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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岑韵从瀚玉轩回来,递给她一个白釉绘兰草的小瓷瓶,“王爷命我带给你的,说是能止痛化瘀。”说罢好奇地凑到她跟前,眯眼逼问:“你做了什么好事,王爷怎会这样关心你?”

淼淼往后仰了仰,露出形容凄惨的粉颈,“你看。”

岑韵大吃一惊,“怎么成了这样,谁做的?”

淼淼便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绘声绘色,将岑韵听得唏嘘不已,对她愈发同情怜惜,甚至忘了最初的质问。她起身去给淼淼打水,“你在这坐着,先用冷水敷一刻钟,再用王爷给的药。”

淼淼乖巧地颔首,手中握着小瓷瓶,笑得眉眼弯弯。

下人房不大,没有单独洗浴的地方,更别提放浴桶洗澡了,普通丫鬟只能隔几日擦一次身。岑韵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然而淼淼不是,她生来住在水中,目下好几天不曾沾水,一见水便心头发痒。

“我去外头将衣服洗了,你有事喊我一声便是。”岑韵递给她一块巾栉,踅身走到屋外。

淼淼解下两枚盘扣,将巾栉浸入水中,绞得半干再覆在脖子上。丝丝凉意沁入肌肤,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冰冷,反而惬意极了。人们常常说的如鱼得水,大抵便是这个意思吧?

手上痒痒的,淼淼伸手碰了碰,惊恐地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只见手背缓缓生出一层鱼鳞,取代了原本的皮肤。巾栉因她的动作掉在地上,她颤抖地摸上脖颈,触手果然是冰凉鳞片。

怎么会这样?哪里出了差错?

她心乱如麻,脑中蓦地回荡卫泠那句警告的话,千万不能在人前碰水…

难道就是这下场?淼淼心急如焚,眼看着岑韵便要进来,她却毫无办法!

卫泠只告诫她不能碰水,可是他怎么没说,要如何才能恢复原样?

偏偏此时响起岑韵的声音:“淼淼,你感觉如何?若是没有上药,我这就进去帮你。”

第五日

直棂门被一双素手推开,冬日寒风伴随而至,席卷了一室凉意。岑韵踅身将门关上,到炉子边上取暖,扭头见淼淼背对着她动也不动,“淼淼?”

她走上跟前,淼淼身形几不可见地颤了颤,手忙脚乱地扣上盘扣,双手揣在袖筒中,低头避开她的视线,“不用了,岑韵姐姐,我已经上过药了。”

岑韵将信将疑地扫视她,忽地扑哧一笑,“既然上过药了,还裹着这巾栉做什么?不如取下来吧。”

说着便要上前帮她,被淼淼惊慌失措地避开,“我,我喜欢裹着!”

岑韵悻悻地收回手,觉着她似乎有些反常…但具体何事,却又说不上来。

巾栉上沾着井水,冰凉刺骨,岑韵是为她的身体着想。好说歹说劝了两句,淼淼固执地摇摇头端是不取下来,“我不怕冷。”

岑韵无可奈何,吹熄了床头油灯,“既然如此,那就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去瀚玉轩伺候。”

室内陷入漆黑之中,不多时便传来岑韵绵长的呼吸声。窗外月光流泻而入,淼淼这才敢将手从袖筒中掏出,就着月色看了看,银白色的鳞片泛出粼粼微光,在夜色中呈现出夺目光泽。

淼淼苦恼地撅嘴,若到了明日依旧不消褪,那可怎么办?

