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金蛇狂舞,有百鸟朝凤,有震耳欲聋的二踢脚,也有美轮美奂的烟火,季时年和小孩子在空场上跑来跑去,尖叫着,黑色的夜空里,眼泪一颗一颗滑落,可还是大笑着。小孩子是辨不清这笑容的空洞和苍白,只有她自己知道,悲伤到极点只能笑,笑得心神俱碎。

老板娘抓住季时年的手,“谢谢你姑娘,孩子终于过了一回好年。”

季时年微微笑掏出一百块钱弯腰捡起一块包鞭炮的红色纸张,把钱折起来包好,招招手,把小孩子叫过来,“这是给你的压岁钱,谢谢你哦。”

小孩子犹豫着要接,被妈妈劈手打开,“这怎么能?”

“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能淘气。”季时年还是把钱塞到孩子的衣兜,起身跟老板娘说,“今天晚上很开心,谢谢你们全家,这个是新年祝福,不能拒绝的。”

身后的烟火已经散去,留下一片冷寂的夜空,抱着几乎冻僵的身体,疲惫地回到公寓。灯影下却还有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

“他们说你很早就回来了,我以为会等到你。”劳伦斯跺跺脚。他是季时年走之后到周宅的,最近一段时间走动的倒也频繁。

季时年一时无语,从周裕之出事拒绝与劳伦斯踏上飞机后,他们几乎再未见面说话。劳伦斯帮着已显老态力不从心的周闻生处理公司的事情,她则像个无头苍蝇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到现在亦徒劳无功。

开门请劳伦斯进来,劳伦斯却站在门口未动,“太晚了,你也冻得够呛,洗个热水澡,我就是担心你,既然好好的,也放心了。”

“对不起,劳伦斯。”季时年感动心酸,她不值得他这样对她。

“我知道你心里苦,就是想告诉你,既然我们和风华有了这些牵扯不清的关系,总不会置身事外,要尽心尽力。只是你,不要乱来,心急,事情却急不来。”

劳伦斯这样说不是没有猜测,当初季时年下定决心留下来,然后就是数日不见,有几次看她和陈明远远的背影,似乎在商量什么又似乎有争执,然后头也不抬地从他身边经过。他想叫住她,却不知道真要停下来又说什么好。那天偶尔听到陈明在打听方秘书长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怕和季时年有关,她的性格,他多少了解一些,想法偶尔会有孤注一掷的决绝,他不是没听到过那些风言风语,关于方战和季时年的。何况他的消息来源是方战今天也刚从上海回来。

扶着门框,季时年微微低头,“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会乱来,只是发现即使乱来也没有任何用途。”

这样的话没有谁可以诉说没有谁可以商量,从开始想着冒险去求方战,到中间尴尬收不了场,再到现在的彷徨心死,没有人分担,没有人劝解。终于面对着劳伦斯,抛开曾经的深刻而又不得不放弃的感情,他们也有过青梅竹马的相知,季时年仿佛淹死之际抓住一幽幽地说出心里的恐惧和慌乱。

劳伦斯插在裤兜里的手缓缓攥住,猜测或许是对的,想过自己不要在意,但还是疼。季时年的慌乱看在眼里,为谁心乱,为谁六神无主,自然不用多想,她做过了什么,他不愿意猜想,这似乎不用猜想。他难过的不是为什么季时年没有为他而做,而是如果他早问一声会不会阻止她受伤害。

“他…他到底对你怎样了?”心里一紧,忍不住沉声问到。

季时年诧异地抬眼看劳伦斯,瞬间明白,想是他猜到了什么,避重就轻,回避这个话题,她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方战考虑,祸是她闯的,事情是她做的,她不能给他造成任何话题。何况方战并没有对她怎样。

“我还不至于是你想的那样。没事儿。”轻轻吐口气,话即止于此。

劳伦斯看季时年疲惫的脸,还不至于说谎,她刚刚无意识暴露的脆弱,就在他的一问之下立刻缩了回去,似乎再一次告诉他,季时年不是Annie,她是另一个女人,不是那个他过去保护的女孩儿。

即使告诫过自己真的要放下,但是看到季时年这样武装自己,他宁可她用以前那样撒娇的声音唤他,“劳伦斯,你来嘛”。是的,有一天,她成熟了,长大了,却不是因为他,心里总是要疼痛的。

“需要我的时候,尽管开口,我们怎么也算熟人吧…”

