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的角度俯视,可以看到他黑黑的长睫毛微微卷翘,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眼里的神气,可是忽然间她感觉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呢?

未等她想清楚,“嚓”的一声轻响,双头刀被度牙抽出刀鞘。她赶忙说:“喂,不准玩刀!”

伸手想拿回来。他却避了一下。小小的手短短的胳膊,握刀的姿式却很正确,而且躲避的很巧妙。不像个孩子。

她愣神的功夫,度牙按动了双头刀的机关,另一侧刀锋弹出。若不是她躲得快,手指大概被削掉了!她大惊,还是难以置信,唤了一声:“度牙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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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腿

度牙猛地抬起头来, 漆黑的眼瞳深不可测, 小脸上如拢了一层青白,表情已与不久前天真的样子判若两人。小身子向前一扑, 双头刀猛地送出,朝她腰间捅去。

方棠忙不迭地后退,事发突然, 反应略慢,裙子被削开破口。不过毕竟也是打过架的人, 一瞬之间已调整好状态,在狭窄的洞穴里左挪右闪,躲避着小家伙的追杀。几个回合过后, 已然看出度牙招招凶猛,刀刀夺命,灵敏得像只猴子。

小小的孩子, 怎么这么凶残!她暗捏一把冷汗。这小家伙个子只到她腰间, 幸好她刚刚是站着的,如果蹲着身, 保不齐被这小子一刀封喉了!

可是她心中仍有疑惑,还残留着之前他天真无邪的样子, 一时间竟然只能躲逃, 不忍心下重手打倒他。

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准确地打落了度牙手中的刀,抓住他的小腿,将他倒提了起来!

不用问, 倒提人这一招,除了鹿人还有谁。

方棠避在墙角气喘吁吁:“你,你酒醒了?”

途涯睨了她一眼,眼中的微醉让他的目光更加无遮拦地凌厉。“遇到危险为什么不喊我?”

“哎,想让你好好睡一会嘛。就这小家伙,哪是我的对手呵呵呵!话说,这是家黑店吗?连小孩子都这么狠!”她一边说,一边捡起落在地上的双头刀。

自从被途涯捉住,头朝下的度牙一直在闷声不吭地挣扎,眼睛紧紧盯着方棠,目光骇人,完全不像孩子应有的模样,方棠与他对视着,只觉毛骨悚然。

可是下一瞬,他的目光忽然黯淡下去,手臂软软地垂下。她赶忙过去看,只见小家伙脸色发白,眼睛紧紧闭着,好像晕过去了。急忙对途涯说:“喂喂喂,快放他下来,他晕啦!”

途涯犹豫道:“是不是装的?刚才不是还精神得很吗?”

外面忽然传来旅店老板的话音:“什么事这么吵?度牙?深更半夜的你闹什么?”

掀门帘走进来,一眼看到鹿人拎着儿子,方棠手里拿着出鞘的双头刀,大惊失色,狂叫起来:“你干什么!为什么欺负我儿子!放开他!”

扑上来把度牙抢到怀里抱着,途涯只好松了手。

老板发现度牙身体软软的,嘶叫道:“你打死他了!”

方棠急忙摇着手:“不不不,你误会了,是度牙打我……”

“什么?你竟然污蔑小孩打你?他就是打你怎么了?这么小的人打你几下能怎样?你们就杀了他啊?”

明明是占理的,但打人家孩子被抓包,方棠莫名心虚,乱了方寸:“没没没,抱歉啊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他应该没事的吧,快看看他有没有事,我们等会再吵……”

途涯伸手将她揪到一边:“不用道歉,是这孩子先把酒当水拿给我,趁我醉了,拿刀想杀你。我看得清清楚楚。利用小孩谋害客人,想必主谋正是老板你。”

老板额角冒出火星:“你在胡说什么?!”

老板怀中的度牙忽然哼哼了一声。他顿时停止争吵,低头看着儿子:“度牙你怎么样?”

小家伙缓缓睁开眼睛,仰脸看看他的父亲,再转头看看方棠和途涯。方棠警惕把双头刀放回刀鞘护好,防着这小子再突然袭击。

可是度牙脸上表情茫然,突然抱住父亲的脖子,“呜哇”一声哭起来。

老板松口气,抱紧儿子,对着方棠和途涯咬牙切齿:“还说不是欺负我儿了,你看他哭的!你们两个大人要不要脸……”一手抱着儿子,一手脱下一只鞋朝涂涯丢过去。

途涯皱着眉头躲开这暗器,也是非常尴尬,跟方棠对视一眼——这小家伙演技这么强怎么办?

