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年见周裕之仍然立在房中,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说:“怎么啦?我支持你工作反而不见你高兴呢?”

“时年,你有怨气可以跟我说,只要你说?”心底的担心已经冒芽儿,随着季时年那个故作轻松的笑容瞬时长成参天大树,周裕之说出这句话又觉得口干舌燥,他说的这句恐怕又是个不负责任的谎言。

“怎么会?现在风华需要你,伯母身体也是这样,即便你要真走,我也不肯。这几天我也在想,如此情况下让你和我一起回法国,我是真要陷你不孝不义,你的人走了,心也带不走,与其这样索性等你全部处理好了再说,法国就在那里,什么时候去也不是难事。”季时年拿着水杯起身走到饮水器前。

“法国在那里,那你还在那里吗?”周裕之突然心慌。

季时年正弯腰蓄水,听到这一声发问手里的动作顿住,半晌后才说一句“我当然在,为什么不在呢?那里是我的家。”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感觉到身后的声音渐渐逼近,季时年直起身体慢慢转过身体,道:“裕之,现在这个不是重点。”

“时年,我知道如果我说让你等就太自私了,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

“既然说到这里,裕之,我想你也大概心里清楚,我们之间需要认真谈一下。”

“我不想谈这个。”周裕之粗暴地打断话头。

“裕之,不要骗人,你也清楚的。就像前段时间你逃避我说的结婚一样。”季时年叹口气,接着道:“裕之,别逃避,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我们不可能像之前一样。现在情势完全不同,我们的感受甚至心态都发生了变化,相爱并不容易,我也是这段时间才体会到的。来到C城一是因为周总裁盛情难却,另一个私人的原因也只是避开旧识,没想到会遇到你,是你让我重新有了对爱的向往,也让我感受到爱的美好,想起来曾经快乐的日子我不会后悔来这里。可是这又如何呢,就如同现在我依然爱着你,比任何时候都爱,可是我也知道你不是单单为爱情活着的,我也不可以用爱情圈住你,你的天地不至于此,你的责任也不至于向我表示忠诚。更何况我们之间的牵扯的还有那么多复杂的关系。我也好奇怪这世界有这么多的巧合让我一个人都遇到了。”

季时年端着水杯抬起头对上周裕之的眼睛,一动不动,仿佛要把他看到心里去,他那么难过,一个大男人的眼眶已经变得红通通的,可是怎么办呢,她现在要放开她,这样想着,眼泪便流出来,一滴一滴晕开在水杯里。

周裕之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陷下去,就像被流水腐蚀的沙丘,眼睁睁看着坍塌却有心无力,他想伸手抱住她,却觉得那手臂有如千斤沉重,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这是他们经过这些之后必然要有的结局,不敢去想,甚至是逃避着不想,今天却被季时年轻轻地戳开,只是这一戳却是如此之痛,失去的概念来得猝不及防。

他知道有一首歌叫《吻别》,那种放纵的悲伤似乎可以感染每个人,可是他的悲伤却唱不出来,他甚至不能矫情地说,时年让我再吻你一次。手指最终挣扎几下放弃伸出的欲望,这样也好,可以走得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经历的太多,这一次的分开平静得像是老夫老妻,他甚至亲自把季时年送到机场看她在关口消失,谁都没说分手,但是又如同约好一样给对方一次心平静气的选择机会。季时年入关前突然又回身抱住他,短短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有些痒,痒得让人心酸。周裕之克制住那点即将蔓延的酸意抬起手臂虚虚拢住季时年的肩头,轻轻地拍着。此时他更像是一个兄长,心疼他给她带来的诸多折磨,如果这样可以让她好受,他也许会暂时退开一些。

有飞机轰鸣着升空,周裕之返身出来想起季时年昨夜发来的短信,这一次他俩应该是回到了各自初始的轨道,尽管中间发生很多,但是重新回到轨道时再主动做出的决定也许更容易值得坚持,不能否认他们之前很多时候是因为轨道的偏离而被动地面对,面对两个人的相处,面对两颗心的走近,在忐忑不安中慌慌张张地维护,在泥沙俱下的现实灾祸前以最低的本能寻求温暖,而这些在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在冷静地面对对方时,梦幻消失,恐惧消失,会不会知后觉地觉得之前种种是不是就是最想要的,又或者这最费力气的是不是就是最想要的。

