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看出蛊毒?”

“不知道。”单解衣轻松的表情蕴藏着深意,“但是据说他医术独步天下,如果他判断不是病,那就证明我说的没错。”

“传说中其人根本没有任何妙手仁心,若要他出手相救,就定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若是天下巨贾他便要人一半家产;若是武林高手,他就要人武功秘籍;甚至还会要求对方杀他指定的人方可相救,所以才有‘鬼医’一说。”楚濯霄思量着,那冰封的面容上有了些许松动,“他不属于白道,也不属于黑道,行事全凭个人喜好,你有把握他愿出手问诊?”

单解衣只是笑笑,“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在乎,还有什么不能给他的?”

楚濯霄苦笑,“我派人寻找过他,可惜他行踪过于诡异,难以探查。”

“我知道。”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明日启程。”楚濯霄抬起眼,“三人。”

他简洁,她更精练,一个颔首表示一切。

“多谢。”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情绪的表现。

她抬起手腕,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我喜欢实质点的,还有没有?”

楚濯霄迎上她清凌凌的双眸,笑意在唇边渐渐散开,浮起,直到眼底。这是她认识楚濯霄以来,他笑的最轻松的一次。

于是,冬日的街头,雪花纷飞中两男一女街头漫步的姿态,就成了年三十清晨独特的风景。

路上的行人莫不是喜色满面,低头快步的走着,酒肆店家都未开业,偶有开张的,也是支开半扇木门,懒散着,倒比往日显得冷清多了。

红色的灯笼在屋檐下摇曳,雪花一片片的落在地上,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车轧般的声响中,白衣公子拢在狐皮大氅中,翩翩少年温润如玉。

前几日还有心情计算年关将近,一闪而过就被抛到了脑后,在“清风暖日阁”中这种气氛倒不察觉,直到入了城镇才恍然惊觉。

一群孩童连跑带跳的从他们身边窜过,楚濯漓目送着他们,眼底温暖。

“勾起了你的怀念?”单解衣将他的表情收入眼中,忍不住的玩笑,“要不一会我也去买几个炮仗给你放着玩?”

“我以为这里不仅仅是勾起了我的怀念,更应该勾起解衣的怀念才是。”楚濯漓的眼底饱含深意,目光似有若无的瞟向城楼的方向,“毕竟,我们初识之地。”

她错愕了下,抬头望去,高高的城楼上,两个大字映入眼帘——定州。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里吗?

究竟是时间掩盖了记忆,还是物是人非,让她竟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来。遥想那年风月,伊人浅笑,旖旎无边。

两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今夜,就在这里宿了吧。”楚濯漓的脸上露出一丝向往,“很久不知过年的热闹了。”

楚濯霄没有说话,但是脚步显然是朝着城门而去,就在三人即将入城的一霎,一队人匆匆从城中奔出,与他们擦肩而过。

“连捕头,大过年的还公干呢?”门口的守城士兵亲热的招呼了声为首的男子。

男子举着手中县衙的文书,一脸无奈,“前几日有樵夫去‘七里崖’下砍柴,发现了具骸骨,报了官;依照规矩无人认定的骸骨由县衙安排埋葬,我个晦气的在大年三十收拾尸骨,这东西一看就是江湖中人厮杀打斗的结果,却让我们倒霉。”

士兵查看着手中的出城公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你怎么知道是江湖中人?而不是盗匪劫财害命?”

男子嗤了声,“那骸骨上到处都是伤,各种武器的伤,面前的地上刻着几个字‘琴剑双绝’,这名头字号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中人,应该这人被个叫什么‘琴剑双绝’的家伙伤了摔下悬崖,伤重不治而亡,临死前刻下对头的名字指望朋友为自己报仇呗。”

四个字,愣住了一旁的三个人。

楚濯霄的手,紧了紧手中的“惊雷”,楚濯漓的手,捏住了轮椅上的扶手。

楚濯霄眼中冷光闪动,脚下朝着几人的方向踏出。才落下,一道紫影已踩在他的身前,冲着男子拱了拱手,“连捕头,不知那骸骨在什么地方?”

