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我看着湖心那些花里胡巧的船只,柳眉微抽。那些船都是些船娘的牌坊,白日里行至江心图个安静地儿休养生息,一到夜里就开至岸边接客。

咳咳,蜻蜓,这船我们是坐不得的…但是你一定要问我为何坐不得吧?我又该如何回答你?于是我抵唇轻咳,推拒道:“你姐姐我现在也不是可以又蹦又跳的身体了,万一船翻了,你指望姐姐我游回来,还是飞回来?”

碧蜓嘟嘴,沮丧低头,“对不起姐姐,我忘记了…”

最是心疼碧蜓不开心的我干笑两声,将手放至她的肩侧,安慰道:“再说,咱们会在这儿待很久,也不急着这一时啊。走,咱还有正事要办呢!”

碧蜓丫头被我一哄,果然喜逐颜开,欣然点头。

接下来,要去的,便是碧门发派给我们的空铺子。走之前,我又不禁回头望了眼这多情的西湖,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左手岸边。

那岸边的亭台楼阁细腻别致,从外间看就觉与众不同的高雅。楼台突出了一截,接到湖上小楼,那木板搭的连接湖中楼台两侧停了许多的船只。我知道,那是杭州目前最大的青楼“云天”的牌坊。也只有它,才有那么大的气派。

云天近年来越做越大,已不仅局限于相公馆了,近来吞并了周边几间青楼,接手了几家的姑娘,混合成了男女皆可的烟花楼阁。

我迫使自己别过头,埋头朝前走去。

哥哥…就在那里面吧。

云天的大发与它头牌“宵露”是绝对分不开的。

哥哥,要让云天在他身上捞多少油水,才肯翻身一网打尽呢?

耳边渐渐喧闹,我这才回神,惊觉已走到了集市之中。作为除了汴京最大的城市,杭州的繁华街道,果真是宣州所不可比拟的。

我想着出了神,忽然听见身后碧蜓一声“姐姐小心!”,我立刻警觉抬头,见一个男子朝我这个方向奔跑过来。身体在意识到之前,已自动做出反应——像左一躲,意图轻巧让开。

殊不知那男子竟也向左一让,或许碰巧,或许故意,就往我身上撞过来。

我一时躲闪不及,只得护着肚子被撞得身子向后一扬,碧蜓顺利在后边接住了我的后背。“姐姐!你没事吧?”碧蜓惊慌叫道。

我运了运内息,并无异状,这才点点头,撑起身子,“没事。”目光向下一瞟,只见那男子蓬头垢面,着一袭书生青衫,布料一般,满布尘土,却不若乞丐般破烂潦倒,相反,这衣衫相当的平整,就像是这穿衣的主人,成心在灰堆里面滚了一道似的。

我提起全副警觉注视着他,那男子抬头,一双眼眸异常有神,淡定、自信中凝着莫大的悔恨,却在与我对视之后一眨眼,换上惊恐无措的眼神。

路人全部围了过来,看着我俩。只听人群中悉悉索索的讨论声此起彼伏——

“这姑娘模样真跟天仙一样…”

“可不是,连这背后的小丫头也是机灵可人,不知是什么来头?”

“这公子撞坏了人家可就闯祸了。”

“嘿嘿,你说这公子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美貌,想引得人家姑娘青睐才故意撞上去的吧…这样的话,下次我也撞一撞!”

我朝说这话的人狠狠一瞪,眼角瞥见碧蜓与我做了同样的动作,嫣然一笑,“罢了,蜻蜓,咱走吧。”

碧蜓却不甘,叉腰站至那男子面子,指着他大声道:“你走路不长眼睛么?碰坏了我姐姐你赔得起么?碰坏了我姐姐的宝宝你又该当何罪?”

提到宝宝,周边路人皆将目光落在了我的小腹,然后是一阵扼腕的叹息,渐渐就散开了。

原来大家都想撞出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来?世人如此八卦,令我胆寒。

我拍拍碧蜓的肩膀安抚她,右手滑过小腹,心下一突。

这敢情好,刚刚还在的钱袋忽然失踪了!