攥紧拳头稳步离开航站楼,周裕之知道他必须放季时年一次,不是让自己选择,而是给她喘口气儿,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或者其他人加诸于她身上的实在太多,她那么弱小,他们看似那么强大,却是他们不断地从她身上汲取温暖,所以放开她,让她重新选择。让她选择不是他周裕之有多大的自信,实在是他害怕对继续以各种理由让季时年付出会有一天让她彻底逃离自己,到那时他连一丝的可能性都不会再有。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等,等这些泥沙沉淀,等这些乱云散去,能够等待的信心不过就是季时年说的那些话,她还爱着他而已。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要埋怨命运吗,要埋怨生活吗,还是埋怨自己不得已背起的责任。他没有那么幼稚,这就是他的人生,风平浪静时享受生活赐予的优渥富足,风烟乍起时坦然接受风浪的洗礼,随着这样的反反复复,他会越来越心平静气地承认命运是拨弄自己的那只手,甚至有一天也会因为利益而算计谋划,可是他相信自己怎么都不会用对季时年的感情作假。

时年,我会给你时间,如果是值得坚持的,我还会把轨道拖向和你的相交,无论你犹豫还是怎样。请给我时间。

打开电子信箱的写信,周裕之稳稳地敲下几句话:

时年:

信已知悉,我这里还好。你也多保重,好好享受尼斯的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

时移世易

尼斯是散心的好地方,何况还有家人在此。季时年回来后只字不提周裕之,每日里就是陪着父亲四处走走,期间两个人去过一次巴黎,在父亲老友的聚会上听到了劳伦斯的音讯,他离开了母亲报复而要之学的酒店专业,重新回到葡萄酒事业中,据说去南非收购了一个小型的酒堡自己经营。季时年知道他的认真和勤奋在那片葡萄酒新世界的天地里一定会造出传奇。而她自己呢暂时去当个培训老师,日子过得微波不兴,唯一意外的是母亲的回来。

与母亲相遇是在巴黎。那是一个宴会上她陪着父亲亲眼看见母亲何婉挽着一个高大霸气的非亚裔男人在宴会里谈笑风生。母亲是一家慈善基金的负责人,职业使然需要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母亲看到她和父亲略微有些惊讶,然很快就恢复平静扯了扯身边的人低语几句便独自一人走过来。

摩登的妈妈照例与女儿和丈夫行了拥抱贴面礼,然后拉着季时年的手笑吟吟地说:“时年,C城之行可好?还要去吗?”

季时年也挽住母亲的胳膊,浅浅笑着:“暂时不回去了,现在这边当老师。”

从小与母亲分开,季时年并不与母亲多亲近,C城的快乐与痛苦也从未有机会与母亲说过,在母亲何婉的认知里女儿就是为了职业去了趟中国。

“过几天基金会要去那里做一个项目,我们在中国选了一位明星出任我们的慈善大使,原本打算去看望你。”

“谢谢妈妈想着我。”

“时年,我可不可以借你爸爸说几句话?”何婉歪着头看着女儿,表情调皮娇憨十足十像个少女。

“当然,妈妈请,正好我要去补个妆。”季时年退开几步向着洗手间走去。这么多年她和母亲的关系说起来更像是朋友,平等客气,她做不出小女儿的娇态,何婉也做不出慈母的温柔。

一圈转回来看见刚才陪着母亲的男人也加入了父母的谈话,季时年刚想要不要再出去转转,就看见母亲冲她招手。

何婉待季时年过来挽住她的手转头向身边的男人介绍:“致礼,这是我女儿季时年。”然后又向季时年说:“时年,这是范致礼。”说罢又一笑,“他喜欢别人称呼他的中文名字。”

季时年有一刻的懵懂,不禁看向旁边的父亲,却见季英脸上一片平静,这才又把目光转过来看向那非亚裔男人,很帅很有气度,体型娇小的母亲在他身边更似一只小鸟。

“你好,时年小姐,认识你很高兴,海伦说你是个特别善良特别好的女孩儿,她说的没错。”

