淼淼下意识地:“什么东西?”

他睨她一眼:“血石。”

淼淼咬唇哦一声,彻底不吭声了。

*

太清湖白天人多,淼淼不敢出现在众人视线内,便躲在水底下观望。

从水下能看到众生百态,她闲来无事,就喜欢观察每个人的表情,猜测他们的心情行动。曾经她用这种方式,偷偷观察了杨复十来年,百看不厌。

卫泠一早叮嘱她不能出来,他去太子府一趟,她便老老实实地在这等着。

血石在太子那儿,即便淼淼不要了,也不能落入杨谌手中,毕竟里头是卫泠的血液,指不定他拿去做什么事。淼淼一想到杨谌的脸,脑海里便闪现他将自己推落水的场景,忍不住咬牙切齿,“坏蛋。”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故意把她推进水里。淼淼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吩咐仆从不准下水,直到过去许久,才有人下去打捞她。

他怎么会知道的?难道跟血石有关系?

淼淼百思不解,一直等待卫泠回来。

晌午过去了,日头渐渐西斜,仍旧不见他出现。淼淼逐渐变得不安,该不是出事了?太子府戒备森严,她去过一次,知道里头的情况,卫泠孤身一人前往,能否应付得来?

淼淼越发不安,忍不住从水底石堆浮上来,隔着一层水面,看到岸上的人都陆续回家了。

霞光照得湖面一片橘红,像染了满湖血色,美艳绮丽。她在的这儿人烟稀少,又有一片柳树林掩映,几乎没人在意。淼淼悄悄探出头,四处张望了下,不见卫泠身影。

视线一转,落在前方一颗树下,她霍地僵住了。

只见树下孑然立着一人,宛如寒山修竹,白衣玉冠,衣袂轻飏。他一动不动地眺望湖心,眸色黝深,神情憔悴,无端透出几许萧索凄怆之感。短短几日光景,他便瘦了一大圈,很是虚弱,全无以前淡雅洒脱模样,显得失魂落魄的。

淼淼悄悄潜在不远处,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为何就觉得心疼。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跟她认识的他一点儿也不一样,仿佛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从云端狠狠跌入泥土中,摔得一身狼藉。

是因为她不在吗?淼淼不敢奢望,他以后能记得她,她便心满意足了。可如若不然,他为何会这样呢?

淼淼多想上前,告诉他别担心,她还好好的,只是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想着想着,眼眶便湿润了,淼淼捂着眼睛无声哽咽。不能哭,哭了又要掉珍珠了,她瘪瘪嘴一直憋着,直至眼眶通红,才嘤咛一声钻入水中。

*

淼淼在水底哭得形容凄惨,湖底沉了一地的珍珠豆子,她还在不断地掉眼泪,口中呜咽不休。

“我…我没死…”

杨复自然听不到,她声音小得很,跟自己说话似的。

卫泠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她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多大委屈。“怎么了?”

淼淼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眨了又眨,不答反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罢睁大眼,看着他身后的长鱼尾,“你怎么…也?”

卫泠摊开掌心,里头躺着一块血石,“以后好好收着,别再让人抢走了。”

淼淼露出惊喜,拿过重新戴在脖子上,点头不迭:“嗯嗯!”

她悲喜交加,是以没注意卫泠的脸色,他模样很疲惫,对于突然变回鲛人一事避而不答。淼淼是个缺心眼儿,再加上水底光线不好,她一直都没发现,还当他只是出去一天累了。

卫泠没有忘记:“方才为何哭了?”

淼淼踟蹰良久,“我…刚才在湖岸,看见了王爷。”

卫泠抬眸。

她忸怩两下,抬头看向水面,清澈水流从头顶淌过,初春的水温冰冰凉凉,对他们来说很是惬意。一条红尾鲶慢悠悠地游过,淼淼想了想,“他似乎过得不好。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他难道知道我在这里?”

卫泠看也不看,“他不知道。”

淼淼失落地垂下眼睑,“是吗。”

杨复来此处,纯粹是因为淼淼在此处落水,又在此处打捞上来。

他连守着她的躯壳都不能了,唯有到这里来。

*

底下丫鬟收拾淼淼的遗物,在她竹簟底下找出来一个穿花钱袋,里面有一块玉佩,和半袋子珍珠。

玉佩是他在别院丢失的双鱼玉佩,彼时找了许久未果,还当是遗落在了某处,未料想竟被这小丫鬟藏了起来。剩下的半袋子珍珠,色泽晶莹圆润,是为上品。

管事拿给他的时候,神情很有几分复杂,那脸上分明写着,这样一个丫鬟,怎会有恁多珍珠?杨复敛眸,他这才知道,他对她知之甚少。

府里近来并未入库珍珠,那她是打哪来的?杨复眉宇深沉,另有一事也参不透,太子请她去府上,当真是因为被她冒犯了吗?