忽听度牙呜咽着冒出一句:“我走不动,我走不动。”两只小腿不住踢腾着。

老板以为他吓糊涂了,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不怕不怕,乖啊。”

度牙说:“腿,太沉了,我走不动……”

“你的腿好好的啊,没事没事啊。”

度牙从父亲肩膀上微微抬起脸,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停止了挣扎,又露出茫然的表情。

途涯靠近了一点,打量着孩子的脸:“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病?”

老板怒吼道:“我孩子才没病!走开走开!离他远些!热血兽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度牙这时已经平静下来了,揽着父亲的脖子问:“父亲,你为什么对鹿人这么凶?”

老板低头看儿子,声音顿时软了:“他欺负你,我才凶他的。”

原来冷血人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度牙迷惑地说:“他没有欺负我呀?”

“你是吓糊涂了呀儿子,这鹿人刚刚提着你的脚把你倒拎起来,还有,还有那个家伙……”老板忿忿指了一下方棠。

度牙抬头看到方棠,叫了一声:“姐姐。”

老板气恼地扬起手想打他一下又不舍得落下:“她都拿着刀想砍你了,你还叫她姐姐?!”

度牙茫然说:“没有呀。姐姐只是揪了我尾巴一下呀。”

方棠叹了一口气,插言道:“老板,这其中好像有什么误会,让度牙说说刚刚是怎么回事吧。”

老板也察觉了不对,却仍对两人心怀警惕,坐在椅子上把度牙抱在膝盖。方棠弯下腰,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度牙,你刚刚说的,腿很沉重是怎么回事。”

度牙猛地一惊,打了个哆嗦,眼光变得直直的。老板又急了:“哎呀!你看你,又吓着他了!”

度牙却没有呆愣很久,困惑地说:“我刚刚,好像,到了另一个地方。”小度牙的词汇量虽然有限,可是聪明的很,从他的边说边比划中,三个大人听到他描述了一种奇怪的状态。

揪着度牙尾巴的姐姐松了手,他就想赶紧开溜。可是溜了两步,突然像踏进一个陌生的地方。

四周黑暗,闷热,什么也看不清。感觉自己好像蜷缩在石地上。他吓得要命,开口想喊,整个脸部却很僵硬,费尽力气才能发出含糊的声音。他想摸摸四周有什么,抬起手时,感觉很怪,不像自己的手,动作很僵硬。他试着站起来,很吃力很吃力才爬起来。他摸索着向前走,一步,两步,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有痛感从身体各个地方传来,腿,关节,腰部,脊椎,脸,眼睛。很疼,很累,他急得哭出来,却只能发出古怪的声音。那一点都不像他本人的声音。

不知挣扎了多久,忽然失去意识,再醒来时,已经是在父亲怀中了。度牙不安地揉着自己的手和腿,仿佛那种沉重笨掉的感觉还残留着,要用力把它揉没。经历讲得差不多了,小家伙靠在父亲怀中恹恹地没有精神,在三个大人面面相觑的沉默中睡着了。

老板犹豫地出声:“我们度牙从来不会撒谎的。他会这样,会不会真的病了?”

方棠问:“你教度牙学过刀术吗?”

老板摇头:“没有,我希望他将来经营旅店,不去学打打杀杀的东西。”

方棠沉吟着:“可是他刚刚拿刀追杀我的时候,身手非常敏捷,刀法娴熟凌厉。幸好他是个孩子,如果他长得再高大些,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再加上是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说不定已经被他杀了呢。”

老板这次没有立刻反驳,不安地抱住熟睡的儿子:“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发生在度牙身上呢?”

途涯思忖着说:“度牙没有袭击你的记忆,反而有另一段完全不同的记忆。就好像……就好像……”

方棠问:“你什么?”

“就像另一个人暂时占据了他的身体,又忽然撤退。”他说,“你还记得影子吗?”

她一愣。有追的那只名叫影子的乌鸦?