对了,母亲的法文名字叫海伦,那个能够挑动世界之战的美女海伦,比起她中文名字的温柔婉约她更适合这一个。从外貌还是性格季时年更像季方,清秀多于艳丽,母亲年轻时的光艳夺目并没有太多遗传给她,所以她的法文名字安妮,也就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孩,绝抵不上母亲的嚣张。

“范先生认识您很高兴。”虽然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但季时年大概猜得到此人与母亲的关系,当下客气有分寸地回礼,尽管父亲表现得自然平和,但她不认为这样的场合夫妻相遇是好事。

“季先生,哪天想去府上拜访,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范致礼彬彬有礼道。

“近日我都在巴黎,欢迎您随时来访。请范先生见谅,我还要陪时年去那边拜访旧识,就不叨扰二位,改天再会。”季英向何婉范致礼欠身一笑带着季时年向另一边走去。

“爸爸,你是不是早知道了?”待出得门厅,季时年闷闷不乐向父亲求证。

“是,之前你妈妈已经电话知会过我了。”季英在花园里找把椅子拉女儿坐下。

“那你们什么时候办手续?”尽管知道父母的婚姻状况,但说到离婚季时年还是不愿接受。

“可能最近。我们以前也商量过的,如果对方找到合适的就会互相祝福分手。你不要怨你母亲,她也不容易。”

“你和妈妈是什么关系,爱人?朋友?还是兄妹?离婚之后你怎么办?徐伯母…她有她的家人。”

“这跟May没有关系,我和你妈妈之间不是因为这些。时年,能够做爱人是两个人的福气,所以,能够找到,都要祝福,包括你。”季英轻轻拍拍女儿的手,这个傻孩子以为不提过去不说那些就会让人放心吗?

“爸爸,我…只是想停一下,停下来问问自己。”季时年终于在回来两个月后第一次正视自己的问题。

“停下来也好,你在C城的事情虽然不说,但我从劳伦斯的态度还有你的心情也大致猜的出来,选他们两个谁,或者不选谁都可以,只不过不要为难自己。”

“那您和徐伯母这样是不是也在为难自己?是因为徐伯母还有家庭吗?”季时年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时年,你还是个孩子,不在一起并不代表为难。中国有句话叫时移势异,不同的时间相同的事情却有不同的要求,能在一起的时候要珍惜在一起,有些时候在一起却不是最好的选择。我寻找May也的确是心里担心过她,希望她好好地活着,如今知道她在那里,心愿已了,至于见不见面已经不重要,你所说的在一起恐怕我们都没有这么想过。有些事情顺势而为,顺自己的心去做。不过,May说很高兴你和裕之在一起,为这个她也会很认真养病,前段时间让你担心她很过意不去。”

“你们通过电话?”

“May在你带回来的书里夹了封信,时年,我们甚至不打算再联系,造化弄人,很多事情错过时间就不再有可能性。”说到最后,季英的声音有一丝的黯然,遗憾,说到底都是得不到的无奈。

父母的手续办得悄无声息快速简单,大概在他们心里早已经冷静地分开,而这一纸离婚证书也就是一张纸而已。季时年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如何在心里只装着对方一半的时候还能这样几十年过下去,她也不明白父亲对May二十多年的牵挂为何最后止于他所谓的平静的思念,或许真如父亲所说的错过时机就错过了一切,错过了就是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何婉季英篇

