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陪笑道:“老身岂敢有劳动大将军之处?大将军与容儿,居然是旧时邻居,实在是容儿只幸,我沈家之幸。”

袁震东笑笑,说道:“老夫人实在是过誉啦!震东岂敢担当?我原是与九容妹子一辈的,老夫人为长者,自是该尊重的。”

老夫人说道:“老身以前,只是听说将军骁勇善战,智谋超群,让东辽贼子闻之丧胆。今日一见,将军却是如此谦和之人,实在是西宋王朝之福。将军夫人也是貌美如花,与将军可谓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只是不知夫人是什么地方人氏?老身看夫人这本娇娆多姿,想必是江南人氏吧。”

老夫人这番话,自然是在试黄烟陌的来历。黄烟陌听了老夫人的话,娇媚一笑,说道:“妾身本是江浙衢州人,老夫人果然是好眼力。”黄烟陌的那种娇媚,当真入骨,可谓是媚骨天生,原本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这样的娇媚,是怎么模仿也模仿不来的。柳雨湘最是清雅可人,若是眼前这人便是她的话,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儿。

老夫人听了黄烟陌的话,微笑着点点头,想来心头的大石是放下了。

又寒暄了半日,袁震东忽然说道:“都来这么久了,如何不见妹夫出来呢?”

老夫人叹息道:“洪儿身子骨一直不大好,不能够出来见人的。怠慢之处,还请将军和夫人原谅。”

袁震东说道:“老夫人如此说,便是不把震东当成自家人啦。震东虽是潍县的人,却自幼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回来省亲祭祖,原想着在潍县找个依靠。老夫人若是不嫌弃,震东便认老夫人做干娘如何?”

老夫人闻言,一瞬间喜形于色。袁震东乃是当朝堂堂一品镇关大将军,手握兵权,连皇帝也要礼让三分的人物,若是当了她的义子,变成了沈家的大靠山,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拿沈家如何啦。

老夫人说道:“能做将军的干娘,自然是老身的幸事。只是唯恐高攀不起。”

袁震东当即跪了下来:“震东拜见干娘。当今西宋国内,能让我袁震东下跪的,除了皇上,也唯有干娘啦。”

老夫人当下,慌忙把袁震东扶起来,说道:“怎么敢当?将军快快请起。”

袁震东说道:“干娘,如今我们已经是一家人啦,你何必还这么见外呢?喊我震东便是。烟陌,你也来见过干娘吧。”当下,黄烟陌也来行了礼。

老夫人说道:“震东,你身为当朝一品大员,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如今认老身做干娘,这事儿,绝不可这么草率。我一个老婆子,倒是没有什么。你的身份,却是不同。我沈家一定要竭尽所有,大肆来办此事,总不能抹杀了你的面子。”

袁震东当即微微笑道:“一切都随干娘的意思吧。”我却知道,老夫人想大肆铺张,只是好教天下人都知道,镇关大将军袁震东如今成了她的义子,如此一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人,敢对沈家不利。当下沈齐、沈福与我,都重新给袁震东见了礼。

袁震东说道:“我听说洪大哥是干娘最疼的儿子,于情于理,我当要去看看哥哥才是。”在袁震东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从他和黄烟陌的面容上,都看到一种十分不寻常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瞬间,黄烟陌的头,又深深埋下,袁震东的面色也瞬间转变,却仍是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心里总觉着袁震东此行沈家,还莫名认了老夫人做干娘,甚至于那日云门山相遇,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虽然这种感觉,只是觉得没有来由的,却是那么强烈。

一行人随着老夫人,来到相公的房中。相公却刚好睡下。我说道:“反正是来日方长,相公现既已睡下,邢枫哥…震东哥和嫂子不如改日再来探望吧。或者等相公的病情好转,我和相公前去将军府向哥哥嫂子请安。”

袁震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黄烟陌面上的颜色,一瞬间竟是有些变了。她娇媚无限地笑道:“九容妹子如此端庄贤淑,才气过人,嫂子的心里,对沈家的大公子,倒是期盼着见一面哪。”袁震东说道:“九容妹妹,如今我是不知喊你嫂子好,还是妹子好啦,我们便自个儿喊自个儿的吧。我与妹子一同长大,便如同胞骨肉一般,妹子嫁人,我这做兄长的原本应是看着妹子出阁,却没有想到因为东辽战事,居然给耽搁啦,如今若是不能见沈大哥一面,震东当真是心有遗憾。”

袁震东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老夫人说的。老夫人听罢,当即说道:“既然是震东想见见洪儿,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震东身为镇关大将军,亲自来探视洪儿,这份情义,多么难得。何况,他们兄弟二人,实在也该好生叙叙兄弟情意才是。”

我心中叹息一声,只得把房门打开,把诸人引了进来。此时,相公躺在床上,睡地正酣,宝宝守在床边。

“相公,相公。”我走到床边,轻轻唤醒相公,把他扶起来。他的精神,还是很不错。见着袁震东,他问道:“这是何人?”

