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姿不答我,继续道:“碧玉奶奶待我好,恐怕是将我当下代门主在栽培。她对你好,后期可能是因为你真的入她的心了,一开始恐怕却是因为那名男子。只可惜她认识这名男子的时候,他已经成家,碧玉奶奶见多了碧门的苦命女子,不愿去破坏另外一个女子的幸福,毅然退了一步,永生只以红颜知己自诩。然而,谁能说她不是爱着他的呢?碧玉奶奶终身不嫁,大抵也与这名男子有关。”

她越说我越好奇了,什么叫因为那名男子才对我好?“到底是谁?”

“‘碧云天’还专门为那名男子留了个小院子,只是碧玉奶奶香消玉殒之后,那名男子便将那院子就空出来了。后来‘碧云天’出了你哥哥宵露,那男子主动将院子让给了他,如今成了你哥哥的居所。”

哥哥的居所?现在的阁楼?!

等等、我记得哥哥曾提及他所住的房间原本是柳七伯的!碧玉奶奶的旧情人竟然是柳七伯?!

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了。我叹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柳永从年少时就风流多情,成天流连于花街柳巷,写得一手令人心醉的好词逗佳人开心。我若是早生几十年,说不得也会倾心这样一个人。”

“说起来,”荷姿想到什么,道:“碧玉奶奶曾说,饶是才华横溢的柳大才子,也会有遇到一个百般无法为她写出只言片语的人。碧玉奶奶毕生没能得柳永为她写出一首词,却总能时时刻刻收到浪迹五湖四海的柳大才子的书信问候。这样想来,碧玉奶奶在你柳七伯心中,终究是不同于那些风尘红颜一般的特别存在。”

“那姿姐你呢?”我反问,“你又如何以权谋私了?”

荷姿原本一派闲适地说着别人的事,听我一问脸瞬间一沉,抓住躺椅扶手的手微微用力,指节突起,俨然可听到竹椅扶手“咯吱咯吱”的声音。

咳咳,触到老虎须了…换一个问题:“你何时准备让小乌鸦继任?”

“咯吱”声忽停,我抬眼,又见荷姿一派自然仰头晒着太阳,就在我感慨女人之心深似海时,只听她缓缓道:“我已调她去‘荷花池’历练,等她差不多熟悉了就推她入坑!”

“…”您居然也承认门主那是个坑了,在任的尚且如此,您让敬仰您的门众们情何以堪…

“所以,”荷姿忽一转折:“我告诉你声,只为了让你上京后看着点小乌鸦。碧娟丫头可能会为了乌鸦和推卸事务作出任何事。”

“…”姿姐,你为推小乌鸦入坑是废了多少事啊…

这么急着想解脱出来,你该不会是真的想嫁人了吧?

可一年前,我记得荷姿还铁齿地说死活不嫁要她嫁的男人…而通常荷姿这么说了,也就死活拉不下脸去违背它了。

这可真是个麻烦事。

再想到哥哥看荷姿的眼神,对荷姿的迁就与温柔…哥哥,你是喜欢上了个多么麻烦的女人啊!

事实证明我此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半年后,小乌鸦碧娟上任,成为了碧门第七代门主。在一个月后,前任门主碧何成亲了。

同一天,整个江南流传着一条谣言,据说云天宵露惨遭一绝色女子暗算,不得不委身于此女,伤透了一群倾慕于他的男女芳心。婚后宵露宣布从此不再抛头露面,继而又摔碎了一众把初一宵露登台接客当乐子的杭州百姓的心。

于是此后,这名绝色女子被传成了相貌平平手持大刀的女侠,又被传成了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女土匪,然后还演变成了貌比无盐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宵露娶她的女子,最后最离谱的版本是——云天宵露其实嫁了一个男人,只是畏于世间闲言碎语,硬是将自己的夫君说成女子以争得自己几分薄面。

一时间,众说纷纭,好长一段时间为江南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七十四)偶遇卓逸

次日清晨,我将序生寄放在哥哥那里,随后带着我家碧蜓丫头上集市采购江南特产,以备上京后一年半载回不来。

一路上被不少人认了出来,大家都只知道我死了丈夫孩子,跟着一贵公子上京了,都以为我委身于此人。于是这大众对我的态度也跟着不同了,有羡慕我命好的,有巴结我想结识京城权贵的,当然也有语带嘲讽我梅开二度的,攀权附势的。

当真是…人心莫测!