途涯说:“乌鸦在死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从乌鸦的身体里悄悄溜走。”

是啊。她看了一眼度牙。度牙在途涯的手中昏过去的时候,分明是有那种感觉。凌厉的眼神忽然暗淡,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溜走了。

占据度牙身体的,跟占据乌鸦身体的,都是那个自称“影子”的家伙吗?

被控制了至少十年的乌鸦被释放时,马上死掉了。度牙的身体只是被短时间控制,看上去也疲惫的很。怎么看怎么像“鬼上身”。看来这种邪门的“巫术”,对被控制人的身体损伤很大。

方棠担忧地对老板说:“您带他去睡吧,最好守着他多照看一些。我们会想办法查清这件事的。”

老板欲言又止。但安顿儿子最重要,就带着儿子回自己屋了,把度牙好好地塞进被窝,又不放心地藏起了家里所有刀具,整夜守在儿子旁边不敢合眼。

途涯又哪里再敢合眼?他像老板一样,把方棠拽回了他的房间,塞进了被窝,然后守在旁边。

一直走着神苦思的方棠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进的房间不对。她坐了起来:“错了,我房间在隔壁。”

他伸出两指,点住她的额头,竟用二指禅把她按了回去:“就在这里睡,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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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蝠人

看着一脸警惕端坐床边凳子上的鹿, 知道他是被吓到了。

方棠无奈道:“那你也得睡一会儿啊。”

“我才睡了一下就出这种事, 我不睡。”

“不睡觉怎么行?这么熬下去可不是办法。要不你就趴一会吧。”

途涯想了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他方棠愣愣地还没反应地来的时候, 他已经趴了过来。

他制服严整、靴子也未脱,只将脚搭出床沿外。上半身倾过来,整个脑袋隔着被子, 趴到了她的肚子上。

啊,鹿角好沉。

他误会了, 她的意思是让他在床沿趴着睡一会儿啊,并非是让他趴到她身上、拿她肚子当枕头的意思啊。不过这鹿一瞬间已经睡着了,她微微抬头, 可以看到他后脑银色短发。

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

啊,鹿毛真软。

早晨起来的时候,方棠先跑去看度牙。度牙病了, 躺在被窝里没有精神。看到方棠, 还是眼睛亮了一下,叫了一声“姐姐”。

方棠问:“感觉怎么样?”

“就是觉得没有力气。”

她蹙起眉。看来那“巫术”对人的身体伤害很大。她深知发生这样的事, “影子”是冲他们二人来的,连累了这个小家伙, 感觉十分抱歉。

老板请了大夫来, 大夫看过之后, 问老板:“小家伙昨天在外面乱跑了?”

老板摇头:“没有,是回来得有些晚,也不是很晚。”

大夫眼里透着犀利:“是, 那样了吗?”

老板迟疑一下,点点头:“是那样了。”

大夫捋着胡须:“这个事,也不是只外面有,也有在家里发病的。”

老板这次默不吭声了。

大夫叮嘱:“既然没出大事,也不用服药,多休息,吃点好的补一补就可以。”

方棠在旁边听着两人打哑谜一样的对话,一头雾水。

途涯走过来多付了老板几枚银币,并表示他们不会再住下去,免得给度牙再招来不幸。老板握着银币,犹豫一阵,说:“其实,不怨你们。你们不过是第一天来悬星城的外地人,无论如何,应该不是你们的原因。我想明白了,这事与你们无关,是度牙不走运罢了。你们尽管住这里吧。”

方棠听出这话里有话,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老板走到床边,度牙已经睡着了。他掀起盖在度牙身上的毯子,露出男孩瘦瘦的小腿,右脚腕那里有一个血痕。好像是被一个有细密尖刺的东西戳了一下,刺出一个特别的伤痕。

方棠和涂涯凑近了看,均是愣了一下,然后交换了个眼神。

这个只有指印大的伤痕形状并不陌生,一个外圈,圈住一个元维文的“叁”字。是暗鳞图符,第三暗鳞。只是这次看到的符号与以往不同,像是用密密的小钉刺出来的。

老板没有留意二人微变的神色。在那伤痕上擦了一点药,一边说:“我也是今天早晨才发现的。”

方棠问:“这是被什么东西弄伤的?”

