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太太失笑,将手里的银锭也放回去。

“行。”她说道,“已经这样了,我就听你一次,要不然我们这争家产也太儿戏了,更像是做戏,就接着闹一段吧。”

君小姐点点头。

“谢谢外祖母信我。”她说道。

方老太太笑了笑。

“你还要看吗?”她说道,环视银库。

她又不是来看银子的,君小姐摇摇头。

“我们回去吧。”她说道,“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做。”

方老太太和她一起转身向外走去,又有些依恋的看着四周。

“这里面的银子比你们岁数都大。”她说道,“是你曾外祖父那时候的,那时候我还小呢。”

君小姐点点头。

君蓁蓁的曾外祖父那时候是跟他祖父差不多的年纪,那时候父亲也还小,她还没出生呢。

“…听你外祖父说,那时候难啊,战乱纷纷,金人刚侵袭皇帝被掠去的惊恐还未散,把这么多钱从山东运到山西来,那真是担惊受怕…”方老太太接着说道,忽的身边的君小姐不走了,而且扶着她胳膊的手似乎在微微的颤抖。

怎么了?

吓到了吗?

方老太太诧异的看过去,视线已经适应了室内的夜明珠光,看着身边的女子蒙着一层珠光的脸变得惨白。

“怎么了?”方老太太吓了一跳忙问道,又反手握住君小姐的手。

触手冰凉,颤抖。

“这是怎么了?”方老太太急道,又下意识的环视四周。

地库因为是地下,接近黄泉,民间常有闹出鬼怪事的传说,这孩子该不会撞到什么了吧?

君小姐看着她,嘴唇颤抖。

“太炎三年。”她吐出四个字。

太炎三年?方老太太愣了下,方才银锭上的铭文。

“那时候,是太炎三年。”君小姐看着她颤声又说道。

那时候?方老太太再次愣了下,方才她说的…

“哦可不是,你曾外祖父从山东到山西来的时候,正是太炎三年。”她忙说道,又用力的拍君小姐的背,“你是听你父亲讲过吗?那时候的日子是有些不好过,很乱,不过都过去了,不用怕…”

她的话没说完,君小姐就抬脚向外走,她的脚步匆匆有些踉跄,似乎这里有什么饿狼猛虎,一心要逃出去。

该不会真的撞邪了吧?

方老太太疾步从门边的架子抽屉里拿出那只拂尘,狠狠的在架子上一敲。

“少吓唬我家的孩子!”她竖眉怒目开始斥骂。

迈步冲上台阶的君小姐脚步停顿下,她知道这个,跟着师傅见过,乡下的妇人在认为孩子撞邪的时候会大骂,这样会吓走邪祟。

君小姐看着在银库叉腰拍着拂尘大骂的方老太太,神情呆呆一刻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头疾步走了出去。

方老太太到底不放心,扔下拂尘跟着出去,待她关好地库的门,爬上去却发现外边已经没有了君小姐的踪影。

或许是先回房间了,但当方老太太询问时才得知君小姐出府了。

“这么晚去哪里?”方老太太惊讶问道。

大管家摇摇头,君小姐他们是不敢拦更不敢问。

到底出什么事了?方老太太皱眉神情忧虑不安。

啪的一声门被撞开,刚脱了衣裳上床的朱瓒吓得跳起来,当然不是生死危险的戒备,因为能这样熟练的越过他布置的防备闯进来的也不会有别人。

“我说你想干什么…”他下意识的要将被子裹在身上,但还是晚了一步,君小姐已经冲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她哑声说道。

她的神情惨白,声调颤抖,身上挟着初秋的凉风,口鼻的气息炙热,一起冲击着坐在床上的朱瓒。

她这样子可是从未见过,也就当初在怀王病了的时候有些相似。

出什么事了?她会吓成这样?

朱瓒深吸一口气,反手将她的肩头握住。

“什么?”他沉声问道。

君小姐看着他。

“那些人要拿走的是银子。”她说道,“那些银子是官银。”

朱瓒哦了声。

“又如何?”他只是一转念就想通了,沉声说道。

君小姐看着他抖了抖嘴唇。

“你知道太炎三年吗?”她终于说出这几个字。

朱瓒眼都不眨一下。

“太炎元年,金人袭击开封府,掠走仁孝皇帝,先帝南下于十月迁都,南北东西大军联手驱逐金人。”他说道,“太炎三年,与金人议和,金人毁约,害死仁孝皇帝,和谈破裂,北地大军开始十年征战。”

君小姐看着他,低下头。

“怎么了?”朱瓒再次沉声问道。

“方家库房里存的官银,是太炎三年的。”君小姐似乎不想看他,低着头哑声说道。

朱瓒哦了声,等她继续说。

君小姐却似乎难以启齿,将头低的更低。

“太炎三年,内承运库,只造了一批官银。”她哑声说道,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朱瓒微微一怔,旋即一个机灵。

“不会,就是…”他脱口喊道。

君小姐将头几乎埋到胸口,然还不足又用双手捂住了脸。

朱瓒神情一阵红一阵白,坐在床上久久半晌对着半空吐出一个字。

“草。”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敢想的真相

君小姐已经想起来了,其实她见过这个银子。

很小的时候她在父亲的书房里乱翻,翻出一块银子,因为听宫女们常说铰了银子花,她就拿了剪子准备试试。

父亲发现喝住了她。

不过父亲没有像姐姐和宫女嬷嬷们那样对她玩剪子大惊小怪。

“这个银子可不能铰了。”他只是温和的说道。

银子铰了也是银子,为什么不能铰?