若真如此,为何要请和尚诵经,并给淼淼喝下符水?

春风吹皱湖心,残阳逐渐消失在远处山边,晚霞如血。他伤口未愈,又吹了一下午冷风,这会儿早已体力不支了。

脚边水面传来动静,水声咕噜作响,光影晃动。

杨复循声低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鱼尾一闪而过,被夕阳映照得璀璨生辉,照亮了他眼底的黯淡。

第42日

那光芒晃花了他的眼,在冷清的河畔显得格外夺目。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杨复失神片刻,旋即轻笑,大抵是他伤得太重,连脑子都糊涂了。

他身上有多处剑伤,那几个侍卫不敢对他动真格,顶多只是皮外伤。关键在于杨谌的那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索性没有伤及要害,否则恐怕整条胳膊便废了。饶是如此,太医还是叮嘱要好好静养,最好躺在床上,不要随意走动。

杨复没有听,第二天便来了太清湖,一站便是一整天。

目下头脑昏昏沉沉的,不大清醒。太阳落山后,湖岸透着些许凉意,吹得他体温越来越高。

昨 日太子来王府大闹了一场,此事传到圣人耳中,免不了一番震怒。他最主张兄友弟恭,太子以公谋私,伤了四王,无疑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圣人对两人不无失望, 下令禁了太子一个月的足,命其在家好生反省。至于杨复,他有伤在身,况且那丫鬟都不在了,便没什么好追究的,留在府里安生养伤便是。

杨复不知道的是,因为这次原因,卫皇后为他操办婚事的心情,更加急切了些。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徐徐燃起,影影绰绰照亮了京城。杨复始终没有移动,平常这时候乐山乐水早该出现了,可是今日一直不见踪影,淼淼躲在暗处,偷偷摸摸观察他的情况。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好,脸色差得很,淼淼忍不住靠近了些,隐匿在一颗岸边生长的柳树后。他眼神空洞洞的,一身寂寥,淼淼挣扎良久,始终没有上前。

就这么看了半个时辰,天已经黑透了,杨复忽而身形一软倒了下去。

“王爷!”

淼淼惊愕出声,忙扑上前去营救。

可惜为时已晚,杨复正站在湖岸边,他失神栽入水中,就在淼淼眼前落水。

水花溅了她一脸,淼淼焦急地潜入水中,将杨复从水里救了出来。他神智不甚清楚,一探额头,居然滚烫得惊人。非但如此,连肩上的伤口都裂开了,渗出丝丝血迹。

淼淼着急坏了,“王爷,王爷你怎么样?”

一时间顾不得身份被发现,她几乎全身都来到岸上,不住地唤他的名字。她不敢随意碰他,万一碰着了伤口,会让他更加疼痛。

猛然间被他攒住手腕,他断断续续地:“淼淼…淼淼…”

恍恍惚惚地,他好像听见了淼淼的声音。只有那个小丫鬟,才会如此焦虑关切地唤他王爷,也只有她,敢张口就叫他的名字。

淼淼回来了?她没有死?

方才落水的刹那,他似乎看到有人从树后出来,一头泼墨长发,迤逦在湖面上,像一团茂盛的海藻,衬得月光下的脸蛋格外洁白。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刚才一闪而过的鱼尾再次闯入他视线,隔着水幕,杨复缓缓阖上双目。

头疼得厉害,他极力想睁开双目,偏偏力不从心。

只能听到一个模糊声音响在耳边:“王爷,你快醒醒,你不要这样…我看了很难受…”

真的是淼淼吗?

杨复全力握住手中皓腕,不容她挣脱,“淼淼,别走…别让我愧疚一辈子。”

一句话花光了他所有力气,后来他不再开口,只是仍旧不松手,就这么躺在湖畔,眉心深蹙。

淼淼怔楞地看着他,脑子里乱哄哄地,不停地思考他刚才的话。

然而总不能一直躺着,杨复正在发热,若不及时就医,唯恐身体出现危险。淼淼握着血石求助:“卫泠,你在哪里?”

