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探出头,半跪在了卓逸身边,手里握着匕首,躬着身子随时准备着。

前方道上站着一排黑衣人,手持亮闪闪的大刀,尽皆蒙着脸,令我在这五月微微发热的天气里替他们闷得慌。

一时间,双方阵势紧张!

“卓侍卫,”我眼睛瞪着那群人,嘴里调侃道:“我开始怀疑当初跟小受哥哥上京的时候,那批人根本就是去刺杀你的。怎么跟着你这刺客就不断了呢?”

卓逸不答,捞起身边的剑跳下马车,站在了我的身旁,低声道:“好好保护自己。”

十个黑衣人并列而战,只见其中一人手臂一摆,其余九人立刻分散了开,意图将我们包围!

岂能容他们占得先机!

卓逸像是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利剑出鞘,长臂一挥,直扑右边围上来的那三人。

来人如此之多,总会有挡不住的漏网之鱼。若是只有我与卓逸两人,尽可以酣畅挥洒,但、车里还有武功平平的碧蜓和完全不会武功的序生!是否应该让他们趁着围势尚浅时撤离?

心驰电念之后,我做出了决定,回头大吼:“蜻蜓,带着序生走!”

左边已经有人围了过来,我见势跳下马车,挥起匕首,向左边三人扑去!

三人出刀一致,却在我匕首挥出时,变了方向,一人攻我面门,一人横削我左侧腰,一人从右路攻我下盘,三人齐出,意图封死我的退路!

匕首如虹贯出,击在扑向我面门的刀刃上,用的正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猛地一推,将其刀刃直扑左侧那攻击我侧腰之人!侧面那人连忙收刀来挡。我亦借力将身子一倾,弹腿踢飞了右侧攻我下盘的刀。

紧接着,我左掌已出,“砯崖转石万壑雷”摧花折木,拍上面前黑衣人的胸膛,立刻便见其蒙面黑布上渗出鲜血,撤刀倒退了三步。这一退,便留了空子,我匕首顺势一路向左,轻易便在左侧黑衣人颈上动脉处爆出一条口子。

一时间,一死一伤。

身后车后门已开,传来衣袂飘动的声音,想必碧蜓已经抱着序生飞走了。

若是碧蜓一人撤退,应当是无人能追上,只是抱上序生的话…

还不等我担忧完,就见天空晃过三个黑影——已有三人追碧蜓而去!

我侧身,没来得及追,就被身前两人挥刀挡住了去路,险些被砍到,连忙以“左盘右蹙如惊电”左右闪躲化解。

被我拍了一掌还有力气握刀?

于是,我最先解决的便是这位已经吐血的兄台,当我的匕首捅入其胸膛时,右脚也飞踢起击中另一人面门,再旋身收匕,跨步上前,近身用掌劈向他挥过来刀的刀柄,同时伸匕横削,划破他的咽喉。

眼角的余光一瞥,卓逸已经解决了另外四人,与我同时转身,朝追赶碧蜓的三人飞去。

碧蜓抱着序生,速度果然慢了下来,不多时便被追上,她也没办法还招,绕着圈子躲过,又朝我们飞了过来。

序生在她那里俨然是个累赘。我急忙几步跃起,大喊:“蜻蜓,序生给我!”

碧蜓闻言赶紧将序生一抛,我稳稳接在怀里。然而,因为这一抛使得她身子一滞,身后的黑衣人一刀朝她后背砍去!

如此近的距离,我竟赶不及出手相救!

黑影滑过眼角,亮光一闪,然后便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我落地,抬头便见卓逸用左手将碧蜓揽在怀里,右手持剑对上黑衣人。

空中这么一个回合,不分高低。待到他们落地,我才发现,卓逸的左手爆开了一条口子——他竟然用自己的左手去为碧蜓挡了那一刀!