当下,老夫人把认袁震东做义子的事儿,说了一遍。沈洪忙拱手向袁震东行礼,袁震东说道:“大哥莫要如此?自家兄弟,何必多礼。”

第六回:不关风与月(中)

沈洪正应答着,蓦然一抬头间,目光扫过黄烟陌的脸,整个人顿时如同木头一般,僵立当场,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黄烟陌的脸,毕竟那是一张和柳雨湘一模一样的脸。而柳雨湘,又是教他那般刻骨铭心爱过的女子。

沈洪如此这般盯着义弟的妻子看,实在是有失礼仪。只是黄烟陌的面上,似乎并没有在意的模样,反而是忽然间平添了几分伤感,与她原本的那种娇媚蚀骨的姿态,是完全不同的,却是酷似了昔日的柳雨湘。

袁震东的面色,一时有些尴尬。他有意咳嗽了两声。老夫人叫道:“洪儿!洪儿!”一连喊了沈洪两声,沈洪都置若罔闻。

我轻轻走到沈洪面前,拉起他的手,说道:“相公,你的病可是又犯了么?”沈洪这才回过神来,忙说道:“没,没…只是…这…”

明月欣儿在一旁嘟囔道:“什么这啊那啊的,大公子,你是不是说将军夫人生的和原来的那个大少奶奶是一模一样的?我也这么觉着呢。难怪你方才都看傻啦。”明月欣儿向来是说话不分场合,得意起来更无视尊卑。我见着又胡言无忌,忙朝着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用力把嘴巴捂上,强迫自个儿不说话。

黄烟陌却是微微一笑,似乎毫不觉着惊奇,说道:“我原是生的太普通啦,和别人长得相似,原本也不足为怪。”

“岂止是相似哪?简直是一模一样,简直是湘儿再生。”沈洪仍然盯着柳雨湘,目不转睛,不由自主地说道。那一瞬间,我瞧见黄烟陌的脸上,显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凄怨和怨毒的神色,但仍是一刹那,又隐去不见。

黄烟陌说道:“我原本是与哪位少奶奶生的一般模样?只不知那少奶奶如今哪里去啦?若是真是肖像,我是定然要见那少奶奶一面,结为姐妹也是一场缘分。”

沈洪的面色,立时黯然起来。他说道:“她死啦。”

黄烟陌说道:“死了么?却是如何死的?怎么年纪轻轻便死去了?可是得了什么病么?”老夫人闻言,面色瞬间变了。沈洪有些发怔,面上神情痴痴,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我明明知道沈洪的心中原本是没有忘记柳雨湘的,可是如此见着,心中仍是觉着有些难受。我与他这两年来,虽是相濡以沫,夫妻和顺,却是始终不能代替柳雨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眼见着房中的气氛,很是尴尬,我忙笑着圆场道:“嫂子莫听相公胡说,他今个儿是太累啦。自个儿说什么,自个儿心里都不清楚。”

“许是不是因为太累的缘故呢?”黄烟陌立时说道。说完后,也觉着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忙解释说:“我只是对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奶奶感兴趣罢了。毕竟天底下生的模样相同的人,除去双生姐妹,还是不常见到的。”

袁震东听到妻子这么说,不但不阻止,反而说道:“震东既然已经认老夫人做干娘,我们便是一家人啦,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呢?九容妹子打小就是这谨慎脾气,长大了到底还是没有改变。听闻大哥这么说,我倒是也好奇起来,只是不知道那位少奶奶,如何就年纪轻轻的去世了呢?若是可以和内子烟陌凑成一对姐妹花,说不得还是一段美谈呢。”

听闻袁震东的话,众人到不知怎么说好。老夫人叹口气,终于说道:“唉,冤孽哪,一切都是冤孽!”

