然而子暾并没有看,按下婉妤伸出的手,他双臂一展,起身的同时将她拦腰抱起,迈步朝室内走去。

燕儿再次扑簌簌自手上飞落,婉妤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挣扎,子暾却加大力道,将她抱得更紧。她渐渐在他身上散发的青木香中安静下来,亦明白了随后将发生何事。脑中木木地不及思考,她微微颤抖着,茫然抓紧子暾胸前的衣襟,闭上了眼睛。

于千枝灯下批复完最后一卷文书,子暾推开满目案牍,以手抚额,缓解头部不适。这一抬手间,无意发现深衣广袖与内里白纱中单间附有一丝纤细的长发。

发质轻软,显然不是自己的。子暾默默看着,不觉薄露笑意,想起日间飞燕居中温香盈怀的景象。

她的玉笄被他取下,一头青丝散垂于枕席间,他不时伸手抚弄,喜欢这万千丝缕与手指清凉的纠缠。而她微颦眉,总是羞怯地想侧过头去,自始至终都未敢睁眼看他。承欢之后,她未抗拒他拥抱共眠的姿势,但深低螓首,埋于他怀中,无论如何都不肯抬头与他对视。待他起身披衣垂目时,看见自己中单领下有两滴湿润的水痕。

他拈起袖间长发,徐徐地,一圈一圈缠在指尖。须臾,他唤来内宰,命道:“传召小妤夫人。”

内宰目中惊诧神色一闪而过,很快躬身领命。但将要出门,又被子暾止住。

子暾站起,踱至他身边,问:“她住在何处?”

当她门前的两名侍女见到他,惊愕之下连礼数也全然忘记,直愣愣地站着,既未行礼也不传报。

内宰正欲呵斥,子暾却示意他噤声,自己迈步直入。

婉妤正抱着含苾低声轻哄。那孩子像是刚哭过,脸上满是涕泪,婉妤细细为她拭擦干净,再抱起她,走到厅内一侧近墙处,那里悬挂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布偶,密密垂下,有如帘幕。婉妤以手拨动,不时托起一个,微笑着逗含苾。

一位小姑娘抱着另一位小小姑娘,那么稚嫩的身形,神情却俨然是个和蔼的母亲。

子暾静静地半隐于门边看,并不出声。最后是侍女刻意咳嗽提醒,婉妤转首,才发现他的存在,便匆匆过来见礼。

“养这么小的孩子,一定很辛苦罢?”子暾问她。

她摇摇头,轻声道:“不辛苦,她很乖的。”然后让他看含苾,目蕴期待之意,“大王,你还未曾抱过她罢?”

子暾想了想,伸臂接过。这对他来说是种极生疏的动作,虽然他已有一个儿子和几个女儿,但即使是婴孩时期的公子栻他也不曾亲自抱过,故此一接过含苾便觉全身僵硬,不敢动弹,手也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

婉妤掩袖微笑,再伸手牵引教导他:“要注意托住她的头和腰,让头靠在臂弯处…抬高一些…嗯,就是这样…”

就在他抱婴的动作被她评定为标准时,但觉他托住女儿腰臀的手心一阵湿热,尚未完全明白是何原因,含苾已被大惊失色的乳母接过去,连声道“大王恕罪”,然后急忙入内室给含苾换尿布。

婉妤亦惊惶地急唤侍女端水过来给他洗手。侍女奉上水盆,婉妤亲自浣面巾,一点一点为子暾仔细洗拭沾染尿迹的手。

子暾并无怒意,通过这从未经历的尴尬反而体会到了一种世俗的乐趣。他一直面带浅笑看婉妤,在她完成眼前的工作时侧首至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顿时满面绯红,低首退后两步,踟躇半晌后说:“我不去。”

他大为讶异。然后,听见她解释:“今晚有风雨,含苾会害怕,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他一时无语。她担心他会发怒,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现他依旧温和地笑。

“那么,”他说,“我也留在这里。”

夜半时,果然潇潇雨落,雷电交加。被惊醒的含苾扬声大哭,婉妤立即自子暾身边跑出,连外衣亦不及披,便到含苾房中把她抱起,轻拍低哄,让她依偎于自己怀中,转身背朝窗外,为含苾挡去刺目的电光。

