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鳞

这一队蝠人, 大都在战场上与鹿人刀兵相见过, 如果不是殿下有令不准动他,途涯大概没机会活着走到昭途。

途涯当然了解他们的敌意。只是……幕妥这家伙脑子坏掉了, 完全抛掉了战争在他们之间形成的隔阂,没心没肺的。这个家伙怎么偏偏得这么个巧病呢?还真是幸运呢。

为什么他途涯就不能……

不,他不能忘。一分一瞬也不能忘, 因为那些记忆虽然残酷,却有昭雅。关于她的记忆, 一点也不能遗失。毕竟他要靠这些记忆撑着他活过没有她的日子,直至重逢,或是直至死亡。

所有人都说召唤师已经被害, 但是他不相信。他不敢信,如果信了,就没有办法活着了。

她一定会回来的——当这个信念动摇, 就用刀锋划破自己的手臂, 尖锐的疼痛让他在绝望窒息中透一口气,有力气继续等下去。

他经常会做一个梦。梦到在大雪茫茫的夜幕古墟里, 一直寻找。可是总也找不到她,总是他孤单一个人。无尽雪野一片苍白,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可是这一次, 出现了一串延伸向黑暗里的血脚印。

途涯站在飘落的雪花中看着这串血脚印, 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刚刚不是跟幕妥一起在悬星城的街道上奔走吗?幕妥去哪里了?

怎么了?怎么忽然做起梦来了?是什么时候进到梦里的?难道,从一开始方棠失踪就是做梦吗?

不,不对。以往梦境从未这么真实。难道是回到了昭雅遇险的那一夜吗?上天是在给他一个救她的机会吗?

想到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沿着脚印指引的方向追去。

追了不知多远,不知方向,不知目的。脚印一直延续着。他也知道一个受重伤的人没有道理能走那么远,明知有异,可是他不能停下来,只要是有关她的讯息,他都会生死不顾地追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脚印忽然凭空断掉。好像那个淋漓着鲜血跋涉的人一步之间消失了。抬头,看到了熟悉的夜幕古墟。

他像二十二年前那样在古墟内外奔走,却仍然找不到她。

他不住奔走,体力渐渐耗尽,绝望的越压越重,感觉随时要倒毙在地。他渐渐明白,这不是给他的回到过去的机会。这只是困住他的噩梦。

*

悬星城里,“昭雅”与幕妥交手之后即退开,转身朝着夜色中奔去。幕妥喊了一声“途涯,走,快追!”

身后却没有回应。回头已不见鹿人的身影。途涯去哪里了?

一愣神的功夫,“昭雅”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夜色里了,他急忙拔腿去追,跑了几步展开大翼腾空而起。他会飞,飞行总能赶上没翅膀的冷血人吧!

可是无论他怎样奋力拍着翅膀,那个“昭雅”总是奔跑在前面,不远不近。

突然地,夜幕古墟出现在前方。“昭雅”跑进残留的古建筑断墙间,不见了。

幕妥落在残壁间,茫然四顾。怎么会这么快来到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苍触山脉?那个“昭雅”去哪里了?

等一下。那是谁?

他看到神殿前面的雪地里,有一坐一卧两个人。伏在雪地里的人生着鹿角,坐着的那个人长着蝠翼。

这一幕怎么这么眼熟?

他踏着雪,梦游一般走近。看清了。卧着的鹿人银发与雪混为一色,背部制服透出血迹,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双目闭紧,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低喃着什么。

而坐着的那个蝠人,是他。

是他幕妥。

是他自己。

幕妥混乱了,质问道:“你是谁?”

那个“自己”没听见一般,目光投向虚空处,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幕妥心中一急,冲上去推了“自己”一把,手臂却与“自己”的身体交错而过。

这个“自己”,是个幻影。

幕妥倒退一步,惊诧不知所措。却听到“自己”开始说话了。

“自己”看着地上不事不醒的鹿人,说:“途涯,今后,我们怎么面对彼此在战争中结下的仇恨呢?”

“我们把那些厮杀都忘了好不好?”

“一起忘掉好不好?”

只见自己抬起手指,沾了途涯背部伤处渗出的血,在涂涯手背上画了一个符号,又在他自己的左手背上也画了同样的符号。

幕妥离得很近,可看到他描画出的两个符号是“五”字形,对于暗鳞传说有所了解的他,知道那是启用单片暗鳞异术的符咒。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你在干什么?”