黄烟陌说道:“干娘,你没事吧。我不是有心要惹你老人家生气的,若是不能说的伤心事儿,那便不要说啦。我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老夫人笑了笑,面容苍然,说道:“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该来的总会来的。和你生的一般模样的那少奶奶,被投进白浪河啦。只是到现在是死是活,就没有人知道啦。”

岑溪弦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道:“应该是死了罢!那么大冷的天,那么大的石头,还要被装在猪笼里,若是还能活下来,也当真是怪事啦。”

黄烟陌听了,叹口气说道:“那么白浪河中,岂不是又多了一个落水鬼?”梅娆非的神情,当时就有些变了。

老夫人接口说道:“若是鬼,那自然是没有什么吓人的。反而是人,便不好说啦。其实很多时候,真正让人害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

我听了老夫人的话,心里一动,明白老夫人已经认定黄烟陌便是回来复仇的柳雨湘。我虽然总是觉着黄烟陌和柳雨湘,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从袁震东忽然来沈家拜访,到他莫名其妙认老夫人做干娘,再到他们夫妻坚持要见沈洪,再到现在说起柳雨湘的事儿,这一切,却都是太巧合了,而且,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黄烟陌似是完全不明白老夫人说的话,对着沈洪微微一笑,那一笑,风情万种,百媚横生。沈洪一时又有些发痴。黄烟陌说道:“老夫人,那位少奶奶,为何要被浸猪笼投到河里呢?我们家乡那边,只有不守妇道的女子,才会被浸猪笼,难道说这位少奶奶,也做了什么不守妇道的事儿么?沈大哥,可是这样的么?”

沈洪的面色,忽然激动起来,他吼道:“湘儿不是这样的人!不许污蔑湘儿!”他边说着,边把双臂举了起来,声嘶力竭,情绪十分激动。我忙握着他的手,让他冷静下来。

袁震东站起身来,说道:“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给干娘添麻烦啦。烟陌,我们还是回去吧。”

黄烟陌面色淡然,说道:“干娘,烟陌不懂事儿,因着好奇,问了些不该问的问题。还请你老人家见谅才是。”

我看到老夫人的脸上,刹那的犹豫不决。我明白她的心中,已然认定黄烟陌便是柳雨湘。刹那犹豫是在想,是仍然认袁震东做义子,还是就此不再与他们夫妇二人往来。

老夫人也站了起来,面带笑容,说道:“震东这是说的哪里话?你能来看洪儿,是沈家和洪儿的福气。既然你们要回去,我也不便强留,只是不如吃了饭再走吧。”老夫人这么说,我便知道她的心中,还是选择认袁震东做义子,毕竟,有了镇关大将军为沈家做靠山,以后是绝对没有人敢得罪沈家的。哪怕黄烟陌真是柳雨湘,碍于丈夫的情面,她也不能和沈家过不去。

第七回:不关风与月(下)

【今日二更,每更三千字,第二更:傍晚6点】

袁震东的面上,已然讪讪,说道:“今日将军府邸,还有些杂务要处理,今个儿就不在这里叨扰干娘啦。等公务闲下来,震东定然再次前来拜见干娘。”说完告辞离去,老夫人带着沈家的人,阖府送了出去。

自从袁震东和黄烟陌在沈洪面前出现之后,他刚刚有起色的身子骨,又很快的病弱下去。整个人羸弱消瘦,面色蜡黄,一如当被人给服食“罂粟膏”的时候。他时常一个人躺着发呆,谁也不理会,我走上前去和她搭腔,他便也应着。只是我总觉着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自个儿在应着什么。总之,他整个人变得,就如同只剩下一具空壳一般,如同被魔鬼吞噬了灵魂的空壳。

我的心中,要说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那是不肯能的事儿。我原本以为沈洪即便不能忘却柳雨湘,有了我,他也会“怜取眼前人”了。毕竟,我们两个一起挨过这一两年,也算是患难与共的夫妻。谁知到头来,沈洪心中最爱的,或者说唯一爱着的,唯有柳雨湘而已。单看他如今如痴如狂的神态,便可以知道了。

这日清晨,杜灵若忽然来到沈洪卧房,宝宝正喂沈洪吃粥,我正做在一边整理东西。

杜灵若谁也不理,一个人径自坐下,高高翘着三寸金莲,拿着瓜子优雅的嗑着。自从她嫁入沈家后,几乎很少来沈洪的卧房。

她边“扑哧”一声,将一个瓜子皮吐到地上,边说道:“相公,我听说你的老情人回来啦?当真是可喜可贺哪。九容妹妹,我们可是又多了一个大姐哪,你说接下来,我和你,谁是老二,谁是老三呢?”

