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春雨沥沥。

长夜寂寥。

此刻,若是你与我一样闲得发慌,无所事事到快要长毛,那,是否愿意花一点时间来听我讲个故事?

——湮没在时间深处,如灰烬般散逸凋零,再也不会回来的,故事。
上篇:西施

1

阿萝总是说我感情用事,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变得傻乎乎的。

每当此时,我都迅速地扭过头去。我怕她看见我的悲伤。

因为,遇见他的时候,我已经很老了。

一千一百三十七岁。这在百岁即为长寿的凡人眼中,绝对是久远渺茫到无法想象的时光。

但对我而言,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开始。

彼时,十五岁的皮相。素衣白裙,粉黛不施。赤着脚在溪边浣纱,间或与阿萝嬉闹调笑。她常常会在恼了时顺手抓一把水花砸过来,我侧身一躲,那些清冽如珠的水花就溅在裙角上,继而逗得浣纱女们一串朗朗的笑声,浮萍般漾在水面上。

休息的时候,隔壁大婶会送来甜汤。夏日的莲花开得正盛,一朵一朵高过人头。她看不见我们,只得遥遥隔着荷塘唤一声:夷光。

是的,夷光。我最初的,也是自己唯一认可的名字。施夷光。

最幸福的岁月,是待在那个人的身旁。

初时,只是一树被他路过的花枝,娉婷地开在浓绿的原野上。而后,是他微服出巡时的偶遇,他走到水边,站在我的身后,从容而温柔:姑娘,可不可以讨口水喝?

波光的倒影里,我看到他修长的身形。他眼里含着一丝笑,手指扣在腰间的长剑上。只是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灰色衣衫,眉间却隐隐散开帝王之气。

回首。蓦然间电光火石般的四目交错,将我跟他的命运,从此粘连。

很多年后,人们都知道了我们相遇的那个地方。

苎萝。

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村子,但是因了我和阿萝的缘故,这地方变得十分有名。所以,即使此刻我心里百般不想说出那两个字,你也该猜到了,西施。

我后来的名字,就是西施。

现在,翻着手边发黄的《美人传》,常常,我的嘴角忍不住会浮起一丝微笑来。

千百年来,在那些歌颂的诗词、讥讽的故事、还有千奇百怪的各式传说里,“西施”这个名字大略所代表的形象,都是一个背负着国家大义去做祸水的女子。

他们说,这个女子美得倾国倾城;他们说,她生来的命运便是灭吴;他们说,她最后的结局,是与心上人范蠡乘舟而去,浮游四海。

呵呵……

你们都错了。倾城只是幻出的皮相,命运也由自己改写。而我,从来都没有爱过范蠡。

我爱的那个人,名唤勾践。

没错,就是你们熟知的越王。

 

2010-2-8 15:35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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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2

热恋里的两个人,即使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感觉都是美好的。何况他轻轻吻在我的额上,问:夷光,如果我要生生世世,你会陪我吗?

生生世世。这四个字,大约是凡人所能给予的承诺中,最昂贵的奢望。

我知道他给不了,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被感动,然后冲动地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死,千年万年我都给得起……因为,我是妖……

后半句话的声音,渐渐低如蚊蚋。那时的我毕竟还太傻,对人类没有什么心机和防备。就如阿萝说的那样,纵有一千一百多岁的年纪,也终究不是他们人类的对手。

但那一刻,我担心的是他会因此嫌弃我,又或者像其他人那样,因为恐惧而躲得远远的,而不是被人洞悉身份——

勾践却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他只是温煦地笑笑,甚至不曾回头看我,随口说道:那又如何呢?妖也好,人也好,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在意的,只是你对我的那颗真心罢了。

很多年过去,时光早已将过往变得面目全非。可我每每想起他说过的这句话时,仍然会热泪盈眶。

勾践,我在意的,也是你对我的那一点真心。

就是这半点心,改变了我全部的命运。

勾践有王后,但他坚持要给我一个名分。于是那年秋天,阿萝陪我离开我们生长了十六年的苎萝村,来到了都城会稽。

越王后是一个贤德的女子,虽不是什么绝代佳人,但气质温婉大方,性子也很温良。大概是早知道了我与勾践的私情,她很快便允我以良家女子的身份入宫,在内庭学习礼仪。

吴越征战,勾践带着大军去了前方。我留在宫中,守着寂寞的梧桐深院,做着与他长相厮守的美梦。

可谁想,纳妃之礼的日子还没有挑定,越国战败的消息便如狂风一般横扫都城。

一时间人心凄惶。

勾践被困,骄横的吴军如狂风过境,掳掠烧杀。

虽有一千多年的寿数,但我只是一个道行微末的小妖,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混乱之中,死伤无数,最后就连堂堂越国王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蛮人在宫城内烧杀。

