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这句话好像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可是灵魂跟身体似分离又似锲合,对“自己”的一言一行做不出干涉,更像一个旁观者。

这种感觉也很熟悉——当老锡木把镶嵌了第九暗鳞的戒指递到她手中的时候,记忆入侵的感觉。于是她知道了,这是昭雅的记忆。原来第一暗鳞里也存储了昭雅的记忆。

不过这一次所闻所见和平得多了,环境悠美温度惬意,不像上次那样寒冷恐怖。于是她也不像上次那样慌乱,而是提起了一点窥视昭雅过往的性质。

昭雅低头向脚下看去——方棠感受到的事物也随着昭雅的视角移动。

她看到自己的裙沿露出一截光洁小腿,穿着精致软皮靴的右脚,正踩在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子身上。这个小孩是趴在地上的,可以看到他外套背部原本大概是整洁的,此时已印了几个脏脚印,看脚印的形状,正是她踩上去的。

她感觉得出现在昭雅的身材稚气,大概有十四岁。

男孩那颗发色银白的脑袋用力昂了一下,头顶萌生的两只嫩生生的玉白小角,使他像头愤怒的小羊,想站起来却又被少女重重踩住。

少女冷冰冰的话音砸下去:“小鹿,你遵守约定跟我回悬星城,我就放你起来。”

“休想!”他恼怒地叫道,“我是归属于途远殿下的骑士,怎么能可能跟冷血人走?”

“哎呦呦,还骑士,角才冒出这么一点呢!”双头刀的刀背在他的萌角上敲了一敲。

“不准碰我的角!”男孩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鹿萌不萌?就说萌不萌?

☆、赌注

旁边忽然传来清朗的话音, 如霁风拂耳:“发生什么事了?昭雅, 他惹你生气了吗?”

昭雅转头看去,一位少年不知何时玉树临风地过来了, 金发,浅灰色的瞳,面庞俊美如大理石雕刻的一般, 刺绣精美的外套,闪闪发光的皮靴。整个人仿佛是“高贵”二字的化身, 讲话的样子又温雅得让人如沐春风。

“啊,途远殿下。”少女淡淡打了个招呼,保持着脚踩男孩的姿式, 没有挪开的意思。

“……”途远默了一默,“他是途涯,是归属于王室的热血兽人家族后裔, 成年后会是我的殿堂骑士。”

“哦, 那真是,冒犯了。”她终于挪开了自己的脚。

男孩一咕噜坐了起来, 银色短发下一对乌瞳闪着羞愤的光。他刚想站起来,却被途远冷冷撇过的一句话砸得不敢动了。途远盯着他说:“说, 是如何冒犯召唤师大人的?”

途涯抿着浅色的唇, 低了一下目光, 嗫嚅着说:“我……”

昭雅忽然出声了:“他没惹我,就是看到这么棒的猎物,忍不住捕一下。抱歉啊, 捕猎习惯了。”

途远:“……”

小鹿人忽地站了起来,挺直了胸脯也只到昭雅胸口高,大声说:“不用你替我开脱!是我先惹你的!”

昭雅翻了个白眼:“不识好歹!”

“哼!大不了被殿下责罚鞭子,用得着冷血人替我说话吗?”

稚嫩的声音,却偏巧击到了此时最该忌讳的话题,昭雅的脸色沉下来。

出于在场几人的身份,“童言无忌”这个词也不成为宽容的理由了。

途远面覆寒霜:“途涯,你是如何冒犯召唤师大人的?”虽然途远身份尊贵,冷血少女看上去比他小好几岁的样子,稚气未脱。但他仍毕恭毕敬地称她为“大人”。

小途涯一副勇气十足敢做敢当的模样:“我想打败冷血人,灭一灭他们的气焰,涨一涨昭途部族的威风!”

没等途远开口,昭雅抱着手臂接道:“然后呢?”

“然……然后……”小鹿人蔫了下去,“输……输了……”

途远的嘴角抽了一下。

昭雅闲闲地把双头刀收进精美的刀鞘:“小鹿,你没说全啊。在较量之前,我们不是还下了赌注么?”

