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跟韩棠顶撞得这么厉害,以前无论被他教训也好,冷嘲热讽也好,被他刻薄得狠了,实在受不了也会顶几句,可都不如这一次,让人觉得憋屈和难受。

这人忽冷忽热,刁钻古怪,好赖不知,十足讨厌。

十分钟后,我勉强冷静下来。

二十分钟后,恕一走过来,递了一个鸡腿给我,一如既往的好脾气,“小堂嫂,生气归生气,饭还是要吃的。”

我从善如流地接过鸡腿,顺过气之后,忍不住问:“你堂哥呢?”

“吃完饭,坐在客厅看电视呢。”

“那…你去我房间,帮我把我的iPad(苹果品牌平板电脑)拿下来吧,我…我不敢进去…”

恕一无奈地叹气,哭笑不得,“你说你,这是何苦?”

我一个鸡腿啃完,恕一正好下来,我接过iPad,打开一个视频。

恕一好奇地靠过来,“这是什么?”

“TOPONE去年的八强拳手KO集锦,你堂哥要在预选赛打赢他们其中一个,取而代之,才有资格去参加十一月的总决赛。”

“堂哥不是两届冠军吗,不能直接参加决赛?”

“他的确是两届冠军,不过是十年前。如果他没有这些头衔,连预选赛都不能直接参加。需要从下面的选拔赛开始,一层层打上去,积累到一定分数才有资格。”

“这么严格?”

“当然。主办方这样安排,是为了保证进入决赛圈的拳手都是真正的高手。职业比赛,观众都是花钱进场,看的就是刺激。TOPONE能连续十几年被称作‘站立技的最高殿堂’,不是没有道理。”

“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

我把iPad推到他面前,指着屏幕上正在播放的视频,“这个KO集锦,是从各场比赛节选出来的精华部分,你自己看。”

官方发布的视频,水准向来很高,在配乐的烘托下,视频做出了史诗的感觉,也让那些血腥的对攻画面更加震撼。因为是KO集锦,击倒占了主要内容,暴力十足。

恕一大约看了一分钟就无法直视,这个向来崇尚“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大好青年长长叹道:“难怪你刚才那么反对他去打这个比赛,这一个个的,打起来都像野兽一样,简直无法想象。”

我怔了怔,“这个…当着你堂哥的面,你可别这么说,他最讨厌那个形容词。你堂哥过去比他们还要厉害,否则也不会在那个擂台两度称王。只不过,他已经退役七年了。”

恕一看着我,“如果他真那么厉害,就算七年没打,也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吧,你干吗这么紧张?”

我无奈地叹气,“你不练这个,所以你不懂,七年的空白对一个拳手来说是致命的。这个比赛高手如云,擂台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受伤流血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受伤是轻的,被打残的也不是没有。而且,你堂哥如果真想夺冠,可能会遇到一个非常强的对手。”

我又打开一段视频,推到他面前,“你看这个人,这是他在TOPONE的比赛集锦,你好好看看。”

恕一低头看了一会儿,“这人是谁?长得挺帅。”

我看着画面上那个矫健的身影,介绍道:“他叫安东尼,TOPONE去年的冠军,今年夺冠的大热门,这几年上位最快,也是目前TOPONE擂台上身价最高、实力最强的拳手,荷兰人,今年只有二十二岁。”

恕一看了看我,“二十二岁?那岂不是比堂哥小十岁?”

“没错。最有意思的是,你堂哥第一次捧起TOPONE冠军奖杯也是二十二岁。如果这个小帅哥是你堂哥的粉丝,那他就是从小看着你堂哥的比赛长大的。”

恕一向后靠着椅背,笑了笑,慨叹道:“本来没这个想法,可是听你这么一说,连我都觉得,堂哥似乎真的老了…”

我想了想,不太认同,“也不能这么说。作为一个男人,他正当壮年,人生和事业不过刚刚开始。但作为一个拳手,他的确已经过了最好的巅峰状态。拳手的职业生命很短,尤其是泰拳手。他们上擂台时的年纪都偏小,五六岁学泰拳,七八岁上擂台,整个职业生涯能打完几百场比赛。状态好的,能扛到三十出头,状态一般的,二十五岁左右就退下来做教练,或者从事其他行业。”

恕一看着那个视频,将画面定格,“这个叫安东尼的,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我看不出太多名堂,只觉得他的肌肉线条没有堂哥的明显,身高虽然差不多,但身形不如堂哥好看。气势上…似乎也差了那么一点。”

我指着那个金发小帅哥的图像,解释道:“格斗不是以雕塑肌肉为目的,体型只是副产品。看拳手不能只看气势,要学会看他的控场能力,对场面的控制,节奏的把握,距离的判断,才是划分拳手实力的分水岭。安东尼跟你堂哥,都是控场能力相当强的拳手,从这一点来说,他们不分伯仲。”

恕一疑惑地看着我,“那除了年纪之外,他们到底还差在哪儿?”