连捕头上下打量着单解衣,似乎在判定她的身份,单解衣微摊掌心,小巧的金色令牌闪过,男子神色大变,刚想开口说话,单解衣摆了摆手,他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七、七里外的断、断崖下。”她的目光,他几乎不敢对视。

“说说情况。”身边楚濯霄的气息越来越冷,就连一向温文尔雅的楚濯漓也不见了笑容,这种气氛无形的感染了单解衣,让她不由的连连追问。

连捕头飞快的开口,“那人死的只剩下骸骨,有些还被野兽叼走不完全,只能判断死了最少十余年的男子,和身上多处利器伤口外,再也看不出其他的。”

他停了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手在怀中摸索着掏出一个布包,“遗骨上取下这个,您、您过目。”

金色的手环,不是中原精致的雕琢打造,粗犷质朴简简单单环成一个圈,唯一不同的是这圈的形状是一整条蛇形,首尾相连,蛇信吞吐,蛇眼镶嵌着两粒红色的小宝石,邪气诡异。

“噌。”“惊雷剑”出鞘半寸,被一双泛白的指节生生捏着。楚濯漓寒着面容,身上再没有了任何温暖之色。

杀气,在无形的流转。数名士兵忍不住的脚下后退,没有理由,他们只想离那黑衣的男子远远的,远远的。

这样的反应,单解衣心中叹息,一手按在楚濯霄的手腕间,不像是制止,更像是给予他某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带我们去看看。”

“是。”男子忍不住的颤了下身体,偷眼瞟着单解衣,另外一只手拽了拽守城士兵的衣角,示意他快点。

“今年,晦气年。”士兵完全不明所以,慢悠悠交还公文,同时不住的摇头叹息,“先是二位王爷作乱抄家灭族,好不容易剩下个忠心耿耿的琅琊王,才成亲两个月,殁了。”

这一次,单解衣身体微晃,脚下忍不住的退着,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尽是雪色,茫茫……

身后,有力的肩膀支撑着她的身体,冷香覆盖鼻息,被她按着的手翻转,牢握她的手心。

90、断凶、情暖暧昧 ...

峭壁之下,乱石嶙峋,没有小路,只有荒草连连,枯枝断叶凌乱。

三人没有说话,表情凝重的跟在连捕头身后,单解衣一手推着楚濯漓的轮椅,一手却与楚濯霄相扣,而他也是同样。

此时情形,大家似乎都在寻找一种依靠,一种心灵上暂时的依靠,她需要,楚濯霄也需要。

“就在这里。”拨开一丛乱草,连捕头停下脚步,身后的捕快们迅速站住,将目光投射向单解衣。

单解衣感觉到,握着她手心的大掌紧了下,掌心中沁出些许的汗意,楚濯霄高大的身影站着,竟有些不敢向前。

她的目光从楚濯霄和楚濯漓的脸上划过,深深吸了口气,“我去吧。”

验尸拣骨,冷静的人远比感情用事的人能发现更多,此刻相比,惟有自己更加适合。

“一起吧。”这话,是楚濯漓说的。

她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率先迈出了脚步。

前方大石下,一具骨架斜斜靠着,十余年的风雨,血肉衣衫早已灰飞烟灭,将那骨头摧残的只剩下黄白色,幸因为大石倚仗,还保留着最后的姿态。

可以辨别的东西,实在太少,少的几是没有。

楚濯漓捧着手中的金色手环,“捕头,这东西你是从哪取下来的。”

连捕头讷讷的望着单解衣,行到骨架前,指着右手不自然耷拉的位置,“这里,因为骨架日晒雨淋太久风化,我取下来的时候有些松脱了,就成了这样。”

她甚至连问都不用再问,这种金蛇标记她看过很多次,“佘翎族”的族徽,村头的立柱,房檐屋角,很多地方都有,她去过“佘翎族”,心头早就明了。

楚濯霄脚步沉重,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他走的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单解衣眼睛盯着那具骨架,眼神仿佛要将每一寸每一分都看的清清楚楚,低声开口,“找字。”

