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领着个白胡子老头给沈氏诊脉后开了药,说只是连日奔波致身体虚弱,加上受了刺激,肝气郁结,无法疏通,所以一夜病倒也并非无据可依。只需好生调养一个月,身体还是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陈果带着大夫的诊断悄悄禀告了柳冠杰,可他仍旧没有在月苑露面。

但沈氏的病却让柳冠杰在绝望中找到一丝机会。

于是,一个病重半昏迷的妇人,一个八岁稚龄的女孩儿,由不得她们是否愿意,只一辆乌蓬油毡大马车,直接把沈氏母女接到了柳府位于京郊的一座别院里。

柳府别院位于京城近郊东南处,倒是个沃野青翠的好地方。四周都是一块块的春田,虽然已近深秋,却仍显翠绿。只有柳府别院坐落在一小片山坡的林子中,显得深幽安静。

对这个地方,柳芙再熟悉不过。因为重生前,除却入宫学规矩的那一年,她守着母亲在此住了整整六年的时间。

没想到历史还是再一次上演了,柳芙握紧了藏在袖口中的粉拳,心里头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本以为自己劝得母亲回归蜀中,一切就可以重新再来。却没想,到头来母女俩还是被强拉到了这个别院。

到底,自己重生是为了什么?

这是柳芙自尽后醒来第一次真正地去想这个问题。若只是再一次卑微而懦弱地过活,那老天爷安排自己重回七年前又有何意义?

摇摇头,柳芙咬着牙,不愿意让自己有认命的想法出现在心里。

既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就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柳芙看着被人抬进院子的母亲,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柳府别院是一座三进的院子,粉墙青瓦,门口两株遮绿树,处处显得干净,宽敞。只有两个粗实婆子,两个小丫鬟,四个男仆。虽有些偏僻,人少,却好过京城柳宅那般冷清和压抑。

柳芙守在床榻前,午饭也没胃口吃,一直等到了下午,沈氏才好不容易醒了。

闹着要离开京城回蜀中,沈氏紧紧抱着乖巧的女儿,根本不愿意喝药。

陈果却面色艰难地侧面告诉她,大夫开的药方要二两银子一副,一个月不能断。

沈氏听了只得愣住,已经想清楚的柳芙却赶紧上前扶了她睡下,小声在其耳边道:“母亲,您是因为他才病的。我看这别院清静的很,他也一早开始没有露过面,知道我们见不得他。这二两银子一副的药也得吃,不如就暂时安心住在此处。等病养好了,咱们再回去也不迟的。”

说完见沈氏目光仍旧有些呆滞,柳芙只好又低声道:“母亲,这是他欠我们的。”

“是啊,他欠我们的…”沈氏随即也低声叨唠了一句,气息渐弱,又扭头睡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想通了。

陈果倒是在一旁将母女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有些意外的看着跪在床榻前的小姑娘,寻思着,那样瘦小的身量,那样柔弱如柳絮飘散不定的模样,怎会说出如此冷静沉着的话来?那种与身居来的不屈和韧性,倒是和老爷有几分相似,不愧是亲生女儿…

“陈管家,劳烦你回去给相爷说一声,我们母女在此住上一个月再走。其间用度也请费心了,毕竟家母染疾,我一个小女孩家的也置办不来。”

不知何时,柳芙已经站在了面前,小小的身子劲量挺得笔直,抬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就那样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陈管家。

陈果更觉此女和柳冠杰相似至极,却也收起了先前的神思,点头,弯腰作礼之后便没有多言一句就离开了。

还未过夜,崭新的被褥,衣裳,一应用度就一车车的从京城送来了。还有个从京城专门请过来的厨娘,说是料理病人饮食极有名声。同时跟来的还有两个妙龄小丫鬟,一水儿的鹅黄裙衫,只说专门伺候夫人小姐的。