(十五)初到杭州

我重新将目光投至那已拍拍身站起来的男子,只见他躬身抱拳,“在下赶急,不是有意撞这位姑娘的,得罪之处还请海涵。”赶急么?是啊…急得慢条斯理了。

我细眯了眼睛,在他抱拳的左袖口瞥见一丝细微的碧色——与我钱袋一模一样的颜色。再看那男子,目光躲闪就是不与我对视。

就说怎么觉着此人意图不轨呢,原来还是碧真她同行。碧真入碧门前,正是妙手空空中的高手,惯用手法即是看准目标,走至其跟前,不经意对其妩媚一笑,迷惑对方的同时摸走对方钱袋。此为“美人计”,不算最高明,依碧真的话来说,那种撞人一下顺走钱袋的属于最低劣的,行窃者多半底气不足得靠混乱为自己打气,事后也最容易让人给发现并捉住。

而眼前这名男子撞的力道明显不对,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之后的应对措施与不正常的表情也足可以显现此男子绝对是新手。

哎,新手诶,可能还是第一次出手,就栽我手上,会给人家的职业生涯带来多大的阴影呢…就当积德,我也该配合一下的。

于是我上前,抓住他的左手手腕,歉意笑道:“这位公子不好意思,我刚刚挡了你的路害你摔了一身的泥…”特意突出了那个“泥”字,讽刺味十足,继续道:“不若我做主为公子洗尘如何?”其实不当自称“我”而是“妾身”,但这二字我听着浑身极其不舒适,也就没指望我能自称了。

那男子正想溜,被我这么一抓,惶恐盯着我,然后那满布泥尘的脸上浮现出红晕,气急败坏地甩开我的手,“姑娘自重!”声音倒是不错,好听。

切!谁先不自重了来着?我收回手,交叉背到背后,左手喜滋滋地数着右袖口里面刚刚被我那一抓时顺回来的钱袋里面的钱,面上一派淡然道:“公子莫要误会我的一片好心。”好心好意赏他一顿饭,顺便试试他的才华,瞧他书生装打扮,说不定能够挖到我要开的铺子里。

那男子脸颊胀得通红,不屑吼道:“在下有手有脚,不受嗟来之食!”说完躬身向我一揖,迎面快步离去。

嗟来之食?!

这、这都是什么世道?!小偷偷了你的钱袋还高呼“不受嗟来之食”!那偷来的算什么?!

哦,我知道了,那叫“不劳而获”,不算别人施舍的。

不得不说,当个偷儿而已嘛,至于这么有骨气么?

我别过头,见那男子背影笔直,全无做了亏心事之感,倒使得我心虚地掂起钱袋看了看,确定的确是我的,才放心我并未冤枉人。

世风日下啊,我是该感慨读书人越来越混了,还是偷儿胆气越来越足了?

摇摇头,我拍了拍气呼呼看着那男子的碧蜓的头,轻言道:“小心钱袋,我们走吧。”

没必要为了一个过客坏了自己的兴致,我扬起微笑向碧门杭州阁走去。

还未到,就见杭州阁阁主碧萱迎了上来。望着她脸上十年如一日的温和笑容,又让我回想起了当年在杭州妓院的一段经历。

不要误会,碧萱的笑并不是让我回忆起了老鸨,而是想起了当初我因做错了事被老鸨鞭挞之时,便是被路过的碧萱看见救走的。

没有碧萱,就没有今日的碧门碧染。因此碧萱在我心中,占了一个恩人的地位,每每看见她,总觉得亲切。

就如同此时,我依旧能从她已起褶皱的眼角,和烟波缭绕的眸光里看出温润的意味。“萱姐,你不用出来的。”我微笑。

“我来迎接我们的杭州美人啊。”碧萱笑盈盈道。

“杭州美人?”我错愕,指我?

“可不是,今天大街小巷茶坊都说这杭州城来了位美人,带着位粉雕玉琢的小妹妹。这杭州城的男子已激动到不惜去冲撞美人来博取一个注视了。”

冲撞?我嘴角微抽,回想起了刚刚的偷儿…

“那男子差点撞坏姐姐!”碧蜓握拳气呼呼道,“我下次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打他!”

“蜻蜓啊…”我转身怜惜地捧住碧蜓的脸蛋,“女孩子啊,还是温婉点好,学你萱姐姐那样的,这样姐姐以后才好为你找婆家。”

说到婆家,小丫头脸竟然一红,羞涩低头绞着手指:“人家才不要嫁人…”

啧啧,多动人的小女儿情态。年轻就是好啊,我这把岁数,娇滴滴就做作了。

“对了,铺子在哪里?”我转头问碧萱。

碧萱摊开手,掌心托着把钥匙,“这个是钥匙。不过小染,用得着这么急么?我已经备好了茶点…”

我接过钥匙摆手打断碧萱,“还是看一眼心里踏实。怎么走?”

碧萱抬手指着大街右边,“向那边走到第三个街口,右转,有间叫“明珠”的布庄隔壁就是。”

明珠布庄是吧?我带着碧蜓照碧萱所说的边走边找。

哦,看到了,明珠布庄!

