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绿毛:“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怪?”

绿毛回了一声鸣叫。这次方棠没听明白它的意思。大概是情况太过复杂, 以一只龙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 说不清楚。可是她却从鸣叫声中听出了危险的味道。

绿毛没有带她直接落向雪地, 而是在距离那里较远的地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停落,藏身在一丛风化石林中间。

方棠张望着那片雪城。途涯和幕妥会在那里吗?

忽然觉得那雪景和建筑有些眼熟。脱口而出:“夜幕古墟!”

绿毛低鸣一声, 表示她说对了。又音调上扬叫了一下——却不全对。

是啊,夜幕古墟是位于沉月戈壁遥远的苍触山脉深处,怎么可能出现在戈壁中央?可惜她失手把绿毛的暗鳞收早了,否则它可以告诉她更多信息。不过——她瞅了一眼绿毛,毕竟是兽类,就算是能说人话,大概也参不透这其中奥秘。

她拍了拍绿毛的颈子:“你不要进去了,在这里等着,也好有个呼应,有情况我会叫你。”

绿毛眷恋地用脑袋蹭了她一下,满眼的不安,担心再次一分离就把她弄丢了。但主人的命令又不敢不从,只好眼巴巴地目送她走向那片孤兀的雪境。

仿佛是一层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方棠站在沙地上,小心翼翼地伸手触向那个“雪境”的界限。没有任何阻隔手就伸了进去,冰凉的雪花打在手心,她吃了一惊,把手撤回,那片雪花却在穿过无形界限的时候消失不见。

她抬脚踏入了雪地,刻意在界限上停留了一下。一脚内,一脚外。一只脚感受到雪地的冷,一脚还踏在外面温暖的沙上。真是神奇啊。

她紧握着双头刀走了进去,雪深及小腿。

雪境之外的绿毛看着主人一踏进去就消失了,焦躁地低鸣着,却不敢擅动。

方棠望着眼前的断壁残垣、上古石雕,感觉很熟悉,她轻易地就判断出神殿所在的方向。这种熟悉并非来自绿毛的叙述,毕竟它也没有详细地描述场景。这种熟悉感是来自她自己的脑海。

“还要解释为昭雅的残存记忆吗?”她低声问自己。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她内心已经感觉到并非“残存记忆”能解释得了的了。

但是现在不是思索这件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找一找途涯他们是否在这里。

然而她找遍了整个雪境,却没看到一个人。她走向雪境中央空旷的神殿,神殿最深处有地宫的入口——对了,地宫,地宫在那里。她朝着地宫的门口走去。腿却微微发起抖来,感觉到莫名恐惧,仿佛地宫里有可怕的东西在等着她。

是什么?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拚命地在压榨着模糊的记忆。不管那是昭雅的记忆残留还是她自己的记忆,努力地搜罗着破碎的影像,试图把它们拼起来。

忽然似有一阵疾风掠过身边,她仿佛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途涯”,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连雪花飘落的节奏都没有被扰动。是错觉吗?

愣了一阵,转过身去,继续朝神殿高拱的大门走去。

*

与她擦肩而过的确是涂涯。他们身处同一个空间,可是却彼此看不到。全是因为这个怪异的幻境。

一切都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睡前方棠跟他说透过幕妥的眼睛预知到了怪事,他安慰过她,并承诺会一直守着她。本来因为心中的不安,他打算彻底不眠警戒的,但是大概是这几天太疲惫了,脑袋搁在她身上的姿式又太舒适,居然不争气地睡着了。

是幕妥突然闯入把他惊醒的。

幕妥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因为震惊而青白,他冲进来用力把途涯晃醒:“途涯!我看到她了!我看到了她!”

他下意识地坐直,手按在剑柄上:“你看到谁了?”

“我看到昭雅了!”幕妥说。

“你说什么呢?她不是在这……”他回头看一眼床铺,顿时失声。方棠不在那里了。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在被幕妥晃醒的一瞬,脑袋底下柔柔软软,应该是枕在她的身上的啊,怎么……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按理说,就算是他睡着了,她起身的动作也能惊醒他啊!