吃穿用度,柳芙都收下了。厨娘也没有过问便让她去了后厨房弄吃食。只这两个丫鬟,柳芙看着鲜亮的服色,眉眼间的不安分,再看陈管家默然不语的态度,直接拒绝了,说用不着人伺候。

陈管家不等两个丫鬟开口,顺着柳芙话就接了下去:“既然柳小姐要亲自侍疾,旁人也该成全您的这份孝心。在下会替两位向夫人回话的。”

听着陈管家不疾不徐的言语,柳芙暗自松了口气。要知道,重生前,这两个俏丫鬟便是胡氏送来的眼线。自己母女俩的一举一动都通过这两个幺蛾子给监视着,事无巨细那胡氏都了如指掌。

对陈果多了些好感,柳芙笑道:“母亲要用药了,我这便下去,其余事项还请陈管家照看着。”

陈果点头,恭送了柳芙出厅堂,这才回转:“夫人那边自有我去回禀,你们不用担心被责罚。”

身量高些的丫鬟眉梢一挑:“陈管家,您也知道咱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夫人跟前用得着的人就咱们几个,悠香姐姐走不开,我和馨香俱是二等丫头,难道还没资格伺候那来路不明的…”

“莲香!怎么说话的!”身量矮些那个倒是稳重些,发现陈管家脸色不对,低声呵斥了一下,这才堆笑道:“陈管家是大总管,夫人自然要卖给您老几分面子。可惜回去咱们姐妹两没法交差,背过身难逃一顿打的。还请您把刚才那柳小姐自己不愿接受咱们的事情详细说与夫人听了,也好让我们姐妹少些责罚。”

“这是自然。”陈管家点头,“还是馨香你懂事些,回头我会据实禀报,想来夫人一向宽仁,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

一句话,陈果看来并不是要帮她们什么,只是看在那胡氏的面子上过去解释一二罢了。也不知这两个俏丫鬟听懂没有,悻悻地从原路退了到别院门口,坐了马车回京去了。

马车上,莲香和馨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馨香姐,你说夫人为何如此看中那村妇?竟遣了我们俩来亲自伺候?还有那乡下丫头,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身子弱弱的,脾气倒不小,硬的很。回头我得好生和夫人说一下,叫她提防着点儿,免得着了别人的道…”

打断莲香一连串的话,馨香吹吹指甲,笑道:“难道你愿意留在这荒凉之处照顾那两人不成?那小姑娘不愿意留咱们倒正好。不过你先前那些话可别在夫人面前提半句,免得惹了夫人不高兴,咱们姐妹受那两人的连累倒不好了。”

明面上说着这些话,暗里馨香却腹诽道:那妇人虽然没见到,可那小姑娘的样子自己可是瞧了个清楚明白。娇滴滴羸弱弱的一张瓜子脸,柳眉杏眼肌肤白皙不说,再配上额前的美人尖,将来定然会出落成个不得了的大美人!仅此便可想象,那生母沈氏应该是一副怎样的姿色容貌,至少不会差了自家夫人胡氏许多去。

看来,夫人这是心虚了吧,独占老爷八年,连个通房也不曾松口给一个。虽然五年前老爷酒后乱性把荷香给搞大了肚子,但荷香生下儿子之后好不容易捞了个姨娘,却在胡氏的冷眼威逼之下日日闭门礼佛不问世事。

再说,自己姐妹也没有想过能再熬出个姨娘什么的。如今有个人让她惦记惦记,不也挺好么。

卷一 章五 曲径通幽处

不出半月,沈氏外感的风寒已然痊愈。但精神却一直恹恹的,进食也少,时断时续夹着些其他毛病冒出来。

柳芙看着沈氏日益消瘦,每日只倚在窗栏前望着京城的方向,那目光中的犹豫不决和眷恋神思,让人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忧心沈氏病情,柳芙只好托陈果再请了大夫来。大夫诊过脉,还是说沈氏乃思虑过度伤了脏腑正气,若病情仍旧如此反复,再花一个月也别想养好,建议家人不如趁着好天气的日子让病人出去走走,散散郁结,说不定有效。