她瞅一眼床榻熟睡的岑韵,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迅速闪出房内,往湖心亭方向而去。下人房后头不远便是溪水上游,顺着水流直下就能抵达湖心亭,淼淼气喘吁吁地来到湖岸,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朝湖心掷去。

天气回暖,湖面冰层正在消融,叮咚沉石声分外清晰,淹没在寂寂夜色中。淼淼出来得匆忙,只披了件单薄外衫,目下冷的浑身打哆嗦。她抱臂立于一旁,半响仍未见湖心有任何动静,弯身又取了枚石子,投掷湖中。

她生怕将值夜的仆从引来,压低声音无助地唤道:“卫泠,卫泠你快出来…”

然而湖中始终没出现卫泠身影,淼淼不甘心地接二连三扔石子,周遭鱼群惊得四处躲藏。直至夜半,她冻得手脚僵硬,不得不放弃回屋。

淼淼心情十分低落,卫泠为何不出来见她?日后都不打算见她了吗…原本她无所顾忌,正是清楚有卫泠在身后帮助。如今她找不到卫泠了,仿佛广袤天地间仅剩下她一人,孤独寂寥。

*

几乎彻夜未眠,寅末被岑韵从床上唤起,淼淼只觉昏昏沉沉,头重脚轻。

她头一天去瀚玉轩当职,不想出任何差错,强打起精神更衣洗漱。为了掩盖脖子和手上鳞片,淼淼特意穿着竖领对劲披风,手上缠绕一圈纱布。直到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敢放心出门。

岑韵见状纳罕不已,“手怎么了?”

淼淼将手背到身后,牵唇腼腆一笑,“昨晚岑韵姐姐睡着后,我去外头烧热水,不甚被烫伤了。”

闻言岑韵点了点她的额头,“怎的这么不小心?总这么冒冒失失的,日后可有你受苦的地方。”

淼淼捂着额头,乖巧地点点头。

同她们一并当值的,还有另外几个丫鬟,见到岑韵都笑眯眯地唤一声姐姐。岑韵资历最深,伺候四王更衣洗漱,为人随和,处事严谨,是以小丫鬟们都敬她几分。岑韵一一颔首应过,领着她们到正室等候四王起床,行至一半不放心地转身,“淼淼,你去煮一壶清茶送来,盐取少量,煮至三沸,会吗?”

淼淼从未接触过茶道,她喝水平素张口就来,哪里有这么多规矩…但面对岑韵信任的目光,底气不足地颔首,“应该会的。”

岑韵始终不放心,正欲让人跟她一起,奈何四王已然转醒,唯有先到跟前伺候。

在别院时,四王大都辰时转醒,醒后习惯先喝一杯清茶。日前负责茶水的小丫鬟因家中出事,向管家告了几天的假,是以便临时让淼淼顶替。

淼淼谨记岑韵的说法,煮好茶后放在外室八仙桌上,惴惴不安地在一旁静候。

她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平生第一次给人煮茶,万一不合他的意…面前映入一双皂靴,衣摆是纱金绣云海纹补行衣,腰间垂挂双鱼玉佩,行走间带来兰桂香气。不必抬头,她便知道这人是谁。

杨复端起墨彩小盖钟,拨开茶盖送入一口,眉心深蹙,不动声色放回桌上,“这是咸汤?”

淼淼头埋得更低了,端起托盘往外走,“婢子再重新煮一回。”

不知由于羞愧或是其他,小丫鬟脸颊红扑扑地,衬得一双水眸更加澄澈清亮,粉唇微抿,很是忐忑。杨复唤住她,“不必了,昨日给你的药用了吗?效果如何?”

那瓶药被淼淼珍贵地收藏在枕头底下,连打开都没打开过,更不知效果如何。她含含糊糊应一声,抬眸浅笑,“很好用,多谢王爷。”

她穿着竖领披风,严严实实地挡住脖颈,杨复并未放在心上。只一低头,便觑见她手背缠缚的纱布,他一壁取过丫鬟递来的巾栉,一壁询问:“手上呢?”

淼淼下意识低头,连忙将手藏到身后,“昨晚不甚烫伤了,不碍事的。”

下人早已备好早膳,杨复不急着落座,“让我看看。”

淼淼吃惊地睁大眼,这怎么行!若是让他看到自己手上的鳞片,一定会吓坏的,一定再也不愿意同她说话了。她连连摇头,几乎要哭出来,“真的没事,王爷不必管我。”

杨复平静双眸凝睇她,直把淼淼看得心中发虚,他执意要看,末了甚至让岑韵上来拆纱布。淼淼被制住双手,眼睁睁地看着白纱一圈圈打开,惊惧不安,“不要,不要…”

直到最后一层,再无任何掩饰,淼淼害怕地阖上双目,等待众人的惊呼诧怪。

然而出乎意料地平静,少顷才徐徐响起四王温润嗓音,“为何要撒谎?”

