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很快被送来,浴桶摆在房间正中央,这边立着湿淋淋的我,那边站着若无其事要脱衣服的他。

敢情他让人送热水来,是给他的?

那我杵在这里做什么?看美男入浴呃?

倒不失为一个好点子。心念及此,我一屁股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托腮瞪着他。

“…”他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过来,瞥了我眼,然后又继续低头解系绳,“夕,水要凉了。”

这是…逐客?

我起身,拉拉贴在身上的湿衣服,深明大义道:“妾身这就回避。”

“我叫你洗,你回避什么?”他诧异道。

你叫我洗,那你作出一副脱衣入浴的模样做什么?

“你尽管洗,我换衣服而已。”说着,他半敞着衣衫,转身打开手边的木柜,拿出一叠干净的衣衫。

“…”唐御史大人,您难道就没有别的房间可以换衣服了么?

“房间太少,”仿佛看透我的心思,他悠悠道:“夕尽管当我透明就好。”

“…”我倒是想啊。

“水真的…凉的很快的。”他提醒道。

现下两个选择,要么脱衣服赶快跳进去,要么挥椅子把他赶出去。面对这样一副对方若无其事的场景,你在意男女之别赶他出去就是矫情,你不在意大义凛然脱衣服就是死要面子。在意或者不在意…都十分让人在意。

其实我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两种都非我所愿,何不折中?

于是我穿着衣服,一脚踏进浴桶。我洗我的,他换他的,各不相干。

半晌,他穿好了衣服,拆下系头发的玉冠,捋了捋半干的头发,将其散着,只在尾端小小绑了一下,顿时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慵懒的气质。

而此时这个散发着慵懒气质之人慵懒地朝我走来,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衣服脱了,给我。”他懒懒道。

“干嘛?”唐大人,您怎么就能如此潇洒自然地说出这么调戏良家妇女的话。

“我拿出去晒晒,兴许炎炎夏日下烤一烤很快就干了。”

“哦。”我低头拉了拉襦裙的带子,抬头看着他,“你转过去。”

“夕,你莫不是在害羞?”话虽如此,他还是依言转了过去,“你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见过的?”

这、这人!

因为他这句话,我双颊“唰”地滚烫,身体下沉将半个头埋进水里,试图掩埋羞红的脸,手上动作没停,不多时便将衣服尽数递给了他。

他一直背对着我,拿了衣服,直直走了出去。

见他出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窘迫的脸颊依旧通红。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又推门进来了,迫使我措手不及背过身去。

如此随意大摇大摆地推门,当自己家一般随意进出…好吧,这的确是他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身后传来木柜又一次打开的声音,只听唐介好听的嗓音传来:“夕,衣服没有干前,先暂时穿我的。干净衣服我放椅子上了,一会儿我不会再进来了,你放心换衣服吧。”

他走后,我依言朝椅子上望去,的确放了一套浅蓝色的衣衫,颜色不算新,但瞧着舒爽。

我起身走出浴桶,正拿起略大的中衣穿上,忽听门外不远处有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后传来唐介的质问:“你来做什么?”

谁来了?

随即,兰姝娇美的声音响起:“介哥哥宴会上将湿淋淋的柳姑娘带走了,姝儿想介哥哥应该是将柳姑娘接回家了。姝儿唯恐柳姑娘没有衣服替换,特意送来了一套。”说着,就听她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谁准你进去了?”唐介斥道。

“那…姝儿就不进去了。姝儿也知道,柳姑娘不喜欢我。”她声音又大了几分,“柳姑娘,我将衣服交给介哥哥了哦。也不知合不合身,柳姑娘凑合着穿吧。”

这算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呸,这什么破比喻,我怎么可能是那只肥鸡。

作为唐介的未婚妻,她竟放任我在唐介房里沐浴,还放心将衣服交给他让他交给我。这算是对唐介的信任,还是…

还是…他们之间,意见早已经不统一,甚至到了随时崩溃的边缘,所以兰姝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尊重唐介的意思?

我披着外衫透过窗格木栏向外望去,唐介看着兰姝一脸的肃杀,对面站着的兰姝隐约可见朱颜盛装,而她的身后,一如既往跟着着灰衣的影子——影三,握着拳头低头沉默的影三。

说起来,这两人,倒真是形影不离了。

若兰姝真的嫁入唐家,影三还会如此亦步亦趋地跟着兰姝么?

影三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兰姝的影子,影子与本体若是分开…能够分得开?

从前,他的存在很容易被人忽略,想必这也是他作为暗卫长期以来的素养——极力隐藏自己的寻在,混入人际再也不能被找到。而今,也不知是无意,还是他刻意为之,他的寻在,越发的引人注目。

他是兰姝最强大的后盾,但反之来想,他终究不是没有思维任兰姝摆布的影子,这么多年相依相随,当真不会有任何私心?

能够握着拳头缄默不语,不正是因为有一丝感情在?