老板说:“这是被钉板蛇妖打上的印记。一直有这样的传言。夜里会有钉板蛇妖游走在悬星城的街巷墙角,在贪玩不回家的小孩身上咬上标记,然后就能附他的身,借着他的身体胡作非为,胡言乱语,甚至会爬上城墙,跳下来把自己摔死。我本来以为这种事是胡说八道,没想到会发生在度牙身上……度牙已经很幸运了,没有受伤。就像大夫说的那样,他这种情况休息一下就能恢复了。只希望那个鬼东西,不要再盯上我们度牙。”

方棠听得一愣一愣的。钉板蛇妖?真是古怪的名字。真的有这种东西吗?真的不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吗?

既然老板不介意,两人就暂时不挪住处了。他们出门,沿着狭窄的街道,走去集市的方向。出门前向客栈老板打听被“蛇妖附身”的还有谁,老板告诉他们说,他确切知道的,是集市上一个摆摊的老妇人的孙子也曾经有过类似的遭遇。那位老妇人,大家都叫她“鬼眼婆婆”。

集市的街道的略宽了些,两边有商铺和零零散散的地摊,来来往往的行人形形色色。是真的“形形色色”。除了冷血族人,还有元维人、骑着马或步行的热血兽人。兽人长得五化八门,有甩着狐狸尾巴的、肩上有翅膀的、头顶有毛茸茸的兽耳的……简直像来到一条妖怪街道!

方棠全程瞠目结舌,眼睛简直不够用,当看到另一个长鹿角的人时,激动得抓着途涯的胳膊跳了起来:“快看!你同类!你同类!”她家途涯终于不是独树一枝了!

途涯简直想把这个土包子的嘴捂住。“这里是沉月戈壁上最大的集市,也是有名的巫市,外来人口比较多,你冷静一点……”

她好不容易按捺住兴奋,当注意力落到商贩们的摊子上时,又激动了起来:“这什么鬼地方!怎么卖尸体呢?!”

悬星城的巫市最多的商品就是各种动物尸骨。贫瘠落后的冷血族人崇尚巫术,并相信动物和人的尸体里禁锢着亡灵,有特异的祈愿或诅咒效力。

其他部族不信奉巫术,但这些神秘的东西在贵族中很流行,所以即使鬼兵横行出没,也有元维人和热血兽人冒险穿过戈壁前来采买。

各种飞禽走兽的干尸、头骨被摆得密密麻麻地出售。传说最具邪力的是婴儿干尸或是头盖骨,不过那是禁止贩卖的。但几乎每一个商贩,只要客人有要求,都会从摊子底下偷偷摸摸拿出些可怕的东西。

方棠听着途涯的介绍,看着吓人的商品,再看看冷血商贩们阴沉沉的脸,吓得紧贴到途涯的身边,小声说:“他们都在看我。会不会是在估量把我做成干尸能卖多少钱?”

途涯说:“不会。”

“哦,算他们有人性。”

途涯:“他们是在看我,热血兽人干尸是最值钱的,说带鹿角的头骨就能卖到……”

“好了好了不用估价了。”她赶紧地阻止他,简直不堪想像。“老板说的那个鬼眼婆婆在哪儿呢?说是在街角摆摊占卜、坑蒙拐骗……哪儿呢?”四处张望着。

途涯个子高,目光先越过行人的头顶看到了目标,拿下巴指了指:“大概是那边那个地摊。”

以方棠的身高就只能透过行人的缝隙去看了。锁定目标后,她麻利地从人缝中挤了过去,途涯也想跟过去,碍事的鹿角却挂住了一个冷血人的的头巾,冷血人气得吵吵着乱作一团,迟迟挤不过去。

小摊前,冷血族老妇人盘膝坐在毯子上,双眼紧闭,听到有人来也没睁开眼,只侧了一下耳,问:“占卜吗?”鬼眼婆婆竟是位失明的婆婆吗?

方棠蹲下身:“鬼眼婆婆,我想问一下……”

鬼眼婆婆说:“嘘……你什么也不用说。”朝她摊开枯瘦的掌:“手拿过来。”

方棠迟疑一下,把左手交到妇人手中。妇人用另一个手指在旁边的小碟子里粘了禇色颜料,在她手心里描绘着,闭着眼睛,没牙的干瘪嘴巴含混不清地神神叨叨,脸色凝重起来,“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