他的脑子顿时混乱了。

幕妥急得指着外边:“我真的看到昭雅了,奇怪的是,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原来那张脸,而不是这几天我看到的那个她的脸了!只是她的表情怪怪的,杀气腾腾的……”

途涯抬腿就冲了出去,沿着街道一阵狂奔。深夜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幕妥在后面追着他,想把他叫住,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幕妥只得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站住你个疯鹿!这事太怪了,怎么会又出现一个昭雅?难道我看到的那个才是真的,那个方棠,其实是假的?”

途涯的额上浮了一层冷汗,声音也压不住的颤:“你觉得我会认错昭雅吗?”

幕妥沉默一下,答道:“不会。你要是觉得方棠是真昭雅,那她就是真的。这么说,我看到的那个是假的。可是方棠却哪里了?难道被假昭雅抓走了?”

途涯茫然愣了一阵,低声说:“不对。中计了。她应该还在那里。”

方棠应该还在那里。仔细回想起来,她并没有从他身边悄悄离开的机会。他离开旅店房间的时候,她就在那里,只是出于某种他还不能想通的原因,他看不到她了。

他又突然转身就往回跑,幕妥疲于追赶……

回到旅店却仍没有找到她。小度牙趿着鞋子走出来,揉着睡眼:“大半夜的你们几个人跑出来跑出去的干什么呀?”

途涯一把拖住他:“度牙,看到姐姐了吗?”

“你跟蝙蝠人跑出去后,姐姐也出去了,我还以为她去找你们了。怎么你没看到她吗?”

“在我们……之后?!”

果然,幕妥跑进来叫醒他时,她其实仍在原处,只是那时他们仿佛瞬间被拆分到了两个世界,互相看不到彼此了。

始作俑者,就是那个长着昭雅过去的脸的人。

途涯在悬星城空旷的街道上疯了一样寻找,幕妥一直伴随旁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想拉住途涯让他镇定下来,幕妥的眼角忽然扫到了一个人影 。脚步一顿,指着那边惊声道:“在那边!”

途涯如从混乱的梦游中惊醒,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在哪里?”

幕妥指着那个人:“就在前面啊,站在路中间你看不到吗?是原来样子的昭雅啊!”

幕妥看到的这个昭雅手持她那把与死神之镰一样一有名的双头刀,满身霜冷杀气,冷森森的目光盯着他。他突然觉得血气翻涌,有无数激烈的情绪像火焰做成的野兽破胸而出。

动作似乎抢在了意识前面,幕妥抽出佩剑,朝着“昭雅”杀了过去。这一刹他没有去辨别看到的是真昭雅还是假昭雅。

他只想杀了昭雅。

双头刀与他的剑相交,火星四溅。他看到刀后面的冷血族召唤师寒冷的褐色双眼。这对有如地狱的眼眸,才是幕妥印像中召唤师该有的样子。

途涯却没看到发生在眼前的殊死恶斗。

他只看到幕妥往前一冲就不见了踪影,整个人仿佛融化在了夜风中。正困惑时,忽有雪花落在鼻尖。

下雪了?什么时候下的这么大的雪?刚刚路面上还干干净净,怎么转眼间就覆盖了厚厚积雪?

如此特异的情况,本已足够引起他的警惕,他本该想到是有人在用类似于幻术的手法把他们引入圈套。

可是他心念刚转,就被雪地上的痕迹吸引了注意力。等他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脑子“轰”的一声,几乎失了理智。

那是一个一个的带血脚印,间或零星血点,延伸到无尽雪夜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听我讲这个故事

☆、兄弟

那是昭雅的脚印。尽管只从脚印的形状和大小就认定是昭雅的脚印很武断, 但他还是一下就知道了那是她的。

途涯的呼吸困难到几乎停滞。

这是怎么回事?是回到了那一天吗——下意识的他就这样想了。

那一天, 是长冬降临的第九个月,热血终战的主战场苍触山脉也被大雪冰封, 几乎所有鬼兵都失去战斗力。上古遗城夜幕古墟,是他们最后栖身之所。昭雅告诉他说,表面上这场战争是冷血族败了, 实际上没有胜利者,各族都损失惨重, 元维大陆伤痕累累。

这场战争终于走到尾声,近日就该撤回沉月戈壁悬星城,与冷血族王银棘商量下一步该如何收拾残局了。

那时他还是个头脑简单的热血兽人少年, 战争如何,大陆如何,他并不很懂, 只是听到“银棘”这个名字时, 心情就坏起来,别过脸朝着茫茫雪夜, 生起闷气。

他跟着她征战三年,三年没见那个银棘, 都快把那个人忘了。战争结束后, 她就要回去见那个人了么?

