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讫,杨复一愣:“为何?”

“因为卫泠经常这么叫我。”她如实回答。

从她有名字开始,卫泠就一直叫她六水,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次数,比她的名字还要多。淼淼当然很好奇,这二字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熟料杨复放下羊毫笔:“这两个字不教。”

淼淼大惊:“为何?”

他气定神闲:“不会。”

原来堂堂王爷也有不会的字,淼淼失望地瘪瘪嘴,退而求其次:“那就写我的名字好了。”

杨复凝睇她,提笔面无表情地写下一字,他笔锋勾得巧妙,行云流水一般,字迹赏心悦目。淼淼盯着看了许久,学着他的模样一笔一划地勾勒,奈何手中力道不足,总是写得歪七扭八。

整整一上午,她都待在书房学写自己的名字,总算渐渐有了雏形。

再一看,小脸跟个花猫似的,两道墨汁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模样别提多滑稽。杨复见状,把她叫到跟前,“真脏。”

说起掏出绢帕,给她拭去脸上墨汁,动作轻柔。

淼淼盯着他痴痴地看怔了,少顷俯身,在他唇上飞快香了一下,眯眼偷笑。

*

约莫午时左右,正值晌午用膳时候。

杨复正欲唤人传膳,乐山进来通传:“王爷,太子方才前来拜访,目下正在正堂等候着。”

太子不常来几位弟兄府上,都是逢年过节才来一趟,今儿个忽然前来,倒教人一番诧异。

杨复顿了顿,“可有说何事?”

乐山迟疑了下:“似乎还是昶园那事,太子道被人冒犯了,不知怎么的,就断定那人在四王府上。”

杨复眉心微蹙,是以没察觉一旁淼淼倒吸了口气,神色慌乱。

第34日

那次的事委实将淼淼吓得不轻,一直到回去,仍旧惶惶不安。

本以为太子早将此事忘了,未料想他还没死心。乐山说他断定那人就在府上?怎么会,他认出她了吗?

淼淼僵在原地,直到杨复跟她说:“本王过去一趟,你在书房等着。”

她点头,十指在身后纠结一团,“王爷去吧。”

看着杨复和乐山越走越远,她心惊胆战地跌坐在花梨木圈椅中,从脚底渗出一股凉意。万一太子真发现她的真身,并告诉了杨复,那该如何是好?他们会如何对待她?

没有卫泠,她根本一点用都没用,简直是任人宰割的命。

想一想更觉悲哀,她手忙脚乱地掏出血石,语调带着颤音:“卫、卫泠?”

石头里的血珠渐渐发亮,少顷传来集市喧闹的声音,旋即传来卫泠的冷淡的声音:“何事?”

淼淼思来想去:“你在哪里?”

那边的卫泠顿了顿,声音不那么吵闹了,“我在通州。”

通州距离此处不远,就是上回淼淼落水后来到的城镇,从那儿到京城,只需要三两个时辰。

没想到他会在那里,淼淼疑惑出声:“你为何要去通州?”

“还记得上回帮了我们的那户人吗?”卫泠来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地方,“我顺道路过此地,就感谢了他们一番。”

那户人家主叫石六,妻子石嫂待他们很热情,淼淼当然记得。石嫂给她的那身衣裳,她至今都还留着呢,如果有机会,她还想回去古朴的人家看看。四周广袤,绿野无垠,可比王府里好玩多了。

一不留神想歪了,淼淼赶忙拉回神智,正欲开口,忽听门口传来脚步声,乐水出现在珠帘外:“方才似乎听到里面有声音,可是有其他人?”

好在淼淼反应及时,将血石藏在身后,“哪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乐水将信将疑地扫视一遍,果真没看到可疑人物。真是怪了,方才分明听见男人的声音,莫非是他的幻觉?他目露疑光,见委实没人,这才离去:“我就在门口,若是发生何事,尽管叫我。”

淼淼笑着点头:“有劳乐水大哥!”

乐水的身影消失在帘外,他继续守在书房门口。淼淼心有余悸地吁气,手心里的玉石被捏出了汗,她起身环顾书房,根本没有一处隐匿的地方。最后跑到内室,见里头有一个朱漆大柜子,没多想便钻了进去,躲在里头问道:“卫泠,你还在吗?”

过了许久,那边才再次传出声音:“你跟杨复在一起?”

他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淼淼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若是让杨复知道她跟卫泠用一块石头通话,怎能不怀疑她?

卫泠语气有所缓和:“那你找我何事?”