在京城待得越久,未知的变数就越多。虽然柳冠杰很识相地没有再出现过,但柳芙可不相信他会就此罢休。对于柳冠杰这个父亲,重生的柳芙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人前的柳大人可是个谦谦君子,守信知礼,自己母女可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说什么,他也不会轻易放了自己母女离开,以免将来有任何留言传出,污了他的名声,误了他的官路。

想到这儿,为了让沈氏早些好起来,母女俩能顺利离开此处,柳芙问了守门的张老头,听说此处不远就是镇国大寺龙兴寺,便想带了沈氏去逛逛,总好过日日闷在柳冠杰的别院里。毕竟外疾虽愈,沈氏还需要将心结打开才是。

一辆马车,一个车夫,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丫鬟。加上沈氏母女,这趟出门一共六个人,在柳芙看来算是浩浩荡荡了。

车夫和婆子坐在外间,小丫鬟暖儿在车里陪着沈氏母女,勤快的又是帮忙搀扶沈氏,又取了车上煨着的热茶给沈氏和柳芙润口:“夫人小姐先眯眼歇一会儿吧,咱们别院离龙兴寺有小半个时辰的路要走呢,此时天还没亮,咱们一定能烧到这初一的头柱香!”

“暖儿,你起的比我们还早,也在车上眯会儿吧。”柳芙对这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娃有些同情的。知道她是守门张老头的孙女儿,从小没了爹娘。看她懂事又机灵,便勉强同意让她帮着打下手。

近一个月相处下来,柳芙发现她做活儿利索的很,心眼儿也少,很是实诚。今日正好出门,看她一副羡慕的样子,想着刘婆子一个人或许忙不开,就同意带了她出来。

憨笑一声,暖儿道:“不瞒小姐说,奴婢自打在别院出生,还没怎么出过远门。老早就想去龙兴寺看看了,听说那儿的师傅算卦极为灵验,可惜就是没机会。这次托了夫人小姐的福,不然也没机会开这眼界。起的早点儿算什么,奴婢一点儿不累,只想早些到才好呢。”

沈氏原本半眯的眼也略微一睁,柔和的目光看了看暖儿,又对着柳芙道:“芙儿,我总觉有些闷,你撩开半边帘子透透气吧。”

柳芙浅笑点头,冲暖儿努努嘴。

暖儿机灵的很,朝着沈氏狠狠的点了头,屁股一挪就来到了车帘子边上,自顾掀开一角往外看。虽然天还没亮,两边又尽是稻田山村,可也不妨碍她那股子新鲜劲。

感到丝丝凉风拂过脸庞,柳芙怕沈氏吹风,忙向前挪了挪挡在她身前,顺便也歪着头往外望去。

看着两边远处不断倒退的绵延山脉,柳芙蹙了蹙眉,想起一个有关于京城的传说故事来。

大周朝国姓为“姬”,姬家自三百年前夺得中原天下,历代皇帝均为仁孝淳厚的有德之人。可不知为何,姬家后人中,男嗣香火不断,却极少生出女儿。每每有公主降生,却都天生带了潮寒之症,夭折者众。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唯有每隔一年沐浴天然的热泉水,才能保证身体康健,续命延年。

所以,在大周朝,公主比皇子要精贵许多。

而民间流传,其原因乃是姬家祖先为雪域女神之后。子嗣中,只要是女子都会继承女神血脉。而雪域女神是必须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的,因为那里有沸腾的热泉水供女神沐浴取暖,沐浴之可容貌不改,寿延千年。

虽然是传说,但的确这三百年来姬家出生的公主们都是体带潮寒,面色苍白。柳芙在被送入宫中之后也曾与公主们相处过,她们大多都脸色苍白的过分,只有每年从天山别院回来才能见得肌肤回复几分红润。