小途涯慌了,紧紧抿住了嘴巴。途远冷冷问:“途涯,是什么赌注啊?”

虽然不情愿,对主上唯命是从的小鹿人也只能老实交待:“我赢了,她做我的奴仆。她赢了……”

途远眸中压着怒意:“你做她的奴仆?”

“是骑士。”途涯说,“我就做她的骑士。”即使是赌注,高贵的小骑士也不能容忍自己成为冷人血人“奴仆”的假设。小小的鹿人,尚没有意识去思考这其中的不公平。

而加给昭雅的“奴仆”假设,早已触怒了召唤师大人,小鹿人注定要被她收拾一顿。

途远久久地不吭声。途涯在他的面前单膝跪下,嫩声嫩气地说:“途涯错了,请殿下责罚。”

途远扬了扬眉:“你有什么错?骑士本来就热衷于战斗,勇于挑战对手。”

途涯眼睛一亮,紧绷的神情一松。然而途远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大惊失色。途远说:“骑士也应一诺千金,言出必践。从现在起,你就归召唤师大人所有了。”

途涯惊呆了,黑瞳瞬间蒙了一层泪水:“殿下您说什么?我将来是要成为您的殿堂骑士的呀!”

“你不会是了。”途远无情地俯视着他,“是你自己把自己输给召唤师大人的。”说罢冷漠地转身走去。

小途涯跳起来就追,像一个害怕被大人抛下的小孩,可是从树影下闪出两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个子小小的鹿人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它们蛇头形头盔后腥红的眼。

“让开!你们这些怪物鬼兵!”

鬼兵没有让开,而是伸出粗糙的手爪,拎着他的衣服把他整个人拎得离地。他看着殿下头也不回地走远,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未来骑士的尊严不允许他哭出声来,眼泪漫了一脸。

没人发出半声命令,鬼兵又毫无预兆地松手,把他扔在了地上。

鬼兵的行为受召唤师意念所控,昭雅不必发出声音,它们就能准确地按她的愿意做出反应。昭雅蹲在他的面前,打量着他哭花的小脸,冰凉凉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瞧不起冷血人是吗?变成冷血人私有财产的感觉怎么样?”

小鹿人气到发抖,眼睛里明明满是愤怒,却止不住溢出泪水来。

昭雅低声地、徐徐说:“你们热血兽人,总以为冷血人是低贱的。可是我们冷血人,从来不甘于成为他人的附属品,不像你们,以身为元维人的私有财产为荣。”

他愣了一下,听不太懂,却第一次隐约感觉到了冷血人灵魂深处的傲骨。

昭雅起身,扶住他的小手:“起来说话。”

小鹿人虽然不情愿,但总趴在地上也太狼狈,就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她高出他一头,俯视下去,可以看到银白碎发柔软,嫩得几乎半透明的玉色萌角,一对黑瞳被眼泪润得如浅溪中的黑石子一样。

忍不住伸出魔爪,掐了一把他的小脸蛋,嫩嫩的,湿湿的,滑滑的。

*

方棠笑出声来,活生生从梦中笑醒了。

微微睁眼,一片晴明天空展展于视野。天已经亮了。

手指间嫩嫩滑滑的感觉还在。

如风般冰凉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把你的手从我脸上拿开。”

她凝聚起惺忪的视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掐在鹿人途涯的脸颊上。而这个途涯已不是“梦中”七八岁的小萌鹿了,正用一张如笼雪霜的脸俯视着她。

她缩回了手,失望地说:“没那么可爱了。”

他眼中闪过茫然:“什么?”

“第一暗鳞里,原来也藏了一段昭雅的记忆。”她的神思尚恍惚着,没有完全从幻觉中脱身出来,手臂懒懒搁在额头,棕褐色的眸中如笼着雾气仰视着他,含着浅笑,低声说:“那段记忆里有小时候的你。你的个子才那么高,角只有两寸长,还是个爱哭鬼。那是你第一次跟昭雅相遇吧?”