淼淼不解地睁开眸子,只见手背一片光滑,哪有什么银白鳞片?她不信地眨了眨眼,还是没有。过度紧张猛然松懈,使得她整个人有些惘惘,鼻头泛上涩意,她头脑一热直言道:“王爷为何一定要看,因为你关心我吗?”

此言一出,一众丫鬟都为她捏了把汗,尤其岑韵恨不得立时将她拎出门外。哪有这样跟王爷说话的,嫌命长了不是?

好在四王并未同她计较,只淡声道:“你既是我府上的人,本王关心一下实属正常。”

淼淼闷声不语,她也知道自己要的多了,原本只想同他说句话便能满足的,目下却越来越贪心…眼睛酸胀难受,好似有什么东西溢满胸腔,再不发泄而出便要憋坏了。

室内有许多丫鬟伺候,她悄悄从众人身后退出,踅身跑出室内,躲进耳房与正室的夹缝中,紧贴着墙角哽咽出声。她捂住双眼,竭力抑制不让眼泪掉落,奈何仍旧能听见珠子落地的声音,咚咚咚砸在脚边。

卫泠说这不是普通的珠子,它们价值连城,珍贵得很。可淼淼想,她宁可不要珠子,也不愿意伤心难过。

眼角溢出的水珠在空气中凝结,成为色泽莹润的珍珠,簌簌滚落脸颊,在粉颊上留下一道泪痕。昨晚到今早的担惊受怕,见不到卫泠的恐慌,以及对杨复的患得患失…都让淼淼承受不住,这才没忍住偷偷地哭。

好不容易泪水止住,她呆愣愣地看着一地珍珠,蹲下身默默地拾进钱袋里,留着日后说不定有用。

*

不过一会儿的光景,别院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阖府上下一派热闹,到处喜庆火红一片。门扉贴白鸟戏春剪花,檐下悬五色琉璃灯笼,婢仆忙做一片,没有一人闲着。

淼淼还当走错了地方,拦住一旁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

小丫鬟热心地告诉她,“往常四王都在城中府内过年,今次好不容易留在别院,管事吩咐要好好准备。今儿就是除夕了,晚上还有得忙活呢!”

四王来之前没有说明白,管事以为他今日便要回去,毕竟每年春节都是要回京去过的。哪想他却临时改口道:“今年便在这里过,随意布置一番即可,无需铺张。”

他说不铺张,但管事可不能真简简单单地应付过去,该有的准备一点不能少。缺的东西命人到城里购置,人手不够,连后院的婢仆也用上了,一时之间可谓忙碌非常。

这些人里,好似只有淼淼最闲,她什么都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看别人忙活。

岑韵从廊庑那头走来,怀里抱着一套崭新的红绸被罩,见她跟个傻子似地一动不动,便将手上东西塞给她:“淼淼,你若是无事,便将这被罩牀单给王爷换上。我还要到前头一趟,王爷喜好平整,切记不能有一丝褶皱。”

言讫便匆匆离去,淼淼张了张口,她已然走远。

来了好几天,她还从未到杨复卧房去过。淼淼抿唇翘起弧度,她还挺乐意这个差事,若是能趁机偷偷藏一件他的衣裳,九十天之后,留着做念想也不错。

方才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淼淼乐颠颠地捧着绸被来到内室,唇边扬起的笑意尚未收回,一抬眸便觑见里头站着的人。杨复行将系好束带,黑缎织金云纹斗篷罩在他身上,显得身姿颀长,挺拔如松,端是俊极无俦,金相玉质。

淼淼收回神智,强压下心头激荡,一双大眼睛明亮耀目,脆生生唤了句:“王爷。”

杨复应一声,目光落在她怀里抱着的罩单上。

第六日

难得今年得空,不必理会朝中琐事,于杨复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圣人允其告归休沐,元宵节后再回朝当职,算一算还有十来日光景。留宿城内难免受人叨扰,他来别院只为图个清净,每年春节都在皇城里过,今年落得清闲,倒想尝试一回寻常人家过年的气氛。

淼淼从他身前绕过,来到珠围翠拥的床榻前,玉带分开繁琐帷帐,床上铺设齐整,干净利落。她抱着罩单犯了难,接下来该如何做?

