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谨遵方丈教诲。”広真没来由有些紧张,暗自唱了声“阿弥陀佛”,勉强让自己静下心来。

“龙兴寺身为镇国大寺却藏于深山之中,为的,就是看护报姬家三百年来能君临天下的龙脉。”无常的声音有些虚无,带着几分旁观者的淡漠,可一字一句听在広真的耳朵里,却犹如一连串的巨石投入心湖,激起了千层不绝的巨浪来。

“姬家之所以能保住江山长达三百年,除了每一代的君王都兼具智慧和仁德之外,用姬家子孙的血脉来镇压龙脉之眼,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无常起身来到窗边,看着窗外深达百丈的悬崖:“身为姬家人,被选中入寺,可以说是命运的一个转折。虽然不能享尽世间繁华,可一代又一代的龙兴寺方丈却都获得了旁人无法企及的好处。那就是先知!”

“先知?”広真抬眼看着无常的背影,有些不敢相信他刚才最后的那句话。

“并不是绝对的知晓未来,而是能感受到一个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无常转回头,神色慎重:“比如,那天我看到了那位柳小姐,我就知道她的来历非同寻常。而且与姬家人似乎有着万般的牵扯和纠缠。但具体是什么,我却不能看得清楚明白。”

広真听无常这么一比喻,立刻就明白了:“原来如此,所以方丈您才出言提醒,却又没法说的太过仔细,只让她自己琢磨。”

“另外…”无常看了看広真,又道:“你也别和裕亲王走得太近。我在他身上,始终感觉到了一种紧张。就好像时刻有人拿着一张弓箭对着我,虽然不至于利剪穿心,但那种威胁感却无时无刻都挥之不去。”

“可是裕王殿下为人极温和,弟子与他也一见如故详谈甚欢。我们以朋友相处,难道不行吗?”広真倒是觉得无常有些过于敏感了。

“哎…”无常突然笑了起来,甩甩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既然命运如此安排,恐怕你我都逃不过的。罢了,你且以平常心对待他吧,将来一切自有定数。”

“那柳小姐呢?”広真不知为何,一想到柳芙那张笑容若桃李绽放的小脸,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对她坦白一切,不忍欺骗。

“她也是我看不透的一个人。”无常蹙了蹙眉:“我无法给她答案,所以也没有办法面对她。你若是有时间,倒是可以多和她相处,毕竟她的未来牵扯到了姬家,弄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儿,也能防范于未然。”

“好了,你先下去吧,我该打坐了。”无常回到蒲垫上盘膝坐下,五心朝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広真虽然还有疑问,但显然从无常身上也无法找到答案,只好起身来悄悄离开。

柳芙看着広真脸色有些不好,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你刚才告诉我方丈出门云游去了,归期未定。那若是他回来,你能不能不能带个口信给我?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想问他。”

広真收回神思,不再细想十日前和无常的一番交谈,只笑道:“对不起,方丈向来去往无踪,又时出去一两年就回来了,又时三五年都不归,所以小僧不敢保证什么。”

虽然很不愿意欺骗柳芙,可无常的话広真不敢不听,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小施主,你刚才说会在九华山中修建别院,可小僧知道九华山地界乃是文家祖产。难道小施主和文家有什么关系不成?”

柳芙倒也不相瞒,点头道:“文从征是我的干爷爷,他把那块山地过给我。所以我想修一座庄子,让母亲住在里面,即可礼佛,也能在盛夏避避暑,养养生。可惜我现在没钱,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如愿。”

広真却笑着摇摇头:“小施主守着宝山却不自知,真是可惜了。”

“宝山?”柳芙心头一跳,暗道难不成这広真已经发现了“女神之眼”的温泉不成?忙故作不知地打探道:“那山地除了几亩出产酸涩的核桃林,就全是些无用的树材。哪里能称得上是宝山呢?若真是有宝,文爷爷就不会这么容易将地过给我了呢。”

摆手,広真解释道:“你是不知,我多年在九华山上行走,曾发现有一处山坳里长满了凤眼莲。”

