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他忽然冷笑,讽刺道:“人不大,心思却不少,做事莽撞,倒是挺坦白。你说你是为我好,可我怎么听你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刺耳?你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仗着夏荷的面子,知道我不能动你。你的立场又是什么?我用得着你帮我出主意?遇事着急,顾前不顾后,一冲动就得罪人,你以为谁都惯着你?下次出来挡事儿之前先动动脑子,知道自己没本事,就别凡事强出头。有时候不是你怀了好的心思,就能得到好的结果。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不知道你是真蠢,还是没记性。”

我低着头没吭声,心里知道他在借题发挥,这人软硬不吃,似乎说什么都不对。我想起那些恩怨纠结、是非难辨的往事,又是一阵揪心。

他却不依不饶,没好气地说:“就会低头,这三年别的本事没练成,低头倒是学会了。唯唯诺诺,一副倒霉相,看到你就心烦!”

我被他骂得头昏脑涨,抬头看着他,“我不说话,你骂我蠢。说话,你又嫌我说的不合你心意。哥哥,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瞪着我不出声,眼神恼怒。

我忙移开眼睛,不敢低头了,免得又被他挑剔,看着他的下巴,小声说:“昨天的事,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但我始终认为,人活着就不能太浑浑噩噩,不能没有半点正义感,不能太自私,太现实。你帮了别人,或许未必有回报。但如果太冷漠,等你有了问题,别人就更不会帮你。聪明人应该懂得权衡,做人有失才有得,什么亏都不愿意吃,做什么事都觉得自己有理,那这个人…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他半天没动静,我向上瞧了瞧,他正挑眉盯着我,眼神犀利得像把刀,我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又说:“但你说的,也很有道理。仔细想想,无论是夏荷的事,还是小柔的事,当年我太年轻,做事之前的确欠考虑,吃了很多亏,伤害了自己,最后也没落得一个好结果。但我并非没有收获,我得到了夏荷的友谊,从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你的认可。”

他好笑地看着我,“什么认可?”接着嗤笑一声,“你还觉得自己挺不错?”

我脸上发热,捏着自己的手指,道:“前些日子,你自己说的。我可以在顺境中放手,炼狱中重生。你说,你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我算一个。这不就是认可?虽然你这个人现实又精明,但你也不认为我当年做的事没有道理,你心里也为我的遭遇感到愤慨,是不是?”

我顿了顿,又小声说:“所以你才总是劝我放下,你心里替我难受,又什么都做不了。韩棠,你总说我把自己夹在理性和感情之间,你又何尝不是呢?”

他的神色缓了缓,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我端详着他的脸色,松了口气,又说:“咱们在一起相处三年了。有时候你训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都老老实实地听着。有时候我说话招你讨厌,你不让我说,不是因为我说得不对,而是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对于这场比赛,你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所以有些话,你就不愿意听。人有时就是这样,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或许不全是她不对,而是因为她让你看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但是…我敢在你面前说实话,跟夏荷无关,跟感激无关。只是因为这三年的朝夕相处,我比其他人多了解你一点。你不是一个听不进意见的人,因为你太自信了,自信得能扛得起任何质疑和打击。所以,我才敢…”

他低头盯着我,冷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人都落我手里了,我还要被你教训?”

我转过脸,看着远方一碧如洗的天空和变幻莫测的流云,不觉叹道:“我不是当年的楚夏,你也不是当年的韩棠了。今时今日,谁又敢教训你?这几年,你站得太高,走得太远,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但不管怎么样,你对我有恩,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我都不会忘记你为我做过的事,还有你教会我的东西。韩棠,有些事我一直感激。所以,我…”

我迟疑了一下,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怎么样才能借着这个机会,把我要离开韩家的事,顺顺当当地跟他提出来?