她偏偏又说:“途涯, 你会跟我一起回悬星城的,是不是?”

“不。”他闷闷地回答。

“为什么?你可是我的鹿。”她问。

他倔强地昂着带角的头颅:“你不是说过,我想离开就可以离开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在飞龙谷的时候。”

“那么久之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啊。”

“我当然记得!”他莫名恼怒起来,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烦躁地跳起来,跑进了雪夜中,一口气跑出很远,心中烦闷气在寒冷的风中总算是散得差不多。

在危危雪峰之间呆立了一阵,喃喃自语道:“不要去银棘身边,拒绝强加给你的命运……跟我在一起,好吗?”

顿时了一下,又说:“为什么不这样直接跟她说呢?我为什么不说呢?”

瞬间下定了决心,激动的火星在心里燃起,转身想要跑回去把这句话当面说给她听,却不知何处有利箭破空而来,深深没入背部。

他扑倒在雪地。立即忍着剧痛爬起离开原地,又有几枝箭落在他摔倒的地方,深深没入雪中。

箭是从上方两侧山峰上射来的。是什么人埋伏在附近?事先竟毫无察觉!是某个敌对部族吗?夜幕古墟号称失落之城,藏在深山中,少有人知道它的方位。是什么在这漫天大雪里,在古墟附近设了埋伏?防守守卫为什么没发觉,甚至在箭雨落下的时间,卫兵们也未发出任何警示信号?

来不及想更多,挥剑斩断落来的箭枝,极力躲避,却还是又中了一箭。幸好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战斗经验让他在夺命箭雨中找到逃生缝隙,滚落雪谷中脱离包围。

埋身在雪堆里,听到有声音在远处掠过,却好像没有细加搜索,而是有行军声推进向腹地——来人的目标是夜幕古墟。

他想抬头看看是哪个部族的军队,轻微的动作却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背部支棱着两支箭,他甚至能判断出箭头有血槽,大量血液温暖地涌出,又在脊背衣服上冻结。大概是肺部被刺穿,让他呼吸困难。

那队人走过去了。他挣扎着在雪地上爬行,想提示夜幕古墟里毫无察觉的昭雅当心偷袭。他是如此痛恨自己闹脾气擅自离开她。

他以为自己爬了很远,实际上身后只留下短短一道血痕。

在绝望和悔恨中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被人背负着走在雪地上。抬眼张望,看到一队生着蝠翼的骑兵。因为山路难行,骑兵们都步行着,马缰牵在手里。背着他的也是一个蝠人。他大惊挣扎了一下,蝠人一个背不住,让他摔在了地上。

背部着地,撞到伤口,痛得差点再晕过去。略略清醒一点时,看到头顶幕妥冷冰冰的一张青白尖脸。

小时候在昭途部族他们是玩伴,不久之前他们还同处一片战场,只不过,是敌对的双方。幕妥所属的蝠人骑兵效忠于昭途部族的元维人。他途涯,因为是冷血族召唤师的伴随骑士,效忠于昭雅。

他们甚至在战场上交过手,途涯杀死过偷袭昭雅的蝠人骑士,倒在幕妥剑下的鬼兵也不知有多少。战场惨烈,却惨烈不过他们内心的兄弟相残,血肉模糊。

现在,为什么,他的伤口裹着绷带,被负在幕妥的背上?

偷袭他、偷袭夜幕古城的,是这支蝠人骑兵吗?

途涯艰难地发声:“原来是你们……她呢?”