淼 淼酝酿一会儿,便将昶园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跟他代交了。包括下水洗澡,被太子看到一事,她认错态度良好,语气虔诚:“我当时没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况 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是我,我的变化那么大。本以为过几天他就忘了,谁知道他进来又来一趟,似乎…似乎有了眉目,卫泠,万一他认出我了呢?”

最后那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很有几分小可怜的味道。她躲在柜子里,声音不敢放大,嗡嗡地传到那头,听得卫泠脸色一沉。

他问道:“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淼淼抿唇:“我说了,不想让你担心嘛…”

卫泠打断她,语气波动:“你让我担心的还少么?”

一句话将她堵得哑口无言,确实是不少了,淼淼愧疚地低头。所以她才总觉得欠卫泠的,大抵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淼淼强打起精神:“那我现在…”

卫泠警告:“什么都别做,也别自投罗网。”他话语一顿,“杨复对你如何?会保护你吗?”

淼淼点头:“会的!”答得叫一个肯定。

卫泠牵唇,略有些苦涩,“那就交给他了,让他…”

话音未落,这边已经有人传唤:“婢女淼淼在吗?太子请她到正堂一趟。”

是个女声,大约是跟乐水说话。不多时,两人一齐进入书房,乐山没有找到他,便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淼淼手一哆嗦,匆匆将血石塞入袖筒中,推开衣柜门踉跄而出:“我在这里。”

她从内室出来,对方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太子身边的婢女引路道:“随我来吧。”

淼淼面上平静,实则内心波涛汹涌,一步步走得沉甸甸的,端是视死如归。她手心捏出了汗,一瞬间思考了无数种可能。

太子怎么会知道她?莫非自己…真的被发现了?她面色一百,脚步霎时顿住,这一刻十分想逃脱。

那晚在昶园,她清楚地听到太子和另一人对话,当时就觉得那声音分外熟悉,像是王爷身边的人。事后她忘了此事,目下想来恐怕跟那人脱不了干系,可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

王府正堂,官帽椅中气定神闲地坐着一人,他一袭黛蓝梅花蜂蝶纹圆领袍,头束冠玉,仪表堂堂,正是杨谌。他拨了拨墨彩小盖钟,小啜一口毛尖,意味深长,“想不到四弟府上…还有如此奇人。”

杨复坐在下方紫檀圈椅中,他淡淡收回视线,睇向门口:“二兄想必弄错了,你要找的人,恐怕不是齐瀚府上的丫鬟。”

杨谌微微一笑,“怎么不是?本王那天找遍了昶园,一无所获。后来有人告诉本王,那天四弟府上的一位丫鬟彻夜未归。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杨复敛去眸中深色,看向他时只剩下诚挚:“齐瀚府上婢仆素来规矩守礼,不会做出冒犯二兄的事。”言罢停了停,“不知那位丫鬟做了何事,让二兄如此动怒?”

杨谌放下盖钟,摇了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言讫笑看杨复,那一眼很是耐人寻味:“四弟这些天都忙什么?”有如此美人,竟然还能坐怀不乱。

杨复弯唇,“闲暇无事,读书练字罢了。”

杨谌若有兴趣地哦一声,显然心思不在此事上,“本王还记得你八岁时,写的字曾得到过阿耶称赞,是兄弟里最得赏识的一位。这么些年过去了,不知有多少进步?”

“让二兄笑话了,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我事事无心,庸庸碌碌,写的字恐怕连八岁都不如。”杨复摇摇头,微一叹息。

不知哪句话取悦了杨谌,他哈哈一笑,“你说说你,怎么就成了这样!”

说罢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杨复抬眸看向门外,唇边笑意隐去,黑眸淡然如水。

他不言不语,想一泓滢婷的泉水,洗尽铅华。分明在杨谌之下,却神姿高彻,俨然瑶林琼树,迥出尘表。正是这等气势,让杨谌一直对他心有忌惮,然而目下另有要紧事,便没多理会他。

这些天为了此事,他跟太子妃吵闹了不止一场。

自打那晚月下看过那个美人儿,太子府的女人同她一比,全都成了庸脂俗粉,根本瞧不上眼。

杨谌接二连三地找了不少女人,奈何都不是她。搁在太子妃眼里,变成了浪荡形骸,倚翠偎红。太子妃自然气恼,将那些个女人都教训了一遍。太子颜面过不去,两人便要起争执,如今已经三天没说过话。

