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直视着哥哥:“为宛宛而来。”

(六十七)初见宛宛

哥哥身形一震,半晌才将眸子别到一边,“你都知道了?”

“嗯…”

“那么,”哥哥用眼神指了指我身后的唐介,“你打算带他去?”

“我想,他应该要知道。”

哥哥踌躇了一会儿,将怀中的序生向风烟递了过去,嘴上对我道:“我带你去,她刚刚睡下。”

风烟伸手过来接序生,序生却挥舞着爪子推开她,张开双臂投向我:“娘亲…”

“娘亲一会儿就回来。”我抱过他,轻声安抚。

“不要!”序生死死拽着我不松手,就像我下一刻会消失不见,扔下他不管了。

我叹了口气,无奈看着哥哥。

哥哥无可奈何摇摇头,只好对风烟道:“你带蜻蜓姑娘去把行李放下,顺便安置。我带他们去。”

唐介上前一步,凑近我问道:“要去哪里?”

“见…”我顿了一下,才道:“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他不再多问。

就这样,我抱着序生,与唐介跟着哥哥钻进阁楼底层的一个暗道,直通阁楼底部。

途中,我问道:“为什么将蜻蜓支开?”而且是特意支开。

哥哥拿着火把在前面引路,不回头道:“她毕竟是外人。当时掉包的时候,也只姿…门主和鱼真姑娘两个人知道而已。”

我挑眉:“你怀疑她?”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哥哥如是解释。

走过一段暗长石道,石门近在眼前。

哥哥推开石门,一股子冗杂的药味扑鼻而来。

只听哥哥解释道:“这间屋子原本是备在这里的药库,作为碧门在杭州最大的疗养治病之地。宛宛稳定下来后,门主她就将宛宛送过来了,让我代为抚养。希望染夕不会介意。”

“怎会?”我笑,“哥哥养她,我感激来来不及呢。”

哥哥点点头,点燃房间里面的灯火,待到看见房内布置,我与唐介都是一声抽息。

这是一间很高很大的石屋,四周都是凿进去的凹槽,堆满了各式的药瓶,中间是一池子水,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池子边,摆放着一个小小的摇篮…

我心尖一颤,瞬间暖了心房。

“过去吧。”哥哥拍拍我的肩。

身子不觉有些颤抖,“子方,你跟着我。”说完,我紧紧抱住序生,借此缓解心头的紧张,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

摇篮中的婴孩紧紧闭着双眼,睫毛像唐介的那样长长的,粉唇跟她爹一样薄薄的,小巧的鼻子,皮肤光滑柔嫩。乍看她与普通婴孩没有什么区别…当然,她比他们可爱以外。

但、为何她的脸色如此苍白没有血色?

我放下序生,不禁伸手碰碰摇篮中婴孩的小手,想借此证实这一切是真的,我的女儿还没有死…

在手碰到她的一刹那,我猛的将手缩回。

好冰!

在这一刻,我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的女儿…她真的还活着,但她病了,病得好严重好严重,而且这病是因为我…

一想到这里,我痛彻心扉。

跟在后面的唐介一直没有开口,甚至…连呼吸也是静静的,轻轻的,像是在配合着女婴那低浅的呼吸。

他察觉到了么?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眸子很像染夕你。”哥哥温润的声音响起,“你看,她睡着的时候,就像一个落入凡尘的小仙子,让人想疼到心里,但是…”却听他一个转折:“醒着的时候,那简直…还没学会走路就这么会捣蛋了,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哥哥苦笑,“我记得染夕你小时候没那么淘气啊…”

额头降下三滴汗,我也记得我小时候很安分来着,女儿先天如此的…呃…淘气?那只可能是——

我与哥哥几乎是同时转头,望向唐介。

只见罪魁祸首呆呆地望着摇篮,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注视,只是抬足上前了一步,却又停下像是不敢再上前一步,仿佛眼前的摇篮就像易碎的陶瓷,轻轻一碰就会碎作一地。

“夕,”他忽然转过头抓住我的手,“是…真的吗?她还活着…?”

被他抓着,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颤动,这样一个时时挂着自信笑容意气风发的男人啊,他也会有如此不确定的时候么?