“凤眼莲?”柳芙眼中闪出一抹惊喜:“听说凤眼莲的根茎多汁且干甜如蜜,夏日食之可生津解渴,消暑清心。而且凤眼莲极好生长,再艰难的环境,只要有水…”

说到此,柳芙已经完全明白了。

这凤眼莲的确是个好东西!可她一直觉得九华山的地下水因为有温泉的缘故所以无法出产,事实也是这样,所以文从征也没管过这块地。但凤眼莲不一样,它就是喜欢植根在复杂的水环境中,反而长得更加茂密。也正是因为如此,九华山反而极为适合栽种凤眼莲这种植物。

“小师父,你可有空?改日不如带我去看看你说的那个山坳!”柳芙有些兴奋,难掩其眼中闪烁的光彩。

对于柳芙年仅八岁却知晓凤眼莲的用处和价值,広真虽有些意外,但也很愿意帮助她:“举手之劳而已,小僧随时恭候。”

“若是赚了钱,我一定捐出一大笔香油钱给龙兴寺,嘿嘿,你也能记个首功。”柳芙有些忘形,伸出手来拍了拍広真肩膀。

広真却被柳芙的笑容所感,耳根泛出一抹红晕,只觉得对方身上透出一股熟悉的幽香,久久不散,萦绕不断。

卷一 章二十五 美人蛇蝎心

京城柳宅,和风阁。

“老爷,您这几日都宿在书房,不是妾身多嘴,国事再重要,也不及一个好的身体来得要紧啊。”

一身水红绣牡丹花开富贵团圆花样的锦服,胡清漪步步而来,手中托着蜜糖莲子羹,妖娆的身姿随着烛火摇曳,看的柳冠杰一愣。

八年了,柳冠杰仍旧清晰地记得八年前的那一个夜晚。自己落榜后失意地漫步在皇城之前,突然一辆锦绣精致的马车从皇宫中飞奔而出,差些将自己掀翻在地。

马夫的谩骂和侍卫的包围,让他只想就此死在那蹦踏不停的马蹄之下。可当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一切吵嚷和疼痛都归于了平静。

玲珑白皙的脸庞,极致艳丽的神态,虽然头顶上只有一轮明月,但在柳冠杰眼里,面前的这个女子却仿佛散发着无尽的光彩。

之后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起来。

救了他的女子是国舅胡蒙之的女儿,排行第五,闺名清漪。在胡府住下后,他每日都能与五小姐偶遇,或是花园,或是茶室,或是书房…虽然内院外院并不是那么容易相通,但有了胡蒙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和五小姐之间渐渐从只有眼神的交流到偶尔交谈几句,再后来,他收了一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里面满满装的都是相思红豆。

再后来,皇帝赐婚的前一夜,他被单独召见在御书房。殿试时不敢轻易抬头窥见的君王此时离得自己不过三尺距离。当天子御口亲言要他娶了胡清漪之时,他虽然憧憬向往这个繁华的京城,但脑子里却始终放不下蜀中山村身怀六甲的发妻。

当他还未曾说出拒绝的话,天子已然渡步而进,来到了他的身前,低首,只在耳边轻声说出了一串字字如惊雷般的话。

最后,他隐瞒了自己的从前,隐瞒了沈氏,隐瞒了所有的一切,带着一个幸福新郎官该有的笑容,和胡家五小姐拜堂成亲,结为夫妻。

“老爷,你怎么了,看的妾身好难为情。”

一抹红晕悄然爬上了胡清漪的双颊,透出淡淡的光泽,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般,诱人采撷。

“清漪,这是你父亲交办的差事,若是我做好了,吏部尚书之位便指日可待。”

柳冠杰收起了过往的神思,放下手中的毛笔,走到胡清漪的面前,抬手托起了她的脸:“对不起,这些日子冷落你了。还有…”

“还有你欠我一个解释。”胡清漪眨眨眼,脸上丝毫看不到外人面前的那种犀利和锋芒,就像个娇羞的小妇人:“就算你我成亲之前在外面有了女人和孩子,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个爱吃醋不顾大局的女人吗?”