途涯如失神一般,怔怔看着她,喃喃道:“保存的……是那段记忆吗?”

“嗯,你和她打架了,你输了,把自己输给了她,输了还不想认,气得哭鼻子。呵……说起来,那小模样还真是可爱呢。”一边说着,情不自禁地抬手又想捏他的脸。

他愣愣地没有躲闪,她却及时收住了。眼神逐渐清明,真正醒过来了。说:“抱歉啊,睡糊涂了,差点以为我是她了。”

他没有吭声,眸光闪烁一下,如雾气短暂遮掩星辰。

她坐起身来看看四周。起身时有点晕,他在她背上扶了一下,掌心温暖。一坐起来,就冷得缩了一下,她发现途涯席地而坐,而自己刚刚是仰面躺着,上半身倚在他身上——准确地说是躺在他怀中,热血兽人的体温把她暖得暖洋洋的,一坐起来,体温迅速随着环境气温下降。

现在他们已经不在矿坑深处的洞窟里了,而是在矿坑之上的边缘处。

星光下,可以看到混浊的气体沉甸甸地蓄在矿坑里,跟干净的空气不融合,有清晰的界限,浓稠地在巨坑的边缘一浮一荡,像一口装满浑水的大锅,又恰恰溢不出来。

再一转眼,看到旁边扔着的鸟首形防毒面具。昏过去之前的记忆涌来。少年,活尸,乌鸦。她问:“有追呢?”

他说:“他的母亲希望我把他带出来,可是他不肯走。”

实际上,操纵乌鸦的人抽离之后,活尸们就已经处在了无主状态,它们的腐朽的肉身一时没有崩塌,本身意识暂时得回了对身体的掌控权,所以有追的母亲才做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动作。

当方棠冒失地捡起那片暗鳞,没来得及琢磨怎样控制和处理活尸们,就被暗鳞中存储的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击晕,所以活尸们继续自由活动,尤其糟糕的是,仓库门外还有许多只活尸,它们从得回身体的震惊中渐渐清醒,开始试图攻击仓库中的人。它们的主要目标,是把它们变成这付鬼样子的有追。

原本区区活尸在途涯的剑前也不在话下,直到有一桶Z药被活尸推着咕噜噜滚到门口。

原来近处除了这个储存产出宝石的仓库,还有储存Z药的!有追也知道,但他根本不懂得那是做什么用的,没有理会过。Z药都堵到门口了,他还一脸茫然。活尸们激动得厉害,在外面到处转悠着,必是在找打火用的东西,要跟他们同归于尽,既报了仇,又能摆脱这痛苦的半生半死状态。

势态危急,途涯抱起晕迷的方棠准备撤离。

有追的母亲膝盖咯咯吱吱地跪下。她显然懂得Z药的厉害,枯枝般的手拉着有追,往途涯面前送。她虽然不能说话,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求他把有追带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缺爱,莫名焦虑,倒地不起。

要你抱抱才能起来。

☆、掌心纹身

有追连连后退, 抱住了母亲枯柴样的身体:“不, 不,我不走, 我不要到外面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母亲的腰背因为急切更加佝偻了起来。

途涯当机立断,一掌击在少年的后颈, 把他打晕了过去,单手拎起来丢到肩上。有追的母亲感激地点头示意, 模样凄凉又欣慰。然后她捧起了还燃着一星豆火的铁皮灯。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下头,带着二人杀出门缝去。

驮着两个昏过去的家伙, 突出数十只活尸的围堵不是易事,拚杀到洞窟出口的时候,听到身后隐隐传来哗啦啦一声, 什么东西摔碎了。

那是铁皮灯摔落的声音, 猜到是有追的母亲把灯扔到炸药上了。时机掐得刚刚好,真是个睿智的女人。

他冲出洞口避在矿石堆之后, 把两个家伙死死护在身下。火焰在洞窟深处轰然爆开,所有活尸陷入火海, 紧接着洞窟塌陷, 所有一切都掩埋在了大地深处。

说到这里, 途涯停止了述说。方棠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带着你上来了。”

“那有追呢?”她不由四下张望一圈。

他之前说的那句“没能带他出来”,她还以为有追怎样了呢,照这样看有追明明也被救出来了啊!

