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婆婆没有接,只说:“多钱少也不给你占卜。”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快走快走。”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方棠非但没走,反而上前一步,逼近到老妇人面前:“是因为,您的占卜术对到我这里不管用了吧?”

鬼眼婆婆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呢!我不是卜出你有一劫吗?话都没说完呢蝠人不是就来抓你了?”

“那一劫不是您卜出的,是因为您看到蝠人走到我身后啦。”方棠朝她展开手心,露出糊掉的“贰”字符:“您给我画了这个符,却没有起作用。是不是?”

鬼眼婆婆慌张地想躲,可是前面有方棠和那个气势迫人的鹿人堵着,身后贴了十个哆哆嗦嗦的小孩,竟躲无可躲,又气又怕,抱着孩子们嘶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卜不出就卜不出,你们想怎么样!”

有小孩吓得哭起来。一个哭,个个哭,洞窟里竟然哭声一片。

方棠顿时觉得自己像鱼肉乡民的恶徒,赶忙摆着手退了两步:“不想怎样,婆婆您别紧张,我们真的是来打听事情的……”胳膊肘子捣了一下鹿人:“别端着,和气点!”

途涯不知道该怎样做才算“和气”,试着调动一下表情,没成功,放弃了。于是掏出一把钱币,一个一个递小孩们手中。孩子们顿时停止哭泣,拿着钱,眼睛亮闪闪的。

真是有钱人的杀手锏啊!可是,方棠看到他送出的钱有铜,有银,甚至还有一枚金币,心口一痛,差点想抢回来,好费劲才忍住。

鬼眼婆婆显然也看到了金币,眼中闪过惊喜。她带着一群孩子住在这简陋的洞窟里,靠占卜养活他们,大概是从来攒不出一币金币的。

她的态度立刻客气起来,保护孩子们时挺直的老腰含蓄地躬下:“两位到底……”

方棠指了一下她披肩上的蛇形胸针:“我们想买您这枚胸针。”

途涯听到这话有些迷惑地扫了她一眼,旋即明白了:方棠已判定有一片暗鳞被镶嵌在胸针上。

鬼眼婆婆脸色大变,手护上胸针,后退了一步:“这个不卖!”

方棠说:“我知道您舍不得卖,毕竟,您是要靠它来占卜的。”鬼眼婆婆在她手心画上第二暗鳞的图符,其目的当然是要启动这片暗鳞的赋予她的异能。而婆婆那时是要给她占卜,所以可以推断出这份异能大概就是“占卜”。

鬼眼婆婆:“你……你是怎么……”她用力摇着头,“不,我不能卖,我要靠它养活这群孩子呢。”

方棠看了一遍挤在一起的孩子们:“他们都是您的孙子吗?”

“都是。”鬼眼婆婆斩钉截铁地回答。默然一下,又接着说:“都是……我拣回来的。”

冷血族的孤儿特别多,有的父母双亡,有的是被遗弃的,有的就像老锡木给方棠编造的那个身世一样——是颗弃卵。鬼眼婆婆常常就不忍心看他们冻饿而死,将他们带回来抚养。

方棠不由得想起了老锡木,眼神一软。

大概两年前,她得到了一片黑色晶片,它赋予了她预知力。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把它称作“魔晶”。

随着讲述,鬼眼婆婆也冷静了下来,请他们二人坐在毯子上说话。

方棠好奇地问:“这份预知能力很灵吗?”

她点点头:“很灵。只要在他身上画上人符,就可以看到这个人一昼夜之间要发生的事。”

方棠惊叹不已:“这也太神奇了……”

鬼眼婆婆迷惑地瞅了她一眼:“可是却对你无效。自从我占卜以来,从未遇到过失效的事。”

方棠打量了一下洞窟内,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虽然它赋予了您占卜的力量,可是您和孩子们过得也并不宽裕啊?”