“清漪,我没和你说是因为…”柳冠杰一时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和复杂。

三个月前他就该告诉胡清漪一声,可是沈氏带着女儿突然出现在门口,虽然他提前收到了消息,但还是有些措手不及。之后送沈氏母女去别院暂居,他就思索着到底该如何告诉胡氏沈氏母女的身份。毕竟沈氏是跟着他吃过苦的原配发妻,她的地位如何确定,还有自己的嫡长女柳芙,他都不想让她们受任何委屈。

可后来沈氏母女突然搬离别院,虽然还是居住在天泉镇上,可也给了他一个可以喘气的机会。但日子又过了一个月,他始终还是无法面对胡清漪,这个在自己生命中第二有所亏欠的女子。

“是因为你怕我受委屈吗?”胡清漪强忍着心里的一丝嫉恨,面上表情含着几分撒娇的赌气:“我是没个你纳妾,也没有留个通房在常盈院,可这并不是我犯了妒忌,而是老爷您反复说不需要。其实老爷若是有喜欢的女子,和妾身商量着纳了进府便是,何必偷偷摸摸养在外面。若是被御史知道,参上你一本,这尚书的位子就别想了。”

“沈氏和芙儿不是外室…”柳冠杰趁着胡清漪喘气,有些急切地想要解释。

“不是吗?”胡清漪故作惊疑:“听说那小姑娘今年八岁,算起来那个时候应该老爷还未娶妾身呢。若非如此,那老爷岂不是罪犯欺君!”

“我…”柳冠杰有口难言,犹如一块大石压在了喉头。

“好了好了,老爷也别不好意思。这件事儿妾身做主,改明儿个就接了她们母女回府,好好养着,万万不会再让老爷忧心费神了。”胡清漪说着,将手中的蜜糖水奉上:“老爷快些趁热饮了吧,今夜就别再宿这里了。妾身先回常盈院准备好热水,等老爷回来沐浴更衣,一起歇息。”

说着,唇边扬起一抹媚如丝的笑容,冉冉一个转身,只留下香风一缕,人便已经步出了和风阁之外,没有留给柳冠杰任何再开口的余地。

常盈院的气氛颇有些异样,丫鬟婆子们都埋着头,一句闲话也不敢多说。烧水的烧水,准备宵夜的准备宵夜,都闹不准为何冷战了三个月的老爷夫人今夜突然就要合房了。

“夫人,您冷静些。”

悠香见胡氏一进门就将摆在手边的一个青花小瓷摆件摔在地上,赶紧遣退了左右,上前扶了她坐下,递上杯参茶:“既然已经有了决断,就万万不能让老爷看出来您心里头的怨气。老爷那边,您得好好安抚着,将来有的是时间让那对母女吃苦头的。”

侧眼看着悠香,胡清漪发觉她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个有着成熟风韵和少女妩媚的大姑娘了,眼梢一挑,冷冷一笑:“你说的对,将来把气都撒在那对母女身上便是,我又何须生气呢。若是让老爷不高兴了,岂不吃亏的是自己!不过悠香…你已经快满二十岁了吧?”

没想到胡清漪话锋一转提及自己的年龄,悠香一愣,赶紧道:“奴婢伺候夫人是第十个年头了,记得那年奴婢被卖进胡府正好十岁呢。”

“二十岁了。”胡清漪伸手,将悠香的下巴略微抬起,看着她丰润白皙犹如满月般的脸庞,啧啧叹道:“好一个美人胚子。不过,我还没让你嫁人,你心里不会怨我吧?”

悠香神色一凛,只觉得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忙解释道:“奴婢不嫁,奴婢愿一辈子守在夫人身边,伺候夫人,为夫人分忧解难。”

“一辈子?”胡氏勾起唇角,冷漠的笑容好像一朵妖冶绽放的毒玫瑰:“原来你是想伺候老爷啊。”

“奴婢没有,奴婢绝没有这等背主的心思!”悠香双膝跪地,忍住额上的刺痛,不停地磕着头。

“好了好了,我不过开玩笑罢了,你紧张个什么劲儿。”胡氏话虽如此,却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着悠香:“放心,我还舍不得你这个贴心人嫁出去。不过最多再等两年罢了,两年之后,我一定为你挑一个又年轻又有本事的管事嫁了。到时候你也当个管事妈妈,仍旧伺候在我身边,好处少不了的。”