窗明几净,暖融融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单薄纤瘦的身条动作生疏,眉尖微拢,模样认真。

杨复尚未离去,低头整理织金袖襕,“方才去哪儿了?”

闻言淼淼一愣,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这话应当是对她说的吧?可她要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偷偷哭去了…这也委实丢人了些,她停下手中动作,慢慢吞吞地回答:“我撒谎骗了王爷,觉得惭愧,不敢再继续伺候。”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杨复抬眼笑看她,清隽眉眼漾着浅淡笑意,春风袭来,霎时间朱甍碧瓦璀璨生辉。“你欺瞒本王,确实应当受罚。”

淼淼痴痴地看怔了,怎的有人笑时这样好看,将她心里空缺的那一处迅速填满。别说惩罚她,这时候无论要她做什么,她大抵都会点头。

杨复顿了顿,“不过看在今日除夕的份上,便先欠着,改日再提。”

眼瞅着他要走,淼淼有些失落,多希望他能再待一会儿。她抖了抖牀单,双眸骤然一亮,“王爷!”

被她一惊一乍的声音唤住,杨复驻足回望,“何事?”

淼淼略有羞赧,打着商量的口吻:“婢子以前在后院当值,从未做过这等细活,生怕做得不够好,被岑韵姐姐责怪。您能否在一旁监察着,若有不妥的地方,随时指正婢子?”

居然要王爷给她做监工,她可真个有本事。淼淼初来乍到,对人们等级尊卑意识不深刻,一心一意想留下杨复罢了。

杨复沉吟,“你若不会,便另外唤人过来。”

淼淼急急解释,“府里上下都忙得很,每一个人都很忙!”她着重强调每一个人,生怕他听不懂。

小丫鬟眼巴巴地想留住他,目露殷切,让杨复想起她说“我喜欢你”时坚定的神情。弱小的身体里生出无穷力量,仿佛有排山倒海之势,无论谁都不能阻拦她。

合着今日没什么事,他本欲到云晋斋一趟,目下被淼淼一搅和,反而没了那心思,“本王知道了,忙你的吧。”

杨复坐到窗前翘头案后,随手拿起桌上一本野史。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淼淼的动作,深不见底的乌瞳凝睇她半响,小丫鬟瞧着兴高采烈,唇角弯起活泼烂漫,为岑寂室内平添几许生机。他敛眸看书,心思却早已飘远。

*

杨复只在内室待了半个时辰,时间一到便去了云晋斋。淼淼笨拙得很,将床榻弄得一塌糊涂,最终还是岑韵忙完了手头活计,拯救她于困苦之中。

尽管被岑韵数落了两句,但淼淼依然心情愉悦,明媚笑靥里的餍足掩都掩不住。岑韵问她发生什么好事,她摇摇头神秘兮兮道:“不可说。”

结果便是被赏了一个毛栗子,敲得眉心泛起一片红。

淼淼捧着小脸傻笑,待到周围只剩她一个人时,才偷偷摸摸地从袖筒里掏出一块双鱼玉佩。这是她收拾床榻时偶然发现的,许是四王无意遗落,恰好被她拾起。淼淼本欲给他放回原处,临时转变心意,悄悄藏在袖子里。

这是他贴身佩戴的饰物,上头还有两条鱼,虽然明知没有特别寓意,但淼淼还是忍不住想珍藏。冒着被发现后严惩不贷的危险,她执意要将此物偷出来,不为别的,盖因日后见着这枚玉佩,便如同看见他一样。

趁着晌午用膳时间,淼淼偷回下人房中,将玉佩跟珍珠一并放在钱袋中,藏于簟褥之下。

不过一个早晨的光景,府里便改头换面,一派喜气洋洋的喧闹气氛。每逢过年,府上婢仆月钱翻倍,今年更有四王亲自给的赏赐,教人如何不高兴。袁管事特意在城内请来戏曲班子,在正院搭建戏台,忙里忙外很是热闹。