我倏地想起,梅弄死的时候,他是第一个看见她尸体的人。那时候,我并不知晓他是女儿的父亲,只晓得他骗了我,记恨与埋怨他骗了我。现在想来,那时心中最痛,恐怕就是他了。

第一次见自己的女儿,见到的就是她的尸体,这样的感觉…

他一开始骗了我对我不起,所以无法向我倾述他丧女之痛。这件事,应该一直梗在他心里,他道不出,却也一直小心翼翼照顾我的情绪,几次提到女儿的事都一副揪心模样,我忽略了,直到此刻,从他紧紧抓着我手腕的手传过来的颤抖,才让我真实地体会到他那时候的悔恨与痛心,还有如今的欢喜。

子方…

对不起。

或许,我应该早一点带你来看她。

“是的,我也是刚知道的。”平复下来的我,手臂一张,从他背后环住他的腰,感觉试图安抚他激动的心情。额头抵着他的背,能清晰感觉到他“咚咚”的心跳声传来。“她还活着,你女儿,也是我们的女儿,她还活着。”虽然,活得那么残喘。

活着,就有希望,不是么?

他身子一转,我又一次跌进那个温暖的怀抱,紧贴着他的胸膛,侧耳能听见他胸腔里面那飞快响亮的心跳声。

他将下巴枕在我肩上,不住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就在我们这边含情脉脉上演着亲情段子,一声低微委屈的呜咽传入耳朵。

我诧异回头,只见我家儿子序生趴在摇篮边上,泪汪汪看着我,那让人想捏一把的粉嫩小脸颊上,俨然印着三条血痕。

再将视线朝下一点,我家女儿张舞着爪子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眉毛狠狠拧着。

好吧,我承认我家女儿的眼睛真的很像我,让我心里不免安慰了许多——女儿身上总算有长得像我的地方!

序生看我已经注意到了他,可怜兮兮跑过来扑向我,“娘亲…”

我躬身抱起他,只见序生小脸上三条血痕翻了些皮上来,但幸好入肉不深,应该不会留疤。只是序生那包眼泪在框里转着,委屈着又死活不肯流下来,让我看着心头那个疼啊…

谁家娘亲不疼儿子!

我心疼地将目光瞥向罪魁祸首,呃…

谁家娘亲不偏心向着女儿!

于是,我顿时觉得头大。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儿女成群的困扰?

我不禁开始联想日后女儿跟儿子一人扯着同一件物事的一头让我评理的场景。那是怎样一个纠结的画面?

愁眉苦眼再看过去,宛宛这小妮子也不认生,瞪着双圆滚滚的眼睛皱着眉扫了我跟唐介一眼,又转而将视线放在序生身上。

哥哥摇摇头,哭笑不得:“谁叫你这孩子去戳她的脸?宛宛最讨厌别人戳她脸了。”

被哥哥这么一说,序生更委屈了,那眼泪眼见着就快要掉下来了。

“序生不哭。”我轻柔地用手绢擦了擦他脸上伤口的边缘,引来他一声抽息,又扯得我心头一拧。按耐住心疼,我哄着:“乖,一会儿娘亲陪你去擦药药,过两天就好了。来…”我抱着他走近摇篮,指着宛宛对他道:“这是妹妹,以后要跟妹妹好好相处。”虽然估计是奢望…

序生顺着我的手看了一眼正瞪着他的宛宛,倔强嘟起小嘴。

这孩子…记仇啊!

没成想,摇篮中的宛宛忽然一改怒目相瞪的神情,眼一弯,“咯咯”笑了起来,挥舞着小手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她的笑容,仿佛让绝望中的人看见了灿烂的阳光,顿时心暖了一片。

怀中的序生也愣了,睁着清澈的眼睛茫然看了我一眼,然后也嘴一咧,兴高采烈地去抓妹妹的手。

行了,我看出来了,小孩子的恩怨果然要他们自己解决,大人插不得手。

我也看出来了,序生这小子,对宛宛毫无抵抗力。宛宛捉弄了他,这明摆着是胜利的笑容,这小子看不出来么?

我一边暗叹自家儿子不争气,被一个小女孩的笑容迷得晕头转向的,一边骄傲自家女儿魅力无边,以后肯定是不会吃亏的了…

我这当娘的不容易啊!

摇篮中笑得耀武扬威的宛宛被一双玉白骨节分明的手托起,小妮子立马停止了笑容,探究地看着抱着她的唐介。

“她叫什么?”他抱着宛宛,回过头来问我。

“宛宛。”哥哥替我答了,“宛宛如丝柳,柳宛宛。”后面又加了这么一句。

一听女儿姓柳,唐介挑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蹭了蹭怀中小女孩额头,轻喃:“宛宛,我是爹哦…”

这一幕,和谐自然,让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体会到,父女亲情,血浓如水,真的是什么都无法改变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和羁绊。

我想,当唐介见到摇篮中的宛宛时,应当也与我一样,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吧。

然而,如此祥和的一幕,很快被打破——

“臭臭…”序生首先发言,捏着小鼻子抱怨。

“呃…”哥哥扶额转身,已然不想再多说什么。

我将视线往唐建身上一瞥,“不是吧…”

胸前那一片湿漉漉的痕迹…该不会…

“宛宛的爱好,”背过身去的哥哥诺诺道:“喜欢憋着尿在有人抱起她的时候一撒而快,我刚刚忘记提醒了。”

哥哥,你确定你不是故意“忘记”了?