鬼眼婆婆竖起了眉:“你以为这些小浑蛋是那么好养的?你知道他们多能吃?长个子的还要买衣服买鞋子,生病的要吃药……”

方棠微微动容:“您真是个善良的人。”

鬼眼婆婆傲慢地扬起下巴,“哼,所以你们知道这个胸针对我多重要了,我怎么会卖呢?”

这时途涯发话了:“既然你是靠胸针养活孩子们,那以后他们的抚养费由我来出,保证足够供应他们的吃、穿、住,保证他们过得比现在好。”

鬼眼婆婆愣了愣,眼睛咕噜噜转动两圈,又盯着鹿人:“那,除了抚养他们到成年,还要负责给我养老。”

途涯点头:“可以。”

她仿佛不太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说话算话?”

途涯一对黑瞳真诚地看着她:“请相信热血骑士的信用。”

热血骑士的信用,在这个世界简直比黄金保值还要可靠。鬼眼婆婆当即取下了蛇形胸针递了过来。方棠欣喜地刚想伸手接,却被途涯拦了去,先一步握在手里。

方棠不解了一下下,旋即也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她碰。想必这第二暗鳞里也存了昭雅的记忆片断,他是怕她一接触之下当场晕迷,吓坏老婆婆和孩子们。

却见鬼眼婆婆抓住几个孩子往前一推:“快,叫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日更,我想试试能不能日更至结局。

☆、钉板蛇

途涯表情顿时僵硬, 方棠捂着嘴笑到身体颤抖。

孩子们害怕不肯叫, 被婆婆抽了几巴掌:“快叫!快叫!”

途涯忙不迭地阻止:“不,不, 不用……”

“父亲!!”

已经有胆子大的孩子清脆地叫了出来。一个叫,个个叫,一时间“父亲、父亲”之声连绵不绝, 途涯不堪地拿手捂住脸。方棠索性放开了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总算是把孩子们打发到一边,途涯问鬼眼婆婆:“婆婆, 您这么痛快地把它卖给我们,也是有原因的吧?”

听到这句问,方棠觉得话里有话, 把笑憋了回去,竖起了耳朵。

鬼眼婆婆喜孜孜地答道。“当然了,因为你开的价码我足够满意了。”

他盯着她的脸:“您, 也是想摆脱它吧?”

鬼眼婆婆一愣, 半天不吭气。终于叹口气,低声说:“这份预知的能力, 让我有如长着神的眼睛,可是又像站在深渊边缘。我虽然能预知许多事, 却从不敢全说出来, 别人来占卜三件事, 我只给他测对一件,故意错两件。而且对的那件,是最不重要的事。”

方棠奇道:“为什么?”

“这份能力太可怕了。”她的混浊的眼睛睁大, 看上去有点吓人,“它不但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事,还能改变它。”

方棠暗自心惊。鬼眼婆婆接着说:“如果被人知道它有这么厉害,怕是非但胸针保不住,我的命也保不住了。这本应是神的力量,可是却落在我这个凡人身上。我如果无度运用,必会招来神的责罚。所以我宁可带着孩子们过清贫的生活,也不敢滥用它多窥探一份秘密、多敛一个铜板。”

她虔诚地捂地着心口,对着上方的虚空说出这些话,“有时候我恰巧预知了客人要面临的灾祸,会忍不住告诉他,让他及时避祸。每当这种时候我就非常恐惧,泄露了上天的机密,从死神的镰刀下抢了人命,不知道将来我去往另一个世界时,会面临怎样严厉的清算。所以……骑士大人说得对,我依赖它,又害怕它。”

方棠暗自庆幸第二暗鳞遇到这样一位善良、谨慎的主人,使它没有造成不可控制的祸事。改变未来?真是让人好奇又畏惧的事啊。她安慰地拍了拍婆婆瘦骨嶙峋的手背:“别担心,您这么善良,一定会有好报的。”顿了一下又问,“那,这个胸针哪里得来的?”

鬼眼婆婆的神情立刻微微紧张,含糊地说:“偷来的。”

“从哪里偷的?没事,我们又不是官兵,不会抓您的。”

婆婆说:“我不知道,不是我偷的。”

“那是谁偷的?”