沈洪听了杜灵若的话,整个人顿时受了莫大的刺激,猛的咳嗽起来,呛了宝宝一身。

我见状,忙拿了帕子去给他擦嘴,安抚他躺下。

杜灵若见了,越发的刻薄道:“九容妹妹,你可真是一个贤妻良母哪。当初为了和我争老大,不惜摆出那么一副姿态。现在还没开始争老二哪,你又开始来啦,你瞧着,你瞧着。”

我对杜灵若的话,置若罔闻。无论她怎么刻薄我,我总是不吭声。她自个儿又说了几句,觉着没趣儿的很,便自己离去了。

宝宝说道:“少奶奶,对付这种人,你倒是有法子的很。”我微微一笑,心里想,以杜灵若的性子,来我这厢找碴,没有成功。多半接下来要去老夫人那里啦。杜灵若倒也不是坏人,岑溪弦、梅娆非三番五次拉拢她,她也瞧都不瞧上一眼。只是从开始到现在,相公伤害她太深。这种伤害,换了哪个女子,也决计好受不到哪里去。是以说到底,她终究也只是个可怜的女子而已。

唉。其实沈家的女子,哪个不可怜呢?外人看沈家的人,一个个衣着光鲜,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说不尽的荣耀福气,可是置身其中,才知道被锁在金笼里的滋味,反而不及外面的人情半分真。

果然,我预料的没有错。杜灵若从我这里离开后,心中越想越是不忿,便跑到正堂,对着老夫人一阵抢白。老夫人原本年纪大的人,身子骨就好不到哪里去,前几天又被黄烟陌的事儿,弄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今更在一些下人面前,被自己的儿媳妇一顿寒碜,又气又急,一时之间,居然也病倒了。

老夫人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和以往不同。请了令狐大夫来诊断,说也是中风。虽是如此,却到底比沈洪的病情轻一些。

老夫人病倒,沈家大院里顿时乱了套。争权的、夺利的、为自个儿打算的…原本是平息了很多的火药味,现在却又浓重起来。

值得欣慰的是,老夫人虽然人下不了床,心里却是明白的。她把沈家酒坊的事,交给陈叔和庆叔负责。沈家大院儿的事儿,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她心里头也明白的紧。老夫人认袁震东为义子,原本是思量着要大摆筵席,如今病来如山倒,却是也摆不成了。

这日,老夫人忽然打发菊妈来喊我去正堂。我心里正疑惑着是什么事儿,菊妈已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少奶奶,真是要恭喜你啦。人家说麻雀变凤凰,我瞧着你今个儿也像。”

我不理菊妈。菊妈又说道:“不过哪,依我看,麻雀始终是麻雀,麻雀就是飞的再高,多插几根羽毛上去,也是变不成凤凰的。少奶奶,你说是不是?”

我冷冷瞟了她两眼。我是沈府中唯一打过她两次的人。她的心里,对我多半也有些顾忌,便住嘴不说了。

进入正堂,老夫人高踞暖凳之上。如今虽然是阳春四月,她的面前,却放着一个暖炉。沈齐夫妇、沈福夫妇还有杜灵若,都已经到了。我请了安,老夫人点头应着,让我一边坐下。

她说道:“人都到齐了。我今个儿谴菊妈叫你们来,原是有件事要宣布。”

众人听见要宣布事情,都屏息凝视,没有一个人说话。正堂里安静的有些近乎窒息。

终于,老夫人说道:“我听说自打我病倒后,酒坊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陈叔,有这么一回事么?”

陈叔须发有些发白了,自从冰儿走后,他仿佛老了很多很多。听到老夫人问话,他点头说道:“是。”

老夫人点点头,缓缓说道:“陈叔和庆叔说了这事儿后,我这心里,上下翻腾了很多天。沈家的酒坊,是沈家上一辈的心血,绝对不能这么毁了。齐儿也在酒坊呆了不少日子,也熟悉酒坊的程序,以后酒坊的日常事务,便交给你来打理吧。”

老夫人刚说完,岑溪弦已经眉飞色舞了。沈齐的面上,倒也沉静,站起来,说道:“但凭老夫人吩咐,齐儿是沈家的子孙,原为沈家的事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啦。还有一件,就是酒坊的账目问题。这是一向繁芜的事务,之前冰儿在的时候,有她辅助我打理,倒也轻松。如今冰儿不在,我身子骨又吃不消,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我思来想去好些天,决议还是把酒坊的账目交给---"