看季时年眼角湿润,张嘴欲说谢谢,劳伦斯装作轻松一笑,“不要说谢谢,能在这里看到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手还是在迟疑中放到季时年的肩上,使劲压了压。

在风声中转身而去,满月在天,从今后,Annie,我恐怕要真忘了你,你不是季时年,你是我远去的少年恋人。而季时年,你也只是季时年,我的故乡人。曾经执着于过去,以为时间可以跨越,真正面对了才发现,时间改变的不只是年龄,分开便没有回头路可循。

那样潇洒轻去的背影在一簇灌木后转瞬消失,季时年无声地把那声“谢谢”吐出口。也只能说这一声谢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说我回来了,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因为有着不一样的心情,次次打开文稿继续不下去。

2011年有一些新鲜的事情,其中一件《艳遇》出纸版书,更名《许我一世春暖花开》,内容没增加,字数有删减,大家不必好奇购买。

2012年初住院,横跨春节,健康最重要。

这个小说我都写忘记了,咬牙写完吧。

老将出马

像所有人猜中的,周裕之还有风华都在风雨飘摇中,周闻生肯定要为周裕之四处奔走,也不在所有人意料中的,周闻生并不为此惶恐不安,风华曾经面临过很多次危机,比这个大的也有几次,唯一的是这次后面牵扯到的东西可能是历次中最复杂的。他该怎样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哪一个环节是最致命的,哪一个环节是最关键的,哪一个环节又是可以贯通一切的。

方战接到老校长请他吃饭的电话时略感诧异,老校长自从在C城卸任后一般只会在天热的时候回来避暑度假,怎么会在这个寒冷季节回到C城?

说来话长,老校长曾经是C城的老市长,后来到省里仍然对C城念念不忘,且多多关照。方战来C城也与老校长不无关系,谁让他是校长的得意门生呢?。方战上学的时候不仅学习好,体育、课外活动都相当不错,中学六年给学校和个人捧回不少荣誉奖状,老校长就是那所中学的校长,当时颇为欣赏方战。在那个县级中学里,方战是唯一一个被老校长叫到家里吃饭的。后来老校长教学成绩突出,逐渐从政,一路平步青云,后到任C城,待了约五、六年才去省里,目前已经退休。方战早年丧父,伴随中学六年的教育与成长中,老校长的训导与关心几乎填充了父亲的角色,他与老校长的关系早已超过师生之谊,当然这些未必外人知道。自方战来C城后,老校长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他亲自去接机,每次都会深谈独酌,而此次老校长何时回C城他却不知道。

桌上的碗筷有三副,方战扫了一眼,眼有疑问,看老校长不动声色,心里隐隐猜测今天的饭菜是有其他味道的。

老校长叙几句家常,抽一口烟,“我们吃虾酱拌面,不过还有一个人也好这口。”

当周闻生拿着那种当地特产的有七十多度的白酒出现时,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方战起身主动握手,周闻生虽然处于半退休状态,但是谁都知道风华的舵还在他手里。

两个人互相恭维,一个说一个年轻有为,一个说一个宝刀弥坚。老校长笑眯眯地看方战和周闻生客套完,招呼一声上菜,意味深长地说:“先吃面,你们俩以后有的话说。”

有新鲜的虾酱、细细的香葱,水灵灵的樱桃萝卜,绿樱樱的芫荽,脆生生的黄瓜,还有刚炸的辣椒油,老校长不客气一大碗面,盛了面码,热乎乎地吃起来,两口下去才说,“C城就这个让我有瘾啊。”

周闻生把酒倒出来,一边笑一边说,“这个可也不能忘。”

老校长看着酒瓶,笑着摇摇头:“真是怀念这烧刀子的感觉,我这三高以后,老伴儿已经下了命令烟酒不沾,今天再馋也就抿个嘴唇。方战,你陪着周总喝。”

老校长这里说话,那边周闻生已经快手快脚满了酒杯,“方秘书长来此地后,我已经退休,一直未能有机会与秘书长相交,今天借老市长饭局,荣幸之至,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方战端起古色古香的酒樽,“哪里,以周总裁和老校长的交情,我该尊一声长辈,理应我敬您。”

其实,方战在生人面前很少喝酒,尤其是这种高度数的白酒,但老校长说了话,自然不能不照办,心里想着老校长这是唱哪一出,一杯酒下去,忍不住咳嗽不停,脸色飞红。

老校长停箸大笑,“我这个学生哪儿都好,就是酒量不好,这些年也不见长进,周总也别计较。”

方战借着上洗手间清理的机会洗把脸想清醒一下分析分析今天的状况,不知道老校长今天何以二话不说拉郎配,他和周闻生这杯酒,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是结盟酒吧。可这盟是什么盟,因为风华,他已经被牵连,虽然不算大事,但目前来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老校长应该不会不知道,而且也多次跟他说从政要远离市场,与那些商人的交往一定要距离得当,那么今天是何用意?