在市政厅门口何婉与季英拥抱,伏在这个男人的胸口心里突然酸涩难忍,他们到底有没有爱过。

当初父母的意思她不曾反对,只是因为那个如月华的男人让她舒服,结婚以后季英宠她,她没有哥哥,喜欢这样年轻的男人对自己的宠爱,新婚的日子他们也曾相携游历,令人羡煞。她学的是珠宝设计,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接触到慈善事业,与自己充斥着高雅奢华的工作相比,她觉得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是真正的宝石。父母对她放弃前程似锦的职业选择东奔西走的生活反对且担忧,那时她不小心怀孕,正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季英支持她的选择,唯一的要求是她把孩子生下来。千辛万苦安妮出生了,她的怨气和理想因为手里粉团团的生命而变得无足轻重,她爱这个孩子,四岁以前一直陪在安妮身边,季英是最合格的丈夫,更是最好的父亲。安妮四岁以后,看着女儿苹果般的笑脸,在和美家庭的安逸中何婉突然又想起沉睡了差不多五年的理想,这一次季英没有阻拦她,她能够在孩子身边待四年已经让他觉得幸运。

何婉本就是开朗外向之人,长袖善舞,以往的工作又接触不少名流,再加上又有一颗真诚的心,经过短时间的适应后便如鱼得水,再后来她利用自己的资源和关系成立一家慈善基金会。有时面对那些饥饿的儿童她也曾想起自己的女儿,但想想季英的慈爱便理所当然认为与女儿富裕的物质生活和满满的父爱相比,眼前的孩子会更需要她,一年两年下来再见到懂事的安妮,已经不是曾经偎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娃娃。何婉犹记得她千里迢迢赶在女儿八岁生日前回来时安妮生疏的眼神,她披散的黑发上扎一个蓝绿色的蝴蝶结,穿一身同色系的衣裙,像一个精致的小淑女礼貌地在离她一米外的地方生疏地叫妈妈,她不是不心痛,只是在女儿睡熟后向丈夫抱怨时,季英的安抚却又打击到她。他说我可以是个宽容的丈夫,但我更是个自私的父亲,我代安妮请求你留下来,你完全可以选择留在这里完成你的工作,可以像安妮四岁以前那样陪她成长,你不能因为她乖,她过得不是流离失所的生活,就让她缺失母爱。

那一夜是她和季英结婚以来第一次激烈的争吵,结果并不好,她勉强给女儿过完生日便离开巴黎,自此母女关系、夫妻关系遭遇冰川。再后来她回来发现父亲已经成为女儿唯一的依赖,她仿佛是多余的,尽管安妮长大后能够理解她的工作,甚至与她像朋友一样地相处,可是那份亲昵只留给了父亲。

安妮遭遇车祸后的一年她为了照顾女儿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巴黎,她回来了女儿却差点儿离开,可是她和季英的关系却再不复从前的和谐,她一早知道她伤害了这对父女,却不料会是这样的结果。季英曾经在安妮从ICU里出来后心疲力竭地对她说,因为安妮的事情怨恨你是不对的,可是我不能说服自己,小婉,你寻你的路吧,我没有意见。

何婉在外这么多年并不乏追求者,或许也有动过心的时候,但季英的宠护却是她忘不掉的甜蜜,新婚的蜜月之旅,怀孕后的体贴温柔,初创业时的默默支持,她不知道这种记忆是不是爱情,但就是忘不了。如今他却说你寻你的路吧。

如今拖了多少年后她终于要离开他了,想到这里何婉眼眶湿润起来,抬起头似乎不甘心地问季英:“不是因为安妮的事情,你会不会恨我?”

季英轻轻拍拍妻子,不,前妻的肩膀,道:“小婉,我不适合你,你的生活工作需要一个陪在你身边帮你达成心愿的人,你干得很好,我帮不到你。安妮的事情我也早已不怨你了,那是她要走的路,我当年太过紧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答应我,要找一个很好的女人陪你。”何婉收起眼泪退出季英的怀抱。

“你们都很好,我从来珍惜。”季英笑着回答,目光投向何婉的身后,又道,“范先生已经来接你了,再见,小婉,祝你幸福。”

何婉还没来得及问出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是“你们”?便被季英转了话题,坐在范致礼的车上心想或许就是她和女儿吧。