我脸一沉,这布庄的名儿与规模完全接不上号。这般子小,这些布是晒衣服还是挡灰尘的?

目光向旁移去,就看见了灰旧的大门紧闭的…我的铺子?

我想此刻我的脸色已经不是用“沉重”可以形容之的了。荷姿真是为我作想啊,这等福地,面朝生意兴隆的饭馆,隔壁是“明珠”布庄,后巷是乞丐窝,推门进去,只见这屋子本身无一丝曾被使用过的痕迹,灰尘满布,蛛网交错,你让我是哭还是笑?

我面无表情踏出我的铺子,深吸了口气外面的新鲜空气,将钥匙朝碧蜓一递,“蜻蜓,锁门,咱上街溜达去。”

因着这幽怨的哭笑不得,我一口气买了十几盒胭脂,七盒水粉,五支钗子,三串耳坠,连着将整个杭州城的胭脂店都晃悠了遍,记录了各家胭脂品种与行情,才心满意足回去杭州阁。

碧萱看见我大包小包拎回来的东西,面色僵硬了一下,干笑道:“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开铺子!”我放下所有东西,接过碧蜓倒过来的一杯水,一骨碌喝完。

“开铺子?”碧萱扫视了一眼我的东西,“胭脂铺?这些也太少了吧?”

我摇摇头,“不是胭脂铺,我要开的铺子,萱姐你可能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这里也解释不清楚。只要萱姐记得以后来光顾我生意就成。”

“好啊,”碧萱应允,“你开我就来。”

“好累哦…”那边碧蜓揉揉腿,嘟着小嘴嚷嚷,“姐姐,明天咱们可不可以休息?”

“不可以。”我一把否定,“明天得把所有布庄看完。你累的话姐姐我一个人去。”

小丫头一听,不乐意了,站起来宣扬道:“不可以不可以!姿姐姐要我寸步不离姐姐好生照料姐姐的!”

我微笑摸了摸她的头,未来得及开口,便听碧萱道:“说起来,今天初一,今晚杭州城有热闹瞧,原本想问你们去不去的。”

碧蜓一听有热闹,疲劳烟消云散,闪亮着一双眼睛瞧着碧萱,等待她的下文。

只听碧萱轻轻道:“每月初一,是云天的头牌宵露接客的日子。许多人都要去云天凑热闹一睹芳颜…”

昔年的“云天”,名则名也,奈何到底是小牌坊,就因为有宵露这个头牌坐镇,入馆规矩颇多,一关一关走下来,钱袋非得掏空不可。最后见着宵露一面的,多半是富甲一方的财主。

而“云天”势力愈大之后,这小家气也完全没有了。但同时却有了一条新的规矩——

要想见头牌宵露,须得回答上他给的问题。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人人都有,只要能够答上,无论有没有钱,都可见其一面。

这个机会只有每个月的初一入夜之后才有。每至此时,“云天”便在其后台临水一方搭台子,对整个杭州城的百姓开放,风雨无阻。

也因此,每月初一,云天宵露的现身成了全杭州城百姓的乐子。

就如同此时,我的周围堆满了人群,男女老少皆有,哪个不是一副兴致勃勃看热闹的表情?

我想我的脸上应当浮现着与他们相似的表情。

此时的这个宵露…会是哥哥么?

如果是,哥哥到底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若是后者,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呢?

听了碧萱描述后,我便迫不及待来一探究竟。考虑着蜻蜓年幼,实在不当拉她一起凑这个热闹,因而哄了蜻蜓入睡,一个人独自跑来了。

抬头远眺,不远处的高台上摆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四个角落竖立着四根木柱。桌子两边笔直站了两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警惕地四处张望。

就在我还在揣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时,人群中忽然一阵高呼,伴随着一阵鼓掌声,那四根木柱忽然挑出四面白帷幕,将高台围了个严实。里面的灯火闪烁,映照出一个修长的身姿。

哥哥?

北宋时期,杭州已经成为经济大镇,为日后的迁都奠定了坚实基础!

(十六)云天宵露

我一手护着小腹,伸直了头想看个清楚,却听高台之下一声锣鼓,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脸上都是一脸期待。

高台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嗓音温润低沉,给人以震撼,“感谢各位乡亲今日来捧场。想必规矩大家都清楚,便不用宵某多加解释…”

哥哥!是哥哥!

我激动地握了拳,咬唇盯着那台子,想要将那个身影牢牢记在心里。

“宵某今日的题目,请各位听仔细了…”

侧耳倾听,我心里猜测着哥哥会问出怎样的问题来呢?作诗?对对子?猜谜?