再次回到饭桌,老校长招手,“你可要快点儿,好啦,面不吃可就坨了。”

三人闻言均笑,埋首吃面。

吃完面周闻生并不多坐,很快告辞。

方战陪老校长喝茶聊天,知道今天的谜就要解开。

老校长点燃烟斗,“最近不好过吧?说说看。”

C城的新闻甚嚣尘上,老校长估计什么都知道,只是不知道传话人如何说的这话。此间,方战虽然和老校长通过电话,但并没有多说自己的窘境,他心里也有一股傲气,风华没什么,他方战更没什么,难道事情清白还能混淆的了?现在的状况是让他的衣角沾个湿,或者接下来会让他腹背受敌,但他宁愿看看。再说,他也不能有了事情就去搬救兵。

老校长一下一下抽着烟斗,沉吟片刻,“马副市长人是很能干,我在的C城的时候,他还只是工商所的一个小科长,但是在局里有一些影响,有些匪气,据说黑道的人挺怕他,市场管理有一套,想不到当了副市长,还是这个做派,喜欢呼朋引伴。以前总有人跟我说现在C城的事情,我就权当新闻听听,没想到这次居然搞得这么凶。我是老派人,说得难听一些,官是官,匪是匪,小干部可以搞个称兄道弟的怀柔政策,现在是什么,一市之长,总不能像个座山雕吧。你们这些人也是,民主生活会上就要讲批评与自我批评,领导搭班子可不能睁只眼闭只眼的,你好我好,得注意你们的政治气节,也要注意在市民中的政治影响。”

老校长略显严厉的语气让方战有一丝赧然,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来就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是老校长对他的能力有限恨铁不成钢生气他居然对付不了这个局面,还是对他现在处境的忧虑?

方战的蹙眉让老校长缓和了声调,放缓语气:“我知道你想什么,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我是欣赏你这一点,但这次你就不怕过于自信了?前段时间洒到你身上的脏水你还不警醒?我知道你今天对我请周闻生来有疑问,也知道你还记得我让你与商人保持适度距离的话,但是,方战,今天的你甩不开风华。想必你知道,风华不过是个引子,这个引子的事情处理不好,后面的你应该知道。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这种事情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出现在省委考察你当副市长这个时候?风华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你?搞倒风华说白了不过是人家搂草打兔子的事情。”

“老校长,不是我冒险,C城现在的市场、文化发展有目共睹,C城…”

“C城记你的好?方战,你怎么能在政治上犯这么幼稚的错误?因为C城发展的好,所以你才有机会被考察,但并不代表副市长非你莫属。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居安思危,越是风生水起,越要小心谨慎。你的工作有效果,又不懂得收敛,才会有今天的局面,你让别人忌惮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你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恐怕也走不到今天。”

“老校长,我会多注意,谢谢您的教诲。”

“个人能力强不等于孤军奋战。周闻生会和你联系。记住,要谨慎。我今天说的话你好好想想,我也有点儿累了,你先回吧。”老校长手扶着额头,不再睁眼。

坐在车里,黑暗笼罩着自己,方战一个字一个字地想老校长说过的话,他从来不说废话,今天周闻生的出现绝不是偶然,如果简单是希望老校长搭桥找他疏通关系救儿子出来,恐怕老校长不会如此费周章,而且他现在也未见得可以插手到马副市长正盯着的事情上,周闻生的出现…如果他理解得没错,一定是周闻生有什么东西可以表明合作的诚意,作为同被打击的对象,他和风华扯不脱关系,那就摸摸对方的底,周闻生有什么重要的居然需要老校长亲自出马?