有人走来,将一件带有温度的衣袍披上她单薄的两肩。婉妤回头,轻唤:“大王…”

她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搂紧她。他低首,唇轻轻触及她光洁的额头,在这温情蕴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安宁。

迭沓的步履声浮响在中宫回廊间,几位疾行的宫人相互传递着一个有如电闪雷鸣的消息。最后一位脱屐入寝殿,低声唤出侍立于王后帐幔外的青羽,窸窸窣窣地细说良久才退去。

青羽移步回殿,轻轻阖上适才启开的门。

一只纤柔的手撩开殿中一角帐幔。

“青羽。”帐后的淇葭凝眸唤侍女。

青羽答应,迟疑着移至她面前跪下。

她一阵沉吟,才问:“事关大王?”

青羽颔首,轻声道:“大王今夜临幸小妤夫人…”

雷电的痕迹幽寒如冰,扫过淇葭淡色的朱颜。任窗外光影在目中明灭,她面上竟无驿动的情绪。

“知道了。”她只是说。

帐幔重又徐徐垂合,里面的人寂寂无声地躺下。

风雨如晦。

(待续)

柏舟

六、柏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诗经•邶风•柏舟》

次日晨,婉妤如常至中宫向淇葭请安,一路低垂着头,在中宫宫人异样而冰冷的目光中缓缓前行。

淇葭态度并未改变,依然温和友善地对她微笑,问一些婉妤与含苾的近况,末了略顿一顿,再轻声说:“恭喜妹妹。”

这淡淡一语听得婉妤眼圈立刻红了,当即告辞,临别行的却是大礼: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叩首再拜。

淇葭见她跪下即说免礼,但婉妤坚持,再拜之后才肯站起,仍低垂着头退后十余步才转身出门。

淇葭在她离开后便起身,看上去甚疲惫,神情恹恹地,手按胸口缓步回内室躺下。

厅内左侧一侍立的内人见状,对其余同伴忿忿道:“所谓忘恩负义,就是指小妤夫人这种人罢?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引大王,如今把王后都气病了。”

另一内人手指地面道:“小妤夫人好像也挺难过呢,适才叩首还曾落泪。”

左侧内人看看地面上留下的两滴泪水,冷笑道:“现在还好意思跑到王后面前惺惺作态!当初故作不愿侍寝的样子,连连装病以骗取王后垂怜,而今怎么又愿意了?到王后面前哭不过是想表明她有多么不得已罢了。宫里为争宠煞费苦心的女人多了,像她这般年纪小小却大有心机的倒不多见。”

其余几位内人亦表赞同。有人又问:“大王当初不也说‘终其一生,不复再召’么?怎的现在又食言?”

刚才扶王后入内室的青羽此时重回厅中,听见此话,轻叹道:“大王是亲去她居处而非召她入寝殿,所以是临幸而非召幸,倒也算不得食言。”

众内人恍然大悟之下又感愤懑,言辞有诸多不满,青羽命她们噤声,别让王后听见,再一顾地上泪迹,目示内臣道:“唤使女提水冲净。”

子暾对婉妤竟有专宠之势,每日处理完政务即去她居处,翌日自她宫室直往大殿与群臣议事,偶尔还会与她同往飞燕居饲燕为乐,亲密之状犹如民间夫妻。

后宫女子啧啧称奇,有趋炎附势对婉妤阿谀奉承者,也有心怀妒忌对婉妤大加诋毁者,亦有不少人更留意王后反应,昔日嫉恨淇葭者此刻自然幸灾乐祸、大感快意。

好在淇葭这些日子甚少出门,这些话未必听见。因她身体倍感不适,连后宫妃妾的问安也免去,常躺在内室昏昏沉沉地睡,但到月初定省王太后时,她还是依旧乘舟前往北苑。

太后一见淇葭便很惊讶:“半月未见,怎的变得如此憔悴?”

淇葭恻然一笑,并不说话。

太后细看她面色,然后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命她伸手,自己亲为她把脉。须臾,太后动容,又喜又忧:“淇葭,你有身孕了。”

淇葭顿时有泪盈眶,但竭力克制着,不欲泪落,仍不发一言。

太后叹了叹气,问:“胎儿已有两三月大,你不会不知罢?”见淇葭默认,太后又问:“大王知道么?”

淇葭摇了摇头。太后大感惊诧:“如此大事,你竟还不告诉他?”