我叹了口气,“每个拳手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板,这没什么。你堂哥腿法精湛,安东尼拳法出色,也算是各有所长。只是如今TOPONE的规则,对你堂哥很不利。TOPONE号称自由搏击大赛,但事实上,这个比赛有很多限制,远不如泰拳比赛规则开放。他们规定拳手不能用肘,不允许箍颈连续膝撞,像你堂哥这种擅长用膝肘进攻的传统泰拳手,等于被‘废’了一半武功。”

恕一好奇地问:“这个比赛为什么不允许用肘?”

我无奈地说:“杀伤力太强。肘尖是人体最坚硬的部位,只要看准时机,近距离攻击的突然性、爆发力、隐蔽性都非常出色,像刀子一样,让人防不胜防。国际比赛,拳手动不动就被打得血流披面,还让观众怎么看下去?”

恕一低头想了半天,疑惑地问:“小堂嫂,既然规则对堂哥这么不利,他当初怎么能拿到两届冠军?”

我为恕一打开另外一段视频,是十年前TOPONE为韩棠拍的冠军纪录片,当年播出之后,被人放在了网上,直到今天还有。我偶然发现,就下载到了自己的平板电脑里。

纪录片的时间不长,只有半个小时,因为时间久远,画面不太清晰了,拍摄地点是韩棠在泰国训练的拳馆,记录了他日常的生活,平时的训练状况,中间穿插了几个韩棠比赛的画面。

那时候的韩棠,体型比现在整个小一圈,一张朝气蓬勃的脸,英挺,俊朗,锐气逼人,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笑得一脸阳光。

看着十年前的他,再看十年后的他,着实让人感叹。我收回心思,指着那个视频,向恕一解释道:“因为你堂哥参加TOPONE的时候,规则还没限制得这么厉害。不能用肘,但膝法是开放的。你看,很多实力很强的对手,就是被他用膝盖干掉的。这是他十年前的比赛,你仔细看,你堂哥起膝的角度刁钻,一旦被他箍住颈部或者躯干,就很难摆脱,拳法再好,也只有挨打的份。”

恕一看着视频,啧啧有声,“真的很恐怖,被堂哥这么撞一下,肋骨会不会断?”

想起当年在电脑上看到的画面,我不由得唏嘘道:“会的,他也真的撞断过,在他二十三岁那年,第二次参加TOPONE,在最后的冠军争夺战中,他顶断了对手的肋骨,打得对方内脏出血,整张脸都开了花。我查过当年的报道,据说那个拳手在医院住了几个月。那次之后,TOPONE就改了规则,把箍颈连膝这项技术彻底禁止了。”

“他们改规则是因为堂哥?真的假的?”恕一惊讶地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

我点头,“是真的。不过这在格斗界不是没有先例,就像早期的泰拳比赛都是一回合定胜负,后来因为死亡率太高,就改了规则。在你堂哥之前,也有泰拳手去打过TOPONE,但都是陪太子读书。你堂哥的出现,让TOPONE第一次意识到箍颈连膝超乎预计的杀伤力。为了避免再有拳手被打到内出血,主办方就禁止了这项危险的技术。在那之后,你堂哥没再参加过那个比赛,又认识了你真正的小堂嫂。二十四岁那年只打过几场小比赛,二十五岁就退役了,接着就结婚,继承家业。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我看着那段视频,擂台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当年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只怕那个万众瞩目的俊朗少年,从来都不曾转身看过一眼。在他眼中,那一刻除了胜利,装不下别的。

能让这种国际赛事为他而改规则,不是谁都能做到,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载入TOPONE的史册。