老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岑溪弦和梅娆非的面上,都出现了期盼的神情。老夫人却缓缓说道:”就交给九容来打理吧。以前我虽对九容有些成见,但是她的细谨、沉静、识大体,还有这些年为沈家所做的,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老夫人这话一出口,莫说旁人,便是连我也有些惊呆。谁主管沈家酒坊的账目,就等于做酒坊的负责人。至于打理日常事务的,充其量只能算个管家而已。岑溪弦听得老夫人说让沈齐管理日常事务后,心里恐是觉着账目多半要自己管理,面上本是得意洋洋,听到老夫人的宣布,脸色顿时失望起来。梅娆非自然也不必说了。

我心里微微想了下,顿时明白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让我主理沈家酒坊,一方面虽说是看中我的性子,主要的却还是因为偏疼沈洪,不想让酒坊大权旁落的缘故。我叹口气,若是今日接下这差使,从此以后与沈齐夫妇、梅娆非的仇恨,就结的更深了。

我正在犹豫间,杜灵若已然站了起来,说道:“你们自个儿商量事情,又没我什么事儿,干嘛非把我叫来?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只是别拖上我就好。”说完,她径自离开了。

我思量再三,终于说道:“九容谨尊老夫人意思,一定会帮忙三叔把酒坊打理好。”老夫人见我接了差,笑着点了点头。

走出正堂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中,是有些迷糊的。我看到一排排的大雁从南往北飞,云淡风轻,说不出的姽婳美丽。然而我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却绝对是无关风月的是非漩涡。

我深深叹了口气,迎着清晨初升的朝阳,一步步向前走了过去。

第八回:青山遮不住(上)

接手打理沈家酒坊的账目后,大大小小的事务应接不暇,我一时有些忙不过来。还好,萧笑在沈家酒坊做酒尾公这么长日子,倒也长进了不少,大事小事总是可以帮我。宝宝仍然留在家中照料相公,明月欣儿便随着我来到酒坊。

以前的账目,虽然名义上是老夫人负责,实际上一些细致的账目一直是沈齐和陈叔、庆叔在掌管。我仔细的整理以前的账目,足足整理了半个多月之久。

五月来临,石榴花开的火红似火,吊兰却又清雅舒心。天气渐渐有些热,我的心情也有些不平静起来。

沈家的账目,多半是没有问题,但每个月却都有一笔庞大的开支,写得是不明不白的。这笔费用,是以梅娆非的名字来领取的,据说是用来给梅老爷打通关节,好方便沈家酒坊在方方面面的生意。我的心里很是疑惑,沈家的沈记酒坊,已经开了数十年,大小分店遍布西宋境内,沈家酒坊出产的酒,又主要是以供应皇室贵族为主。若是竟然每月还需要拿出上万两银子来给一个小小的知县,让他上下打点,打通关节,岂不是太稀奇些了么?何况,沈家酒坊全部的产业,也不过才两三百万两银子。每个月的盈利,约在三万两左右。这其中居然要抽出一万两来给知县,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么?

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心中觉着陈叔、庆叔都是极其稳妥的人,便叫了他们来询问。庆叔原本是管理沈家大院的,刚被调来打理酒坊不久,对酒坊的事儿,并不是很清楚。陈叔却是管理酒坊好些年了。

听完我的询问,陈叔叹口气,说道:“这件事,打从好久就有了。可是谁敢说呢。”

“银子当真是被梅知县拿去了么?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可是的呢?”

“银子被谁拿走,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每回,都是二公子的小厮福泉来取的。这件事儿,从我女儿冰儿死的那一年的第二个月,就开始了。到现在约有一年出头了。”陈叔说道。

我点点头,账目上的确记载着是从成化七年的四月开始有了这笔支出的。到现在已经一年有余。我问道:“这件事,老夫人可知道么?”

陈叔摇摇头,说道:“老夫人许是不知道的,也许是知道的。”

我说道:“牵扯着这么些银子,陈叔,老夫人查账,难道会查不出来么?还有,你如何不和老夫人讲清楚?”

陈叔说道:“自从我女儿冰儿死后,每回老夫人查账,都是三公子拿去给老夫人看的。至于老夫人请不清楚这笔账目,那要问三公子才知道。”末了,陈叔又加上一句:“我心里想着这事儿,老夫人多半是不知道的。这次老夫人派少奶奶你来管理账目,三公子也曾嘱咐我们两个老骨头,这笔账目就没有必要让你知道啦。只是少奶奶你精细,瞧出收入和支出有问题。我和老庆头没有法子,才把这笔账目拿给少奶奶你看的。”

庆叔也说道:“我阿庆在沈家几十年,心里头也不原意瞧着沈家的家财慢慢被人亏空。”