柳芙重生前的记忆中,龙兴寺虽然是镇国大寺,但一直未受到过朝廷的重视。直到瑞成二十年在龙兴寺旁边的九华山发现了一口被称之为“女神之眼”温泉泉眼,朝廷才下令龙兴寺为国寺。并大兴土木在九华山里修建了皇家别院,专供皇家公主贵人们前来沐浴温泉水。

而之前,皇家的公主们想要沐浴温泉,必须花上近一个月的时间赶路,去到修建在天山山顶的皇家温泉行宫才行。要命的是,天山并未在大周朝的国界范围之内,乃是哈撒国的镇国之山。

虽然两国交好,但皇家公主深入异国深山,单是安全护卫上,就足够每一朝大周皇帝头痛的了。

想到这儿,柳芙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想法。

朝廷对土地的控制并不严格,只要不是皇庄和肥沃的田地,普通人都可买卖山田或者坡地。这龙兴寺旁边的山地乃是京城一位四品官员的祖产。除了栽种有几亩核桃树之外,其余全是密林。在发现“女神之眼”前,这座山根本就是一直荒芜着的。直到龙兴寺主持広真和尚无意中发现了温泉泉眼,此处才被皇家看中,从四品官员手中买去收归朝廷所有。

若是自己趁龙兴寺僧人还没发现“女神之眼”就把这片山林给买下的话,再建成温泉山庄,到时候朝廷的公主们都得来沐浴养生,自己其不能大赚一笔!

想到这儿,柳芙眼里闪出一抹激动的神采来。

“暖儿,你可知道这九华山边地价如何?”柳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沈氏正在闭目养神,便小声地拉了暖儿悄悄地问。

“奴婢出去问问刘婆婆,她应该清楚。听说她侄儿就是这一代的中人,专门帮别人寻地。”暖儿想了想,又道:“小姐,难不成您想在此处置办庄子?可别,此处出名了的是荒山地头,种什么都活不了。只有那片核桃林还算结实,但结出的果实都有股子怪味儿,白送都没人要呢。”

柳芙心想,那九华山的地下水乃是温泉,温泉的味道可不怎么好,刺鼻又带着苦味。一般植物,若耐旱的尚可生存其间,其余花草都休想能存活于其间。也难怪那四品官员当这山是荒山,毕竟大周朝内几乎就没有温泉泉眼被发现过,自然也无人知晓其奥妙所在。

“你去问了给我回话便是,其余不用操心。”柳芙淡淡笑了笑,示意暖儿别多嘴。

暖儿听话地点点头,掀了帘子找刘婆子打听去了,柳芙则望着九华山的方向,微微有些出了神。

若说自己重生之后最大的感悟,就是人活在世上,不能受穷!

柳冠杰那样的读书人,满腹经纶,之所以明知仁义大礼还不知廉耻地停妻再娶罪犯欺君。究其原因,不就是穷怕了,想要借国舅之势过上有权有势的富贵日子吗!自己之所以在路上几乎被小小的风寒折腾的差些死掉,不就是因为沈氏身上根本没钱抓好药给自己吃吗!沈氏之所以被强留在京中,忍受着莫大的屈辱住进柳府别苑,不就是因为吃不起二两银子一副的汤药吗!