眼见得那吴军的将领就要踏进大殿——突然,有一双人影迎了上去,用手中三尺青峰宝剑挡下了他的无礼,护佑我们的安全。

那白衣的男子我认得,他叫范蠡,是勾践的心腹之臣,而与他并肩而战的,则是我最好的姐妹,阿萝。

一时间山雨欲来。我与越王后躲在窗后,胆战心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却只见那吴军将领一愣,然后在望向阿萝的一瞬,眼角流泻开隐隐的笑意。

他望定她:尚武的美人倒还真不多见。你,很特别。

顿一顿,又说:我要定你了。

 

2010-2-8 15:3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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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3

后来才知道,那人并不是什么吴军的将领。而是带领大军打败了越国军队,将勾践困于僵局中的吴王。

夫差。

夫差无礼,夫差张狂。可就是他转身离去前那句满含轻薄的话语,让范蠡看到了营救勾践的希望。

那天晚上,王后拿出了宫中所有的珍宝,穿着最正式的礼服跪在阿萝的面前,求她出手相救。

阿萝看看我,脸上似有不忍:夷光,我知道你盼着勾践回来,可是……

可是什么她没有说,但却始终不肯答应跟使者去吴军大营。直到范蠡跪在地上,慷慨激昂地说出那一番话来——阿萝姑娘,求你救我越国。若你不肯牺牲,大王只怕,活不过今晚……范蠡求你。只要姑娘肯答应,便是做牛做马,范蠡也心甘情愿……

说罢,范蠡重重地磕下一个响头,而我隐约看到,阿萝眼底的泪,在他额头触及青砖的一刻,碎裂风中。

沉吟良久,她说:我去。

阿萝的牺牲换回了被困多日的勾践。但此时的越国,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

山河凋敝。满目疮痍。

我站在勾践的身后,看着拔营而去的吴军,心中犹若刀绞。阿萝,我最亲的阿萝,最好的阿萝,就这样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为了给越国一丝喘息机会,她去做了越王献给夫差的美人。

吴军的人马走得远了。

勾践回过头来,轻轻将我揽在怀里。他脸上已经没有了我熟悉的傲气,眼底却仍有一丝不灭的火光。

夷光,我要重新开始。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穷尽这一生,我都要将越国的旗帜插上他吴国的土地。勾践今日所受到的耻辱,终有一日,会悉数奉还给他夫差。

夷光,你会相信我,陪着我的,是吗?

我点点头,手指抚上他一夜间迅速苍老下去的容颜:我会陪着你,不离,不弃。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也无所谓,因为夷光在这里。夷光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去吴国为奴,也甘心。

他眼里有泪光。

我以为他会把我拥在怀中,可是却没有。他看着我,很久很久,才说:如果我要你去为越国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会去吗?

我点了点头。

他终于笑了起来:夷光,越国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而瓦解夫差的斗志,仅有一个阿萝是不够的


2010-2-8 15:36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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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4

阿萝走前曾经告诫过我。她说:一个男人若是真的爱你,断然不会将你当做工具送去牺牲。

我知道她说这话是因为范蠡。从情愫暗生到倾心相恋,越宫中他与她的往来我比谁都清楚,所以也就更加理解范蠡跪下来求她的时候阿萝心中的绝望——她的爱情抵不过他的忠诚,那对她,是怎样深重的刺激?