听太后这样问,淇葭再也忍不住,低唤了声“母后”,眼泪如决堤之水般涌出,失声泣道,“我想告诉他的,我想等他自堇京回来就告诉他,可是我根本没有机会…他一回来就对我这样冷漠,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太后又是一声长叹,伸手拥住淇葭,淇葭悲从心起,哭倒在婆母怀里。

“不要哭,不要哭,”太后轻轻拍着她,和言劝慰道:“忧怒伤肝,会使肝气郁结不舒,触动血脉不安。现在你身体已不是你一人的了,胎借母气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应,你的喜、怒、悲、思皆可以使血气失合而影响胎儿。有事我们慢慢说,可别再哭了。”

淇葭亦恐恸哭伤及孩子,渐渐止住。太后见她趋于平静,才开始问她夫妻失和之事,淇葭将子暾近日情形一一说了,但略过婉妤得宠一节。

“他一定是对你有所误会,”太后沉吟道,“他这孩子跟你有几分相似,有事老放在心里自己琢磨,不肯与人明说。这大王做得不容易,以致他年纪越大,倒越疑神疑鬼。所以你一定要当面问他,若有误会,及时澄清才好继续相处。”

淇葭静静听着,却不答应。

太后忧心忡忡地凝视她:“唉,偏偏你又这么要强…但行事要分轻重,看情势,哪能一味率性而为!你若不与他和好,近则易悲易怒,气血不畅,伤及胎儿,远则夫妻生分,处境尴尬,殃及孩子。淇葭,当日沈太子一事,他都肯向你表白,你如今就不愿稍微俯就一回么?”

听太后提及子暾表白,淇葭眸光动了动,神情略渐显柔和。太后便继续劝道:“妊娠一事,若另遣人告诉他自然容易,他听了也会欢喜,但他不知你态度是否和缓,又一定碍于面子,未必会亲自去向你表示关切。若是你告诉他,他既知你有意和解,听到这喜讯更会大悦,你要再问他是否对你心存芥蒂,此时也好开口。”

淇葭思量良久,低首道:“可大王近来都不去中宫,我又如何告诉他?”

太后失笑道:“他不来找你,你就不知道去找他么?你又不是他的妾室,一定要他宣召才可见他。这宫里有什么地方是王后不能直往的?但凡问清楚他在哪里,你径直去见便是。”

淇葭虽不语,但显然心有所动。太后遂命她回宫:“快回去罢。今日就跟他说,若拖过今日,我就要骂你了。”再看看淇葭憔悴容颜,又道:“你生了这许久闷气,已有损气血,回头我配一些安胎补血的丸药,让人送去给你。”

宫里没有什么地方王后不能直往,但有一处,是她不愿再去的。

“大王正在藏书阁查阅古书。”听内臣如是说,淇葭微微一怔,旋即便想回宫。

“可是,”青羽在身后犹豫着说,“王后如不现在去,少时大王就未必会是一个人了…”

她委婉的话语道出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淇葭止步,回顾藏书阁的方向。

寒烟如织绕楼阙,墙外枯枝嶙峋,几片黄叶在眼角余光处随风飘远,她心中亦寥寥落落,如这景致荒凉。

藏书阁下,守门的内臣远远看见她便躬身行礼,侧身避开,请她进入。

她走到门前,未进去,但问:“大王在这里么?”

内臣称是。她正欲命人入内通报,却见子暾握着一卷帛书,自内而出,迎面看见她,面色便沉下去,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无言以对。根本无法在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对这咄咄逼人的夫君提起孩子的事。

所以只是沉默。这静默的姿态更激起他无端猜疑,她微垂眼帘,正好看见他此刻越发捏紧了手中帛书,手背上青筋凸现。

“你为何在这里?”他加重了语气,问。

这不是个陌生的问题。淇葭猝然抬首,与他四目相对。他幽深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看上去有些恼怒、不安与惊慌,更多的是浓重的疑虑与戒备,紧紧盯着她,仿佛她是个心怀不轨的窃贼。

相似的场景与言辞,令淇葭的思绪重新旋入一个她力图淡忘的时空:四壁古书的阁楼上杳无人影,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架上投下菱形的光块,裙裾无声地滑过木质地面,她且行且止,在万卷书牍中寻找一套古本《诗》。