既然自己又重新捡了一条命再活一回,就一定要活地有尊严。这“尊严”二字虽然虚幻,但若是有财傍身,那便是能实打实让自己母女俩能挺直腰杆做人的最大倚靠。

而眼前的九华山,就是她现在最大的机遇,切不可放过。

正想得出神,暖儿已经回了车厢里头:“小姐,刘妈妈说前几年那片山地根本不值钱,不过这两年因为皇城重修,内务府倒是来此买过些绿植,所以地价涨了不少。但她保证,若是她侄儿出马斡旋,定能把地价砍在十两银子一亩。若是买的多,说不定能压到八两银子一亩。她还说让您考虑好,她回头就把侄儿找来听您使唤。”

“十两么…”

柳芙点点头,现在母女两人手头上就只有沈氏从柳冠杰那里取走的五十两银票而已,要想埋下整座山,恐怕还差了不少。看来,自己还得想想办法才是。

卷一 章六 何处惹尘埃

山中空气永远是带着几分莫名潮湿的,夹杂在其间的泥土味道,即腥,却也后味发甜。几缕雾霭,几丝幽光,清晨就这样细细密密的砸下来了,唤醒了沉睡中的深山。

蜿蜒的盘山小道仅容来往两辆车撵通过,幸而柳芙从别院早早出发,不然等天亮,前来烧香拜佛的百姓一定会将此路拥堵地无法前行。

“夫人,小姐,前面来了一辆过宽的撵车,恐怕得我们让一让,委屈夫人和小姐了。”

前头传来刘婆子粗亮的嗓门儿,把还在补眠的沈氏给吵醒了。

对女儿点点头,沈氏只一言不发地又缓缓闭上了眼。柳芙则上前为沈氏掖了掖身上盖的薄毯,这才冲帘子外的刘婆子道:“我们也不赶时间,让了对方便是。”

“遵命。”刘婆子仿佛松了口气般,赶紧答应了。接着撵车便动了起来,却摇晃的有些厉害。

暖儿压不住心中的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趁柳芙过去扶住沈氏的时候又撩开了窗帘子往外打量。

随意抬眼,柳芙见暖儿吐吐舌,以为自己要责备她,正准备放下窗帘,便伸手一把拦住了。

一辆极宽大的马车,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就迎面而过。通身的黑漆沉木,云红的厚毡顶棚,四匹毛色油亮的枣红大马在前头拉车,赶车的也是两个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马车边一缕暗红色的锦缎穗儿子飞扬在空中,即便是在雾色笼罩的山中清晨,也相当显眼。

蹙蹙眉,柳芙一下子就认出了这辆马车的主人。

如今的大周朝皇帝姬奉天育有六子,却仅第二子和第四子为皇后嫡出。二皇子姬无渊十二岁那年被封为储君,四皇子姬无殇也在第二年被册封为裕亲王,并在三年后,也就是他十五岁的时候执掌了皇朝亲卫暗阁。

那暗红色的锦缎穗儿子,就是暗阁影卫们身份的标志。

姬无殇…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柳芙眼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恨意。

重生前,先皇姬奉天在瑞成二十二年的那个冬天突染重疾暴毙而亡,接替他皇位的,却并非是太子姬无渊,而是裕亲王姬无殇。

虽然第二年自己便被裹上嫁衣送出京城去和亲,但这个刚刚即位的新君却给柳芙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那蕴藏着无尽寒意的眼眸,那看似无心却能刺痛人的淡漠笑意…柳芙曾经想要求姬无殇放过自己,可面对着那张脸,却怎么也不敢开口。

最后,懦弱的自己只得被硬扣上公主之名,北上远嫁和亲。

若说自己重生之前的短暂生命中,苦难的源泉是贪图权贵弃妻女而不顾的柳冠杰,悲剧的开始是不甘居于沈氏之下狠辣无情的胡清漪…那这个姬无殇,则是一手送了自己走上不归路的刽子手。

“芙儿,怎么了?”

沈氏不知何时起身来,看到女儿稚嫩的面孔上流露出的莫名恨意,心下一紧,以为她又在想关于生父柳冠杰的事情,赶忙抬手轻轻拉了她到身边:“这些日子,你常常劝我,说人生苦短,在能走动的时候不如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能吃能喝的时候,不如尽情地去享受其中乐趣。芙儿,娘年纪不小了,可你才八岁呢,难道要一直怀着解不开的心结活下去吗?”