从这个角度来说,安东尼那小孩又算什么?韩棠在擂台上“君临天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我看着那段纪录片,不觉叹道:“你堂哥在擂台下的生活,我不好评价。可在擂台上,他的确是男人中的男人,一个活着的传奇。如果你近距离看他打沙袋,你甚至无法相信,人类居然能有这么强悍的击打能力。他这次复出,一定会吸引很多人的关注。他在TOPONE的擂台从来没输过,如果这一次输了,他是否承受得了?我真的不敢想。”

恕一看看我,“虽然我不是很懂,但听你刚才说,堂哥也不是没机会。虽然不能用肘,也不能随便用膝盖,可是他腿法好,对方拳法好,算是各有优势。”

我点点头,“只看技术,的确有些胜算。但问题又回来了,你堂哥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安东尼才二十二岁。拳怕少壮,体能上你堂哥绝对不占优势。体能是格斗的基础,没有好的体力,气喘不过来,肌肉缺氧,浑身无力,就是技术再好,也发挥不出来。经验上,对方虽然年轻,却也是经验丰富。”说到这儿,我忽然有点感慨,“当年我第一次看你堂哥的比赛视频,觉得这个人的体能简直好到变态,其他人都是越打越累,他却越打越兴奋,跟开了外挂一样。”

真的没想到,曾经的优势,居然会变成他今天的短板。

看完那段纪录片,恕一关掉视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副头疼的样子,“有这么多不利的因素,堂哥还要去拼,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就是,我也想不通。”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小堂嫂,可能我们真的想多了。堂哥他就是想去赚点钱,你也知道现在世道艰难。而且他还得养你…不是我说你,作为一个女人,你真的太能吃了。”

我默默看着他,两兄弟都是一个德行。

夜深了,恕一走了。我回到屋子里,客厅空空的,没看到一个人。我刚才说了太多话,觉得嗓子冒烟,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然后上楼,路过韩棠房间,房门紧闭。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将刚才跟恕一说的内容,规则、体能、年纪、技术等各种优势劣势,一一列举出来。

写完之后,我看了半天,还是找不到突破口,叹了口气,把纸揉成一团。

吃饭的时候以为自己正气凛然,这会儿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的莽撞冲动。

韩棠说得没有错,我对泰拳,对TOPONE,对格斗的了解还是太浅,只能看到一些表面的东西。我会的,都是他教的,我能想到的,他早就了如指掌,我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我觉得他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而我还没把事情问清楚,就信口开河、喋喋不休,又何尝没有赌气的成分?

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班门弄斧,我很惭愧。可让我更加惭愧的是,从为我治病,到教我泰拳,他帮了我那么多,在他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睡醒,已经是九点了,居然睡过头了。我赶紧洗漱完毕,下楼看到小蓝正在收拾桌子。

“小夏姐,你想吃什么早餐?我去做。”

“你们吃的什么?给我一样的好了。”

小蓝双手一摊,“韩生今天很奇怪,早餐只吃全麦面包,水煮鸡蛋和一大盘青菜。鸡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黄,青菜只放一点点酱料,一小把坚果,不放盐,而且一滴油都没有。”

低油、低盐、低糖、低脂肪…他在减重。

我叹了口气,“那我跟你吃一样的好了,别跟我说,你跟他吃的是一样的。”

“不一样,我多吃了两个蛋黄。韩生说,蛋黄是好脂肪,对身体有好处,不过一天不能超过两个。”小丫头幸福地说。

我很无语,“他在减重,你凑什么热闹?”

“减重?怎么可能?韩生一点都不胖!”小蓝的眼神是绝对的不信,浑身散发出誓死守卫男神的气势。我顿觉无力,“他不是胖,他是壮。算了,跟你说不清楚。别另外做了,我跟你们吃一样的吧。”

吃完早餐,比较意外的,我在院子里看到韩棠。他没有出去,留在家里训练,应该是刚练完一段,正在休息。他已经摘了拳套,拿着矿泉水,一个人站在阳光下,望着眼前的沙袋出神。

这个沙袋用得太久了,好几个地方在我们的反复“摧残”下都磨破皮了。新的沙袋已经运来了,就放在储物室里。我以为他会叫人过来把旧沙袋卸下来拿走。没想到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抚摸沙袋上被我们磨破的部分,动作轻柔,目光专注,就像抚摸初恋情人年轻却不怎么美丽的脸,就像抚摸自己一去不回的青春和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