可是仅仅一年之后,我就走上了她的老路。

且走得心甘情愿。

我以为我跟她不一样。阿萝对范蠡失望,她去屈就夫差,是为了替越国解围,更是为了远远避开范蠡。但我不同,我去,是因为我爱勾践,为了他,做什么我都觉得心甘情愿——

初时也有一丝难过。但转念想想,我便答应了。毕竟对一只妖来说,时光不过是短暂的过眼云烟。我并不十分在意用几年光阴与妖娆的皮囊去敷衍一下夫差,更何况这样还可以帮到勾践。

而且,我心底还存有最终的渴望。勾践说:待到尘埃落定之后,他便陪我过执手花间,白头到老的日子……

勾践是与我一起入吴的。

向吴国称臣之后,他如约与夫人一起,入吴为奴。

一路上,吴国的大臣将我安排在舒适的锦车之中。而勾践则带着沉重的枷锁,像流徙的囚徒一般,徒步而行。不知是不是受了吴王的指使,押送的官差肆意折磨着这当初的越王。打骂和讥讽都是家常便饭,就连一同服刑的越王后,也要忍受他们猥亵的目光。

过河时,他们让勾践和越国的俘臣们跳下水,为我去架桥,渡送车马。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倒,却连一个搀扶的动作都不能有。

在驿馆休息的间隙,趁着使臣不注意,我悄悄溜到他的身边,摩挲着那双早已布满伤口的手,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他却仍是云淡风轻地笑笑,然后示意我离开。

他却又在我转身之后轻声说:夷光,从今以后,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心疼我。

记着,你所做的一切,是另一种形式的忍辱负重。

 

2010-2-8 15:3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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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5

起初,夫差并不喜欢我。

我到姑苏的时候,夫差身边早有了郑旦。——也就是我亲爱的阿萝。一如我在离开越国那天改名西施一样,她也选择将阿萝二字,永远留在回忆里。

我没有问她恨不恨范蠡,那已经没有意义。但我看得出夫差是真心爱她。他视她如珠如宝,给她自由,给她宠溺。他允许她在宫中佩剑骑马,做一切事情,甚至肯忽略她越国俘女的身份,给她王妃之尊。

可是,那个春光零落的午后,当王妃郑旦站在杨柳飞絮的回廊上,目光坚定地告诉我,她不会按我说的去做,不会为越国盗取情报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那么多年的姊妹之情。我们一起走过无数的寂寞与困厄。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水火不容。

温软的亲昵从此再也没有存活的余地。彼此间,从此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与伤害。

我很无耻。真的。

为了让她失宠,为了博取夫差的注意,我算计她——

先是装作不经意地失口,告诉夫差她与范蠡的过去。然后,是在范蠡来吴国的时候,私下以她的名义约他见面。又遣心腹的宫女去约她,说我在花园等她……

这些手段其实都很拙劣。但是因为她太信任我,忘记了起码的防备,而夫差又被醋意冲昏了头脑。所以一切变得顺理成章了许多。范蠡的矢口否认证实了夫差对那一幕的怀疑,而郑旦的不屑解释更是让他怒不可遏。

事情的结局,是范蠡被逐出宫门,滚回越国,而郑旦,被罚在自己宫中闭门思过。

——原本说是要赐死的。

是我为她求情,在夫差脚边哭成泪人儿一般。算是一箭双雕吧,那样荏弱的娇柔,终于打动了他。而我的刻意逢迎,也渐渐化开了他眼中的抑郁。借着酒力,他将我拽入怀中。

欲望铺天盖地地笼下来时,我想起被关在宫里的郑旦,心里涌起大片大片的难过。

却已经没有办法回头。

此刻,勾践正在宫外为奴。他每天要做无数粗粝的劳动,他要为夫差执鞭牵马,甚至要跪在地上,用脊梁充当夫差上马的踏石。

不想看着他一辈子在吴国为奴,不想看着他死在小人的手里,我能做的,只有与自己的至亲姐妹反目,并从她手中夺走夫差全部的宠爱。

6

因为亏心,我不敢面对郑旦。也因为刻意想要耗费吴国财力,我引着夫差往昏君的路上走。渐渐得宠之后,我便央求他造新的宫殿给我。

他没多犹豫便欣然允诺。两年后,姑苏台上矗立起了新的殿阁。

馆娃宫。

响屐廊上,舞姿翩跹。夫差渐渐如我希望的那样,沉湎于酒色。

入吴三年后,勾践的“忠诚”终于赢得了吴国上下的肯定,夫差也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而后,在我枕边风的催促下,他终于答应放勾践回国。