两人小心翼翼的一寸寸拨开荒草,生怕触碰那具尸骨,亵渎了高贵的灵魂。

在骨架姿势扭曲的脚边,四个大字掩盖在脚下,如今血肉不在,骨架已挡不住字体的透出。

琴剑双绝。

只有这四个字,字体嵌入石内,手指摊开在字边,字体由深至浅,潦草凌乱。可见是死前用尽了最后的内力,将字划上石中,之后就此与世长辞。

身体判断不出,金蛇手环只是辅证,依然会有各种可能值得猜测,一个人的字却怎么都是难以模仿的。

楚濯霄的手,摩挲着石上的字,慢慢地,一点一点,唇角轻颤。

“我估计吧,这人应该是被什么什么‘琴剑双绝’杀的,死前留下仇人的名字。”连捕头在单解衣身边解释着,“以我多年的经验,就是这样。”

话音刚落,那蹲在尸骨旁的黑衣男子猛然回首,眼锋如刀,杀气顿扬,扑向连捕头。

连捕头脚下一个趔趄,好悬摔倒在地,在男子的目光中不断躲闪着视线,却怎么也躲闪不掉那锁在自己身上的杀气。

单解衣的耳边,楚濯漓幽幽一声叹息,“是师傅的字。”

楚濯霄无力的跪在尸骨的身边,慢慢的俯下身体,跪拜。

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伤痛。悲哀,诉说不尽的心伤在那渐渐俯低的背影中倾吐,雪花飘落他的肩头,发丝,他的气息却比这冰雪的天地更寒。

单解衣明白,与楚濯漓相比,在琴剑双绝离去时楚濯霄已是少年,他对师傅的感情更加浓烈,也更加深厚;同样与楚濯漓看穿生死离别的心绪相比,楚濯霄也更加看不破感情,看不透分别。

他始终刚毅,因为他独自撑着天地,但也正因为他的刚毅的背后,是无法释怀放下。

他很少言,难以亲近,远不如楚濯漓温文尔雅易近人,但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感情归依,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放下的。

所以他放不下母亲的离去,二十年了依旧沉浸在梦魇中难以自拔;放不下弟弟的病,倾尽所有也要挽留他;同样,他也放不下师尊的离去,抚养了他栽培了他这么多年的师尊。

他长跪着趴伏,始终不曾抬头,发丝从肩头垂下,没有人能看到此刻的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无人相劝,空气沉默。直到那白色的雪花覆盖了他的发丝,在他膝边堆积着,只有黑色的背影,散发着思念悲凉。

此刻,没有人忍心说话,没有人忍心上前劝说。

楚濯漓似是想动,可这崖底乱石无数,轮椅卡在石缝中,根本到不了楚濯霄的身边,他只能将期望的眼神投向单解衣。

劝,怎忍?

不劝,更于心不忍。

单解衣走到楚濯霄的身边,面对着那具骸骨蹲下,她直到楚濯霄的功力一定听到了自己的脚步,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也是一种无声抗拒的姿态。

“腿骨有剑痕,你师尊昔日曾受过入骨的剑伤吗?”她没有劝慰他,只以平静的姿态,开口了这样的话。

那久久伏着的人影终于动了,忽然抬头,盯着单解衣。

目光相触,她看到了他眼眶中的血丝,水雾。

无声的转开脸只若未见,手指着骸骨上腿骨的位置,“这伤是老伤吗?”

楚濯霄冷凝着脸,英挺的眉头蹙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伤入骨,断筋脉,若是老伤只怕不能行走了。”单解衣平静地叙述着,“我也估计是死前留下,也正是因为这伤,落崖后无法上山。”

“你说师尊他是活活饿死在这山中?”楚濯霄的眼中,血色更浓。

手指缓缓抬起,遥指骸骨胸口位置,“未必。”

楚濯霄慢慢闭上眼睛,几个呼吸后再睁开,已是清明一片,冷静的顺着单解衣指的方向看去,“胸骨有凹陷裂纹,应该是中了深厚的掌法。”

单解衣点点头,“腿骨的伤是剑伤,一剑伤两腿,伤入骨,可见剑招属于阴狠毒辣风,江湖中用剑规矩,通常剑招只打上三路,能攻击腿上的招数并不多,‘天山落梅剑’中第十五式‘扫雪迎客’、‘乌江横断三十二路’里十二式‘铁索拦江’和‘点苍落叶’中的‘落雁盘旋’。”

“这三家,如今没有人有这般功力。”楚濯霄冷冷的开口,“能伤我师尊,必有二十年以上功力不可。”

“如今没有,当年有。”单解衣苦笑了下,“你忘记了两年前的点苍掌门李端了吗?”