我面上一笑了之,众般言辞皆滑过耳畔挥洒而去,也不去解释。

碧蜓丫头在一旁嘟着嘴不开心,我捏捏她的手,暗示她不要出声。

谁能想象我上趟京就是去伤心伤身的呢?哦,对了,我好歹也在销金窟“荷花池”的香床上躺了一个半月,奢华用品享受了个尽,也算逍遥了回,当然…要先撇开我重伤才躺上去这点。

途径曾经的“碧染夕尘”,我蓦地停下步子,驻足凝望那扇古朴的,被我推过上百次的大门。

自从赵祯将它买下后,专门请了个管家来守这房子,我还记得当时我在一旁听他吩咐要保持整洁,但不许移动里面的摆设。

但,这些摆设早已经不是当年他母亲住在这里时的模样了,留来又有何用?

犹记得一年前离开时,我是那般的决绝,像逃一般想离开这个悲伤的地方。临走时,我将梅铭当初赠送的玉佩埋在了此处院子里的一棵树下。

这次去钟离县的途中,唐介不经意间问起这玉佩的事,说没见我带着。我试探了几句,才知道,这玉佩原来真的是他家的传家之宝!

阿弥陀佛,有人会拿传家之宝抵二两银子的么?!这等贵重物品压上来,我等债主接受不起啊!

还是找个时间还给他,他若真想送我,就大大方方送我,我可不要这种用来抵债的传家之宝。

主意一定,我便拉着碧蜓上前,抬手敲门。同时心中感慨:一年前的我会预料到有天进这扇门时需要敲门?

敲了几声,开门迎面是一个老者,正是当日赵祯请的那位管家。

老者见了我,先是一愣,半晌才躬身一让,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小姐请。”

我已经做好被询问有何贵干的打算了,对方的反应着实让我戳手不及。“纪管家竟然还记得妾身?”我记得赵祯当时吩咐他事务的时候,我只在一边站了一会儿,想不到这管家记性如此好!

老者谦恭笑道:“主子临走前特意叮嘱了,小姐若来,务必以上宾相待,老朽不敢忘。”说着领着我进去。

房里的摆设果真同去年一模一样,不由得晕出一股子熟悉的家的味道,只是多了个人,我也不便碰那些东西。”

“小姐请随意,老朽不打搅了。”管家仿佛看透我的心思,躬身告退。

这般放心?到底是我长得不像外人还是赵祯的叮嘱让他放心?

“姐姐,”碧蜓像是发现了什么,招招手叫我过去,指着桌底道:“我的小荷包竟然还在这里!”

小荷包?我接过她从桌底摸出的小荷包,摊在手上翻了翻,“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小荷包?”

碧蜓扭捏道:“是姐姐你生孩子的时候,我跟邻居家的陈夫人学的,夫人说会绣荷包的女孩子嫁得好。所以我就…但是我绣得不好,这个荷包还没绣完就被姿姐姐拉走了。”

嫁得好?我忽的将视线从那的确看不出绣的什么的荷包上,转移到我家小丫头的脸上。

因为碧蜓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便似乎没有细细地观察她,如今定睛一眼,我家小丫头的苹果脸尖了些许,五官脱了几分稚气,清灵动人,小女儿家的心思凝在眼里,晕在脸颊上,透着番果实刚刚成熟的青涩风情。

蜻蜓丫头…长大了?

我终于意识到,碧蜓似乎也十七岁了,平凡人家十七岁的女孩子,的确是相人家的时候,我这个做姐姐的自个儿的事忙晕了头,竟忽略了她。此时注意到,我试探道:“蜻蜓…想嫁人了?”

“啊?”小丫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过后双颊通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人家要一辈子跟着姐姐的!”

典型的小女儿情怀!

我不禁回想起一年多以前,哥哥忽然问我喜欢怎样的话题,这个话题似乎很适合现在的情境。“蜻蜓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碧蜓丫头听我这么问,先是望天想了一会儿,再埋头戳着自己的脸颊沉思,最后一脸不确定道:“应该是…对蜻蜓很好的人吧?”