还没想明白,就听到他淡淡地说:“我用不着你感激,先把你自己管好吧。你想多了,对我们来说,胜败是兵家常事。我在TOPONE没输过,不代表在其他擂台上也没输过。我的老师说,输很正常,输了才能知道自己哪里还不够好,下次才能做得更好,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擂台上哪有不败的神话?每一个人都是从低到高,由弱到强,战士没有天生的,都是咬着牙用血汗换回来的。”

他低头看我,与我目光相接,“我说的这些,别人不懂,你应该懂。你是一个在擂台上流过血,在训练场上流过汗的人,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样。”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这是在赞美我吗?听着像,但又好像不是。

我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韩棠说:“跟我去泰国吧,明天启程,机票我订好了。拳馆那边也打了招呼,他们都很欢迎你。”

“你要带我去?”我吃惊地看着他。

他捏着手上的水瓶,慢条斯理地说:“你本来就在计划之内。你不是说,想看一下泰国本土的拳手怎么训练吗?这次就带你去看。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训练,我师兄,就是那个从小把我打到大的前伦披尼冠军,他已经退役做了教练,让他指点你几招,能学到不少东西。”

我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没了主意,今天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他商量一下我离开韩家的事。没想到,他居然想带我去泰国。

“可是,我住哪儿?再说,拳馆里都是光着膀子的男人,就我一个女人,扎在一堆赤条条的男人中间,会不会很尴尬?”我犹豫不决。

他看了我一眼,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道:“全世界的拳馆都是那样儿,除非你不练。至于住宿,你可以跟我师母住在一起。不过那边条件有限,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你不是想看古泰拳吗?我们休息的时候,可以去趟泰南,那边有村子还有人教那种拳法。你无聊的时候也可以去伦披尼看比赛,去曼谷中心转转,反正我们要住几个月,就当旅游了。”

古泰拳,传统的泰式训练营,韩棠师兄的亲自指点,还有暹罗广场,大皇宫,伦披尼拳场,新鲜的热带水果,泰式按摩,各种物美价廉的小吃…

我感觉,韩棠怀里好像抱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正在向我招手,这些诱惑实在太大,我开始心猿意马。或许,那个要求可以晚几天再提?

“那…等咱们到了那边,我可不可以跟你的师弟们切磋一下?”我试探着问。

“十五岁以下的,你随便挑战,更大一些的,就算了吧…”他瞟了我一眼,“你会被修理得很惨。”

我受打击了,闷声问:“我真那么差吗?”

他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差,一个女人,肯练肯拼肯吃苦,不怕疼,也不怕受伤,已经很不错了。他们起步早,你才学了两年,跟他们没有可比性。别总想着跟男人比,就跟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好一点,就是最大的进步。”

我点头,心悦诚服,“说的也是。我下午开始准备行李,看看需要带些什么。对了,你刚才说我们要住几个月,怎么要那么久?”

“听内部人透露,今年TOPONE的总决赛在泰国,场地定在曼谷皇家体育场。如果我能打赢荷兰的预选赛,就要直接回曼谷训练。你可以留下来,一直到总决赛结束。”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作为你团队的一员,在擂台边上,近距离看你比赛?”我捂住自己的心,以免它跳得太快。

他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地瞧着我,“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去,你也可以先回来。”我冲口而出,“不!我跟你一起!”

这太让人激动了!能进入他的团队,就意味着可以去后台,可以跟那些世界搏击名将们近距离接触,可以跟他们合影留念。

最重要的是,可以站在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看完整场比赛,如果韩棠能够夺冠,就意味着我作为团队的一员,可以跟他一起站在TOPONE的擂台上,感受万人欢呼的场面。

这对于我这个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登上职业擂台的人来说,是用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美梦,一生一世的终极美梦。

我从心里笑出来,阴郁了很多天的心,忽然明朗了许多。

是啊,无论被谁惦记着,被谁遗忘了,我的日子总要过下去。我没有死,就还有未来,未来就有无限的机遇和无尽的可能,就要选择好自己该走的路。比起纠结过去,珍惜当下每一个美好的瞬间,才是最重要的。

远处传来狗叫声,是我可爱的小狗汪汪,它费力地蹬着小短腿,正在花丛里捉蝴蝶。

韩棠看着那边正在疯玩的小腊肠,若有所思地说:“等我们从泰国回来,我送你一只小豹子吧。我小时候养过,把最锋利的牙拔掉,爪子磨一磨,也挺好玩。”

我心中微怔,看着他,“哥哥,你干吗这样摧残你的同类?”