季英目送何婉和范致礼离开,这才缓缓走向车子,这便是一段姻缘的结束,没有伤害,没有争吵。

和他生命如此亲近的女性也不过二个,对于May他怜惜爱慕过,但最终的结局是二十多年的音信皆无,如今那些年轻时候的思慕早已沉在心底,酿成深处的情感,知道她现在很好也就释然。何婉,他的妻子,比她小好几岁,二十多年的婚姻更像是哥哥纵容一个妹妹的行为,她想工作,他就让她抛头露面,她喜欢天南海北,他就在身后看她,一年一年,她越走越远,他对她的那一点男女之情也逐渐退化成亲人的惦记。他爱过喜欢过她们,但他的感情更多地是成全别人。

季英想起女儿季时年曾说爸爸你是个极富于个人牺牲精神的人,为了别人可以把自己抛弃,你明知做不成上帝,为什么那么努力,你大度地成全别人,却是对自己的不争取、不负责。

想到这些季英苦笑,或许正因为这样的性格他的情感从来只有遗憾罢了。他也记得是如何回答女儿的,他说,时年,我们都是当局者迷,感情这种事情大概都是劝别人有数,放自己身上全然没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与子同袍

一年半之后欧洲某红酒博览会上

季时年四处看看,一个人走在川流的人群中,这一年她刻意不参与这些事情,兴致来的时候就像当年的小姑娘一样粘着父亲到各处叔伯老友那里玩一玩,尽管有几家酒堡有意请她过去,可她却一直迟迟没有答应。这次也不过是陪着父亲出来走走,只是没想到居然碰到葡萄酒博览会,像往常一样,众多买家和红酒投资客都会来到小城,熙熙融融地不亚于全城最隆重的节日,整个城市都漂浮着葡萄酒醉人的醇香。季时年忍不住慢慢踱进会场,看着各个酒堡的展台,觉得有些故意忽视的东西又苏醒过来,也许她的职业就是上帝赋予她存在的生命,怎么表现得不在乎终究会有不舍。

一边慢慢走,一边偶尔俯身低头闻一闻那些熟悉的酒香,听见身边有的人嘀咕着商量,也有人自视甚高地品评,季时年心里明了,却微笑不说,想当年她也这样跃跃欲试不服输。

一圈转下来,身体微微冒汗,季时年觉得自己被酒香都要熏醉了,慢慢走到一边停在一处小酒庄的展台前休息,却不料被身边隐隐的香味所吸引,拿起酒瓶看是并未见过的酒庄,这桃红葡萄酒曾经是季时年的最喜欢喝的,当年酿当年喝,与其他需要放置的酒不同,这种酒喝的就是鲜与香,像正当龄的少女,粉扑扑地惹人爱。对于少女季时年的喜好,父亲和劳伦斯都曾经善意地嘲笑过,说她不懂时间的味道。如今再对着这样的酒,心里不是不怀念,大概只有那时候的心情才能品出粉红葡萄酒的甜美和愉快。边这么想着,边摆弄着手边一瓶酒,却听到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问:“还是那么喜欢桃红?”

季时年心里一紧踌躇几秒回头,脸上已是一片平和的笑容。

“劳伦斯,你也来了。”

劳伦斯站在那里眼眸里也满是欣喜,有些不相信眼前的确是季时年,抬手握拳轻轻掩了下嘴唇,才笑道:“没想到会是你,以为你彻底隐居了呢。”

季时年不好意思地偏头笑笑,却道:“听说你在南非经营一个酒堡,今天有没有展品来啊?”

见季时年避开话题,劳伦斯也不再追问,只是笑着问:“你手里的酒如何?”

“光闻香观色已经觉得不错,看是个不出名的小酒堡出产,现在还真不能小觑新产区…”季时年突然抬头去看那展牌名字下面的文字,然后掩嘴又看向劳伦斯,“不会是你吧?”

看着劳伦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季时年低头看看那美丽的红酒,脑海里浮出遥远时光里年少的劳伦斯和安妮的对话。

“真觉得桃红酒好喝?”

“嗯,甜甜香香的,是最好喝的。”

“那我以后酿了给你喝。”

“你说话算话。”

心底的柔软变成眼底的湿润,可终究没有漫过眼眶,季时年低头轻轻抚摸酒瓶,说声“真好”。

劳伦斯盯着季时年的表情知道她也记起过去的事情,终究他没有失信,她也看到他践诺。眼神黯了黯,转而又变得清明,回头让旁边的人拿一瓶出来,递给季时年,“本来我还是有信心的,不过在你面前就不敢多说了,如果喜欢喝,免费供应没有问题。”

季时年故作大方磊落地伸手接过酒,笑着说:“那就多谢了。”这一个谢字不只是这一瓶酒,更是谢他记得少年情深时的信诺。

劳伦斯避开有深意的笑容道:“下午有没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如何?”