那边,唐介哭笑不得将宛宛抱离自己身体一点,半举着她对着她的小脸正想开口,小婴孩却舞着爪子抓着他的脸,在他脸颊上烙下一枚童吻,顿时让唐介整张脸都亮了。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打你一顿再给个甜头?

不得不说,我家天才女儿拿捏得刚刚好!

但至此,我也打消了抱我家女儿的念头。

淘气?!哥哥,你真的是太赞扬我家女儿了,她那岂止叫淘气…她那简直就是…

咳咳,自家女儿,我要积口德。

(六十八)花也静远

哥哥从石架上拿下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放在碗里捣碎了再加水,然后走至唐介身边道:“把宛宛给我一会儿。”

只见他接过宛宛后,将那一碗黏糊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喂给宛宛喝下,不多时宛宛的脸上透出红晕,衬着张小脸白里透红,再看她那一双清澈的眸子纯洁无暇,当真跟哥哥说的那样,不捣蛋的时候,她便是落入凡尘的小仙子。

“哥哥,你给她喂的什么?”功效如此显著,我对此药表示好奇。

哥哥淡淡吐出一个惊雷的词:“‘序生’。”

序生听哥哥叫他名字,茫然转过头去看着哥哥,唐介也莫名其妙望着他,不明白他此时唤序生的原因。

只有我知道。

此‘序生’非彼‘序生’…

居然…居然喂的是春/药?!

好吧,我知道宛宛的病是寒毒内侵,用春/药以毒攻毒才能平衡。

但是…我女儿才几岁啊?!

不,我女儿才几个月啊?

人家孩子都是吃粮食长大的,我家女儿…吃春/药长大的?

想想都觉得,她不成为奇葩都对不起她这短短几个月就有的经历!

过了一会儿,宛宛又沉入了梦乡。哥哥将她轻轻放进摇篮,与我们坐在一边,向唐介解释着整个事情的始末与宛宛的病情。

“没得治?怎么会?”唐介拧眉,心急如焚。

饶是我知道宛宛的病情,听到此,还是忍不住手抖了一下,正在被我上药的序生因为这一抖又碰到了伤口,抽息一声泪汪汪看着我。

哥哥摇摇头,“以我这几年的医术,仅仅只能稳住她的病情。而我们碧门医术最高的碧辛医女也只能将她从牛头马面那里抓回来。她体内的寒毒必须每日浸泡在药池中才能控制,药材虽贵,但我‘碧云天’还给得起。只是…断不了根,从此以后,小丫头都离不得这间屋子了。”

哥哥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

这样的生活,没有了自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生不如死!

“她体内的寒毒从何而来?”唐介问。

哥哥看了我一眼,才对他说道:“我以为你会知道,染夕生她的时候,被人拍了一掌。这一掌极其阴寒,带了寒毒…”

唐介倏地看过来,抓紧我的手,眼神里面夹杂着难以置信与自责。

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一开始是来不及告诉他,到后来,也没有向他诉苦的必要了。

因为…

——“谁干的?”他低沉的问话里面夹带了三分寒气,三分怒气,还有四分的…杀气!

是的,他这句我知道迟早会问出来的话,才是我不想告诉他的理由。

谁干的?呵…

子方,若我告诉你,是你家可爱的兰姝,你信么?

你是为了我这句话去怀疑她?或者说…因为想维护她而反过来质疑我?

若是前者,你多半会去找兰姝对质。我不想你与她见面。

而后者…只会让我痛心罢了。

于是我摇摇头:“蒙着脸,不知道是谁。如今最重要的是治好宛宛。”

禁锢在他掌心的手,忽然被翻转过来,被他扣住手腕。只听唐介担忧道:“我听医女说,你会发烧是因为体内带了寒气,虽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把完脉,舒了口气,放开我的手,沉思道:“如果是毒,我知道一个人,或许能够救宛宛。”

“谁?”我与哥哥异口同声问出。

唐介抬头看着我:“我…师母。”

花也圣女!

是的,苗疆的圣女花也用毒无双,解天下奇毒,的确是不二人选。

“尊师母是谁?”哥哥皱眉问道。

唐介看着我,心照不宣地一笑。我回头对哥哥安抚一笑:“宛宛或许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