楚濯霄愣了下,不语。

李端已死,为了“桃花流水”而死,他便是想报仇,也是人死债消。

“胸骨上的掌法,纯粹以内力相击,有如此内功的人,江湖中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单解衣仔细的观察着,忽然眉头皱了下,而同时楚濯霄也凑过了脸。

两人的脸碰了下,同时不自觉的撤开,楚濯霄沉声,“肋下两边有轻微的擦痕。”

“是尖锐物打穴,擦伤了肋骨。”在楚濯霄询问的眼神中,单解衣又一次苦笑了,“我知道是谁,可惜也是个死人。”

透骨打穴,判官笔林于千。

又一个曾经因为“桃花流水”而死的人。

她该说,这是天理循环吗?

他们昔日暗中杀害“琴剑双绝”,却又因为他的武功秘籍而死。

“我想,最先伤的是琵琶骨。”单解衣看着扭曲的双手骨,本以为是连捕头取金环时造成的姿势,在仔细观察间却有不同,“应该是先挑的琵琶骨,断了筋脉,所以……”

“所以‘桃花琴’才掉落一旁,被其他人无意拾去。”一旁的楚濯漓轻轻的接口,“所以师尊才不能运功,即便腿不伤,摔落悬崖也不能再上去,更无法疗伤。”

在这种情况下,那琴剑双绝四个字,几乎是拼着内息冲心脉的悲壮写下的。

她蹲下身体,双手在两侧的琵琶骨上摸过,“两剑深度一样,出手速度一样,可能是‘鸳鸯双剑’,也有可能是长期配合的两个人。”

她的脑海中,没有一人双剑能达到如此功力,也没有两人配合如此心意相通的对象。

“好狠的围攻。”楚濯霄的掌拍上身边的石块,一时间石块迸裂,四溅飞扬,俊美的脸上杀意密布,“我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人,我要他们尝尽我师尊的痛苦,一刀刀断筋裂骨,受尽折磨而死!!!”

年三十的夜晚,门外一声声爆竹响,各种喜庆的声音弥漫在空气中,可是他们三人,守着的是灵堂,是白色的烛光,是火盆中被舔舐吞掉的纸钱,是一方棺木无声。

楚濯霄不忍楚濯漓的身体,早早的让他休憩了,那晃眼的白色中,只有他笔挺的背影,跪在棺木前,石雕般。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门外庭院中,呼呼的北风刮过,单解衣饮着酒,仰望着天际,无尽的黑色中,一片片的雪花落下,打在脸上,转眼化为水划过脸颊。

各人有各人的心伤,各人有各人的痛,他们各自孤独,又奇异的互相安慰,在自己的空间中。

她的面前,一坛烈酒空置。

“昔日不敢放醉,如今无人相陪。”她轻轻叹着气,拍了拍面前的酒坛,似乎是在自嘲。

举杯就唇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冷香中带着烟火气息,是楚濯霄。

他张口,饮尽她杯中的酒。无声的执起酒壶,再饮。

“我以为,你还需要一些时间。”她在酒杯斟满的时候夺过,饮尽。

本以为他会一直在灵堂中待着,她只准备了一个杯子。

“当‘桃花琴’重现江湖的时候,心中便有数了,只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而已。”楚濯霄平静的开口,“我的震惊,还不及你城门前的失态。”

她放下杯子,他执起;他放下,她拿过;两个人一个杯子,你一杯我一杯,冷冷的灌入腹中。

“纵然心中早知,在听到的刹那,还是会忍不住,只因为始终牵挂,已成了习惯。”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知说的是他还是自己。

“你认识琅琊王燕殊绝?”楚濯霄少言,并不代表他会比楚濯漓笨。

“一个喝酒的朋友。”她仿佛是在笑,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

“你很少朋友。”他望着她的眼睛。

“我没有朋友。”她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