我点点头,叮嘱他们这件事,暂时切莫告诉别人。他们应了。

从去年四月份到现在,一共有十二万两银子,以上下打点的名义被支走。这件事情,十分棘手,我一连想了几天,终于决定还是先找沈齐来问问情况。

谁想到,我还没有去找沈齐的时候,他倒是先来找我了。

见了我,他说道:“大嫂,这些日子看你衣不解带,甚是操劳,莫太难为自己才好。”

我笑笑,说道:“有劳叔叔关心。正巧叔叔来了,我这里有一笔账目恰好想问问叔叔。”

沈齐似乎早已料到我有此一问,说道:“大嫂可是问交给梅县令的那笔用来打点的银子么?这事儿确实是有的。去年的时候,我们运送到京城的酒,有一位娘娘喝过我们沈家的杏花酒后,身子不舒服了好几日。她认为是我们沈家酒有问题,打算向皇上告状,取消我们贡商的资格。亏得当时县衙有个衙役的女儿,是在皇宫中伺候那位娘娘的。她知道了这件事儿,就托人向她爹说了。她爹又告诉了梅大人,梅大人又告诉了二嫂,二嫂又告诉了我。我们商量后,一致觉着花点银子事小,沈家的贡商地位是大。于是便每月拿出一笔银子孝敬那位娘娘,将这件事儿平息下来了。当初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冰儿表妹刚刚去世,老夫人心情不好,谁也没敢把这事儿告诉她。到后来,时过境迁,这事儿已经解决,就没有再向老夫人提起啦。”

我听了沈齐的话,沉思片刻,问道:“这事到现在,并不算是时过境迁。因为每个月还有一万两银子要支出,不是么?”

沈齐仍是笑道:“原本答应的是每个月供应那娘娘一万两银子的花销,供应一年。到今年四月份,正好一年。这件事也算是过去啦。大嫂,老夫人的身子骨不好,依我看,还是莫要惊动她老人家的好。虽说我沈家无故失去了十二万两银子,可是总算生意兴隆。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沈齐又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沈齐的话,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这件事,要不要管,关键仍然在我。我虽然是个对一切事情都淡漠的人,但打理账目既是我的责任,我岂可看着银子白白流失不管?

我先让萧笑和明月欣儿去打听县衙衙役,谁家的女儿在宫中做事。打听后,果然知道有个叫焦耳的人,女儿在宫中做宫女,侍奉的是贤妃郭娘娘。

这位郭娘娘的贤能,却是举国闻名的。她似乎并不像是贪图旁人银子的人。为此,我专程派萧笑和明月欣儿去了一趟京城,向薛王爷询问这位郭娘娘的为人。

萧笑和明月欣儿一直走了七天,还没有回来,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从潍县到京城也不过才千把里路,骑着快马出行,两天就足以往返一次,若是行的慢了,四五天也该回来了。我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难道萧笑和明月欣儿是因为别的事情给耽误了么?照理说,明月欣儿虽然贪玩,萧笑却是个有分寸的人。

第八天早晨的时候,我再也坐不住,喊了冰凝来,遣他沿着官道去寻萧笑和明月欣儿的下落。我刚嘱咐好冰凝,冰凝还没有出门,却有人来砰砰砸我的房门。我打开门一看,却是两个完全不认识的老人。那两个老人,都有些年纪了,头发花白花白的,有一个走起路来有些跛。

见着我,那个矮一些的喊了一声:“少奶奶,我终于还能活着回来见你!”我听到她的声音,心中凛然一惊,却不是明月欣儿是谁?那个腿脚有些跛的,却自然是萧笑了。

我忙取了一张椅子,给他们坐定。明月欣儿和萧笑,扯下头上脸上发白的须发,现出他们原来的面目。笑笑挽起裤腿,他的小腿上,绑着绷带,还在汩汩往外流着血。鲜血把裤腿都染红了。

我谴冰凝取刀伤药给萧笑敷上,忙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月欣儿这才把一路发生的事情,向我说了一遍。

她和萧笑刚出城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盯上。亏得萧笑聪明,很快把跟踪的人甩掉。到达王爷府,好不容易见着薛王爷,向薛王爷打听郭贤妃的为人。薛王爷不但对郭贤妃赞誉有加,也在无意中透露出一个讯息,那便是这位贤妃娘娘,身子虚弱,从来滴酒不沾。如此说来,沈齐所说的话,便全不是真的了。