“奴婢多谢夫人惦记,多谢夫人。”悠香被胡氏扶了起来,也不敢抬眼,只埋头道:“奴婢去整理一下,免得被老爷看到冲撞了老爷。”

“去吧。”

随意抬抬手,任悠香退出了正屋,胡清漪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只觉得那凹凸有致的腰身很是刺眼,一把关上了房门。

夺门而出匆匆而去的悠香则止不住地擦了眼中噗噗滴落的泪珠子,只觉得心中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着自己一样。

她不知一次暗示过胡氏,她不愿意嫁给管事。若是可能,将来放了她,让她赎回奴籍返乡,哪怕嫁给一个农家人也好。

可胡氏从不曾听进去,偶尔提及自己嫁人之事总是说要找个年轻又有本事的人娶了自己。

呵!悠香禁不住苦笑了起来。自己再过两年就二十二了,有本事又年轻的管事那个不是二十岁之前就娶了妻的?到时候要嫁,哪里找那么合适的人来娶?恐怕除了丧妻的鳏夫,她根本就无人可嫁。

自己做牛做马十年,难道换来的就是一辈子的卑躬屈膝,寄人篱下?

悠香只觉得自己实在太软弱,在胡氏面前根本连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认命地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卷一 章二十六 美若年华来

从龙兴寺回来之后,沈氏就有些不舒服。柳芙拜托冯妈介绍了个相熟的老大夫,却看不出沈氏有什么病,只吩咐要好生休养,秋收冬藏,能不出门还是不要出去,免得吹了邪风冲撞身子,老病又犯出来。

柳芙有些紧张,整日的陪着沈氏,生怕她有个闪失。不过听了大夫的说法,柳芙又觉得很奇怪,以她对母亲的了解,多半并非是身子上不舒服,而是心里头搁了事儿。

自己并非真正的八岁女童,虽然沈氏不会和自己倾诉分忧,但以她如今的心智,主动了解后想办法帮忙总是可以的。于是让刘妈教她熬了碗粥,柳芙亲手端去正屋。

“芙儿,我没什么,大夫都说了无碍的,你也别忙前忙后了。”沈氏笑着接过热粥,抬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发丝,整个人除了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其余并无异色。

“娘,你是不是在龙兴寺遇到什么心烦的事儿了?”柳芙小心翼翼地问了起来。

“都说了没什么”脸上闪过一抹异样的红晕,沈氏咬咬牙,表情别扭的很,转移了话题:“今天你不是要去文府做客吗?东西记得带好,见了文老先生要谨守晚辈之礼,别把自己真当文家孙女,反而显得失了家教。”

“文爷爷专程让文来管家带了信,让我去用晚饭,说是有个人要让我见见。这个时候还早呢!”柳芙看出了沈氏的不妥,很是担心,话又绕了回来:“娘,我是你的女儿呢,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的吗?你若是不说,自个儿放在心里头,久而久之会憋出病来的。”

沈氏脸色乎红乎白,似乎还带了几分气愤的感觉:“其实也没什么,就遇到了个…登徒子。只是芙儿你还小,娘不想你接触这些肮脏的事儿。”

“是谁!”柳芙心里那个气啊,当场就涨红了脸跳起来:“龙兴寺乃是镇国大寺,寺中戒备森严,香客也不敢随意闹事,怎么会有人敢做出那等违礼之举!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去!”

“芙儿。”沈氏尴尬地摆摆手:“你别嚷嚷,大不了以后我们不去或者少去就行了。那人看起来气派十足,定非普通香客。再说,他除了言语上有些失礼之外,倒并未真正做出什么过分之举。只是为娘不喜他那等纨绔子弟的做派,心中厌恶罢了。再说,咱们人生地不熟,还是避开些的好,你又何必主动寻麻烦呢。”

柳芙忍不住眼泪花儿已经溢出来了,上前抱住了母亲:“娘,芙儿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受那些委屈,绝不会!”