提起这事,他便一肚子恼火。然而想到将要见到心心念念的妙人儿,便都算不得什么了。

*

没一会儿,去溶光院传唤的婢女回来,走到跟前行礼:“回太子,您要的人已经带来了。”

说着站在边上,示意外头的人进来。

淼淼低着头,迈过门槛慢吞吞地步入屋中。行将进屋,便觉得一道目光落在身上,分外灼热,让她没来由地一个哆嗦。

“婢子淼淼见过太子,四王。”

小丫鬟穿着杏粉色短襦石榴裙,身型瘦小玲珑,同那晚有所差别。彼时天色虽暗,但杨谌记得清清楚楚,她身段袅娜,凹凸有致。

难道是穿着衣裳的缘故?

杨谌抬手:“快起来吧。”说着想到自己来的目的,低咳一声掩饰:“抬起头,让本王看看是不是你。”

淼淼肩膀缩了缩,余光乜到一旁的杨复身上,不敢对上他双目,遂又移开去,缓缓抬起新月般的小脸。尖尖的下颔,粉唇微抿,一双潋滟容眸惴惴不安,迎上杨谌的目光。

静了许久,杨谌神色难辨,“你就是淼淼?”

她微微颔首:“是婢子。”

“大胆!”杨谌忽然震怒,将桌上茶盏一扫而落,杯盘破碎,一地狼藉。

此举吓坏了屋内不少人,尤其淼淼浑身抖如筛糠,不知做错何事。

杨复起身:“不知二兄因何动怒?”

杨谌气得在原地打转,怒火滔天,偏偏又无处发泄。

不是她,又不是她!

找了恁久,怎么就是找不到?这次听人汇报后,他原本有十成的把握,未料想仍旧不是。

他大喝一声:“滚滚滚,都滚出去!”

淼淼泫然欲泣,虽然委屈,但好在躲过一截,转头便往外走。她一路上都要吓死了,做好了被人发现的准备,谁知道这太子脑子有问题,无缘无故撒了一通脾气,真是莫名其妙。

约莫走得急了,手心一凉,从袖筒中滑出一物,落于地面。

玉石剔透无暇,光洁莹润,折射出浅白色的光。中间流淌这一滴殷红血液,诡异而美丽。

杨谌眯眸,出声叫住她:“等等。”

淼淼微顿,弯腰拾起血石,不明所以地回望他。

第35日

“拿给本王看看。”

杨谌立在前方,朝她伸出手,不容置喙。

淼淼不知此物有多珍贵,更不知凭她小丫鬟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拥有此物。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是联系她跟卫泠的唯一物件,若是没有它,她恐怕再也不知道卫泠身在何处了。

是以淼淼下意识地将其藏在身后,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是我的,不能拿给太子您看。”

“你的?”太子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一改方才暴怒之色,“这块玉色泽湿润,细腻光洁,并非凡品,岂是你一个丫鬟能拿得起的?”

他一壁说一壁走到淼淼跟前,步步紧逼。

淼淼慌了神,并不知还有这种说法:“这是旁人送我的。”

杨谌抬眉,“是谁?”

淼淼缄默不言,照太子的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她不想将卫泠牵扯进来,谁知道他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她不说话,杨谌作势要从她手中夺过玉石,她眼疾手快地避开。正欲开口,已有一个身影挡在跟前。肩背挺拔,屹立如松,他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是我的送的,二兄不必追究了。”

杨谌显然很意外:“你送的?”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番,小丫鬟愧疚地仰起头,那眼神里毫无保留的依赖,简直让人不多想都难。他恍然大悟,意味深长:“想不到…想不到啊。”

杨复不多表态,“正是,她曾在雪山救了我一命,事后我送了此物作为谢礼。”言讫敛眸,“既是认错人了,便让她回去吧,齐瀚这里尚有几句话同二兄说。”

熟料杨谌竟道:“不急,不急。”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淼淼身上,他眼神诡谲狡诈,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教人浑身不自在。直到淼淼被他看得起了鸡皮疙瘩,他才缓缓:“本王仍旧不能放心,那晚冒犯本王的丫鬟,似乎与她脱不了干系。”

淼淼一缩,只觉落入冰窖中,浑身冷得直哆嗦。

下一瞬,杨谌微微一笑,向杨复道:“不如你将这丫鬟借本王几天?待查清楚后,二兄再给你一个交代。”

杨复眸色一冷,婉拒道:“她平常安分守己,乖觉懂事,应当不是冒犯二兄之人。况且,实不相,这些天服侍一事都由她经手,齐瀚已然不适应他人。”