看来小丫头还没遇到让自己情窦初开的人啊…

我拍了拍她的肩,穿过屋子走进后院,转身操起靠在后院墙角的铲子,一铲子就往院子里墙角边上的大树下招呼去。

一边用力一边想,我这么私自动小受哥哥后院,他应该…不会怪我吧?嗯,我找到玉佩就把土掩好。

凉风吹过,树梢已有刚发芽的嫩叶,在风中微微作响。

前些天还缠绵得紧的骄阳,如今躲进了云层之中,连带着这春风平添了些许刺骨的冷,让我背后一寒,哆嗦了一下。

舒展下筋骨,我回头一望,只见碧蜓也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她的小荷包细细揣摩。

又铲了几下,泥巴中隐现一抹碧绿。我赶紧弯腰将它拾起,摊在手里舒了口气。

身后的外墙外飞进一个身影,从我头上飞过,快速闪过。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玉佩不翼而飞!

紧接着,碧蜓丫头粉色的身影闪过,几个飞纵就朝来人追去,“姐姐放心!我追回来!”碧蜓留话如此。

我轻功不如这二人,迟了一步在跃出院子,碧蜓丫头的粉色衣角在墙外巷子的转角一闪,消失。

几步追上去,巷子拐了几个角,我四处张望寻找二人身影,好不容易在第四个转角处找到,却在离碧蜓丫头不远处发现一个意外的熟人。

我下意识大吼:“卓逸!抓住她!”

至于抓住谁,碧蜓也在追,卓逸跟着她一起追就行了,应该不需要明说。

结果…我后悔了,我应该要指明的——卓大侍卫反应是很快,一个飞纵长臂一伸,就将跟他擦肩而过的我家蜻蜓小丫头的后颈衣领抓住!

我顿时觉得身后一盆冷水泼下,凉风萧瑟了。

碧蜓丫头飞着被人提了后襟,一个急停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卓逸,身子一扭,就从他手里逃走,继续追人,显然是不想浪费时间跟他理论。

远远的,我看见卓逸面色一僵,似乎是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从他手里逃脱。然而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飞快转身…

“卓逸,抓…”…“错人了”三个字没有机会吐出,三个人都已经消失了。

这年头,真不带这么鄙视轻功不好的人的。

赶不上,也懒得赶了,我慢悠悠的运气飞纵,转了几个巷子完全失去了三人踪迹,也放弃了去追赶,收功回程,站在院子里面等他们回来。

不多时,他们便回来了。

他们…是两个人,卓逸跟碧蜓。

两人是以“卓逸提着碧蜓后襟,碧蜓缩着身子双手抱在胸前”的姿势回来的…

我顿时扶额别过头,暗叹这个世道好人总是自相残杀任由坏人逍遥法外。

不等碧蜓一脸委屈的开口,我皮笑肉不笑对着卓逸道:“卓大侍卫,你提着我家妹子意欲何为?”

然后我成功看见卓逸脸又是一僵,碧蜓老招重演,身形一转从他身下逃脱,跑到我身后,幽怨道:“姐姐,他是坏人!”

卓逸这次没有再来抓她,只是一脸疑惑看着我:“能解释一下不?我可是听你的抓桩她’了。”

我苦笑:“你的确是抓住我家小妹子了,却让我家妹子正在追的人逃了。”

卓逸:“…”

我继续道:“卓大侍卫,皇宫里若是喊一声有刺客,您一定是那个让刺客逃脱的罪魁祸首。”

卓逸一听不乐意了,一本正经为自己辩解:“我从来没有放走过一个刺客!”

“…”卓侍卫你听不出我在比喻么?

我低咳一声,问道:“现在该我问卓侍卫你了,你对我家妹子做了什么?我家妹子如此好相与的人居然会说你是坏人。”

卓逸一脸茫然看向我身后的碧蜓,耸耸肩:“说不定是你家妹子憎恶分明,妨碍她的都是坏人呢?”

身后的碧蜓跺了跺脚,我回头见她满脸通红,仍旧缩着身子双手环在胸前,嘟着嘴双目凝水道:“坏人!还是登徒子!”说完便转身跑进屋子里了。

若只是坏人,或许可以像卓逸那般理解,可这登徒子…

我面色不善地回望卓逸,等他给个交代。

卓逸无辜道:“我真的只是提了一下她的后颈衣领…”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止提了我家蜻蜓的后襟,连带着拴在她脖子后的兜衣系绳也一并提了上去,还前后连续提了两次。

结果可想而知…

想来也是,碧蜓轻功卓绝,若不是兜衣忽然松开妨碍到她,又怎会让卓逸追上了的?

于是,卓大侍卫光荣成为了这世上第一个追上我家蜻蜓之人,得到了我家丫头奖励的一个称号“坏人”。

他就这么,一直“坏”了很久很久,直到变成真正的…

“坏人”。

(七十五)杀手再现

卓逸会出现,是我没有意想到的。据他说他是受命来寻我,顺便在杭州老宅办点事。

“寻我?”我诧异,“寻我做什么?”