送行的酒宴上,我最后一次见到勾践。

我强忍着情绪,将指甲生生地掐进手心里。我望着他的侧影,忍不住地想哭。可最终,却只是扭过头,冲夫差扬起甜美的笑——我要时刻谨记,吴宫里的西施只是一个披着画皮的傀儡。如今勾践走了,更得小心翼翼。因为以后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

自始至终,勾践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只是恭谨地跪下,叩谢吴王大恩。而后牵起越王后的手,转身离去。

我最爱的人,就用这样轻巧的一个姿势,永远地走出了我的生命。

 

2010-2-8 15:37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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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下篇:郑旦

1

馆娃宫落成的时候,宫女如婵脸上有酸酸涩涩的神情。她说:夫人,大王往姑苏台去了。

见我不答,又道:您好歹要为自己打算。

我明白她的意思。宫中的女子,最最要紧的,不过是一个“宠”字。

那也许真的很重要,却不是我在意的东西。

 

2010-2-8 15: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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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在我看来,一切都是浮云。我希望的,只是夫差可以信我。信我的心,信我的话。可是,当我告诫他提防西施的时候,他却只是微微地一笑,转身走向我的身后,张开臂弯将西施搂在怀中。

 

那一刻,我看到她脸上闪过娇柔的得意,眼底却藏着怯怯的不忍。

她明白自己背叛了姐妹之情,却从不知道,我爱夫差。

那是她不能理解的爱情。

夫差很笨,他的爱,只会用占有与征服来表达。我看上你了;我要定你了;你要听我的;只要我高兴,什么都可以给你。他只会说这些。

他喜欢女人身上磨刀霍霍的锐气,可是如果他觉得自己征服不了,这种吸引便会迅速变成挫败。

将范蠡逐出吴国之后,夫差曾经来见过我一次。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大意是:忘记范蠡,安心在我身旁做最受宠爱的王妃。或者守着你那颗不安分的心,看我流连在别人的怀抱。

没错,西施是使了一些小伎俩,以此在夫差和我平静的生活里挑起波澜。但这并不是我与他裂隙丛生的关键。

关键是,那时候的我,早已被范蠡伤得千疮百孔。即使渐渐爱上了夫差,也决计不肯将最后的真心彻底交付。而夫差从一开始便认定了我来吴国是为了替范蠡尽忠,行美人之计,又怎么可能会真的信我?

——这也是他与勾践最大的不同。

夫差骨子里,除了自己谁都不信。而勾践却很清楚,要夺天下,谁都得信。

 

2010-2-8 15:38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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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2

起先的时候,夫差对西施也是不信的。

本身就是自负多疑的人,更何况她是越国进贡的美女的出身那样引人猜忌。“美人计”三个字时时悬在夫差头上,西施根本没有机会行使她的计划。而朝堂上,相国伍子胥时刻不忘进谏,要夫差杀掉勾践。

勾践命悬一线的时刻,是我帮了她——

夫差的寿辰,馆娃宫大宴群臣。酒过三巡,西施约我出来。在响屐廊凌空而架的台阶上,她支开侍女,笑盈盈地望着我。阿萝,只要大王点头,勾践就可以回越国去了……

我真高兴。可是,还差一点点,他还是不肯答应我——阿萝,你得帮我。说着,她走过来拉我的手,语调魅如蛊惑,只有你能帮我。

我隐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便迅速地从她掌中抽开手去。就在那一瞬,她冲我扬起一个微笑,借势向后仰去。我伸手想拉住她的时候已然太迟,素衣的西施,重重地滚下了响屐廊高而陡峭的楼梯……

侍女们手忙脚乱地跑过来时,我看见她的身子底下流出蜿蜒的血来。

那样触目的红色,迸裂在素白的绸缎上,开成一朵朵惊心的花。

夫差赶到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老迈的御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哆嗦着告诉他:娘娘的孩子,没有了。

夫差的手握在剑柄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始终没有拔出来指向我。西施陷在一堆绫罗绸缎里,一抖一抖,嘤嘤地哭,娇柔迷茫得如风中颤抖的花。他走过去,慢慢地捧起她的脸,将她抱在怀中。很久,才回过头,慢慢对我道:你走吧。

在那之前,他未必真的爱过怀中的女子。可是那一刻,那张脸上写满了疼惜。对于子嗣,他显然是在意的。那个虚无的孩儿令他扼腕。而尾随来的朝臣们则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要是让越国的妖女生下吴王的子嗣,那可如何是好?