但…哥哥毕竟是哥哥,是那个从小到大就聪明绝伦不按常理出牌,绝不会让人捕捉到心思被人控制的哥哥,我怎么忘了呢?

咳,哥哥的题目是这样的:“请问,这西湖的鱼,为何总是会跃起来呢?”

我顿时傻眼。这…这算题目?

然后,最按常理出牌的回答出现了:“因为天气热的缘故?”

高台上无反应。于是下面的人就知道了,这不是宵露要的答案。

宵露要的,是更加智慧的回答。

忽然回神,脑子里面闪过一个画面,我暗敛眸子,悄然从人群中退身而出。

似乎是四岁的时候,那时哥哥开始上学,便少了时间陪我玩耍,于是我常常整天地坐在池塘边瞪着池子里面的锦鲤荷花一动不动。有一天哥哥跟夫子道别之后,看见我一个人蹲在池塘边闷闷不乐,走过来温柔摸了摸我的头,关切道:“怎么了?”

那时的哥哥已经很好看了,笑起来让人神清气爽,见了这样的笑容,好像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于是我撇开不开心,扬着笑容指着池塘里面的锦鲤问哥哥:“哥哥,这鱼儿为何老是往外面跳呢?它们不喜欢这里么?”

哥哥一愣,挑着眉毛思考我这个问题。

我当时甚是得意,问出心里面无所不能的哥哥都为难的问题,后来想来,大概是哥哥思考着怎样才能解释出让我这个小女孩最满意的答案吧。

“我想啊…”哥哥抚摸着下巴,装着老成的样子推测:“它们一定是在水下面看见了我们美丽的染夕,所以想跳起来看个仔细啊!”完了还奉上笃定笑容一枚,于是我信以为真,很长时间都以为鱼儿是喜欢我才跳起来的。

而现在,哥哥问出了同样的问题,答案…是不是与当年的很相似呢?

我低着头,黯然走上了归家的街道。

现在去找哥哥,会给他添麻烦吧?而且,哥哥一定不想见到自己的妹妹未嫁人便有了孩子…

远远见了一面,我该满足了…

…吧?

说到底,还是不得不加个疑问在后面。于是第二天,自我安慰了一晚上没睡着的我,还是忍不住支开碧蜓,独自一人去了“云天”…的附近。

“云天”是典型的“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此刻日上枝头,整个楼却大门紧闭。我绕过大门,溜进了旁边的小巷,沿着围墙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试图找到一丝可以远远见哥哥一面的路径。

左拐…直走…前面又是一个转角,我闷着脑袋向前走,转身,眼角却闪现出两个身影,我连忙后退,背靠着围墙微微一探头。

这一探头,我吓得赶紧缩了回来。

巷子里那面对面的一男一女,男的面朝着我,我可以清晰看见他的容貌,正是那位办了黄家的御史唐大人!

而那女子…虽是背影,但那一袭红衫与松散的发髻,我想她烧成灰了我还是认得她荷姿的。

哇哇哇!好意外的组合!

我思量着到底该面目表情装作什么没看见的前进呢?还是很配合地后退呢?还是…很狡猾地在这里偷听?

正纠结着该怎么选才好的时候,一个清脆的耳光声成功将我的注意力转移,我急忙探头一瞧,只见荷姿的手还扬在空中未收,那御史大人淡漠盯着墙角那棵柳树,侧脸隐约可见红痕五根。

太狠了!

我是该羡慕那御史大人的脸竟然有资格受了荷姿美人纤纤兰指狠狠一拂…还是赞叹荷姿那手竟然能够与御史大人美丽的脸颊亲密接触呢?

美人与美人的对拼,果然是很令人纠结的…

扇了耳光,总该说点什么吧?我拭目以待,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荷姿启唇…偏偏不是时候,起风了,巷子里的树枝被风掀得哗哗作响,硬是将荷姿的声音压下去了。

隐约不明,加上我的猜测,荷姿依稀说的是:“你再靠近试试!”

御史大人,荷姿这么说了,你就千万别靠近了,否则下次就不是一耳光那么简单了。

“我…不会放弃的。”那御史大人说了这么一句,眸子空濛渺茫,依旧是看不真切

的神情。

我背靠着墙壁,细细咀嚼这二人的对话。还真是一段暧昧令人无限遐想的对话啊…莫非,那令荷姿性情不定,时常怪举的男人是这位御史大人?

真难想象,一个性格捉摸不定不按常理出牌,一个老谋深算一丝不苟…好吧,至少两人都是猜测不到动向的。

我正待再次一探究竟,却见那御史大人越过荷姿,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急忙后退一步,回头一望,来时的巷子笔直漫长,似乎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退到前一个巷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