抬头看着沈氏,柳芙这才发现,自己一直以为温柔软弱的母亲其实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样。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其实含着自己从不曾了解过的坚强和毅力。

“娘,我只是有些累了。”扑入沈氏温暖的怀中,柳芙撒娇似的在沈氏腿上蹭了蹭脸,像个小猫似的,蜷缩着闭上了眼,也避开了沈氏敏感的话题。

沈氏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从来笑得灿烂开朗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心事重重了,可眼看着女儿这一个月照顾自己的懂事和成熟,心里头竟觉得异常安慰。孩子总要长大,能够在苦难中成长,将来也一定会有着一颗坚毅的心吧。那样,就不会被男子轻易欺骗了…就算将来要面临痛苦的抉择,她也应该能挺过去的。

想到此,沈氏目光愈发地心疼和温柔起来,轻轻拍打着柳芙的薄肩,似乎在哄她入睡一般。

一边的暖儿看着这对母女,打心眼儿里羡慕的很。自己从小跟在爷爷身边长大,母亲什么样脑子里也没有任何记忆。看到沈氏温柔地呵护着柳芙,心里也勾画出了一个慈母的模样出来。

“好嘞,到咯!”

整整在山道上颠簸前行了小半个时辰,车夫才勒马停住,刘婆子赶忙先行翻身下来,取了脚凳放在车边,由暖儿先行扶了沈氏下来,之后便是柳芙轻巧地一跃而下。

双脚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抬头望着隐于密林中的龙兴寺,柳芙扬起唇角。

“龙兴寺啊龙兴寺,真是对不起,我要抢了你们的财路哦…不过我会好好添点儿香油钱的…”心里偷想着自己的发财大计,愉悦的笑容第一次出现在了重生后的柳芙身上。

“娘,看起来好像还没人到呢,走,咱们烧头柱香去。”牵了母亲的手,柳芙这时候才像极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双脚不停地跳动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暖儿,你陪小姐先进去吧,这儿空气极好,我慢慢散步进去。”沈氏笑着推了推柳芙的后背。

“那娘你小心些,我先进去打点打点。”柳芙没有不放心,毕竟这是寺庙的范围,又有刘婆子扶着沈氏在慢慢走着,自己和暖儿先进去也好找和尚们要被热茶喝喝。

最兴奋的就数暖儿了,看到沈氏松口,赶忙过去扶着柳芙:“小姐,奴婢虽未来过,可听说这龙兴寺的乌龙茶最是出名,等会儿奴婢让师傅们先备好茶水,以迎接夫人。”

点头,柳芙看到暖儿高兴,心情也不错,两人便携手先行而入。

龙兴寺虽然是大周皇朝的镇国之寺,却并无半分宏伟大气,只在玲珑精致上见长。偏偏就是这样古朴雅致的风格,反而让其更加融入了这深山密林的氛围之中,显得愈发庄重和神秘。

前殿并无守门的,只是一个年轻的小和尚在,柳芙远远看到,便含笑提步迎了过去:“这位师傅,请问…”

小和尚正在埋头扫着落叶,听见有人和自己说话,遂抬起了头。

“你…”一抹惊色从柳芙的眼底划过,身旁的暖儿更是既不雅观地张大了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小,极为夸张。

“两位女施主,小僧広真,请问两位可是来上香的?”

这自称広真的小和尚面色如玉,眉目如星,那好似薄雾轻缕的灿烂笑容,即使林间洒落的耀眼的日光也在他面前逊色了几分。

“広真!”柳芙心底“咯噔”一下,脸上惊异之色更浓了。

眼前这个美的让人窒息的小和尚真的就是広真吗!大名鼎鼎的大周朝国师、龙兴寺未来的方丈,姬无殇的左膀右臂的那个広真!