他拿起拳套,在我的额头啪地拍了一下,咬牙道:“每次跟你说完三句话,第四句就想拍死你。”

我揉着脑袋,心有戚戚,其实,我也一样。

我们正坐在台阶上说话,韩棠嘱咐我在拳馆应该注意的各项事宜,恕一来了,要向韩棠请示一些事务。两个男人刚要进屋,就听到大门外一阵骚动。

这样的事从来没发生过,韩家老宅的守卫都是韩棠精挑细选出来的,怎么会如此躁动?

我觉得奇怪,正想出去看看,刚迈出一只脚,就被韩棠拦了下来。

“你先上去。”韩棠交代。

我看了一眼恕一,他的表情很严肃,我意识到问题严重,正要转身回屋,就看到几个守卫围着一个女人朝这边走过来,强弱对峙,一目了然。可几个大男人想上前,似乎又有所顾忌,于是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圆圈。

我还没来得及躲回屋子,那个圆圈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惊讶地看着被围在“人圈”中间的女人,她很漂亮,火辣的身材,大波浪卷发,明艳动人的脸。最特别的是,她细细白白涂着蔻丹的手上,居然拿着一只奥地利产HG86式小型杀伤手榴弹。

我之所以知道她手上的凶器,是因为一年前,在韩唐两家生死对决的时候,韩棠曾经给过我一只一模一样的。不过危机解除之后,就被他收回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扭过头去看韩棠,他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

我忽然明白了,原来是外面的女人找上门来了。难怪守卫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是怕她手上那颗小小的手榴弹,而是韩先生的女人不敢随便碰吧。

这可有点意思了。

我心里一叹,男人就是上半身再怎么精明,也管不住下半身的问题,尤其是像韩棠这样正值壮年、血气方刚、家底丰厚的男人,如果没几个红粉知己,不闹出几段桃色纠纷,倒叫人觉得奇怪。

正琢磨着这场风月闹剧韩棠该怎么收场,恕一却走过来,推了我一把,“小堂嫂,堂哥真不高兴了,进去吧。”

我也不想凑这个热闹,正要往回走,没想到那个一人独挑众多猛男的美女,居然越过人墙,冲着我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我转过头,指了指自己,“你找我?”

“对,就是你!你,还有韩棠,我今天就要跟你们这对贱人同归于尽!”

我懵了,她骂我是贱人,还要跟我和韩棠同归于尽。可是,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不缺无缘无故的恨。

我气极反笑,扒开挡在我前面的两个男人,进入“人圈”之内,正想问个明白,就听到韩棠说:“阿晚,不关她的事,你闹够了。”

我的大脑停滞了一秒,韩棠叫她“阿晚”。

阿晚…唐晚?唐氏家族的小姐——唐晚!她居然还活着!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看到传说中的唐晚。那个敢爱敢恨,曾经艳冠全城的唐晚;那个热烈得像火一样,曾经让年少时的韩棠深深着迷的唐晚;那个不惜害死自己的骨肉,也要毁掉韩棠的婚姻和夏荷幸福的唐晚。

原来她长这个样子,百闻不如一见,她真的很美,尤其是那双大大的杏眼,连发狠的时候都是风情万种。

“不关她的事?那关谁的事?韩棠,你还想骗我多久?你说你已经离婚了,过去的事就算了。你说你会娶我,我们两家冰释前嫌。你说…你还爱我。结果,全都是谎话!全都是骗我!你根本早就计划好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利用我害死我爸妈,害得我无家可归,整个唐家都被你毁了,都被你毁了…”

美人声嘶力竭,望着昔日的爱人,今日的仇敌,声声控诉,目眦尽裂。

“还有这个贱女人!当初你不是告诉我,你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吗?你不是把她赶走了吗?你骗我!她一直都住在这儿!你们现在风光了?得意了?好啊,你们不让我活,我就跟你们一起死!”