“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只要你好好的,再大的委屈为娘都能受的。”沈氏揉了揉柳芙的脑袋,只觉得入京之后的女儿大不一样了,以前在蜀中的时候虽然也乖巧的很,但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既懂事又贴心,让人很是欣慰。

紧咬着唇瓣,柳芙可不愿意就此罢休,她蹙了蹙眉,已经有了决断,遂掩住了心底的情绪,低声道:“看着娘受委屈,芙儿会觉得心疼的。所以娘要答应芙儿,以后也不能让自己受了任何委屈,不然芙儿可不依。”

沈氏原本抑郁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轻轻拍着柳芙的后背:“乖孩子,娘有了你这个贴心的小棉袄,什么难关过不去,什么坎儿迈步过去呢。好了,你该去准备了,既然要见客人,那就打扮地隆重些,也别给你家文爷爷丢脸。”

“娘!不如我们一起去吧!”柳芙扬起头,脸上有些兴奋:“一起去散散心,也好过您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东想西想。文爷爷早就说过想见见您呢,这次机会正好,走吧走吧!”

“大夫都说了让我不要多走动,怕吹了风呢。”

其实沈氏对这个文从征也有几分好奇,况且他现在是柳芙的干爷爷,又送了那么重的一份厚礼给自己母女俩,于情于理都应该带着礼物去正式拜访的。只不过前些日子自己忙着绣五福屏风和张罗着扩建扶柳院的事儿,一直没机会抽出时间来罢了。柳芙如今提议,又说文从征想见见自己,沈氏觉得倒不失为一个机会。毕竟对方是男子,总不好主动求见的。她去登门拜访,既符合晚辈之礼,也显得顺理成章些。

见沈氏有些意动,柳芙抓紧机会,上前伸出小手将她拉了起来:“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就去。让芙儿好生为母亲打扮一下,咱们娘俩都美美的出门!”

说着,柳芙已经兴奋起来了,拉着沈氏到了衣橱前面,看样子是要为其挑衣服。

“好了好了,娘去还不成吗!”沈氏被柳芙这一打闹,龙兴寺的不快之事都抛到了脑后,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气色也恢复了几分红润:“娘这儿会自个儿收拾,倒是你,要换衣裳还得梳头,再不快些可就来不及了。乖乖回屋去,让暖儿帮着你穿那件葱绿色夹袄,外头记得再罩上件薄棉的披风,咱们去赴晚宴,回来已经夜里了,风大,冷的!”

柳芙见沈氏已经完全没有了异色,也放心地点点头:“那母亲换好衣裳等我,我会快快的。”

说完,柳芙已经拉开门自顾跑回到隔壁屋子,身后跟着守在门边的暖儿。眼看日头都已经西斜,两人慌了,赶紧开始梳头更衣。

按照沈氏的吩咐,柳芙穿上扶柳扬花的葱绿色夹袄,配鹅黄色的细水纹素裙,外罩一件领口镶了碧竹刺绣的薄棉披风,便赶紧出了屋子。来到前头的庭院,远远看到沈氏站在门口正在张罗着出门的马车,一时愣在了当场。

沈氏着了件秋香色绣紫玉兰花样的锦绣幅裙,外罩月白色灰鼠毛边儿的坎肩,整个人看起来肤色如玉,姿态如歌,宛若秋风中徐徐而来的仙子,温暖中带着一丝平和恬静。

“娘,你好美!”

柳芙傻傻的看着沈氏,发觉记忆中的母亲从未曾这样精心地打扮过自己。重生前,母女俩被胡氏日夜折磨,哪里曾有过认真生活的时候,哪怕是穿得规整些都不可能。如今看着母亲精神爽爽,神色娇艳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柳芙只觉得眼睛湿润起来。

“娘今儿个去拜见文老先生,自然不能失礼的。”沈氏自然不会知道柳芙是感慨而有泪,以为风沙迷了女儿的眼,赶紧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快些上车,怕是迷了眼,要是红了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照例是暖儿刘妈陪同,老张头驾车,冯妈留着守屋子。沈氏母女一行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到了文府的门口。