季时年偏头想想,笑着说:“你不是还要看摊子吗?”

“劳伦斯,你下午还有事情的忘了吗?”周裕之身边一个女孩子突然突兀地说话提醒。看劳伦斯有些不悦地回头,又忙补上一句:“我们这款酒已经有人预订了,下午要来谈,劳伦斯你忘了吗,我们说服人家很费了番辛苦呢。”

季时年诧异地看一眼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见她一脸娇嗔和骄傲地看着劳伦斯,语气熟稔,并不似普通同事的关系,便兴致盎然地看向劳伦斯。劳伦斯倒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那女孩子扯住他的衣袖,眼睛却瞧着季时年,神情里有警戒之色。季时年心里有些了然,故作表情轻松地冲劳伦斯眨眼笑。

“既然有这么重要的事情,那就不打扰你了,正好我也想去其他几个展位看看。这瓶酒我先尝尝看,以后给你提意见。”

抱着劳伦斯赠的酒,在女孩子紧张的眼光中季时年转身离开,这样很好,就算是因为自小的情谊,她也希望劳伦斯有个美好的感情,那女孩子长相娇媚可喜,该是可以挥去他那一片阴霾过去的人吧。

与父亲见面,季英拿着劳伦斯赠的酒看半晌方道:“你们见过面了?”

季时年一直知道父亲和劳伦斯有联系,她自己的事情很多也是父亲告诉劳伦斯的。父亲这样做她当然知道什么心意,如果周裕之不行的话,他并不反对劳伦斯重新追求女儿。做父母的虽然对自己的事情看得开,但在儿女身上多少还是有些护短,劳伦斯曾经间接地导致了季时年的不幸,如今误会解开,女儿还在,能重新在一起也不是坏事,起码劳伦斯对季时年的爱护有目共睹,不似作假。

“嗯。就这一瓶酒还招来不小的醋意呢。劳伦斯身边一个女孩子见我多和他说几句话,立刻一脸谨慎,似乎害怕我抢走什么似的。”季时年略带夸张地陈述。

季英沉吟半天缓缓道:“我倒是听说和劳伦斯合作的投资商很看重劳伦斯,让他女儿跟着学酿酒。”

季时年莞尔一笑,抓着父亲的胳膊道:“我说吧,您就省省心了。”

季英看看女儿脸上并不见伤心,也就放开不再提此话。只是不在这个人身上伤心,便是在那个人身上吧。说起来周裕之也是,一年多居然也没有来过法国,到底两个人还有没有来往,他是真的不知道。

劳伦斯送走季时年,心里不免怅然,情绪上带了些微的沉郁,纵然知道与季时年再无可能,季时年早已渡过他这条河,情感的牵绊不再是他,可今天自己的这一幕被看到,多少也有不自在。身边的女孩子兀自说些什么,他也只淡淡应了,惹得小女孩儿有些不快,可心里又在乎得紧,平日撒娇抱怨的话也不敢多说,瞪着眼睛看他来来去去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招呼。好一会儿,劳伦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便主动吩咐女孩子做几件事情,果然那姑娘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恍惚间有似曾相识的明媚。