这份感情,会令他为了兰姝身先士卒,也可令他阻拦兰姝做一切他不愿意她做的事。

如此一想,突破口便找到了。

兰姝,想必连你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吧,你身后的影子,是你的后盾,也是利器,这份利器,为你所用,亦可为他人所用。

我不愿与她正面交锋,她也没有丝毫与我正面开火的意思,既然表面上如此和和气气,那么,便维持现状吧。

自始自终,我没有走出去。

只是,若兰姝捏着刻着我生辰八字的小人,今日一举,恐怕这小人上又会多几枚银针了吧?

想想都觉得胆寒。

我利落穿好衣服,虽然有些大,勉强能够裹身。待到我推门出去,唐介已经送走了兰姝,转身将她送来的衣物扔进了柴火堆里。

呃…看着那质地精致的衣衫在火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心头还是有点心疼来着。就算我死活不会穿,赏给街边乞丐解解冻也不错啊。

这炎炎夏日,盖在棚上解解暑也是不错的…

当然,让兰姝看见棚上当破布一样的衣服就更不错了…

啧啧,我是小肚鸡肠的女子…

见我出去,唐介回过头,脸上肃杀一暖,露出释冰的温和笑容:“洗好了?衣服还是有些大。”

“宁拖着大鞋,也不穿别人给的小鞋。”我义正言辞。

他走过来,抬手理了理我的衣襟,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我不会娶她的。”

我低着头任他为我整理肩畔衣角,盯着地上石板缝冒出的小草,诺诺道:“她跟我说她正跟你商量婚期。”

唐介手一窒,“何时?”

“半个月前吧。”我回忆道,“就是那晚,你等了我许久,我却进宫了。后来听碧蜓丫头说,你让她问我,为什么将玉佩还回去?还不亲自还回?”语罢,我抬眼看着他,苦涩一笑:“根本就是被她抢走的,我怎么还?”

“果然。”他释然笑道,“还好,我一直没有信她。当时听说你上京了,住在陈子城使那里,所以想着去问问你,哪知道你当夜便进宫了,害我白等了一夜。”

“对不起。”走得急了,没来得及告诉他。

他舒然一笑,将我揽入怀中,“还好,你并不是离弃我才进宫的。当时等了一夜,又听闻你进宫了,还以为你信了那些谣言,认为我背叛你选了兰姝才投奔皇上。当真…”他苦涩一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回家之后,看见桌上你留下的‘足矣’两字,又以为你是为了成全我的仕途,才…”

我伸手回抱他,安抚他。“那是什么令你认为我不是因为皇上才进宫的呢?”

他沉默了一下,方道:“相信。只是一心一意地相信,夕认定我的眼神不会改变…而已。”

这个傻瓜,怎可如此相信我?

但,今生得一人如此待我,无悔了。

“玉佩还你,”我离开他的拥抱,郑重道。不出预料看见他神色一变,我玩心大起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笑着道:“等我正式嫁给你,再给我。”

唐介原本颓败的脸色因我这句话忽的一扬,嘴角含笑将玉佩收入怀中,“夕,我这算是帮你暂时保管贵重物品,可否不吝赏一点租金?”说完他邪邪一笑,将头凑近了,低头就贴上我的唇。

罢了,早先就是他的,迟早也会是他的,就当他提前开销好了。

这么想着,我闭上眼睛,双手环上他的脖颈,第一次,做了回应。

煞风景的敲门声在此时响起。

(八十三)京城阁主

他依依不舍放开我,咂咂嘴,脸色极其不爽地去开门。

大门外立着卓逸及几名太监服饰的随从。

卓逸上下扫了一眼我的服饰,又瞟了唐介一眼,再将目光转回来看着我,开门见山道:“柳小姐,该回去了。主子听说你没回偏阁,很是担心。”

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天色尚早,宴会应当还未结束吧?”

卓逸点点头,“晚上还会有庆典,相信届时宫中花灯舞彩,小姐必会喜欢。主子怕小姐着凉,热水姜汤已经备好,就等小姐回去。”

“我不回…”

还未等我说完,卓逸抢先一步打断,对唐介道:“唐御史大人,孤男寡女的,怕是对柳小姐名声不好。”

唐介将我一拨,隐入他身后,从后面只能窥见他挺得笔直的身姿,听见他铿锵有力道:“如果唐某执意留下她呢?”

卓逸颦眉:“唐大人不惜以武力来挽留吗?”

“未尝不可。”

卓逸抱剑,舒展了一下胳膊,正色道:“唐大人…或者,该叫你唐师兄。若卓逸只是蜀山弟子,今日师兄赏脸划下道来,卓逸可将其视作切磋。但…”他声音忽的一凛,“卓逸今日乃大内侍卫,奉皇命来接柳小姐,师兄若是以武力阻拦,便是公然对抗圣上,其后果…师兄可曾想过?”

“师兄?”唐介冷笑,“家师早已不是蜀山门下,卓大侍卫乃清远掌门座下弟子,这句‘师兄’,唐某担不起。”

卓逸不与他在此做口舌之争,只是看了唐介身后的我一眼,方又道:“唐大人乃是有御赐婚约在身之人,无论唐大人今后会如何处置这份婚约,解约也好,成亲也罢,若之前传出与柳小姐同吃同住的谣言,您让柳小姐以后如何面对众人?”