陈明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周闻生只一个打电话他就有些慌乱。最近一些消息传来,如果真如他们所说的话,方秘书长恐怕会有麻烦,那也就是说风华会面临更大的风波,周裕之的冤情迷雾也怕一时半会儿散不去。可周裕之不在了,劳伦斯是总经理,他能去找谁商量,总不能找老爷子去吧。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从周闻生办公室出来的陈明紧张又诧异,原来老爷子什么都知道,他和周裕之对于孙志鹏的追踪的事情,老爷子居然都知道。他从头到尾讲了半天,什么都不敢遗漏。老爷子在听到提及的马副市长的事情后有兴致地多问了几句,还让他分析分析这里面的情况。到最后,老爷子让他第一时间汇报最新情况,无论孙志鹏、吴佩佩还是马副市长。以他察言观色的本领来看,老爷子貌似漫不经心地提问,实则目标直指副市长,他应该猜的没错。

摸摸头皮,陈明舒口气,现在他归老爷子直接领导了吧。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一处私密的温泉会所门前,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从车内钻出来即刻隐身进入会所大门。一路上空无一人,马副市长很满意这一点,会所很注重客人的私密性,除了大厅处共享,里面有不同的小路通向不同的住所以保证客人之间不碰头。但即使在大厅,也绝不会出现不想见的熟人在此碰面,来的客人也多熟悉这一点,放心地把时间和空间,甚至走路的频率都交给侍者把握。

隐在一片竹林后面的月牙古门打开,古典的廊柱旖旎转过,侍者轻声退下。马副市长进屋绕过屏风进到里面的套间换了浴衣从后面的门出去,后院水汽蒸腾,石头砌的温泉池中果然吴佩佩已经等在那里。女人正坐在水池中见马副市长进来从水中盈盈起身,一件长款的白色衬衣湿漉漉地贴在曼妙的身躯外,月夜下的确如美丽的山鬼在湖中沐浴,有惊艳之美。

马副市长笑一笑,今天开会有些累,对这副躯体兴致不大,但他还是拍拍吴佩佩的脸以资鼓励,这个女人还算懂事,每次见面挖空心思,也表明她时时刻刻知道感恩,记得自己是什么位置,该做什么。

“孙志鹏把事情办妥没有?”靠着池壁躺下,马副市长吁口气闭眼问到。

吴佩佩一下一下把水浇到马副市长□在外的手臂上,“我今天看着他把那笔钱转到香港的账户里,转账凭证已经打印出来带过来让您过目。”

“你的呢?”马副市长睁眼斜睨吴佩佩。

“托您的福。”

吴佩佩娇笑地轻轻附上去吻了面前的人,这个吻还真是有诚意的。以前孙志鹏对她可没有这么慷慨,她清楚地记得把这个属于她的账号给孙志鹏时候,他那抽搐的面部肌肉,他大概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求着她。当初孙志鹏算是发良心,在她流产之后允诺了一些事情,也是该她走运,在一次和政府的活动中和马副市长多了几次交往,领导的多次问候被孙志鹏看在眼里,打了主意要把她当糖弹发射过去,当然这时候她也有了提条件的资本,因为她也听到了马副市长对她我见犹怜的样子很感兴趣。那个时候先是因被传构陷风华大少后又落胎,虽然有孙志鹏打点,但电视台为避嫌对节目做调整,她不得不退到幕后,正当红却坏了名声,流产后身体又有些不舒服,情绪自然受影响,别人看起来是她凤凰落架的倒霉样儿,没想到却入了贵人的眼。

马副市长抬手搂住吴佩佩,另一只手从白衬衣衣领处伸入,满意地听到女人娇娇地抱怨。这个女人比较让人放心,她的事情他都清楚,那有什么,电视台那几个经常露面的十佳女主持人哪个不是权力的玩具。吴佩佩除了漂亮、身材好,还有一点,她是他在她最低谷的时候捞起来的,她对他只有感恩的份儿,不会有什么不规矩,可以放心地去办一些他不宜也不屑出面的事情,而且知道该跟谁要什么,比如知道跟孙志鹏去要钱,不用他操心。不像那些正当红的女人,没有跌倒不知道惜福,给个手指头不够,还贪要两个手掌。

孙志鹏从他这里得到过不少好处,胃口越来越大,现在要的是风华酒店,他当然知道风华在当地的地位和人脉,原本他和周闻生也保持着不错的关系,正常情况下是要保持这个平衡的,孙志鹏这种人不能让他一人独大,要不是这里牵扯了方战,他不会答应孙志鹏的,当然这也是相互利用。想着方战,马副市长冷笑一声,最近的风声是省里有意提方战副市长主管经济,照这样的擢升速度,岂不是等市长退休就该和他二龙戏珠,争夺市长的位置?不用说,方战的优势明显地摆在那里,比他年轻、比他有学历、主管业绩不错,不过,他从C城起家,还没听说过强龙压得过地头蛇的。