这个画面深深震撼了我,脑子里无法抑制地涌现出一个词:英雄。

曾经在某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读懂了这个男人的某些篇章和棱角,然而此刻才悲伤地发现,就像我永远无法学到他所有的技艺一样,我并没有看懂他的十分之一。

如果说,每个女孩在年幼时都有过一个浪漫的公主梦,那么每个少年在成长中,大约都有过一个英雄梦。

岁月飞逝,理想不老。

是啊,我们的容颜会在岁月的侵蚀中变得沧桑,我们的身体会在无涯的时光中慢慢衰老,唯有梦想永远都在那里,当你在世事轮回中猛然转身,当你在苍茫的岁月中蓦然回首,你会看到她不老的容颜,不会褪色,永远年轻。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对这个沐浴在阳光下,汗水闪着金光,浑身的肌肉好似钢铁一样的男人,喏喏地说:“嗯,你还要练什么?我帮你拿靶?”

他没出声,倒也没赶我走,弯腰捡起地上的脚靶扔给我,我倒吸一口气,认命地拿好。

扫腿…我最不愿意陪他练的就是这个。

泰拳的扫腿杀伤力很强,但韩棠的扫腿有自己的特点,起脚快,发力干脆,连击率高,高扫出其不意,中扫力道凶猛,低扫势大力沉。

看他扫靶是一种享受,他的动作像教科书一样规范,又像格斗电影一样漂亮。前提是,你不给他拿靶子的话。

十分钟之后,我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胳膊,告饶道:“不行了,手都麻了,休息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休息,韩家老宅地势较高,又背山面海,从这里能看到对面的港湾,此刻浅浪拍岸,海鸥飞翔,波光粼粼的海面尽收眼底,让人心旷神怡。

我捏着手上的矿泉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低声音说:“对不起…”

他放下拳套,瞧了我一眼,“你说什么?”

我小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我昨天不该那么说,你说得对,我没参加过正规比赛,没上过职业擂台,没拿过半点荣誉,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发言权。”他看着远处的天空,不咸不淡地说:“道歉倒是挺痛快,自我评价也挺中肯。这次又想知道什么?文昭那边的事,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你这本事还真不是一天就能练出来的。”

我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这人向来得理不饶人,既然道歉,就要准备被他奚落,“这次真没想打听什么,我是诚心向你道歉。每次看到你站在擂台上,都觉得你很不一样。我过去说不出到底为什么,刚才看到你摸着沙袋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你跟其他拳手最大的不同,是信仰。因为你不是为了拳酬才去打拳,所以你的信仰特别纯粹。因为心里揣着信仰,你的一举一动都让拳迷觉得特别神圣,或许,这就是你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回忆起很多年前,我一个人抱着电脑看完他所有的比赛,那种既激动又崇拜的心情,心里真的有太多的感触。

“就在刚才,我看着你,忽然想起某部电影里的一段对白,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是不让这个世界改变我们自己。我忽然明白,梦想跟青春无关,因为它属于我们的内心。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应该是我们心里的东西。不过…这些话,估计也有很多女人对你说过了。”

我抬头看着他,他正动也不动地盯着我,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像裹了冰霜的曜石。我不由得紧张,韩棠这样看人的时候最瘆人,像一只有思想的豹子,你知道他正在思考,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拱起脊背,露出獠牙,咬你一口。

他哼笑一声,嘴上依旧不饶人,“哄人倒是有一套,冲动起来也没顾忌。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太熟了,就认为自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能发表意见?什么人都敢教训?”

我没敢吱声,心说,这么多年,我真正顶撞过你也就这么一次,其余哪一次不是被你骂得晕头转向?我知道我当年得罪过你,你心里记恨我,找个理由就想修理我,捉个错处就要训斥我,训得我见到你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这三年你不是一直玩得挺开心?

我心里虽这么想,话却不敢这样讲,只得放低嗓音,小声解释道:“我敢说,不是因为我放肆,而是因为我没有功利心。我对你没要求,没野心,没目的。外面的女人都怕你,你的兄弟崇拜你,你身边的人恭维你。但我跟他们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怀的心思也不一样。我的做法可能不对,但出发点是为了你。人有所求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有依赖才会软弱。可目的一旦简单,想法就会纯粹。我是关心则乱,那个比赛你从没输过,真心说…我是怕你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