幕妥的表情冷冷沉沉,没有作声。读懂了幕妥的表情,他的心如堕入深渊。伸手去摸剑柄,却没有摸到,剑必是早被他们缴了。他挣扎着去抢幕妥的剑,想跟这帮蝠人同归于尽。却被幕妥轻松避开。

他绝望地放弃寻仇,爬起来踉跄着往回走。他要回夜幕古城找她。

身后传来幕妥的唤声:“途涯,途涯……”

他没有理会。

幕妥叹口气,让同伴们原地等待,自己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跟着,与他一起走回到并未离开很远的古墟。

古墟外面雪积得更厚了。神殿里血迹斑斑,死人活人都不见一个。

途涯回身面对着幕妥,喘息着问:“她在哪里?”

幕妥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不是你们偷袭了这里吗?”

幕妥说:“本来我们是打算那样做的。可是赶到的时候这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们来时的样子。倒是在路上捡到了你。”

“撒谎!不是你们是谁?”

幕妥抱着手臂,不耐烦地看着他:“你给我听着。我们此行的目标就是召唤师,只不过比前面那帮人迟来了一步。你不是说过吗?战场上我们注定要血光相见。如果是我们干的,我不会不承认。”

他们两人虽然童年分开,战前却也因为两族谈判、互通走动而经常见面。他们很了解彼此。途涯没有捕捉到谎言的味道。

不是昭途部族的蝠人骑兵偷袭的,那么,是什么人?整个大陆几乎所有部族都与冷血族为敌,途涯只是召唤师的伴随骑士,只受她一人号令,护她一人安危,对于战局并不怎么了解。关键是……她去哪里了?

他不顾伤重,在夜幕古墟内外搜索。可是不住落下的雪已掩埋一切痕迹。直到栽倒在雪地里,高烧至神志不清。

迷迷糊糊地,他听到幕妥说:“虽然不确定是谁干的,可是,她,肯定是死在我们这边的人手里。途涯,今后,我们怎么面对这些事呢?”

“我们把战场上的厮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好不好?”

“一起忘掉,像以前一样做兄弟好不好?”

那时的他因为发烧头痛欲裂,意识半昏迷,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再次清醒的时候,他已经被蝠人骑兵抬在担架上离了苍触山脉,踏上一片坦荡平原,走在去往昭途部族的路上。

看到他清醒过来,幕妥凑了过来,一脸激动:“你总算是醒了!”

途涯的脑子慢慢转了一下,忽地回头望去,苍触山脉已经在望不见的视野之外。

幕妥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我们刚刚接到消息。战争结束了。冷血族王银棘已经跟几个元维部族首领签了降约。”

途涯缓缓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幕妥锉锉地缩了一下:“虽然没找到召唤师的遗体,但是,冷血族已经宣布她阵亡了。”

“不可能。”途涯低嗓着嗓子说。

幕妥沉默了一下,忽地扬高了声调:“对啊!我也说不可能!拥有九片暗鳞的召唤师哎,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掉!一定是天太冷,她躲在哪里冬眠去了,冷血族人不都是要冬眠的吗?别灰心,一定能找到她的。”

他拍了拍途涯的肩膀:“你看这严冬,大概要很久才能暖和起来了,所以你不能急,知道吗?总之,战争以冷血族的失败结束了,冷血族王银棘已经跟几个元维部族首领签了降约以以及《和平约定》。在找到你家召唤师大人之前,你先别回沉月戈壁了,去昭途看看殿下好不好?殿下已经知道你跟我们在一起,特意来信说不会追究战争中的对立,那本来是你应尽的职责。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生活啦!”

途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多看了开开心心的幕妥一眼,心中升起些狐疑。

他悄悄拉住另一个蝠人,问:“幕妥哪里不太对?”

那蝠人说:“在夜幕古墟里时,你晕了,他也在一边晕了。我们找到你们两个时,你们都快冻僵了。幕妥大人醒来后就不太对,好像脑子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他好像冻得病了,脑袋坏掉了,缺失了一段记忆,战场上的一些事好像不记得了。”顿了一下,蝠人又深深看他一眼,“忘了也好,反正也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冷冷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