萧笑和明月欣儿,得到这个重要的消息,当下向薛王爷辞行,快马加鞭,打算赶回来告诉我。谁知道他们一出京城,又被人跟踪。这次跟踪的人,明显要比上次的高明很多。他们在半路上把萧笑和明月欣儿堵截在荒凉的官道上,逼迫萧笑和明月欣儿从此远走高飞,再不能回到潍县,否则就让两个人死无葬身之地。萧笑拿了他们的银票,假意答应,带着明月欣儿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大半日后,他觉着应该摆脱那些人了,便带着明月欣儿重又回来。谁知道那些人仍然跟踪着萧笑二人,见他们折回,便打算杀他们灭口。混战中,萧笑的腿被砍伤。还好两个人逃的快,从一个不是太高的斜坡上滚了下去,一直滚到山谷的高草丛中,这才躲开那些跟踪的人。

萧笑和明月欣儿在山谷中躲了两天两夜。还好,明月欣儿找了一些草药给萧笑敷腿,他的腿这才没有化脓。

第三天的时候,两个人从山谷中爬了上来,找到一个农家,修养了两天,给了那个农家一些银子,请他们雇了辆马车,萧笑和明月欣儿又特意化妆成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这才进得潍县城,赶回沈家酒坊来。

第九回:往事只堪哀

听了萧笑和明月欣儿两个人的话,我沉吟不语。派遣萧笑二人去京城打探消息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沈齐的人,怎么居然知道了呢?

我正思量着,忽然一眼瞅到冰凝。这件事,我原本想让冰凝和萧笑二人去的,只可惜前几天,冰凝恰巧生病。我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微微一动:这件事,冰凝原本也是知道的。难道说---?

我即刻又否决了自个儿的想法。冰凝是冰儿昔日从路上捡来的,她的心中,原本只有冰儿一人。而冰儿死后,她又跟着我,心中便只有我一个。我信任她,应如信任冰儿一样。很多时候,见着她,我便觉着见了冰儿一般,心中有了依靠。

这件事,既然不是我这边的人泄露出去的,自然是有人这些天一直在跟踪调查我。显然,做出这样的事的,不是梅娆非,便是沈齐。想到他们为了隐藏秘密,不惜杀死明月欣儿和萧笑来灭口,我心中就觉着蔓延着无边无际的寒意。

我说道:“萧笑、明月欣儿,你们二人先下去歇着吧。我代萧笑跟陈叔告假。只是萧笑一向是以楚天阔的模样见人,现在该先打扮一下才是。冰凝妹子,劳烦你去买一些化装用的东西来吧。”冰凝答应着,便走了出去。

萧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冰凝的背影,半是戏谑地说道:“冰凝妹妹又长高了一些,看着背影,倒是跟那几个追杀我们的人其中一个很像。”

明月欣儿握着拳头在萧笑面前晃了晃,说道:“你胡扯什么呢?若是再编排我的好姐妹,小心我饶你不过。”萧笑忙赔笑告饶。

他们二人正闹着,忽然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我以为是陈叔或者庆叔有什么账目交代,便隔着门说道:“是陈叔还是庆叔?我这里有客人,麻烦过一会再来吧。”

“大嫂,是我。劳烦你开开门。”房门外面传来的是沈齐的声音。我的面色一变,说道:“是三叔么?我这里有客人,还请三叔过会来吧。”

“是么?我便是专程为大嫂的客人而来。”沈齐边说着,已然把房门推开。萧笑带要躲藏起来,已经不及。

见着萧笑,沈齐的面上微微一笑,说道:“我听到传闻,说是当日和柳雨湘通奸的那萧笑非但浸猪笼未死,而且混入我们沈家酒坊做事。我只当是谣传呢?不承想到居然是真的。大嫂你原本早已知道这件事儿,却隐而不报,你说,若是老夫人知道啦,会如何处理?”

我神色自若,说道:“这件事,我自然会和老夫人交代的,就不劳三叔操心啦。只是不知道三叔的消息,如何得来的这么快?萧笑前脚才走进这里,三叔后脚便跟了进来,当真是神通广大。”

沈齐的神色,也是丝毫不变,他说道:“一切只是凑巧罢了。”

这时,萧笑已经指着沈齐,高声说道:“姓沈的,你以为我萧笑还是当初任人宰割的养蜂人么?你只因我看不惯你仗势欺人,拿蜜蜂蛰了你,便怀恨在心,污蔑我和沈家原来的那大少奶奶通奸。我侥幸不死,没找你报仇,已是好的啦,你还想如何?”