血石渐渐发烫,卫泠的声音很轻,“水底下。”

他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好似被她打扰了休息,语气并不好。淼淼瑟缩了下,求救的话哽在嗓子眼儿,竟有些说不出口:“…哦。”

等了一会儿,卫泠问道:“何事?”

她凝视着杨复,许久才道:“没事,你先休息。”

卫泠不再开口,没多久血石的光亮便黯了下去。

淼淼没有多想,解开杨复的衣衫,就着月色查看他的伤口。他的衣服都浸着血,淼淼撕下自己的薄衫给他重新包扎了一遍,又拿布条沾水,一遍遍地给他擦拭额、脖子、身体。

好在此处无人,否则看到这一幕,还不得吓死。

一条半人半鱼的鲛人在湖里和岸上来回,不断地给一名男子降温,她行动不便,远远看去很有些滑稽。

没多时杨复开始发冷,这可让淼淼犯了难,幕天席地的,上哪儿给他找被褥?

淼淼咬咬牙,索性张开怀抱抱住他,以体温供他取暖。她翘臀微微后移,不想让他触到自己的鱼鳞。抬头便是灿烂星空,星子熠熠发光,映入她的眼中,汇聚成一条皎皎星河。

说起来,这好像是他们头一回,并排躺着拥抱。

杨复紧紧搂着她,不只是汲取她身上的温暖,更多的,是叫淼淼的味道。清冽纯净,青草露水的香味,百闻不厌。

“别走…”

杨复埋在她颈窝,不是叫她的名字,就是重复这句话,反反复复地,也不嫌啰嗦。

淼淼的体温也不算高,但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聊胜于无。身下砂石硌得她尾巴有些疼,淼淼皱眉挪了挪,谁知被杨复抱得更紧。

他几乎是恳求地:“再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嗓音黯哑生涩,哪有平时低醇的镇静。

他以为是在做梦吗?

淼淼蹭了蹭他的胸口,充满眷恋,“王爷,我是淼淼…我也不想走,可是我不能…”

她现在才知道后怕,若是有人忽然出现,看到了她,那她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说不定还会连累卫泠,他们鲛人本就稀少,这两年已经鲜少能见到同类了。

既然他瞧着没有大碍,淼淼狠了狠心,掰开他禁锢在腰上的手臂,起身挪回湖中。

手臂被再次擒住,杨复好像要睁开眼,“你要去哪?”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并伴随着乐山乐水的声音:“王爷?”

眼瞅着他们就要走到跟前,淼淼浑身一颤,挥手挣开他的手掌,毫不迟疑地跃入湖中。浪花四溅,杨复虚软地倒回地面,眼前是黑漆漆的穹隆,环顾左右,哪有淼淼的影子?

可是周围,分明还残留着一股清香,他再熟悉不过。

难道不是梦?

乐山二人来到跟前,见到他的模样颇为吃惊,“王爷没事吧?属下来迟,请王爷恕罪。”

杨复缓缓起身,衣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衣衫半干,虚弱憔悴,他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两人在心里叹息,自打淼淼走后,王爷便一直这样,这都第三天了,一直下去怎么成。

杨复往湖面看了看,少顷收回目光,淡声:“回府。”

乐山乐水二人虽有疑惑,但对他的话毕恭毕敬。

*

自打那夜过后,这两天杨复几乎每天都会到太清湖来,连地方都没换过。

淼淼再也不敢随意出现了,她就远远地看着,从早看到晚,仿佛又回到了别院的日子。杨复的不知好了没,只是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仿佛沉淀了所有铅华,眼眸里只剩下死寂,无波无谰。

他手里握着块双鱼玉佩,在太阳底下碧玉通透,一遍遍地婆娑,好像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当初那个小丫头,胆子真大,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偷藏这块玉佩的?就不怕被发现后严加惩罚?

杨复一闭眼,便是她粲然笑脸,比春日暖阳还要明媚几分。

心里便越发地空了。

那个丫鬟的身体好好地保存在湖底,她肚子里有卫泠的药物,不到九十天,身体不会腐坏。淼淼决意不能再这么下去,她下定决心告诉卫泠:“我要去东海!”

卫泠睃向她,“当真要去?”

淼淼狠点两下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最后争取一下,真这么放弃了,说不定她以后会后悔。“你帮我看着她的身体,我会尽快回来的。”

卫泠忍不住给她泼冷水:“东海的鱼类凶猛,你不怕受伤?”

谁知她很干脆:“不怕!”