风萧水寒

又是一个周一的早晨,像所有个星期一一样,人们克服周末的懒散,带着满脸的拖沓不情愿开始新一周的工作,如果不是发奖金大概一天的情绪都不会亢奋起来。沉闷和低迷持续一个上午,但到了中午时分,一个小道消息从市政府传出来,闻者色变。消息说市委秘书长方战已经向市长检讨,且要求休假,在一定时间内对C城发生的事情进行回避(休假式疗养吗?),反正类似罪己诏的东西,据称其中的细节没人知道,但是大家都猜测与风华有关,而且人们也猜测,恐怕这种回避是方战离开C城政治舞台的前奏。

到下午的时候,整个C城轰动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全城妇女老人的偶像,青年同志的导师,C城经济改革的先锋就这么偃旗息鼓了。不知道的人感慨政治斗争的残酷性,知道的人已经就市政府的权力格局进行新的估量。

孙志鹏自然有渠道打听,但还是给吴佩佩打个电话打探消息。吴佩佩显然已经知道,仿佛自己投资的股票突然来了个连续涨停板,简直自己都要劝自己运气不要太好哦。话里话外的便有了拿腔作势,心里盘算着如果马副市长真要上位,她在孙志鹏那里的分成百分比还要提高一些,她可是C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

孙志鹏嘴上恭喜吴佩佩,心里暗骂□,不无揶揄地道:“吴小姐是我们的小妈,以后可要多多关照我们啊。”

吴佩佩没听懂:“什么小妈?”

孙志鹏暧昧道:“马副市长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是子民,佩佩你这身份,又这么年轻,自然是小妈咯。”

“孙总话说得可真有趣,我可担不得。”

吴佩佩挂了电话,心里憋口气,孙志鹏这孙子真够阴损,气死她了。烦躁地站起来走几步,又冷笑,哼,孙志鹏,有你哭的时候,小妈怎么啦,小妈可以让你登天,也照样可以让你下地狱。

吴佩佩和孙志鹏都是互相知道底细的人,孙志鹏的阴损出了名,经常会怄得吴佩佩哑口无言,想生气又找不着理由,心里恨却又不敢跟马副市长直说,她和孙志鹏的关系尽管过去尽人皆知,但又谁敢摆在面儿上对马副市长说她曾经是孙志鹏的女人。孙志鹏当然知道这一点,也就敢偶尔明目张胆地恶心吴佩佩一下。

孙志鹏这边嘴上占了便宜,也算泄了前几日吴佩佩狮子开口拿提成的火。如今形势对马副市长有利,而且很可能成为一人独大,这么棵大树,他也得多让几个人来抱,吴佩佩也要学会让贤。这女人越来越不上道,以为他真怕她,急了,副市长的女人他也敢动,无非是再换一个女人来而已。想着拿起电话又拨了出去,待电话通了低声嘱咐几句,末了又问一句“风华那边儿有什么动静”,待听得结果略满意地点头。

孙志鹏听到的风华是一派低靡,周闻生始终不见身影,除了饭店生意,风华的主营客房业务仍然没有开张,陆陆续续已经有员工辞职,显见的一幅烂摊子。这样的情景任谁听了也会叹口气,那么大个架子,怎么说散(音伞)就散了呢。

劳伦斯、陈明还有父亲陈叔安静地坐在周闻生办公室里,看着老爷子将口中的雪茄熄灭,双手用一旁的格子手帕擦擦,不禁直立了脊背,周闻生每每在做出重大决断前总有这样的仪式感的动作,仿佛一个将军要开刀杀敌前对自己心爱的刀剑进行一番祭拜一样。

“对外放出风声劳伦斯和陈叔今年去参加欧洲的葡萄酒交易,两天后出发,到北京后劳伦斯继续前往法国,陈叔转机去省城去见几个人。我不方便出去,在这里小明子陪着我。”

看着众人迷惑的眼神,周闻生继续:“我会交给陈叔几封信,送到后,得到肯定答复,在第一时间再飞法国与劳伦斯会合。缺席红酒交易的几日就以身体不适应对。”