“唔……是……是我孙子偷的。”

方棠看向那群孩子:“哪一个?”

“孙子太多,忘了哪一个了。”她盘着腿躲闪着目光,分明在隐瞒什么。

却有个孩子清脆地反驳了:“婆婆撒谎!您不是不准我们偷东西,谁偷就打断腿吗?”

鬼眼婆婆挥着手抽过去:“要你多嘴!不说话能憋死你啊!”

方棠叹口气“婆婆,我们调查胸针的来历,是有正当的理由。”她把途涯拉过来,“他都是孩子们的父亲了,你还信不过我们吗?”

婆婆沉默半晌:“那个人,一定是看我养这么多弃儿不容易,才送我一个谋生的本事的。他是好人,你们不要为难他。”

方棠举手发誓:“如果是好人,绝不为难他。”

婆婆终于松口了:“他是一个卫兵,名字是我后来打听到的,叫做参末。我想过跟他道谢,但他看我的样子就跟不认识似的,似乎是不想承认赠我魔晶的事。我想他是有所顾忌,也只能暗自感谢,不敢做别的。”

……

途涯给鬼眼婆婆留下了足够多的钱,还找来羽毛笔和墨水,在一块布上写下承诺书,留下自己在昭途部族的住址。

打算离开时方棠记起了来此的初衷:“我们有个朋友的小孩晚天晚上被鬼蛇咬了,听说您家孙子也遇到过这种事?”

鬼眼婆婆拉出一个看上去很机灵的男孩:“是小八,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小八,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十个孩子中年龄排行第八的家伙。婆婆不理会小八舞手舞脚的反抗,抓住他的脚脖子一掀,把小子掀了个狗啃泥,捋起他的裤腿露出脏兮兮的脚腕。

婆婆对付孙子的手法粗□□脆,看得方棠心生钦佩。能够想像,一位老妇人想控制十个调皮捣蛋的家伙,那是得强硬一点……

她在小八脚腕上找了半天,却什么没也找到。她说:“别人都说被鬼蛇咬上齿痕的小孩,会被蛇附身。从牙印看,鬼蛇是钉板蛇,但不是所有钉板蛇都是鬼蛇——这么说您能明白吗?小八出了那件事以后,我在他脚腕上看到过鬼印子,就知道是鬼蛇整他了。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没的。那本来就是个咬痕,就像普通伤疤一样,会自己痊愈。”

“小八被‘附身’时是什么情形?”

“也没什么,做了些傻乎乎的事……”

小八蹦起来去捂鬼眼婆婆的嘴:“婆婆不许说!”

婆婆拍了他屁股两巴掌:“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端起水来从头顶浇了自己一身,抽了自己几个耳刮子。”

黑历史被当众揭露,小八憋红了脸,气鼓鼓地。

方棠诧异地问:“就这些?”

“就这些,睡了一觉就好了。”婆婆说。

方棠:“可是我听人说,还有小孩爬到城墙上,跳下来摔死的。”

“哎,那都是谣言。”婆婆挥了一下手:“一有小孩子出意外,就有传言说是被鬼蛇附身了,我每天蹲在街头占卜,听到的这些话多了去了,没有几件是真的。那个摔死的小孩多半是自己调皮才遭遇不幸的。”

方棠和途涯迷惑地对视一眼。想了一想又问小八:“小八,你还记得那时自己的感受吗?”