文来遣了个机灵的小厮在门口迎接,先是让人安置了老张头去喂马,然后报给了文来,由他亲自领了沈氏母女去往养心堂。

养心堂其实是文从征的书房,离得文府花园极近,所以文从征一般在此设宴招待至交好友。

一路走来,虽然没几个下人,但见了沈氏母女都恭敬地分来两边颔首福礼。沈氏也一手牵着柳芙,一边含笑回礼。那模样在文来看来,绝非一个普通山村农妇所能有的姿态。

按下心中疑惑,文来一路恭敬地问候了沈氏几句话,等来到养心堂门口,福礼道:“夫人,孙小姐,老爷在里头候着呢。”

“多谢管家。”沈氏对文来微微一笑,刘婆子适时的上前和文来一左一右撩开垂帘,沈氏便带着柳芙进入了堂内。

“是你!”

刚进屋,沈氏就呆在了当场,脸色羞红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若非一旁柳芙和文从征都在场,恐怕当场就要掉头离开了。

卷一 章二十七 唐突佳人面

养心堂不愧是文丛征这个一代大儒的书房,齐天花板高度的陈黑楠木书架上,略微凌乱地码放着各类书籍,一看就知主人经常翻阅它们。不似有些人用来装模作样的书房,一切都整齐的过分。

文从征身边立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身暗蓝金线的锦袍虽然看起来庄重沉稳,却难掩其面上一副风流如玉的轻浮感。

此时他正有些失神地望着沈慧娘,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变幻万分!

“小娘子,龙兴寺一别,没想到今日竟能再见。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柳芙一看沈氏的表情和眼前这个花痴的男子就什么都明白了,上前用着小小的身子挡住母亲,狠狠地道:“文爷爷,这只发情的公狗哪里捡来的,怎能登堂入室!”

没料到小小年纪的柳芙骂人连脏字儿也不带,却“一语中的”毫不留情,文从征愣了愣,看着身边男子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同样表情,连连甩头,很是尴尬:“夫人,都是老夫的错,知道淮王是个习惯了玩笑人生的,却不提前给他打声招呼。唐突了夫人,还请见谅。”

沈氏气的脸色涨红,偏生在文从征面前又不好表现,更不能不顾礼节地转身就走,只好咬着唇不吭声。

“淮王?”

这下子,轮到柳芙愣在了当场。

“淮王”二字在柳芙的印象中并不陌生,甚至还有几分熟悉。但前生的柳芙并未见过此人,只是经常听得庶妹柳娴提及罢了。他的身份乃是大周朝天子姬奉天已故的大伯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其父当年身为永亲王,手握兵权,在先皇病危之时曾与姬奉天暗中争夺过皇位,想要以皇弟之位继承大宝。

因得胡家相助,姬奉天才能登基。当他上皇帝之后,被困京城的永亲王也含恨郁郁而终,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淮王。

外人都知道他生性风流,喜好美人,画得一手绝妙丹青。

而他也是胡清漪的姐姐胡清涵所嫁之人。两人成亲多年只育有一女,皇帝赐了敏慧郡主的称号。那个慧敏郡主在柳娴的嘴里很是不耻,好像是个不知好歹自大至极的刁蛮千金,其母还妄想将其配给太子。

见女儿脸色有异,沈氏以为柳芙听见对方是淮王就怕了,反过来上前将其护在身后:“是王爷就能张口说出此等违礼不矩之言吗?还请自重!”

文从征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夫人千万别生气,以老夫对淮王的了解,他一定是想将夫人入画而已,并无其他意思。”

“入画?”柳芙仔细打量着姬无尘,发觉他虽然一脸的风流相,眼神却十分清透,并不像是个猥琐下流之人。再说既然对方能成为文从征的座上宾客,其人品肯定不会太差,便轻轻拉了拉沈氏的手,小声道:“娘,这个淮王第一次见你是不是说了要给你描画丹青之类的话?”

沈氏脸一红,随即咬着唇点点头:“前天在龙兴寺遇上,他便拦住我,说什么要为我描画丹青入什么百美图。我又不是青楼女子,怎会随意给人作画。还百美图呢,真是莫名其妙!”