离开C城回到法国后劳伦斯与母亲有过一次深刻的谈话。

或者不需要他们母子再使什么力气,周闻生和风华已然一幅日渐衰微的样子。即使风华扛过此劫,他既然不能曾经临危力挽狂澜,若再去争夺也太过无耻。作为儿子,对母亲的不甘和父亲的不公也算尽职争取报复,周闻是生算不得无情无义,毕竟当初母亲没有与一个有妇之夫把握好距离,任同学情谊漫成男女情事,又以为有了孩子可以让周闻生留在法国,终究是自己有过贪心的念头,对周闻生这种视前程事业第一的人认识不清。这过去二十多年,他没有一天不记得自己是父亲的弃子,如今闹一场,争一场,不过如此而已,没意思透顶。可能唯一安慰的是确定安妮没有死,可是没有死却也不再是以前的安妮,只是现在的季时年。从今天起,他只想做回自己的事情。母亲早已知道周裕之坐牢的事情,甚是庆幸劳伦斯没有介入太深,周闻生最后关头能够舍弃周裕之而保护劳伦斯,已让她已有悔意的心再不敢随便动作。和他搅了这么多年,不是还爱着,不过是不甘心就这么算了而已。当年她妩媚聪明,追求者甚众,却独独被他的成熟冷淡打动,以为爱情就是不顾一切,即使知道他有妻有子还是忍不住,她贪的不是他的家业,她只想让他留在法国和她一起过有爱情的日子,可是他却还是在父亲病危时冷然拒绝她回国。他的家业需要,她就要靠边站,她从来没有嫉妒过那个没有得到他爱情的女人,她只嫉妒他对家族事业的忠诚,既然如此,她就要让她的儿子去夺取他的事业。只是如今来看,他忘了未必过得好,她记着,过得更不好。

一旦厘清事情,劳伦斯便立刻动手,他早就想自己当老板,正好有人愿意出售南非的一个酒堡,便有兴趣接下来,只是金额还是让人踌躇一番。原来的酒堡主人是个华裔富商,开采矿产发家,听说过劳伦斯的大名,几番商量下来,酒堡主人仍留一半股份,劳伦斯购买另一半,同时负责经营。以劳伦斯经营酒店学来的管理才能,加上自己红酒方面的天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的小酒堡短短时间居然有了眉目。富商自然高兴,越发什么都不管,只提出一个要求,让女儿跟着劳伦斯学习打理酒窖生意,不是分权,实在是拿这个女儿没办法,不料劳伦斯又得一个倾慕者,富商的女儿爱耍懒散的性格在面对劳伦斯时候居然收敛得乖巧听话,对老师的爱慕之意溢于言表。今天展览会就是女孩子坚持要跟在身边学习。

这次展览会果然是熟人碰面的地方,劳伦斯头一天刚遇到季时年,第二天便见到了周裕之。

劳伦斯最后一次见周裕之还是在周宅,那时周闻生选择了周裕之承担责任。如果说以前劳伦斯对周裕之有复杂的情绪,无论是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是自己爱人的现任男友,都让他心里无法真正地接纳周裕之,但是当周裕之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答应挑起担子的时候,这种复杂的情绪却顺理成章地释怀了,他不得不佩服眼前的男人,对于家对于爱人他的确有担当。

没想到几个月后居然在这里见面,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还是周裕之先点头示意,如果从受惊的角度讲毕竟他对遇见劳伦斯还是有预见性的。打过招呼之后却没有合适的话题,周裕之看着劳伦斯身后的展桌说:“听说你的酒堡了。”

劳伦斯笑笑,道:“做这个我还有些自信。”

几句话也算消除一些疏离和微妙的情绪反应,两人对视片刻突然一起都笑了。

“要不要来一杯?”劳伦斯倒出两杯红酒。

周裕之伸手接过一杯四下看看然后点点头说道:“你比我更适合红酒特色经营。”

劳伦斯一惊看向周裕之不知他语出何因,在对方面上找不到什么答案后,默了默开口道:“我一直欠你个谢谢,当时无法说出口,现在不知道晚了没有。”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除了我,谁都是无谓的牺牲,你也在商场干过,明白这个道理的。”

“但是…”

“祝你成功!”周裕之扬手和劳伦斯手里的酒轻轻碰了碰,打断了劳伦斯再要说出口的话。

一口饮尽,挥挥手抬脚便走。却听得后面劳伦斯说一句“昨天安妮过来了”。毫无意外地,周裕之停顿身体,似乎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安妮是谁,头也不回地说声“谢谢”。

劳伦斯默默收拾起桌子上的酒杯。周裕之,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只不过看不下去她那样而已。也算是我对你是说声对不起,你曾经在C城替我扛下的那些,我不想欠你的情。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

周裕之仍然步幅不变地穿梭在展会中间,似乎对每样东西都感兴趣。陈明跟在身后急的抓耳挠腮,在他看来周裕之此次来参加展览会就是为了三个字而来,如今听到消息怎么反而慢条斯理起来。眼看着两个人的关系拖了一年多快两年,再拖不怕拖黄了?