意思很明显了,若唐介最后还是跟兰姝成亲了,我在婚前还大大咧咧住在他家里,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妾室。若唐介最后与兰姝婚事黄了,众人想必会以为是我这个住在他家的女子勾引了他,破坏了这场婚事,从此背上不贞不洁的骂名。

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我与他愿意面对的。

唐介身子果然僵了一下,踌躇着正要开口,我抬起手,掌心贴向他的背心,低语道:“留着玉佩,等我回来。”

他僵硬的身子微微放松,气息一沉,回头低声道:“人家牛郎与织女七夕好歹也有一整天的时间在一起,你我落水一场,却换不回半天的相伴,‘王母娘娘’着实狠心了。”

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说笑。

我嗔了他一眼,“子方记得来年七夕挑着装着孩子的箩筐来见妾身,兴许‘王母娘娘’就开眼了,放过你我了。”说着,我从他背后走出来,走向卓逸。

背后,传来唐介调侃的声音:“一筐一个么?儿女双全啊。”

序生与宛宛,一儿一女,够他挑了。

我没有回话,只留给他了一个背影。这个时候,话说得越多,越是伤感。

不如留下意犹未尽的话头,来日方长。

回程的马车上,车厢里只有我一人,卓逸在前方赶马,我闲着无聊,向锦帘一挪,调侃道:“卓侍卫恁地多的花花肠子,实在不宜练就清心寡欲的‘逸水剑’。”

卓逸平缓的声音传来:“‘逸水剑’乃守护之剑。卓逸做的,从来是一心一意守护主子,和他想要守护的东西而已。”

我嗤笑:“大才小用,你主子要守护的,该是天下。你成天埋头忙着守些碎物,妾身觉着,甚是屈才。”

那边,卓逸不再吭声了。

回宫全程,他都没有吱声,直到将我送到偏阁,他才语重心长道:“小姐说得在理。”

然后转身就走。

“我听见坏人的声音了。”碧蜓丫头匆匆忙忙从里屋跑出来,怅然若失目送卓逸远去的背影。

“怎么不追上去?”我拍拍她的背,温柔问道。

“不用了。”小丫头失望地低头绞手指,“坏人若是想见我,也不会走得那么急…”说着,眼眶里泛起了泪花。

我手忙脚乱替她抹了抹眼泪,“蜻蜓,不哭。卓侍卫其实…”其实心里是有你的。只是,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没能高过他的责任心与报恩之情义。这样的话,我怎好说出口伤我家小丫头的心呢?

小丫头“哇”地哭出声,一头撞进我的怀里,边哭边道:“我到底哪里不好了…姐姐。”

我无言拍着她的背心,安抚着她。

蜻蜓,卓逸其实只是不想锁住你。你是自由自在的小蜻蜓,不应该永远停留在京城这个人龙嘈杂的地方,这一点,我与卓逸抱着同样的态度。

既不想锁着你,又不想离弃赵祯。至始至终,无关好与不好,只是卓逸心中的一个抉择而已。

情与义的抉择。

看样子,卓逸选的是后者。

七月很快优哉游哉地过去了,晃悠着进了八月。

赵祯倒是时常来我这里坐坐,跟我聊昨天哪位大人又出口成章了,今天哪个地方又申请国库了,亦或者…吕夷简宰相大人又在朝上提立后的事情了,说国不可一日无后,郭后被废已久,正因如此,才有了尚美人此类趾高气扬,跳得比谁都高,没得丢了皇家的颜面。

吕相指的,自然是七夕宴会那次。而赵祯说起此事时,看着我像是在暗示什么。

“一直未听说那之后的故事,应当是不了了之了吧。”我猜测道,“毕竟尚娘娘是本能反应而已。吕相言重了。”

赵祯摇头笑了笑。

我不懂他为何而笑。

几天后,我懂了…那笑意味着——没有那么简单。

据说因为大臣揪着尚美人之事论后位空虚之严重性,赵祯一声令下,将尚美人送进了洞真宫,终身青灯道服,与太上老君相伴去。

据说,尚美人临走前哭哭啼啼的不肯走,负责送其出宫的太监才不吃她这一套,反而呵斥:“宫婢有什么好说的?!”直接走人。

宫中的女人,风光时锦袍加身,遭殃时,便是如此下场。

实在…可悲。

但由此,赵祯堵住了众臣悠悠之口,暂时将立后的事缓下来了。

同时,我在送来的糕点里找到了一张纸条,上书:荷花池领信。

宫中果然也有碧门的耳目!

只是出宫着实不易,我以探友为名,说了好久,才让赵祯点头同意让卓逸“护送”着我去。

出了宫,我径直朝“荷花池”走去,还未到,便在临街上遇到了熟人。

“辛夷?!”一时间,我以为我看错了。碧门妙手回春,一向喜爱安静研习药草的医女居然舍得出山来到这京城嘈杂之地!

上次能让她移步到杭州,纯属是看在荷姿的面上,这次又是哪位大神如此了得,面子忒大了!

“哦,”辛夷回头看见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卓逸与碧蜓,默默点了点头,“‘荷花池’哪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