“这事儿就真的要怪老夫没有说清楚了。”文从征忙拉了淮王来到沈氏面前,自己则赶紧拱手鞠身道:“京中人士对淮王都十分熟悉,可夫人来自蜀中,不清楚淮王的为人也是应该的。老夫敢以人品担保,淮王绝对只是想要为夫人作画而已,并无其他心思。还请夫人见谅之前淮王的唐突行为,老夫在此带淮王谢罪了!”

“文老先生!”沈氏可不敢受文从征的礼,忙上前虚扶了他一下。

文从征顺而起身,身边的淮王却仍旧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看着沈氏:“京中名媛,哪个不以能入本王的百美图而为荣,夫人不如考虑一下。”

柳芙看这个淮王倒没了先前的厌恶,反倒觉得其真性情颇有些难得,但沈氏既然不喜,身为女儿自然要维护:“王爷,并非人人都愿意让您描画的。先前您在龙兴寺唐突了我娘,再见非但不道歉,反而又出言轻薄,可见您为人就是个不通人情,不理事故,不晓常礼的。虽然您身份尊贵,可也要尊重他人的意见和选择。我娘已经说过了不愿意,还请不要再多说其他什么了。”

或许活在世上三十来年,姬无尘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和自己说话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年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小丫头,也不生气,只啧啧叹道:“难怪文兄要收了你为干女儿,单是这张嘴就和你干爷爷一摸一样,得理不饶人啊!”

脸上明显闪过一丝骄傲,文从征捋了捋唇下几缕白须,语气得意:“这是自然,可不是随便一个小姑娘都能惹动老夫认亲的念头。”

沈氏也趁此机会悄悄打量了一下这个淮王,见他的确只是想要为自己作画,并无其他不轨之图,心境也平复了许多,主动开口道:“其实妾身行事也有不妥。之前未曾送上拜帖就突然来访。如今这里有淮王在,那妾身就不方便多留了,下次有机会再来拜望文老先生。”

“等等!”

“娘!”

这次淮王和柳芙倒是齐齐出了声,想让沈氏留下。

“说来,淮王也不算是外人。”文从征也赶忙留客:“他乃是老夫的义兄,算起来也是芙儿的半个爷爷了。而且夫人既然已经来了,岂有不留饭就让客人离开的道理。眼看夜幕将至,夫人不如卖老夫一个面子,用过晚膳再回吧。”

对于自己被文从征说成是柳芙的半个爷爷,淮王有些郁闷。不过他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自己一句话都不要说最好,只侧过头看向柳芙,朝她眨眨眼露出一抹顽皮的神色,那模样,似乎是在央求柳芙。

心里头翻了翻白眼,柳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淮王一点儿也不讨厌了,甚至还有几分可爱。而且这位算起来还真不是外人,他的王妃和胡氏是亲姐妹,胡氏又是柳冠杰在京另娶的妻,勉强可以称他为一声“叔叔”。不过沈氏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复杂关系罢了,自己倒是清楚的,于是便拉了拉沈氏的衣袖:“母亲,咱们别让一颗耗子屎坏了今日的好心情。有干爷爷和我在,相信这位半个爷爷的淮王也不会再有不妥之举。咱们就留下,好好吃一顿再一起回去吧。”

柳芙的童言带着几分打趣儿,惹得沈氏再难绷住脸,只好勉强点点头,表示同意留下。

对面的淮王看到沈氏愿意留下,眼底滑过一抹极为高兴的神色,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沈氏是真有几分好感,而非单纯地想要将其入画而已。

“好好好,时候差不多了,下人已经将晚宴准备妥当,咱们入席吧!”

文从征也松了口气,毕竟沈氏乃是柳芙的母亲,姬无尘则是自己的义兄,若是大家第一次见面就闹得不愉快,自己这个主人家也尴尬。以后面对两人也会不自在。

柳芙则抬眼,狠狠地瞪了姬无尘一眼,似乎是在告诫让他规矩些。不过一转身,脸上又浮起了一抹笑意,只是姬无尘看不见罢了。

卷一 章二十八 细雨伴残荷

初冬的荷塘夜色有种凋零残缺的美,临湖饮宴,却给原本寂寞的气氛点染出几分温暖来。

文从征举杯,遥敬着眼前一池枯荷,有感而发道:“红将褪尽,香渐残枯,残荷之美在于其给人的无限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