言讫系紧了脖子上的血石,准备出发:“有事我会联系你的,你就在这儿等我。”

卫泠咬牙,溢出一声咕哝,“回来。”一壁说一壁拽住她尾鳍,硬生生拖到跟前。

他说:“我去。”

淼淼露出惊讶,“什么?”

卫泠把她甩到身后,头也不回地朝东边游去,“这几天老老实实地留在此处,若有意外,自己解决。”

淼淼怔怔地看着他背影,瘪瘪嘴,心里胀满暖暖的感觉。

卫泠总是一边说刻薄的话,一边又帮着她,替她收拾烂摊子。他对她这么好,以后还怎么还得清?

过去三五天,淼淼一直没能联系上卫泠。用血石同他说话,他也不回答,让淼淼一个人在这头急得团团转,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这几天杨复都会来湖边,不知是在等什么,又或者是想什么。

今天他意外地没来,淼淼反而有些不习惯,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约莫傍晚时分,淼淼守在丫鬟身边,低头静静地沉思。太清湖底下有很多石头,形状各异,足够他们藏身。

平静的水里传来波动,淼淼抬头看去,远处有个身影正往这儿游来。

不必多想,一定是卫泠无疑!

淼淼惊喜地亮起双眸,起身相迎,然而越近便越觉得不对,他动作缓慢迟钝,好似受了不轻的伤。淼淼忙上前接住他,“卫泠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低头观察他的脸色,确实不大对劲;再看他身上,有多处细小的伤痕,但应当不是关键,他还受了别的伤。

淼淼扶着他到水底下,“你没事吧?”

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受伤,便忍不住内疚自责,她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地查看他的伤势:“都怪我,不应该让你去的…”

卫泠握着她小臂,乌黑瞳仁凝望着她,旋即揽着她的头,趁机吻上她嗫喏的唇瓣。

淼淼惊呆了,木讷讷地睁大眼,忘了言语。

少顷口中被渡入一颗药物,被卫泠推入喉咙,顺着滑入腹中。

过了一会儿,卫泠松开她,无力道:“别担心,我只是要休息一段时间。”

他阖上双目,倒在她的怀中。

第43日

入夜,湖畔幽静,有一个小身影慢慢爬出水面,往岸上跑去。不久又呜呜咽咽地跑回来,用树叶叠成一个小舟,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冲去街上。

水里装着一条深黑岩鲤,腹部银白,有一道不甚明显的伤口,正一点点往外渗出血来,不多时便将叶子里的水染红了。小丫头跑得脑门一层细密汗珠,眼眶红红的,“卫泠,你不要死…”

她头发衣裳都湿漉漉的,一路走来都有水迹,猛一看倒真有些吓人。

淼淼拍响面前的木门,“有人吗?救命啊!”

这种时候泰半商铺都关门了,连医馆也是。街道上零星走着几个路人,看到她忍不住侧目,投以好奇的目光。

淼淼穿回了小丫鬟身上,许是好几天没动的缘故,手脚都有些僵硬,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可是卫泠不好,他变回了最初的模样,还受了伤,淼淼不能跟他说话,不知该如何救治他,是以才眼巴巴地跑来医馆求救。

好片刻才有人出来开门,小伙计手里拿着一副碗筷,“现在不看诊了,明天赶早来吧。”

说着便要关门,淼淼眼疾手快地挡住,挤到门内:“求求你,我不能等到明天了…郎中在吗?请他出来好不好?”

小伙计正跟师父一块吃饭,本想拒绝她,但见她衣衫狼狈,神情哀戚,终究有些不忍心,“你等一会儿。”

末了想起来问:“你哪儿不舒服?”

淼淼摇摇头,捧着双手伸到他跟前,“不是我,是他。他受伤了,你们能不能救救他?”

小伙计瞪着她手心的鲤鱼,气呼呼地质问:“你在逗我?”

淼淼一本正经地摇头,都快急哭了,“求你救救他吧,他受了很重的伤!”

然而这句话听在伙计耳中,无异于闹事找茬。

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小伙计搁下碗筷,推搡着她赶到门外,挥了挥手:“去去去,我家师父只治人,不治鱼!”

淼淼踉跄两下,叶子里的水洒出来很多,一路走来漏了不少水,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样下去真担心卫泠会渴死。她仰头殷殷切切地哀求,“可是…鱼也是生物,不是都一样吗?”

小伙计懒得跟她多说,伸手便要关门。

淼淼侧身挡住,被门板夹了胳膊,她却连哼都没哼一声,“那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点水?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