劳伦斯欲说什么,周闻生做个手势让他别急,“每年风华都要参加这个订酒会,这也是风华红酒业务一直以来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只有优质的红酒才能对得起风华这块招牌,我们决不能让现在的事情影响红酒的发展。去年是陈叔和季总监一起去的,最近内子身体不好,我也顾及不上,也希望有个人陪着她。劳伦斯你在欧洲那边人头熟悉,这些事情不在话下,这次也是发挥你的专长。陈叔要辛苦一些,这次事情我想在尽可能少的范围内进行,别人也知道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不去法国,必然有人会盯着你的行踪,而我也不便出行,就仰仗陈叔拐弯做个信使。小明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后来虽说跟着裕之,可我也还留心,有心思,肯钻研,这几天就跟在我身边跑个腿儿。”

陈叔和陈明端坐敛眉,知道此次周闻生是要有大动作,或者是风华唯一的一次反击,风华酒店能否继续属于周家、能否存活也在此一举了。

两天后劳伦斯坐上飞往法国的航班,身边的陈叔闭着眼睛养神面色平静,到北京后他们将暂时分开,他不知道陈叔此去省城带了什么口信,但一定是极其重要的,关乎到风华的生死。他想起前一天晚上去周宅辞行时在书房周闻生说的话:。

“我对不住你母亲,你能来C城找我,我非常高兴,我想留给你风华的一半,可是如今风华又是这个样子。裕之已经成了人家攻击的目标,这个没办法,也是他该承受的,对于你,我不希望另一个儿子也被牵涉其中,这对你不公平。如果此次事情进展顺利,风华欢迎你回来,如果…请代我和你母亲说声对不起。”

劳伦斯闭上眼睛,将近一年的时间,迅景即逝。当初带着怨言和复杂的心情来C城和父亲相认,这个周姓人,他不会有更多的情感,他知道母亲并不是要他来分周家的财产,不过是在向周闻生抱怨撒娇,她想让他悔恨,想让他不舒服,想让他知道她有个出色的儿子,或者也想让他知道她还爱着他,这也是他不能拒绝母亲的原因。认亲却又遇寻亲,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遇到面目全非的Annie,失去Annie是他梦中都不能碰触的疼痛,曾经以为失去是最痛苦的,原来咫尺天涯却是说都说不出的悲凉。在C城他不快乐,即使是看到季时年的高兴,也会在她和周裕之并肩而去的痛苦中淹没。他爱红酒,却不得不学习酒店管理,他爱Annie,却不得不放手看她守着另一个男人,人生得意总有一二,他却事业情感都徘徊於滞,或者C城就是一个劫,他和母亲的劫,他的母亲要用二十几年度这个劫,他或许幸运些,此劫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各自回到各自的宿命和人生。

季时年早晨站在窗前看见劳伦斯拎着行李箱走过远远地上了门前的汽车,低头进车前突然回首看过来,手似乎晃了晃,季时年眼眶立时涌出泪,也举起手挥了挥。为什么她强烈地感觉到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昨天晚上当她陪着徐至美的时候,劳伦斯也前来找周闻生,事后两个人一起离开周宅。明明是春天的季节,却还泛着丝丝的寒冷,没什么可说,说天气,说月亮,说家人,居然都不合适,几乎是沉默地回到公寓,在她进门的一瞬,劳伦斯突然叫住她。

“时年,我明天要去法国,你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当时的她有些惊讶:“没什么,谢谢。”片刻之后又说:“你路上多注意。”

“那我就没有什么理由了。再见,时年,你也多保重。”劳伦斯笑一笑挥手打断她的疑问,“我明天一早走,就不跟你道别了。”

没理由做什么,是没理由留下吗?季时年离开窗边,收起情绪,简单收拾一下自己照例去周宅陪着徐至美。最近徐至美的身体每况愈下,对周裕之的担心折磨着她的身体,对周裕之的念想也撑着她的精神,这种煎熬怕是最要命的。

季时年去的时候护士刚给徐至美做完检查,和以前一样,没什么特别的症状,但就是整体指标趋向不好。

扶着徐至美坐起来,“今天天气不错,中午时候我们到外面走走,玉兰都有花苞了。”

徐至美笑笑:“我这一躺,都过了一个冬天,是该出去看看。”

园子里果然已经看到绿意,小草顶出了头,白玉兰和紫玉兰努出不少花苞。徐至美扶着一棵花树,微扬头,不知道想起什么,神思惘然。季时年只觉得镜头美得不得了,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被徐至美发现,招呼她过来,眼睛带着喜悦。

“你看,时年,这个紫玉兰居然今年的花苞比去年多了好几个,你数数,是不是有十八个?”