“裕之哥,我们…不去做点儿别的什么?”

周裕之手里正拿一瓶酒头也没回,道:“不就是来这儿的吗?还要看什么?哦,我忘了,你是想买结婚用东西吧,出去逛就是了。”

陈明觉得自己要疯掉,他不信周裕之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正因为这件事情的讳莫如深,所以他不能直接地甩出来一句“滚X远,要你丫操心,老子是替你丫着急!”

“今天下午放你半天假,明天我们回去,不早点儿走下次可没有机会了。”周裕之不耐烦地挥手打发陈明走。

摸摸头上的汗,再看看周裕之,陈明突然想到对于这件事情自己或许多虑了。片刻之后傻乎乎地点点头,咧着嘴笑:“谢谢裕之哥,我申请提前消失一下,现在就走,多请一会儿假。”

待陈明的身影向门口走去逐渐消失,周裕之抬手揉了揉鼻梁,微微闭上眼睛,到哪里才能找到她?

季时年穿一身简单的休闲衣服,牛仔衬衫、吊脚裤、平底鞋,季英说今天要她一起去看一个朋友的庄园。这段时间父亲煞费苦心让她重回这个行业,不要去教几个业余课程辜负多年所学和上帝赐予的天赋,季时年在参加完昨天的博览会后认真想了想之前一年多有些懒散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她从来没说不干这行,如今时间也差不多了,去就去吧。

暮春初夏季节,庄园里一片欣欣向荣,客人不少,陪着父亲走走看看歇歇停停,庄园旁边是一片不很大的葡萄园,新芽刚长成叶片。季时年喜欢这样的味道,熟悉、清新,让人心生愉悦,父亲说的没错,她还是喜欢这个,爱情会让人吃苦头,可是这些葡萄却不会让人难过,即使不是好年头,酿出的酒不是最佳的口感,但是只要能够酿出酒来总会是件美好的事情。

“这葡萄园真好,都能想到葡萄成熟时该有多美。”季时年手搭在前额远远望去,忍不住赞叹道。

“都是甜蜜的葡萄香。”主人笑呵呵地回答,“那个季节真是好啊,当然最好的还是酒酿出来后的味道,你不知道吧,每年我这点儿酒,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没名没牌,却绝对是佳品。待会儿晚餐就可以见到我的宝贝们。”

“那晚上的酒就我来选好了,正好可以参观您的酒窖。”

“那就说定了。你爸爸以为你不肯干呐。你看我的酒的魅力不能小瞧!”主人冲季英扬扬眉,意思是别担心,你女儿总会干回老本行的。

踩着酒窖的台阶一级一级慢慢走下去,酒香和橡木桶特有的香味儿越来越浓郁,似乎在空气里触手可及。酒窖不大,沿墙壁码放着一些酒桶,季时年在这些木桶前流连片刻便转到后面更深的洞口,里面的味道更浓,季时年觉得自己的味觉和嗅觉都在慢慢苏醒,似乎是经历一个冬眠期后的新生,甚至要比以前还敏锐一些,那些熟悉的酒香中渐渐地还有另种熟悉的味道。

酒窖本是开凿成古朴的原始山洞形状,只在墙壁上挂一些壁灯,所以光线有些暗,季时年跨过洞口便看到里面隐隐约约有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酒柜前,她也知道以主人的名声应该有不少人想来参观一下酒窖,刚想不去打扰绕到另一边去,那个人影却挪了一下,身影被靠近的壁灯照得更清楚了些。季时年只觉得刚才还浓郁的酒香一下子消散了,她的鼻翼里越来越被刚才让自己疑惑的熟悉的味道所迷惑,忍不住要趋前几步,刚迈脚又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