没有人知道那只是障眼法。

她与我俱是花中生出来的妖魅,哪里会有如此深浓的鲜血?她的血是白色,我的是淡紫,即使我们表面再怎么像人,这一点都是无法改变的。更不可能为人类生儿育女——

她这一手,只能骗骗这些凡人。

但这已经足够。夫差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在他的心里,对她有一丝愧疚。而恰是借了这一点亏欠,她如愿地让他答应了放勾践回越国。

我知道的时候,勾践已在路上。

什么都晚了。

纵虎归山。我望着姑苏台的方向,忍不住叹出声来:夫差,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3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夫差的心思并不是我看到的那样。

郑旦,我爱的女子,只是你。只是你而已。

我恨你心里没有我,我恨你对范蠡旧情难忘,我恨每次有事发生的时候,你在我的怒气面前,甚至连解释都不屑。

你可知你那冰冷的神情让我多么失望。那个时候,哪怕你只解释一句。只要你说你没有,我便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你却什么都不说——你就那么背过身去,硬生生地将我推进别人的怀抱,连笑容都不肯再给我半个。

鬓边已经染了霜白的夫差,泪光粼粼地站在我的面前说出这些话时,我仿佛看见过往中站着一个惶恐的孩子,撅着嘴,别扭地用自己的方式向人撒娇。他不停地做坏事,想吸引大人的目光,却不知道这样,只会将对方越推越远。

西施永远不会知道,夫差对她的宠爱,最初只是一种孩子般的赌气。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报复我的冷漠,以及对范蠡的藕断丝连。

而我,竟始终都没有读懂他心里这最深的一层含义。——在人类的感情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执迷的傻瓜。而且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那些自己坚持的所谓有保留的真心,早已是覆水难收。

执手相看泪眼,夫差抓着我,径自说下去。

西施的孩子没了的时候,我多难过,可心里却隐隐又是高兴的——想到你吃醋,你忌妒。我顿时就会觉得你对她做那些事是因为心里还在意我……只有那个时候,我会觉得心里是有一点幸福的。

十年之后,他终于把这些话说出了口。我也终于可以伏在他的肩头,痛快地哭出声音。我们都不再是别扭的小孩。可一切,却已经太迟太迟。

昔日一念之差,他放走了勾践,如今,归山的猛虎已经长成。远远传来阵阵号角声——

越国的军队已经开始攻城。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误会、曲折与错过之后,我以为,自己可以陪他从容赴死,走完最后一程。

却不想夫差反手便把我推向门外——

走,回去,回越国去。你只是一个失宠于吴王的越女,想必他们不会过多地难为你……而且,范蠡会救你的。

再次提起范蠡,我不由得一愣。难道到这个时候,他还以为我对范蠡心存幻想?

却不想他了然一笑:他对你心有愧疚不是吗?就算为了弥补这点愧疚,安慰自己的良心,他也会救你的。听话,跟他回越国去——郑旦,我不要看着你死。更不要你看着我死……

成王败寇。我与勾践,早晚有这一日。我,不想你看到我最后不堪的样子,你明白吗?

 

2010-2-8 15:39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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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4

越国的军队杀进皇宫时,范蠡找到了我。

跟在他身后的是已经换过衣服的西施。喜悦几乎不能自制,她拉着我的手,激动万分:阿萝,我们赢了。勾践赢了。以后不会再有征战也不会再有敌对,甚至不会再有吴越。没有郑旦和西施了,你是阿萝,我是夷光。我们又可以回去,过安稳的日子……

安稳的日子?我静静地打量她,心中浮起一丝悲悯。人间三十载光阴,竟还抹不去她身上的天真。事到如今,她竟依然还深信自己可以恢复到最初的单纯……

许是以为我还怨她,她牵起我的手:阿萝,是我对不起你。可你也知道的,我做那些,是迫不得已。

我不怪你。我看看她,又扫一眼范蠡,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身不由己。为了爱情,为了忠心,你们迫不得已去牺牲——或者改变。

局势如此,人在其中,各为其主,根本没有对错可言,又哪来那么多怨郁和愤懑?