淼淼与一干人一并用过午饭,因没甚胃口,是以只扒拉了两口白米饭。她吃不惯人类的膳食,更喝不惯茶汤乳酪,她只爱喝水。再加上从早晨起便头昏目眩,身体不大爽利,因上午太忙没工夫理会,目下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岑韵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吃得这样少,难怪这么瘦。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个儿好歹上心一些。”

淼淼恍惚颔首,“我知道了,岑韵姐姐。”

岑韵乜她一眼,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倒是被院内戏班子攫住了注意。青衣花旦在后头准备,袁管事向四王征询过意见,最后确定两曲儿家喻户晓的名剧。此时杨复正在云晋斋小憩,他无需操心,一切交给管事打理即可。

淼淼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盯着台前好奇地睁大眼,对晚宴分外期待。难怪卫泠总爱到处游玩,原来外头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她在湖里丰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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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挨到日暮西陲,银松枝桠上的积雪被余晖映照,反射出耀目的橘红色光。淼淼眯起双眸,远远地便觑见廊庑尽头的人,他从月亮门下转出,正往此处行来。步履从容,鸣珂锵玉。

晚上有家宴,袁管事听从他吩咐凡事从简,饶是如此仍旧难掩奢靡。桌上珍馐玉馔,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偌大的桌上只坐着他一人,杨复霎时没了胃口,只象征性地舀了两颗桂花汤圆。

身边有道目光分外明亮,杨复偏头望去,果见小丫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修长玉指握着青釉彩绘勺柄,勺内躺着圆滚饱满的汤圆,看着十分诱人。淼淼从未吃过这等食物,这是有一回见到,格外有兴趣。

房内乌压压围了一圈婢仆,杨复挥手让泰半人退出去,仅留下淼淼和另外一丫鬟。

他将勺子放回碗中,挑唇笑问:“淼淼,想吃吗?”

淼淼点头不迭,白白圆圆的小团子,咬一口还会流出甜香的馅儿,早在杨复吃第一口时便诱惑住她。

杨复让旁边丫鬟另添一副碗筷,示意淼淼,“坐下来陪本王一道用膳。”

若是别人一定会惶恐至极,推推拒拒道一声不敢。然而淼淼不尽然,她不敢置信地踱到跟前,水眸清澈潋滟,“王爷说真的吗?”

杨复语带揶揄,“本王从不撒谎。”

这是在笑话她早上骗人的事,淼淼才没他这么小心眼儿,一件事记一整天。她毫不忸怩地坐在杨复身旁,因为惊喜连头疼都不那么难耐了,她学着杨复舀一颗白嫩嫩的汤圆送入口中,牙齿咬开软糯皮层,桂花馅儿溢满口腔,甜香十足,让她由衷称赞,“好吃!”

大眼睛愉悦地眯起,满足的模样跟从未吃过似的。

看着她吃饭,连带着自己食欲也开怀不少,杨复若有所思地支颐,“以往过年你都吃什么?”

大汤圆将她脸颊撑得鼓鼓,她嚼了两下艰难咽下,“水草和小虾。”

杨复动作微顿,“水草?”

“…”

淼淼自知说错话,埋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正思量着该如何挽救,却听杨复喟叹一声,“多吃些。”

她抬头,却看不清杨复眼里的情绪。

殊不知杨复误以为她家境贫寒,大过年的都没一顿好吃食,对她分外怜惜。

淼淼不明其意地哦一声,听话地吃了不少。她食相不算文雅,同那些个细嚼慢咽、拘谨矜持的大家闺秀不同,然而却不显粗俗,意外地舒服。看她吃饭便觉无比满足,好似天底下珍馐佳酿都在眼前,再无奢求。

因着她在,杨复比往常吃得多些,事后袁管事进来收拾时,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

杨复对戏曲兴致不高,听了两曲儿便起身回屋,袁管事还当他不满意,草草打发了戏班子回去,惕惕然上前关怀。孰知他只是倦了,意欲躺在榻上休息半个时辰,并吩咐管事:“晚上要守岁,记得唤醒本王。”

袁管事连连应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让一干人等不得进去打扰。

淼淼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连带着精神头儿也活络不少。方才同她一起伺候的那个丫鬟,看她的眼神可谓崇敬羡慕,连带着跟她说话都客气几分。

听岑韵说晚上要守岁,她颇为新鲜,精力充沛地跺跺脚,“真的会放烟火吗?”