“自己”仍然无视他,画好符的“自己”把手伸向途涯,让两只画了图符的手相握,闭着眼,低声念着什么。片刻之后,“自己”向后仰去。他本该仰面跌落在雪地中,却在上身触地的一瞬如雾气一般散去,只留下途涯伏地不醒。

而幕妥却膝盖一软,跪在了雪中。手紧紧按住心脏处,用力喘息着,仍然觉得头晕目眩。

他全都记起来了。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他被抹去的记忆。同时潮水般扑来的,还有他与途涯各自为自己的主上,在战场上狭路相逢的往事,彼此的杀戮和伤害不堪回首。

是他利用第五暗鳞的力量,同时抹去了他和途涯有关在战场上相杀的记忆。所以一直以来他的记忆才会断断续续残缺不全,医生告诉他可能是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造成,也没什么大碍,他也没在乎过。

那些丢失的片断却是他亲手抹掉的、连抹掉的过程也一起抹掉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抹去的记忆,会在今夜,以似梦似经幻的方式重现?

雪地里卧着的途涯动了一下,惊醒了失神状态的幕妥。幕妥看着这个途涯,以为他也是过去的幻影,以为下一瞬他就会消失。

可是途涯并没有消失,幕妥也很快发现他的造型变了,已不是二十二年前的少年鹿人,而是现在的样子。

幕妥慢慢走上前,试探地伸手,触到了实体的途涯。这次是真的他了。

途涯抬眼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悲悯。幕妥愣愣地问:“刚刚那个场景,真的发生过吗?”

途涯点了一下头。

幕妥:“所以说,我脑子坏掉是我自己搞的。可是你……那时我不知道暗鳞之力对你无效,我并没能抹去你的记忆,最终抹去的只有我自己的。”

途涯:“是。”

“你一直都记得战争中发生的所有事。”

“是。”途涯又答。

幕妥呼地站起来,退了两步,指着他厉声说:“你本来是昭途部族的人,不过是跟了冷血人几年,就反目不认,你不知杀了我多少兄弟!你……”声音忽又弱了下去:“我也……我也杀过你的冷血人同伴,甚至与昭雅交过手。实际上在这座古城里害了她的,也不外乎我们这边的几个部族。如果那一天先抵达这里的是我们,我也会杀了她。虽然后来她活下来了……我们彼此都有血债。”

他沮丧地踏着雪朝远处走去:“明明已经忘了,为什么又会想起来?暗鳞这玩艺到底他妈的管不管用啊!”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站住了。自言自语了一句:“暗鳞?我有暗鳞吗?对了,抹去记忆的暗鳞在我这里……然后,我把它忘了……它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他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

途涯走到了他身边:“我之前以为你是脑子出问题失忆,刚刚看到那一幕幻像,才知道有一片暗鳞在你这里。”

“是的,是在我这里,放哪里了呢?”忽然脑中一闪,握住了剑柄。

途涯蹙起眉盯着他:“怎么?要打架吗?既然你都记起来了,打架也好,决斗也好,都可以,但不是现在。”

幕妥横了他一眼,摸出一把小刀,在剑柄镶嵌的一块绿松石上一撬,松石脱落,露出卡在底下的黑色晶片物。一片暗鳞。

幕妥把暗鳞拿在手里翻看,看到底下露出的“五”字印,是第五暗鳞。“真的在这里啊,忘得干干净净了。”

途涯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眼眸暗沉,话语间夹了锋利的血腥气。那时夜幕古墟里,他带着箭伤发疯一样寻找昭雅时,昭雅的一片暗鳞却在幕妥身上,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幕妥身上。

他的敌意激怒了幕妥,顿时炸毛:“还能怎样得到的?捡到的啊!地宫里捡到的!知道是召唤师的东西,本来是要给你的,可是当时你疯了一样,如果给你看到这东西,你肯定会先杀了我然后自杀!我怎么敢拿出来!我把它藏在剑柄里也是怕被人偷走啊!谁知道会连它一起忘了……”

途涯看他一眼,接过暗鳞。吐出一句:“抱歉。”

道歉虽然很敷衍,但对一向凌驾惯了的途涯来说,已经很难得了。幕妥气鼓鼓一阵,总算是又开了口:“那时,我是在神殿地宫里捡到它的,它就在地上,好像是谁不小心掉落的。”

他想把暗鳞狠狠掷到途涯身上,又记起这东西对于途涯的意义,不知是同情还是胆怯被鹿人打,忍着气,好好地将它递过去。

“只有这一片吗?”途涯问。

幕妥竖起眉:“当然了,只有……”话说一半忽然顿住,眼神闪动。过了一会才接着说:“是,只有一片。”

途涯看到了他的犹豫,却没有追问,伸手去接那片第五暗鳞。

却接到了空气。暗鳞在两人手指间交接的一瞬间,在他的注视下,凭空的,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你还在吗?

☆、荆棘王冠

途涯愣了一下。幕妥还在看着别处生着闷气。只听途涯问:“去哪了?掉地上了吗?”

幕妥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 怒了:“怎么, 明明是你接过去了,还要赖我吗?”