落地后的碧蜓被卓逸揽在身后,显然已经发现卓逸受伤,顿时红了眼圈,心疼而内疚地看着他的左手,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伤。”卓逸像是察觉到了碧蜓的情绪,淡淡吐出两个字后,又对我道:“柳小姐,请保护好你家孩子和妹子退后。剩下的我来就好。”

这个时候,我也不跟他抢什么了,听命退后,眼睁睁看着卓逸拖着受伤的正在滴血的左手上前迎战。

卓逸出招,俨然就是另外一番韵味,行云流水,摧花断玉,偶尔如洪水来袭汹涌澎湃。但终究如风如水,取自自然,还于自然。

终究是应付自如。

然而,上一次生孩子时我遇到的刺客也能让我应付自如,最后不也受伤了么?一种不祥的警惕感油然而生。我不由得四处张望,生怕还有暗处躲藏之人。

眼睛这么一溜,一支黑闪闪的箭羽张弦待发。我顿时一怔,箭已离弦,我下意识侧身一躲,怀中的序生因着我这一突然的侧身,小肥腿被甩得一扬,恰好被飞来的箭擦过。

“序生!”我心疼地掀起他的裤腿,只见粉嫩的腿上被擦破了皮,但伤口处俨然泛着黑青!

有毒!

(七十六)宣州停留

若是我不将序生带在身边,是不是他便不会受伤了呢?

为什么,身为娘亲,我总是令我的孩子受伤呢?

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梅弄躺在石堆里的那一幕又一次在眼前闪过,我不禁抱头颤抖。

序生…序生不能有事!我绝对不能让我的孩子再一次…

“序生没事。”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辛夷医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幸好你送来得及时,又将他的腿事先绑紧,毒素没有蔓延。我刚刚已经替他清理了伤口,又配好了解毒的药,他很快就又可以蹦蹦跳跳的了。”

辛夷的话让我如释重负,我抬起头来感激看着她,也庆幸我们恰好在宣州碧门的地盘上遇刺。因为卓逸不是门人不能上山,于是我们一行人在宣州城里落脚后,我立即联系了城中接应的地方,半日后辛夷医女便赶到与我们汇合,及时为序生救治。

“你不必谢我,序生算我半个徒儿,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地医治他。”辛夷一句话推得干净。“只是那毒来得凶狠,也不知是谁想下此毒手。”

是谁?

知道序生无事后,我冷静下来,眯眼回想当时的情景——那拉弓之人在对面的山丘上,身影模糊,只射出了这么一箭,没中便撤了。而卓逸解决了其中两个人之后,本想留下那一开始摆手指挥其余九人的黑衣人的性命,奈何那人下一秒便自尽了,没留下任何线索。

死士!却不知是谁家栽培出的死士!

上一次跟着赵祯被刺杀,我还可以说是冲着赵祯去的。但这次,那箭矢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那么,这场刺杀,也是针对我来的?

为什么,我总是令身边的人遇险呢?

这次若不是卓逸,我定不能护碧蜓与序生周全。

说到卓逸…我转过头,只见卓逸端坐在桌旁,一张脸沉静地眺望窗外,若忽视他紧握的右拳,此人倒真是一张冰山脸,连这种时候都能不露声色。

至于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我家碧蜓小丫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咬着唇,在卓逸的左手手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不时有血渗出,然后就可见我家小丫头巴巴又掉几滴眼泪。

若不看那只手,我倒真以为是碧蜓受伤了。

“又没伤到筋骨,哭什么哭。”卓逸沉沉道,声线偶尔随碧蜓的动作不稳。

碧蜓吸了吸鼻子,嘟着嘴给绷带打了个结,然后眼泪汪汪看着卓逸道:“坏人,没想到你这么好…”

“我不允许我保护的人在我眼前被杀。”卓逸平淡地给了这一句解释。

呃?这话听着…

果然,我家小丫头一愣,抽泣霎时止住,眼泪还在框里打转,俏脸却泛起了霞色。

卓逸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尴尬将紧握的右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神色不太自然:“我的意思是…”

“卓侍卫,”我不识趣地打断,“你要保护我家小丫头就明说嘛,小丫头会很感激你的。”

见我越描越黑,卓逸耳根一红,忙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

“还是说卓侍卫崇尚‘大恩不言谢’?啧啧,这怎好,不是明摆着暗示我家蜻蜓别口头谢,直接以身相许了么…”不得不说,我又顽皮了一把,调戏这一本正经的冰山少年着实有趣得紧。

“以身相许”四个字一出,卓逸脸颊刷的通红,下意识用搭在桌上的手一拍桌子,随即痛得抽息,也来不及解释了。

碧蜓原本被我的话绕得一愣一愣的,刚回神就见卓逸自讨苦吃那一拍,连忙起身,心疼地抓住卓逸的左臂:“不要动不要动,伤口又裂开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一直同我一起围观这两人的辛夷,与她对视了然一笑,道:“我去看看序生醒了没。”

“一起去。”辛夷明白我的意思,刻意将空间留给碧蜓和卓逸。

“辛夷姐姐,”碧蜓忽然叫住她,“你还有没有其他止血的药,他的手还在流血。”

辛夷摆摆手,“这就是我随身带来的最好的了。”随即声音低了几分:“再说,习武之人流流血又有什么关系。这大红大红的血一染,说不定红通通的喜事也近了。”

“啊?”碧蜓没听明白。

卓逸显然听明白了,想将左手从碧蜓的手里挣脱出来,碧蜓却死活不放手:“跟你说了不要动!”