她说着就要拉保险销。我跟所有人一样,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心里防备,她可能不是无聊闹着玩,她是来真的。

“阿晚!”韩棠喝住了她,神色紧张,放缓语气说:“别冲动,咱们有话好好说。我没骗你,我跟她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仔细想想,如果我对你没有感情,我怎么会留你一命?阿晚,你最聪明,在我心里,怎么会有其他女人能跟你比?”

韩棠此话一出,唐晚居然真的停下手,前一秒还是正义凛然的复仇女神,下一秒就变成了受尽委屈的悲情女主角,泪眼婆娑,满脸幽怨,弱柳扶风,很是可怜。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好不好?”韩棠警惕地看着她,一边说,一边试着靠前,声音温柔,表情诚恳,“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咱们好好谈谈,凡事都好商量。”

“你别过来!”

韩棠停住,两个人对峙,她没有就此罢休,依然握着那颗手雷,语气却不复坚决,“还有什么好谈的?韩棠,你没有良心…”话没说完就泪如雨下。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女人的伎俩,大约只有女人才懂,这出戏我很想看完,但想起夏荷,想起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想起当年那段让人愤慨的往事,还有我吐出的那口血,我真的听不下去了。

我对唐晚说:“你拉吧,咱们一块儿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着我,恕一过来想要拉住我,被我用力推开。

我走过去,站在最前排的韩棠旁边,对眼前的女人说:“你不是要跟我们同归于尽吗?来吧,咱们一块儿死。你恨的,你爱的,无辜的,罪有应得的,现在全都站在这里。你只要轻轻一拉,全都结束了。”

唐晚有些不知所措,韩棠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剐过来,我视若无睹,继续对她说:“怎么?不敢了?那咱们换个更好的方法。”

我指着院子一角的围绳擂台,“上去跟我打,你能打赢我,我就把他让给你,就是这么简单,何必弄得自己要死要活的?”

唐大美人眼神游移,表情略显惊慌,眼前的状况似乎超出了她的想象,韩棠始终一言未发,唐晚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我笑了笑,“你看他干什么?你不是要跟我抢男人吗?别弄错目标,你应该找我才对。你是不是没有装备?没关系,拳套,绑手带,护踝,我多的是,把我的借给你。来,上去跟我打,你能赢我,这个男人,包括这个家,我都给你。”

我一步一步上前,向眼前的对手发出诚挚的邀请,“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上擂台,跟我打。”

“你,你别过来。”唐小姐握着那颗小手雷,步步后退,手上的小玩意就是她唯一的凭借。可惜,那个小东西真的吓不倒我。

我不怕死,我只怕生不如死。我以为她跟我一样,结果试过之后,我失望了。

“原来你什么都不会…”我有点可惜地看着她,“他训练了我两年,什么都没教过你吗?他喜欢什么,你不知道吗?你只会陪他上床有什么用?他睡过的女人多了去了,你怎么就认为自己这么特别?”

唐美人嘴唇颤抖,目光悲切,却没了之前的英勇无畏,被人逼到这个地步,手上那个小小的拉环,还是舍不得拉出来。

生,才是人的本能和天性。求死,哪是那么容易的?

韩棠似乎也看明白了,不过是一个绝望的女人求关注的手段,之前所有的温情,所有的怀柔,所有的甜言蜜语,瞬间消失殆尽。

他只是站在那里,不说,不动,不发作,不表态。

这个男人的冷漠,当年压垮了夏荷,如今也压垮了唐晚,她终于忍受不住,跪坐在地上,嘴里反复说:“你骗我,你骗我…”

我蹲下来,从她手上拿过那颗手雷,有点可怜地看着她,“你根本就不想死,既然这样,何苦跑到这儿来自取其辱?谁教你的?你以为他还爱你吗?如果他还爱你,怎么会利用你?怎么会害死你的父母?怎么会看着你被我羞辱,连一句话都不说?他说什么你都信,你自己没脑子吗?男人说两句好话你就上当,他不骗你骗谁呢?”

唐美人泪流满面,或许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还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毕竟,韩棠最后还是手下留情,他弄死唐家所有人,却没对她痛下杀手,不是吗?

可是,难道她就没想过,一个男人留下你的命,不见得就是爱你,可能只是不想让你死得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