途涯摊了一下手:“我没接到。”

幕妥以为他在没事找茬, 又发了一阵火,才终于搞清楚暗鳞确实不见了。

途涯倒没有急躁,沉声说:“它消失了。就像方棠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一样。吵架或决斗以后再说, 我们先搞清楚现在是怎么回事吧。”

幕妥这才恍然记起他们是身处一片诡异的、毫无道理的场景之中,真真幻幻、过去当下, 交织在一起。

两个热血兽人在这座从时光深处显现的夜幕废墟的雪夜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始终找不到撕破这场迷局的缺口。

*

“那是……”

方棠在距离神大门不远处站住了,看着面前的雪地上的一枚眼熟的青黑晶片。它好像是突然出现的?好像从半空中轻轻跌落, 好像有个透明的人站在前面,不小心把它掉在雪地上。

她没有看清,不太确定。能确定的是这东西是刚刚才落在这里的, 因为不断飘落的雪花还没有把它覆盖住。

她难以置信地走上前, 弯腰端详了一阵,确定那是一片暗鳞。它正好是反面朝上, 可以看清“五”字金色暗纹。是第五暗鳞。

要不要捡?

捡起的话会触发存储记忆,陷入昏迷状态。雪城环境已经很奇怪了, 如果再失去意识, 岂不是很危险?

她还是伸出了手。不知是什么人制造了这个迷局, 但是如果不拣起,它会不会就像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寻找暗鳞太不容易,没有搁在眼前不去拿的道理。

就像以往一样, 第五暗鳞将她带入了昭雅的记忆片断之中。

环境由雪夜切换面晴空万里的白天,昭雅视野尽头,可以看到蓝天与大漠清晰的交界线。

她好像是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一直眺望?直到昭雅略低了一下头,看到脚下远远的一片街道房屋 ,方棠才明白过来——昭雅是站在悬星城上城,那块浮在半空的巨大陨石的边缘。

昭雅在等什么?

身边传来冷冷的话音:“那个小畜牲不会回来了,它一定是回飞龙谷找它的恶龙母亲了。”

昭雅偏头看去,看到少年抱着手臂糗着一张脸,脑袋顶上的鹿角已经半大了,各分出了几个枝丫。

昭雅说:“它会回来的,只是因为第一次学会飞,飞得远了点,回来得会晚一些。它一定能克服自由的诱惑,通过这次考验。”

“哼。”鹿人说。

“途涯,你为什么老是排斥它,它还是个宝宝。”

“呵呵。宝宝?这家伙已经跟马一样高了还宝宝?它就像个跟屁虫一样,你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最可恶的是,有一次它居然脑袋趴在你肚子上睡觉,简直可恶。”

“你不也趴我肚子上睡觉吗?”

“那是我的地方,我可以趴,它不可以!”少年气得憋红了脸。

“途涯,你是吃醋了吗?”

“哪有!我怎么可能跟一只畜牲吃醋!”少年抿着嘴别过了脸。

昭雅忽然高声叫道:“回来了!它回来了!”

远远的天际出现一片黑影,迅速靠近,看清了飞来物的模样。在第四暗鳞的记忆里窥见的小龙崽子已经长大了许多,翼展足有五六米宽。

它尖声鸣叫着疾速冲过来,途涯看势不好,猛地把昭雅扑倒在地,好险没被翼龙撞到!

刚刚学会飞翔、还不熟练减速的小翼龙着陆不稳,整个龙翻滚了数圈才停下,站起来时像头驼鸟一样大,兴奋得扎撒着头顶的绿毛,在昭雅身上蹭来蹭去。

“走开走开!差点被你撞死!”途涯生气地把小龙推开。小龙委屈地蜷着脖子原地蹲下。

昭雅左边安抚安抚翼龙:“你能记得回家的路,真是太棒了。”右边安抚安抚鹿角少年:“你别欺负它啦。小家伙能去而复返,就具备当座骑的基本资格了。它还没名字呢。途涯,你给它起名字吧。”

显然昭雅是想利用起名的机会,让两只家伙缓和一下关系。

途涯飞快起了出来:“小畜牲。”

“……换一个。”

他瞅了瞅小龙头上耸耸的绿羽:“那就叫绿毛吧。”

“……再换一个。”

“小畜牲。”

“……还是叫绿毛吧。”

身后忽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昭雅。”

昭雅回头,看到一身黑袍的男人,深邃的灰色眼眸里没有温度,线条冷硬的脸颊外侧覆盖着银色鳞片,头顶戴着一顶黑色的荆棘王冠。

昭雅敛起方才放松的神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王。”

黑袍男人说:“昭雅,你与你的骑士和座骑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昭雅看看身边的途涯和翼龙,露出点困惑的神气,仿佛听不懂王的责备。却还是右移一步,略略拉开点距离。

两只不知好歹的家伙却紧接着就贴了上去,还齐齐用不满的眼神瞅着王。仿佛在说:近又怎样?我们偏偏就要跟主人贴着,你想怎样?

王的脸更阴沉了。

昭雅稍稍向前迈了一步,把两个家伙挡在身后,仿佛害怕王伤害他们似的。谨慎地说:“王,他们还小,比较粘人。我会好好教他们言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