哟,小丫头开始有脾气了!

此番场景,我与辛夷极有默契撤了。

直到看见序生安静躺在床上,脸色不再如方才那般苍白,我才舒了口气,心头的大石头落地。

留序生一个人静养,我与辛夷一起踏出房门,辛夷悠悠道:“我听姿说,你仅仅是为了赎罪才带着这孩子的。怎么感觉你是真的…”

“是真的,”我点点头,“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或许是投缘吧?收留了他之后,随即便传来了宛宛活着的消息。我真的以为是上天对我的奖赏,所以倍加对序生好,希望宛宛的病能快些好起来。然而,这孩子一语一笑,令我欢心。一颦一哭,令我难过心疼。直到今天,我在刺客出现时下意识将序生揽在自己怀里保护…我这才意识到,我是真的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亲身儿子在呵护。”

“没见你这么‘以德报怨’的。”

我摇摇头:“我报的不是怨,是我自己的真心,和序生的依赖。冥冥之中,或许我与序生的这段母子情就注定了吧。”顿了一下,我思索再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辛夷:“辛夷,我想将序生暂时留在你这儿。”序生受伤不宜再奔波,但那边小受哥哥的生辰…而且,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场这样的刺杀。这孩子,不喜欢跟生人接触,却与辛夷投缘,留在辛夷这儿,我亦放心。等这段时期过了,再将他接回好了。

辛夷愣了一下,然后洒出一抹笑:“也好,跟着你受伤,跟着我受教,保准你下次来领时,会是一个完好无损机灵乖巧的序生了。”

完好无损就够了…机灵乖巧?我真怕下回抱着序生时,他连梦话说的都是药材名。

辛夷急着回去,而我恰好也找碧真有些事,便抱着沉睡的序生一同上山了。

交涉完了种种事宜,序生还没有醒,看着他红润的脸颊与均匀的呼吸,我心头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自从领养他开始,这孩子就几乎没跟我分开过,也不知序生醒来后发现娘亲不见了会不会哭泣?

想到这里,心头就一阵抽搐的疼。

辛夷推门进来时,我正暗自难过,她逆着光叹了口气:“当娘的还是不要太疼儿子,这样儿子永远无法独当一面。”说着,递给我一封书函。

我接过,低头打开。“这是…?”

“你拜托杭州阁碧萱做的事情,现在有结果了,恰好你又在宣州,于是信阁的门人就直接送到我这儿来了。”

还真省事。

将几张信纸摊开,一目几行,大致便了解了。

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信上的结果,还是忍不住小小震惊了一下。

回到杭州时,我便让碧蜓替我带话给碧萱,让她替我查孟青竹在那半年间到底去了哪里,被谁收留,又被谁告知我假扮杨青玉害得黄家家破人亡的真相。

当然,最后这一点几乎不可能查到,但若查到前两点,便足矣推断出这个揭发者是谁。

信上说,孟青竹在去年十二月的时候被一女子安置在庐州,因为神智不太清楚,所以邻里也不太来往,直到今年二月中旬左右,她忽然消失了。邻里间对安置孟青竹的女子是如此形容的:生得娇美亮丽,旁边跟了个不说话的男人。

据说,还有人偶然听到孟青竹与这名女子的谈话,孟青竹似乎处于弱势,“姐姐”长,“姐姐”短的,还听到娇美女子冷哼:“姐姐?你从前欺压我的时候可不这么认为吧?”

然后便听孟青竹连连赔罪。

以上这些,便够了。

足以证明唆使孟青竹来找我麻烦的罪魁祸首是谁了。

在黄家,最先侍奉黄大富的便是兰姝,然后才是孟青竹。孟青竹为家中长女,并无姐姐,外加上受过孟青竹欺压这点,恐怕除了我这个正室“姐姐”,就只剩兰姝了吧。

即便兰姝是我的对头,对于她这场翻身仗,我仍是忍不住叫声好。

最后一页信纸是哥哥的字迹,我敛神仔细一读,才知道哥哥在我走后去光顾了一趟关着梅枝的疯人院,也不知哥哥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梅枝冷静下来,说出对我下药那天晚上其实是收到了一张写着“黄家正室在书房行不轨之事”的字条,才会兴致冲冲地带着人去堵。

谁会知道那个时候我在书房呢?