季时年点着指头数了几个,果然是十八朵。

“太好了,时年,真的太好了,比去年多了六个,六个,我们这里讲六是吉利数,一切顺利,有好兆头的意思。这下好了,有盼头了。”徐至美有些激动地轻轻敲着树干,说到最后声音低下来,仿佛是给自己说似的,抬手擦了擦眼角。好一会儿,转头对季时年说:“时年,帮我照张照片,和这棵玉兰树。”

季时年也激动了,她当然知道徐至美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愿意相信那是个好兆头,认真地举起手机,摄影框中的徐至美穿一件翠墨色的大衣,披一件格子大围巾,春光正好,衬得她脸色如媚,尽然一洗先前的病色。

“年轻的时候喜欢冬天,喜欢深秋,到后来,发现还是这个季节好,再过几天,桃红柳绿,还有金黄色的连翘,那才好看。时年,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桃花都有好几种颜色,我喜欢那种特别艳粉的,又热闹又喜庆,看了心情真是好。”徐至美絮絮叨叨地居然说了不少话,倒是平日话多的季时年安心地听着。

两个人在园子里居然待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刘嫂来叫徐至美吃药才意犹未尽回去。

吃过药徐至美有些累小睡一会儿,季时年待在客厅看手里的书,是简?奥斯汀的,比起勃朗特姐妹的激烈寂寞,奥斯汀的小说更适合怡情养病,小言情小斗嘴小情绪。虽然不是勃朗特三姐妹的小说,但始终不脱英国的氛围,

怎么办?怎么办?季时年起身踱到窗前,要不要跟父亲说,你找了半辈子的May就在我的眼前,而她也不能忘记从前短暂的相遇。经过这段时间,季时年逐渐沉淀了最初别扭的情绪,到现在她甚至开始为他们的感情唏嘘,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去记住一个人一种情感,也需要最无畏的勇气吧?曾经认为母亲站在父亲身边太刚硬了,尽管也是女性的扮相,可是与父亲闲云野鹤的风姿相比,还是太都市化了,她以为没有女人可以与父亲相配,而徐至美的气度却似乎是为了证明她的错误。翻看手机里的照片,犹疑着要不要下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一直在养病,很少碰电脑,写的字少,所以更新的频率是一周一次,这个频率大概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再一次,谢谢你们的支持!

金盏直须深

劳伦斯和陈叔走后的一个星期是C城政治最扑朔迷离的时候,市长对方秘书长的请辞信并没有做处理,方战仍然去政府上班,但对以前分管的部分工作已经不再过问,每天倒像个闲散真人,坊间传有人看到某天下午下班市政府领导班子会议召开的时候,方战在一个居民区门口看一群老人下棋。与之相反的是马副市长的曝光频率增加,也有市政府内部的人证实,虽然名义上方秘书长的分管没有被架空,但他管的外事和工商贸易这块工作俨然已经由马副市长负责。

当所有这些传言聚到一处时,似乎不用人们猜测,方秘书长的职业生涯大概尽于此,或者起码要摔个跟头时,周裕之从看守所出来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地回到周宅。正如徐至美所盼,紫玉兰第一朵花苞绽开的时候。

季时年早晨四、五点钟就醒来,再也睡不着,心莫名地跳,有些冒虚汗,撑着去洗了个澡,待缓口气才去周宅,路上拐到鲜花店买了大捧的香槟玫瑰,馥郁的香气可以提神。

抱着鲜花进到周宅的大门,抬头掠了下头发,眼睛被什么亮的东西闪了一下,原来是二层窗户开着,一扇玻璃反射了阳光,季时年仰着头向上看,那扇窗户是周裕之的房间,每次她来周宅都会趁徐至美睡着到里面待一会儿,周裕之的那些东西无一不成为慰藉,也每次总会让她有所期待,那扇开着的窗户今天又让她心生幻觉,如果…摇摇头,怎么会有如果呢?抬脚年走进房子,失落地嘲笑自己一定是想某个人出现了幻觉。

大厅里没有人,季时年把鲜花分出一份插在客厅的花瓶,抱着另一半上楼。刚上楼便看见周裕之的房门半掩着,本来平静的心突然又开始慌乱,慌乱得不知道该继续向前走还是退回去,心底一小点儿希望的绿芽挣扎地抬头,可是万一只是刘嫂打扫卫生后忘记关门呢?季时年不由得紧紧攥住花束,似乎着魔一样丈量着脚底一步一步往前走,房间内没有任何声音,心渐渐悬起来,突然有种强烈的感应,品酒师的鼻子可以闻到最细致的气味,又怎么能对最熟悉的人毫无知觉?