在一处落满尘埃的角落,她看见想要的竹书,而在这千百竹简中,居然夹杂着一卷色泽鲜明的帛书,干干净净地搁于书架正中一堆颜色暗哑的简书之上,甚至还展开了一小半,似故意要引她去读。

于是她毫不设防地拾起,凝目一读…霎时天翻地覆。

“你为何在这里?”他在身后问。看见她手中的帛书,她回顾的神色满目的泪,他惊慌地后退,继而别样情绪陡然涌起,他一把夺过帛书,紧捏着,手指微微颤抖,狠狠地盯着她,他以愤怒和质疑的语气掩过其余虚弱的表情,“你为何在这里?”

他一声声地问:“你为何在这里?”

而今斗转星移,一千多个日子倏忽化去,他仍然以同样的神情向她提出同样的问题。原来,一切的一切,从来未曾改变,而她又该怎样回答?

“大王,你为何如此害怕?”最后,峭寒风中的她轻缓地说,带一抹若有若无,飘渺的笑,“难道这里,还有第二卷莘阳君遗训?”

她仰首冷淡地直视他,不欲错过他的任何反应。而他已完全怔住,几乎是被动地与她对视。须臾,眸中渐渐刺出锐利的光,而他这次说话的声音格外低沉:“你走,这一生,不要再来这里。”

淇葭冷冷颔首,决然转身离去。青羽欲唤住王后,终于还是未敢开口,再一顾子暾,略略上前两步,想跟他提王后有身孕的事。子暾感觉到她的接近,蓦地侧目,怒吼一声,如惊雷乍响:“滚!”

青羽惶然失色,忙低首欠身,匆匆逃离他的视线。

子暾手中握着的,是最近研制的新式踏弩部分图卷。原想带去跟一二重臣品评审看,经淇葭一事,顿时了无心绪,呆立半晌,最后取消议事,还是回婉妤居处。

婉妤正在室内亲手为他缝制祀四望山川时所穿的礼服毳冕。衣上绘有宗彝、藻、粉米三章花纹,裳上则绣黼、黻二章花纹,针线繁复,而她专心致志,未有一丝松懈。待他走近她才抬头,一见他便笑了,站起展开衣裳给他看,又兴冲冲地取出之前制好的中单、玄衣、纁裳,要他试试是否合身。

他原本无甚兴致,但见她如此期待,便搁下图卷,随她入内室试衣。试罢觉得困倦,便躺下小寐。约莫一时辰后醒转,伸手一摸,发现图卷不在身边,顿时大惊,疾步出去一把拉住婉妤问:“图卷呢?”

婉妤茫然反问:“什么图卷?”

“踏弩图卷!”他提高了声音,有掩不住的怒气。

婉妤忙转首四顾,最后眼睛一亮,指着案上道:“是不是那片布帛?”

案上置有一个小小的陶质粥煲,其下垫着一块布帛,依稀是图卷的颜色。子暾立即过去抽出一看,果然是踏弩图卷,想是被她用来当布垫隔热,图卷上犹带滚粥的热气。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子暾一扬图卷质问婉妤。

婉妤怯怯地低首:“不知道…我见上面画着些古怪的木架,还以为是寻常木工图卷。适才含苾的粥煲好,我一时找不到垫子,就顺手拿来垫了…”

子暾皱眉问:“这上面还写着字,你也不认识?”

婉妤赧然道:“樗国字跟沈国字很多不一样,我看不明白。”

子暾一时无语。婉妤悄悄抬目看看他,又轻声道:“大王恕罪,若是图卷被弄脏了,我会一一擦拭干净…”

子暾却拉她入怀,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不妨事。”

翌日子暾才知,他此前对淇葭横眉冷对,是个怎样的错误。

清晨便有内臣来报,王太后指派数名太医前来为王后诊脉。子暾回想昨日淇葭气色不好,只道是她病了,遂命太医去诊治,自己如常前往正殿视朝。

午间议事毕,子暾自正殿出,但见前方阶下,太医、内臣、宫人已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臣等恭贺吾王!”他们稽首,扬声道贺,随即医师上前再拜,向他道出王后怀有身孕的事实。其后走出的众臣听见,亦笑逐颜开,拜倒称祝。偌大天地间只剩子暾一人独立,脑中一片空白,木然望天,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