杨谌避重就轻,“这有何难?本王府上多得是心灵手巧的婢女,明日挑十几个给你送来,保准有你满意的。”

杨复微滞:“齐瀚斗胆,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何事,以至于二兄不能释怀。”

方才他问了,杨谌以一句“不可说”打发了他。如今既然想要走他的小丫鬟,自然要拿出诚意,杨谌指了指心口:“那丫鬟在本王这儿狠狠挠了下,至今都没痊愈。”

淼淼被杨复挡着,她不屑地撇撇嘴,真是胡说八道,她根本没做过这事。

那能是多大的伤?都已经过去二十天了,若再不好,那不是溃烂炎症了么?

杨复不动声色:“我这儿有治愈伤口的药,稍后命人拿来,二兄用过之后,不出三日便能痊愈。”

杨谌摆摆手,话里有话:“不必,只要看见她,本王这伤就全好了。”

言讫传唤手下,不管不顾地道:“将这个叫淼淼的丫鬟带回府上,听候本王发落!”

从门口进来两名侍从,听命一左一右架住淼淼,不由分说地往门外带去。

淼淼猝不及防,连挣扎都没顾上,就被拖着往外走。她慌乱地抬头,对上杨复冷冽的目光,他面无表情道:“放肆!都退下。”

此话果真见效,那二人立马顿住,为难地看向太子。

他们没轻没重的,淼淼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一有机会便马上逃脱。想要回到杨复身边寻求庇护,但是杨谌也在那儿,她一时犹豫了下,又被两人逮了回去。

杨谌笑言:“四弟这是做什么?本王只是要你一个丫鬟,何必如此吝啬?”

杨复淡漠回视,话里真假掺半:“偌大的王府,我只相中她一个,二兄何必夺人所好?”

太子果然没当真,他朗声一笑:“我若真要她,你能如何?”

他凑近杨复跟前低语:“四弟别忘了,阿母近来一直在操心你的婚事,那姜家女郎,本王瞧着可是样样都好。”

说着命令侍从把淼淼带下去,他拍了拍杨复的肩膀,意在威胁:“别担心,几天后就给你送回来。”

杨复一动未动,眼睁睁地看着淼淼被带走,他眸中一凛,下颔紧绷,手背上泛起突兀脉络。

许久,他动作缓慢地拿下杨谌的手掌:“三日。若她有任何闪失,我与二兄…不会善终。”

多年来他在外人跟前,一直伪装着清心寡欲,平庸无为的模样,这是头一回撕开那一层,请清清楚楚地警告。杨谌略有诧异,然而正因为如此,更让他坚定了那丫鬟的身份,他抿唇轻呵:“看来她,在四弟心里很不一般。”

杨复走出堂屋,不置可否。

*

淼淼被强行带出府外,得知要到太子府时,拼了命的挣扎,“我不去…我要见王爷…”

府外停着一辆华贵车辇,装饰张扬,一看便是太子的座驾。她心中更加排斥,一想到杨谌那双不怀好意的眸子,便打心眼儿里厌恶。奈何桎梏她的是侍从过于强势,扣着她的肩膀使她动弹不得,“老实点!”

淼淼急了:“你们不要动我,我不会让王爷绕过你们的!”

但听一声大笑,从府内走出一人,“胆子不小,你敢命令哪个王爷?”

杨谌来到她跟前,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笑容调侃,“如果是四王便算了,他已经将你交给本王处置了,这几天里,你得待在本王身边。”

淼淼牙关紧咬:“你、你胡说…”

她下意识地反驳,但看杨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似在笑话她的天真。她将信将疑地往他身后看去,并无杨复踪影,这才知道他不是玩笑,顿时慌了神。

杨复真把她交给太子了…他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淼淼眸中光彩渐次黯淡,她抿了下唇,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光了力气,蔫头耷脑,像极了被主人遗弃的猫儿狗儿。

杨谌踩着脚凳上车,随后她被侍从推搡到跟前,淼淼踉跄了下,最后不甘心地往门口睇去一眼,依然没看到杨复出现。她心里空落落的,放弃了挣扎,没精打采地进入车厢。

杨谌已经在车内坐定,见她进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本王这儿。”

淼淼佯装没听见,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做过去:“婢子不敢。”

杨谌笑了:“本王命令你的,有何不敢?”

她不说话。

搁在平时杨谌早动怒了,目下却心情好的很,不跟她一般见识:“你刚才的玉石呢?拿给本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