小八的脸色立刻变了,紧紧挨在婆婆身边,说:“好像……好像一下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像是突然做了个梦,又突然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婆婆抱着我,我身上全被水浇湿了,脸也好疼……还以为是婆婆打的我……”

鬼眼婆婆又拍了他两下:“我打你?我打你?我吓死了,跪在地上求那个附你身的鬼蛇,说你是个可怜的没父没母的孩子,求它放过你!要不是我那样求,它才不会那么快走。”

方棠问:“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

“很热,很黑,湿乎乎的。”小八说。

离开的时候,鬼眼婆婆带着孩子们一直送到门口。当然了,这样客气主要是因为途涯是他们的抚养人了……方棠忽然记起一个细节,问鬼眼婆婆:“对了,小八被‘附身’是两年前,有人送你这个胸针也是两年前,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

婆婆回忆了一下,答道:“是小八被附身在前。那个人,把那个东西丢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做苦工呢。后来靠占卜赚了一点钱,才把它镶在银子上。”

告别时,在一片“父亲再见”的喊声中,途涯拉着方棠落荒而逃。

走了一阵,身后又有脚步声叭哒叭哒追上来,伴随着“父亲!父亲!”的呼唤。途涯脸色一变,头都不想回一下,却被扑上来的小子抱住了腿。

是小八。

他狼狈地把小家伙往下扒拉:“快回去,不用送了!”

小八说:“我有个秘密想告诉父亲。”

“我不是很想听。”高冷人设完全崩了,他有点气急败坏。

小八:“……”

看到小八失落的样子,方棠忍着笑拉他过来:“我想听,跟我说说。”

小八趴在她耳边说:“我被钉板蛇妖附身的那天,做了一件坏事。”

“什么坏事?”

“你不许告诉婆婆。”

“绝不说。”她举起手做发誓状。

小八悄声说:“我站在墙头,朝角里头上撒尿了。”

“……鬼兵角里?”

小八点点头:“我听说别的被附身的小孩,也做过戏弄角里的事。我觉得钉板蛇妖可能是角里的守护神,为了替角里报仇才惩罚我的。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欺负他了。”末了又叮嘱一句,“不要告诉婆婆哦,她会骂我的!”

分享完了小秘密,他嚷嚷着“父亲再见”,一路欢快地跑回去了。

附身的怪事,真的跟角里有关系吗?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快黑了,他们先回去旅店。度牙已经好多了,不顾父亲喝斥,偷偷跑到方棠身边想跟她玩,当然是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攻击她的事。

方棠把他抱在膝上,掀起他的裤脚问:“你知道这个伤是怎么来的吗?”

度牙还不知道是这东西带给他一场噩梦,揉着那个“叁”字形印子说:“好像是被咬了。”

“被什么咬的?”

“毒蛇吧。”他漫不在乎地说。

方棠默了一下。被毒蛇咬了这么淡定啊?途涯在一边说话了:“这小子自己就有毒蛇基因,不怕蛇毒。其实钉板蛇的毒性也不大,对冷血人来说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棠留意了一下度牙脸侧的鳞色,还真是很像蛇鳞……又问度牙:“你知道什么时候被咬的吗?”

他歪头想了一会:“昨天晚上还没回家的时候,脚背一凉,好像有蛇爬过,然后脚腕痛了一下。这里经常有蛇出没,我也没在乎,就揉了揉。”

给度牙打上第三暗鳞标记的,真的是鬼蛇吗?

☆、大枕头

当晚方棠“读取”了第二暗鳞里储存的昭雅记忆。

这次记忆片断显现的环境再熟悉不过, 是方棠每天都会看到的荒漠黑夜。昭雅坐在一块岩石顶上, 能感受到冷风穿过她的衣裙。她在静静地望着星空与大地融合的远方。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小身影正从远处匆匆跑来,可以听到他的喘息声, 即使黑夜也隐藏不了他的短发的银白莹色。

一个冷笑浮上昭雅的嘴角。她掂起一块碎石扔下去,准确地砸在小鹿人的萌角上又弹嘴开,发出“笃”地一声响。小鹿人吓了一跳, 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抬起头来时,仰望着岩上的少女, 小拳头紧紧捏了起来,咬牙说:“为什么你每次都能……”声音里带着愤恨的哽咽。

少女一跃而下,身体柔韧, 平稳落地。她抱着手臂闲闲走到小鹿人面前:“为什么我每次都能知道你要逃走,知道你走哪条路,知道你什么时间经过什么地方, 先一步等着拦截你……是不是?”

小途涯恨恨盯着她, 又掩不住眼中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