离开姑苏城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高高的馆娃宫依然矗立在姑苏台上,风吹过的时候,檐角的铃声会叮叮当当飘得很远。但那会儿跳倾城之舞的美人已经渐渐远去,当初恣肆纵酒的帝王,也已成为了刀下亡魂。

如夫差所愿,我没有看到他最后的样子。吴王留在我心中最后的印象,是一张写满张扬和霸道的脸,以及一双永远桀骜的眸子。城中传闻说他跪着死于勾践剑下,但我知道,那不会是真相。我太了解他了。即使是死,他也不会低下那颗倔犟的头颅,更何况屈膝死在对手面前?

我想他大约是自尽的——但这也已经不重要了。

吴国已经亡了。

背过身,从此便是千山万水,永不相见。

5

夷光最终的结局,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越王后的庆功宴席,龙舟泛于湖上。她雀跃地等着宴罢去见勾践——却不想那条白绫,突然从身后勒上了她的脖子。

她拼死挣扎,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为什么?

越王后脸上笑着,眼底却满是凌厉的光:西施只是一颗棋子,吴国灭了,留你何用?

不,不不。她的喘息近乎乞求,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勾践,你怎么可以背着他……

背着他?越王后哧哧地笑开,你以为今日称霸一方的越王,还会在意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妖女?——若不是大王授意,本王后哪敢擅作主张?

那双紧紧抓着白绫的手,在听到这些话的瞬间,僵硬地松了一松。眼底却又滚出难以置信来。

越王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将话说了下去:大王说——你原本,是一棵修成精怪的栀子。因缘际会做了这祸国的妖女……我越国上下,感激你的恩德,却断不能留你在这宫中。你既然能亡了吴国,谁知他日会不会来祸乱我越国?

是勾践的意思。

他踩在那个爱他的妖精肩上得了天下,到头来却怕她祸乱自己的江山。

这借口真是可笑,却足以毁灭夷光全部的希望。

一直以来,勾践就是她的天,他的爱就是她的信仰。可如今,天塌了,信仰破灭了,纵使怀有可以续命的法力,她也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欲望。

她凄然一笑,丢开那条白绫,站起身来。

阿萝,你说得对,我是傻瓜。为了这样一个负心的男人,我竟背弃了自己最好的姐妹……

有泪,滴在她的衣襟上。她扭过头,看看越王后:我死之后,请你们,放过阿萝。

纵身,一跃。

她将自己沉入湖水,我扑上去,拉住的,也不过只是一条轻纱罗带而已。

带我走的时候,范蠡告诉我,勾践早已不是当年用人不疑、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的勾践了。如今的越王,眼中在意的只有他图谋多年来之不易的天下。臣子们的忠心,一点一点地在猜忌与肃杀中消亡殆尽。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苦笑:阿萝,若是不走,只怕范蠡就是下一个西施。

出了都城,我与他道别。范蠡一愣:你要去哪?越国已经容不下你我,还不快跟我泛舟而去,隐于江湖……

我摇头:范蠡,我对你,早没了当日的倾心恋慕。而你对我,也只是心中存有一点菲薄的旧情和愧疚难安罢了。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回去当日我与夷光一同生长的那个地方……

范蠡的眼中掠过一缕了然。他没有再说什么。我下了船,看着艄公调转船头,然后,那一叶扁舟,渐渐就走远了。

6

我回到苎萝村背后遥远的山中。那里有一棵千年树龄的栀子,仿佛遭过雷劈,半边都焦黑枯萎了。

这棵栀子花树的精魂就是夷光。而我是那攀附在她身边,一同生长了千余年的紫藤里生出的妖魅。一千多年,我们携手走过风风雨雨,一起消磨掉无尽的寂寞,终于修炼成人形。却不想,人间这短短的三十年,竟比千载春秋加在一起还要跌宕。

他们都以为她死了——只有我不这么想。那棵树,虽然枯死了半边,但另一侧,却依然在山风里绽着白嫩的花。

栀子幽香依旧。

紫藤婆娑如初。

我静静地敛神坐回去,重新开始一轮千年的修炼。

天地万物,轮回有序。我一定还会遇见夫差,到那时,我想,自己一定已经学会了如何去爱。而夷光,倘若他日再碰到心仪的男子,也该学得精明些,不会再这么傻了。

做妖精什么都不好,就是命长。

滚滚的光阴里,上天总会给你机会重来。而我们要做的,只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