岑韵微微一笑,“会的,每年都会。”

淼淼雀跃地欢呼一声:“我也要守岁!”

往常她都是躲在水中,从水面看外界,有如镜花水月。常常听得砰砰响声,天空炸开灿烂火光,朦胧似梦,瞧不真切。如今她能真真切切地站在地面上,同他一起看烟火,是梦寐以求的时刻。

夜深渐深,虽已立春,但夜里依然寒意透骨。有许多丫鬟受不住冻,早早地便回屋休息了,人群渐次稀疏四散,及至子时,院外只剩下守夜的丫鬟和另外几人。岑韵端来烫面炸糕,一人一个递到跟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还有好一阵等呢。”

到了淼淼跟前,她蔫蔫地摇摇头,“谢谢岑韵姐姐,我现在不饿。”

她方才吃得多了,积在腹中不能消化,再加上夜里天寒,头昏脑涨,不舒服得紧。岑韵见她模样难受,劝她回屋休息,她却固执地坚持,“我要等。”

她一定要等杨复出来,同他一起看烟火,同他一道迎来下一年。如此难得的机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岑韵道她缺心眼儿,借了件披风给她披上,“若是累了就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待时候到了我叫你。”

淼淼感激地笑道:“好。”

廊下石阶冰凉,淼淼却毫无怨言,小脑袋倚靠这廊柱,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杨复出来时,第一眼便看到小小一团缩在门外,头微垂,大约睡了过去。他缓步上前,只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缩进披风中,脸蛋通红,喘息短促。

杨复攒眉,俯身探上她的额头,果然滚烫得厉害。

他正欲命人传唤郎中,却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袖缘。淼淼原本就不敢睡熟,被他的动作惊醒,下意识便要留住他。

因为发热,双眸水润澄亮,殷殷切切地将他看着,毫不掩饰其中倾慕。这双大眼睛里流泻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杨复怔忡,“淼淼。”

头顶穹隆蓦地炸开一声巨响,火花四射,绚烂多彩。接二连三的烟火在半空绽放,映照在两人身上,光华流转,静谧无声。

淼淼揉了揉眼睛,努力朝他扬起笑靥,“王爷,新春愉快。”

言讫,缓缓阖上双目,软身向后倒去。杨复眸中微动,伸手捞住她单薄身子,带往怀中。

第七日

旭日初升,朝霞冉映,明亮的光线挤入眼缝,淼淼下意识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缓缓掀开眼睑。身上绵软无力,头脑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处何处。

这不是她寻常睡的下人房,室内熏香袅袅,地龙烧得温暖,连被褥都是一阵桂花香味。透过层层锦绣帷帐,依稀能看见外头有个人影进出,她艰涩地坐起身,奈何力不从心,折腾出很大动静。外头的人听见声响,踱步到跟前将她扶起,“淼淼,你好些了吗?”

抬头见是岑韵姐姐,淼淼心头失落流淌而过。为何不是他,昨晚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他身上清香好闻的气息,为何一觉醒来就没有了?

她不说话,岑韵还当她身子不适,往她身后垫了一块大迎枕,将桌几上才煎好的药汁递给她,“这里是侧室,昨晚你忽然昏倒,王爷便将此处让给你居住。郎中已经来看过了,是受风寒所致,只要你乖乖吃药,不出两三日便能好。”

话语中不由自主带上哄小孩的口气,盖因淼淼如今模样,无精打采,蔫蔫的像极了病痛的幼童。她原本就瘦弱,经此一病脸颊更显娇小,几乎没有巴掌大,唯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纤长睫羽如花似蝶,振翅翩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