卓逸解释道:“寻你是主子的意思,主子生辰快到了,他想你去。”

小受哥哥的生辰似乎是在四月份吧?如今都已经三月底了,我为难道:“我近日的确是要上京的,但要赶在小受哥哥的生辰之前到,怕是来不及了。”

卓逸忙道:“主子说,晚些时日也没有关系,小姐去,便是最好的生辰礼物了。”

“…”对于赵祯的盛情,我着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点点头。半晌又想起一事,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在杭州?”还能出现得那么及时,恰好在碧蜓捉贼的时候。

卓逸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寻不到你就想着先把老宅的事办了,哪晓得你恰好就在。”

“…”这是第二次巧遇了吧,上次赵祯派他来寻我,他在大街上闲晃也能看见我。不过那好歹只在京城,这次是全天下无定向,他居然也能给蒙对?

卓大侍卫,上天真是厚待你!

“你的东西…”卓逸挠挠头,鲜有的尴尬模样,“很抱歉阻碍了你家妹子捉贼。若是很贵重的东西,我一定在有生之年将它追回来还给你。”

有生之年…

不就是二两银子的债,先压上了唐家传家玉佩,现在又托付上了皇帝贴身侍卫的终身,我、我替这二两银子吼一句:“我何德何能!”

“不用了。”我摆摆手,“我知道是谁。”是的,我知道,所以我不急。那一抹身影和身法,合着当初两掌之仇,碧染我今生难忘!

借用一句冰莲的话:烧成灰也认得!

呵,兰姝,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不清楚。总之是要去找你麻烦的,无非是你我之间的仇怨又多了一笔而已,如今我不急,我日后慢慢跟你算!

只是我没想到,静远道长教出的弟子轻功竟然会与我家丫头不相上下,想必这也是为何当日在黄家荷塘听到唐介说“没看清,只看见一个身影一晃,觉得像你”。不是因为这个身影多么刻骨铭心,而是身法独特,令人难忘。

卓逸没有多问是谁,却忽然问起另外一件事:“你的那套匕首可有所成?”

他这么一说,我不禁想起那个风雨之夜,那场在雨中的挥洒。在那之后我虽常常重复那些招式,却再也达不到当时的酣畅淋漓了。

心境不同了?

我不答反问:“卓侍卫的剑法可有所成?”据次日赵祯的说法,他应当是有所领悟。

“略有小成。”说到这里,卓逸的眼中带了几分自得的光亮。“‘守护之剑’大成之时,定不忘柳小姐的提点!”

“‘守护之剑’?”我颦眉,“这名儿太通俗,不如叫‘逸水剑’,清逸若流水,静时小溪流淌,动时惊涛骇浪。不去强迫自己,不去约束自己,收放自如,守护源于本意。”

“好名字!”卓逸眼睛一亮,抱拳答谢:“谢小姐赐名!也不知小姐的新创套路叫什么?”

“…”这我倒没想过,于是临时瞎掰:“叫…‘风雨雷电’?”

诚然,我对自己的东西,取名实在无任何艺术。

明显看见卓逸面部抽搐了一下,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必能…奇绝江湖。”

至于此“奇”指的是哪方面…我乐观的将它想成对我套路的赞美。

出于意料的是,这套匕首很快派上了用场。

那是我们上京的马车正好走到宣州地界的时候,因为序生不肯与碧蜓单独待着,我便陪他一起坐在马车里,留卓逸一人赶车。

五月时节,隐约有了知了的声音。我靠在马车壁上,闭眼倾听这细碎的知了声,伴随着车轮的咕噜声,倒是有几分催人入睡的旋律。

意识渐进模糊,车却忽然一停,我猛地清醒,直起身来,下意识将序生揽进怀里。

——半路上停车,必有事发生!

还不等我钻出去一查究竟,就听外面的卓逸大声道:“明人不做暗事,哪路道上的朋友,还请现身!”

卓逸此番,不仅是为了逼出来人,也是警示车内的我们注意。

果然,坐在对面正在昏睡的碧蜓眼一睁,警惕坐了起来。而怀里的序生也担忧地盯着我:“娘亲…”

我温柔拍着他的背,轻声道:“不怕,别出声。”

外面悉悉索索一阵衣袂摩擦过的声音,我将序生交给碧蜓,如此紧要关头,他们倒也不闹了,安安静静绷紧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