为什么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脸上还有几分稚嫩。更让柳芙吃惊的是,不过七年时间罢了,此时还在门口扫地的広真,到底是如何一跃成为龙兴寺方丈的?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发现了“女神之眼”而已吗?

脑子里突然掠过先前迎面而来的暗阁马车…柳芙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难道,広真和姬无殇七年前就相识了,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红着脸扯了扯柳芙的衣袖,回神过来的暖儿见她还痴痴盯着人家美和尚看,赶紧低声道:“小姐!这位小师傅和咱们说话呢!”

“劳烦您帮忙开门,蜀中沈氏前来叩拜佛祖,烧香祈福。”

柳芙强压着心里翻滚而来的疑问和不解,冲広真笑了笑:“就是不知,今日我和母亲可否烧到头一炷香。”

“放心,今日并无其他香客前来,女施主和令堂定能如愿以偿。”広真或许习惯了世人对他相貌的关注,脸上至始至终都挂着如常的笑意,双手合十,告了声“阿弥陀佛”就领了柳芙和暖儿进入寺中。

卷一 章七 万念皆心生

沈氏要烧香算卦,柳芙便留了刘婆子和暖儿一起在旁边伺候,自己则请托了広真,让其充作向导,带她游览一下龙兴寺。

走在寺中,広真双手合十,笑容清浅,一一为柳芙介绍着各殿的情况还有典故。柳芙听在耳里,却并未留心,只脑中盘算着如何能从広真的嘴里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小师傅,你说我们是最早的香客,可来的路上,一辆黑漆红顶的马车分明从山上而下,难道他们不是前来进香的客人吗?”

柳芙皱了皱小鼻子,故意用着几分天真的语气问広真。

広真侧头看着比自己矮了足足一头的柳芙。容颜绝妍的小脸虽然稚气未脱,可晶莹眸子中所闪烁的深沉神采却异常的成熟内敛,让人看不清到底她心底在想着什么。

不过对于柳芙的疑惑,広真并未掩饰,直言道:“女施主看到的,不过是昨夜在此夜宿的客人罢了。”

“什么客人?”柳芙不甘心,又追问道:“难道寺中许人留宿?那我们母女也可以在此小住一段时间吗?”

摇摇头,広真一脸无辜:“小僧不过是负责扫洒一类粗活的,哪里能接触到方丈的客人。不过我可以告诉施主,那撵车的主人应该是来自皇家,因为本寺乃是国寺,非皇亲国戚是不得留宿的。所以…”

“所以我们母女既非皇亲,也不是国戚,就不能在此小住了哦。”柳芙接过了広真的话,神色恹恹的。

“不过。”话锋一转,広真冲柳芙笑笑:“本寺的斋菜倒是为普通香客开放的,极为鲜甜可口。施主不妨和令堂留下来用过午膳再离开。”

柳芙抬眼看了看周围,只觉得这龙兴寺颇有些古旧破败之感,并非印象中镇国大寺那般威仪庄严。对広真的提议倒是有几分兴趣,便点点头:“劳烦小师傅领我回去前殿,我娘那边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柳芙和広真正转身要离开,却听得身后传来极为苍老却洪亮的叫声:“小施主请留步。”

広真一听,面色随即严肃起来,赶紧埋头转身,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见过方丈。”

见広真称呼眼前的白胡子老头为方丈,柳芙微眯了眯眼,随即便也学着样子双手合十,略微鞠身福礼道:“小女子柳芙,见过方丈大人。”

“小施主不必多礼。”

老和尚步步而来,却没发出任何声响,似乎练了轻功一类的内家功夫。只见他离柳芙愈来愈近,原本浑浊的眼珠子竟突然一收,露出一抹精光:“敢问施主从何而来?”

颔首福礼的柳芙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答道:“从西面城郊天泉镇而来。”

“不…老衲并非问小施主所居之处。”老和尚当即就打断了柳芙的回答,加重了语气又问:“老衲只想知道,小施主从何处而来,还有,因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