他用下巴指了一下气息混浊的矿坑。

方棠:“你把他扔在底下了?”

“不是扔, 是他不肯上来。”他说,“他执意想回去找他的母亲,可是洞窟已经塌了。他跟我说,他会留在这里,直到死亡。毒霾的出入口被堵死,这些雾气回不去,一时也散不掉,这个鸟首面具不够严密,我怕自己再被熏倒,就只好带着你上来了。”

原来是这样。

途涯看她一眼,问:“要强行把他捉上来吗?虽然他欠下血债,但毕竟是被人利用了。”

她失神了一会儿。摇摇头:“如果他的灵魂尚在地狱,即使把人带出这个深窟,也没有用。”叹一口气。原本他也需要一场自我囚禁去反思吧。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空空的手心看了看,急道:“哎,那片暗鳞呢?”

“回到你身上了。”途涯说。

“什么意思?”

“它显然能感知召唤师的血统,在你把它拿在手里时候,就消失在手心了。我猜它已经透过你的血脉,以一片鳞片的形态出现在你身上了。”

她惊讶了:“还有这种操作?不对啊,老锡木持有的那块我也拿过,它怎么没钻进我手心呢?”

“金属是能克制暗鳞的物质,那一枚是镶嵌在金属戒托上的,所以……”

“狡猾的老锡木!”她在身上左摸右摸找暗鳞所在,可惜背部够不到。转身朝向他:“你帮我看看在背上吗?”

他犹豫了一下。

她催促道:“哎呀别那么多忌讳了,掀开衣服看一下,我不在乎你怕什么!”

他探指,微微扯着她的后领,目光沿着线条柔韧的脊背滑落,赶忙松了手,转过头去。

她回头着急地问:“哎?有没有嘛?”

“有,在肩胛正中。”他看着别处回答。

“有就好,有就好,好不容易找到一片,真怕弄丢了。哎你怎么了,害羞了吗哈哈哈?”真是头纯洁的小鹿啊!

但是他其实躲避不迭,并非因为一片少女肌肤的冲击。而是看到了她背上斑斑疤痕,那是剥鳞留下的伤痕。他的心脏也像被剥开,一片一片鲜血淋漓。

方棠猜不到他突然间风起云涌的思绪,抱怨了一句:“长在中间啊?太丑了,要赶紧多找到几片,对称排列才好。”

“……”途涯原本压抑的表情裂了。女人关注的重点总是偏到不可预测。

她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双头刀因为之前收进腰间刀鞘,还好带出来了。但是尾尾送她的弓……弩早不知遗失到哪里去了。腰上装食物的小包裹也丢了。一贫如洗!

她慌忙摸到他腰里去:“你的钱没丢吧?”

“……没有,都在。”

她松一口气:“还好还好。好饿,趁天亮我们赶紧走吧。如果今天能找到人烟,你得请我吃点好的!”

离开前又回头看一眼混沌的矿坑,不知那底下的少年有一天能不能走出心的囚牢。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往回冲,那架式好像要投坑自尽!被途涯一把拦住:“你要干嘛?”

“宝石……底下的宝石一块都没带出来啊!”她的爪子贪婪地伸向矿坑,状若僵尸。

他揪着她的领子拖着就走:“埋得太深了,挖不出来了!”

“怎么挖不出来?只要功夫深……呜呜呜……”

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鹿人拖着走远了。她只好放弃,念念不休:“这里的方位你要记好了吗?你可得记住了啊,我方向感不好!等有机会我要给尾尾送个信,让她和环臂村的乡亲们来挖!发家致富!”

他慢悠悠说:“你忘记乌鸦的影子了吗?”

“乌鸦的影子?”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名叫“影子”的乌鸦——躲在乌鸦背后的影子,那个家伙,知道这个宝藏的存在。那个神秘的家伙,利用有追谋害所有元维人,并守矿十年之久,其目的,很可能也跟这批财富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