定定神伸手轻轻推门,一个身影背对门坐在窗前。季时年站在那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一瞬间仿佛希望的光四面照过来,那些犹疑不定、患得患失都跑得无影无踪,她一下子成了幸福的人。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一步,只能轻轻地靠在门上,甚至没了说话的力气,眼泪一滴一滴落到花瓣上,却不舍得抬手擦一下眼睛,近似贪婪地不敢眨一下眼睛,仿佛眼睛闭一下那个熟悉的背影就会幻化消失。无数个煎熬的夜里季时年曾经绝望地想过无数次周裕之回来的场面,她想不出来除了哭着扑到他怀里,还有什么方式表达圆满,可是真的看他在那里好好地坐着,却觉得只要这样就很好,只要看到他在那里就很好。

坐在窗前穿着居家服看书的周裕之感觉到背后的异样,一瞬间猜到怎么回事,脊背陡然变得僵直,好半天缓缓回过身去,一张带泪的笑脸掩映在玫瑰花后面。周裕之的心口像被到狠狠地砍了一下,面上却镇定地把书合上放到桌子上,他本来想更镇定一些,微微发抖的手还是泄漏了心绪。默默地看过去,半晌说:“这是我唯一一次收到的女孩子送的玫瑰。”

季时年含着泪还是忍不住嘴角上弯:“早知道我应该买红玫瑰的。”

“你总该留给我一个机会。”

轻轻起身走过去,弯腰嗅一嗅玫瑰的香味儿,那香味虽然浓郁却掩不住她身上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久违了有多长时间,在那里没有花朵,没有芬芳,没有熟悉的一切。仿佛嗅够了,才探身过去头轻轻抵着季时年的前额。

季时年垂着眼看到一朵玫瑰花瓣被一颗水珠打得轻颤了几下,猝然抬眼,看见周裕之近在眼前的睫毛湿润地眨了眨,胸口发闷低低叹气,这世事如此诡谲,尽然让他们不敢轻易靠近彼此,不敢随便诉说想念。季时年张张嘴:“裕之,我…”

话未说完就被略显干裂的嘴唇堵住,季时年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噼里啪啦掉下来,她知道他受了苦,她只能混着咸涩的泪水用自己的唇舌滋润眼前的人。

手里的花被接过去随手放在门口的桌子上,房门砰地关上,隔开了可能的打扰,季时年伸出手臂挽住周裕之的脖颈,双手抚摸着浓密的黑发,洗澡后不久的发丝里面有淡淡地水气,那水气让她想起他的身体,一只手放下来揽住他的后背,忍不住使劲把他压向自己,却不料周裕之闷哼一声。季时年敏感地推开周裕之,要掀起他的衣服,却被周裕之压住,平静地一笑:“没什么,都好了。”

季时年的手紧紧抓住周裕之的衣服,似乎要攥破,然后疯了似的推开他阻挡的胳膊几乎粗鲁地卷起衣服,后背上有一道五六寸长的疤痕,还有其他类似的,有一处刚结疤又被水浸泡,粉色的痕迹大剌剌丑陋地绕着肋骨处。

周裕之起初还挣扎后来索性站直了让她看。季时年忍不住趴到他的背上嘤嘤地哭出声,她应该想到的,那个地方不会是个文明谦让的世界。

周裕之转过身扣好衣扣,抱住她拍拍她的肩背,语带轻松:“我也没吃亏,他们身上的伤也不少。”

“他们关我什么事!”季时年泪眼婆娑,咬着嘴唇,“裕之,我们走,好不好,离开这里,到法国去!”

周裕之眉头微皱:“时年,别担心,我们现在挺好的。”

“可是…”

“时年,我想你了。”周裕之轻轻吻着季时年的嘴角低语,手臂慢慢收紧,似乎要将她的身体嵌入他的。

季时年被突如其来的温柔施了定身法,周裕之有些干裂的嘴唇吻在娇嫩的脸上,有些痛,痛得想流泪,有些微痒,一直痒到心里去,那些还想说的话都被冲到脑外,只剩下要紧紧抱着眼前人,不让他再离开的念头。

周裕之不可遏制地勒尽手臂,他知道还有好些事情要做,好多问题要想,可是这些都不足以抵挡眼前温热身体的诱惑,这是他温暖和坚持的源泉。

唇间温柔的触碰逐渐变得炙热起来,季时年感觉自己被压到门板上,周裕之的唇移到她的耳边:“时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