沈齐说道:“萧笑,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在知道你和柳雨湘通奸之前,我也不曾见过你。你若是想栽赃污蔑,未免打错了算盘。”

他们二人正争执着,冷不防冰凝推门进来,说道:“少奶奶,你教我给萧笑买的化装用的东西,我已经买好啦。”她说到这里,一眼瞥见沈齐,便打住不说。

我心里的本来消失殆尽的疑惑,又开始齐齐涌了上来:沈齐怎么会知道萧笑在我这里呢?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巧合?若真是巧合,岂不是也太巧合些了么?

未等我多想,沈齐已然对我说道:“大嫂,你也知道,三弟我向来是最好说话的。我有个建议,不知道大嫂意下如何?”

我微微一笑,淡淡说道:“你说吧。”

沈齐说道:“做人么,总是难得糊涂。柳雨湘的事儿,过去已经那么久,我实在是不想再理会。至于这位楚天阔楚兄,到底是谁,对我而言,也并不重要。既然如此,我与大嫂,不如都糊涂一回。大嫂意下如何?”

我莞尔一笑,说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三叔的想法,我是极其赞同的。只是有些事,却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沈齐听了我的话,面色一沉,说道:“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大嫂啦。我们明个儿一早,老夫人那里见吧。”我笑道:“随时恭候。”沈齐甩甩袖子,转身离去。

明月欣儿拍手说道:“少奶奶,你真有本事。居然能把这个整天面无表情的人气成这样,我明月欣儿当真是服气你啦。”

我摇摇头,说道:“明月欣儿,你切莫得意。如今这事,却是有些难办。”

明月欣儿说道:“为什么?你和那个三公子,方才在打什么哑谜?我却是一句也没有听懂。”

我说道:“他让我那十二万两银子的事儿,当做没有发生过。”

“他疯啦?”明月欣儿有些夸张地叫道:“少奶奶你没有答应吧。”

我叹息道:“我是不曾答应。只是他却要挟我,若是我不答应,便把楚天阔就是萧笑的事儿,告诉老夫人。”

“他要告诉便让他告诉么。这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夫人心里头也知道,萧笑眼下是喜欢我明月欣儿的,跟那个大少奶奶当真是半点瓜葛也没有。何况,萧笑是薛王爷的兄弟,老夫人又能拿他怎么样?”明月欣儿不以为然道。

她的话,有一句当真说道我心坎里去了。那便是“萧笑是薛王爷的兄弟,老夫人又能拿他怎么样”,萧笑既然有薛王爷做靠山,想来老夫人也不会太难为他。

日间在酒坊忙碌一天,晚上,我回到沈家。沈洪的病情,是起色了不少,只是整个人仍是痴痴傻傻的,念念不忘着柳雨湘。

我的心中,原本一直念着他去年秋天为了我,不惜和沈家决裂,要带着我出走的事情,如今见他如此,我的这份心,一时之间便淡下不少。我知道但凭我如何去做,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再重要,也远远不及柳雨湘一分。

服侍沈洪睡下,我一个人回到卧室。五月间的天气,仍是有些凉。房中灯影幢幢,把我的影子映照在墙壁上,形单影只,我的心里,只是觉着说不出的凄凉。

月亮很好。夜凉天静月华。这样的月色,原本是很适合在园子里走走,可是自从去年我在竹林中,差点被人掐死后,我便很少一个人在夜间出门了。这偌大的沈家大院中,到底藏着些什么,没有人可以知道。

我翻出一卷书,看了些许时候。灯焰有些暗淡了,我便把油灯的筒子拆开,把灯芯取出来,用钗子剔了几下,重新放回,灯焰便又亮了许多。这时候,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我正读到东坡那阕怀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只觉着心中倍是凄凉。

正在这时,有人轻轻敲我房门。我打开一看,却是宝宝。

映着灯焰,我瞧见她的眼圈红红的,似是哭过了一般,身上的衣裳,也湿却大半。她的手上,却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梗粥。我忙把她让进来,说道:“宝宝,这么晚了,你如何还不睡?却还给我端粥来喝,难得你有心啦。”

宝宝笑笑,笑容却十分难看,好似要哭一般。我瞧见了,心里一时有些难受,说道:“宝宝,你到底怎么啦?怎么这般模样?”

宝宝强笑着摇摇头,说道:“少奶奶,我没事儿。只是听说我哥哥病了,心中一时有些难受。”

我原本甚少听宝宝说起家事,如今听到她说家中居然还有个哥哥,很是惊奇,问道:“宝宝,你家中还有个哥哥么?如何以前从来不曾听你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