我记得,当时一直有一种窥视的感觉,再联系当日兰姝自己承认在那夜杀了黄峰…通风报信的,是兰姝?

好一个兰姝!干净,利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所有人于鼓掌之间,而自己却始终隐匿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坐收渔翁之利。

对于这样的人,不敛起十二分的精气神,恐怕是斗不过的。

我立马书信一封,送往信阁,让他们细查兰姝身份。

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自己多少是个阁主,这恐怕也是目前身为苒阁阁主给我带来的最大便利——调用信阁查非门人的资料。

然而,饶是敛起了精气神,到了京城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岂止是慢了一步…

(七十七)拜见公主

就在十日前,皇帝下旨,唐介由监察御史升为殿中侍御史,赐婚宰相吕夷简之女。

京城一大抢手的美男子要成家了,一时间,京城百姓沸腾了。

有人说,唐御史与吕小姐郎才女貌,早已相识暗生情愫。

又有人说,唐介此番高攀了吕相,前途必定一片光明。

还有人说,宫中的小道消息盛传唐御史倾慕吕小姐已久,进宫面圣时,圣上论功行赏,唐大人什么都不要,只要圣上一道婚旨,可见对吕小姐至情至义。

总之,我又一次觉着,自己成了那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无从插足这二人的世界。

真相到底如何,只有问了当事人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一次我愿意相信唐介,相信这个迎接我进京的“惊喜”并不是由他策划出来的。

考虑到身份尴尬,当卓逸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进宫,我便婉拒了,于是他先一步回宫复命。

婉拒了后才发现,我身份尴尬,不但不能进宫…貌似,当下这个态势,也不便去找唐介。

“荷花池”现在的老鸨小乌鸦与我不是特别的熟,况且也不能带着碧蜓去那种地方。

这下我发愁了,京城的客栈一家比一家坑钱,我现下的银子,能够我姐妹俩住几天?

“染夕?”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男子声音,我身子下意识僵了一下。京城认识我的人并不多,张士逊大人被下放了不在京城,赵祯在皇宫里面,唐介…声音不像。

我回过头,只见舅舅陈嘉南惊喜地看着我:“真的是染夕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看见舅舅,我便知道,我的住处有着落了。

舅舅在京城买了个子城使的官,自己凑合着有处小院子,养了两房妾室在家,我与碧蜓搬进去倒也不显挤。

“染夕怎么想起进京城来了?”晚饭间,舅舅第三次问起这事。

我一直吱唔着没他进京的目的,见他再三询问,只得坦白。当然,坦白之前,我先瞟了瞟我的两位舅娘,舅舅明白过来,挥挥手就让她们出去了。

一时间,房里只剩我与碧蜓和舅舅端坐。

忽略上京找唐介的那条理由,我捡了次要重要的,零零碎碎道与舅舅听。

“圣上竟然要见你?”舅舅大惊,难以置信道:“染夕你竟然得圣上青睐?”

我微笑摇了摇头:“只是小时候与他玩到一起,算是儿时的好友罢了。”

说完这句话,我明显觉察出舅舅的目中闪过一丝精光。

第二天我才明白,那道光是商人见到商机与财源的光。

我,便是他的商机,而第二天到来的赵祯,就是他的摇钱树。

舅舅三叩九拜,一直不敢抬头直视赵祯,弄得微服而来的赵祯很是不自在,尴尬对我笑道:“染夕,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我爽快应答,知道他只是想离开这里,又不好呵斥舅舅出去伤我的心。

其间站在我身旁的碧蜓看着赵祯身后的卓逸几次欲言又止,偏偏卓逸冰山脸低着头,就是不看过来。跟赵祯出去何尝不是为他们制造机会呢?

临走时,舅舅把我拉到一边,千叮万嘱让我在赵祯面前多提提陈家的生意,让他勾勾手指头把陈家的茶奉为官茶,顺便开通几条商路云云。

我表面不便拒绝,含糊吱唔。直到出了门才叹息,跟赵祯这段友情终究不能平常而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