“因为这是太炎三年的银子。”父亲带着几分郑重说道,“九龄啊,你要记住,这是太炎三年的银子。”

太炎三年怎么了?

“那是耻辱啊。”父亲沉声说道,看着手里的银锭,“这银子是专门为赎回你曾祖父造的。”

对于小小年纪的她来说,还不认得曾祖父是谁,曾祖父又在哪里?赎回是什么意思?

“你曾祖父被金人抓走了。”父亲说道。

这对她来说是很惊讶的事,皇宫这么大,她连后宫都走不出去,竟然有人能把曾祖父抓走?

父亲被她的话逗笑了,笑着又满是伤感。

“你曾祖父不是在这里被抓走的,他是去前线征战。”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下,“就算不是在前线,国破了,高墙深宅又能挡住什么?被抓走的不止你曾祖父,还有好多宫人,还有你一个叔公。”

宫里原来有那么多人吗?她日常见的宫里就只有他们一家还有皇祖父一家,哦,还有几个叔公王爷,去年见过一次,说是住在不同的地方,不能常来京城。

后来父亲还说了一些什么,但对于那个小小年纪的她来说很是无趣,听不懂也记不住,后来回想起来只记得父亲神情伤感又愤怒。

“九龄,你要记得,太炎三年,是耻辱,要切记,不要再有这种耻辱,必须国强兵壮。”

记忆里父亲的声音悠长,书房蒙着着秋日的枯黄,那个被她用剪子戳了一个豁口的银子摆在书案上,散发着暗哑的光。

“那时候金银布帛交给了金人,金人却翻脸毁约,说周人不讲信用,拒绝归还仁孝皇帝,仁孝皇帝受惊病重死在了金人城中。”朱瓒慢慢说道,打破了室内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大家都骂金人无耻不守承诺,天下群情激愤,原来…”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停下来,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但君小姐知道他要说的意思。

原来金人骂的是对的,说好的银子并没有交给金人,而是到了山东,到了方家的手里,成了一桩买卖生出更多的银子。

而这一切欺瞒着天下人,仁孝皇帝没能赎回,是被金人害死的,他们楚氏皇族经受着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及耻辱,也同时享受着天下人的同情。

耻辱啊。

君小姐的手几乎要将脸抓下来,她都没脸见人了,她的身子颤抖着。

是谁做的?是齐王?是皇祖父?父亲知道吗?

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她声音喃喃如同呜咽。

朱瓒看着她。

“你真想不明白吗?”他说道,声音低沉但没有丝毫的犹豫,“我听说当年仁孝皇帝最喜欢的是肃王。”

君小姐将头埋的更深。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后来长大了,知道了曾祖父是谁,知道很多在皇宫里没见过的但存在的名字的皇亲们。

肃王,是曾祖父的第八子,是她祖父的八弟,虽然封王却没有外出,一直留在皇宫,说是因为年纪小,其实也彰显了备受宠爱,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金人破城闯宫,将他也掳走了。

仁孝皇帝死了,和谈破裂两国交战,肃王等宫人自然顾不得理会,后来没多久也病死了。

是的,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朱瓒这一句仁孝皇帝喜欢肃王是什么意思。

如果仁孝皇帝在,承继大统的登基为帝的不一定是她的祖父。

祖父登基为帝,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国也不可有二君,那如果迎回了仁孝皇帝,祖父怎么办?还位与仁孝皇帝?还了之后呢?仁孝皇帝还会选祖父为下一任皇帝吗?

所以…

她不是想不明白,她是不敢想,被朱瓒这一句话逼得不得不想,冷,触手摸到被子,干脆伸手扯过将自己裹起来。

真冷啊,好冷啊。

朱瓒只得只穿着亵裤光着上身坐在床上瞪眼。

“虽然听起来很可怕。”他沉声说道,“但皇家无父子兄弟…”

君小姐将被子猛地掀开露出头。

“那父亲也没什么可怜,他被害也没什么值得生气的。”她说道,“齐王他夺走这皇位也没什么不对的,这个皇位本就是抢来的,都是坏人,都是抢夺,都是弑戕,都是畜生不如。”

“你看你这是胡搅蛮缠了。”朱瓒沉声说道,“你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就不要想事情了。”

“我脑子清醒的很。”君小姐喊道。

“你清醒个屁。”朱瓒毫不客气的回道。

这混蛋!君小姐瞪眼看着他。

“你如果清醒就应该认识到你皇祖父,你父亲,齐王,是不同的人,他们做出的仅仅是能代表自己的事。”朱瓒说道,“你不能因为他们做了错事,就认为你父亲死没错,死的活该。”

“我没有说我父亲活该。”君小姐说道,垂下头。

她只是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这件事。

“你父亲知道不知道,跟他被害是两回事。”朱瓒说道,沉吟一刻,“你现在要明白你要做的是什么,你是为你父亲报仇,至于先前的皇位更迭的种种阴私,不是你能管以及能管得了的事。”

君小姐裹着被子,道理她都懂的,只是…

“朱瓒。”她抬头看着面前盘腿坐着的男子,“你觉得恶心吗?”

朱瓒笑了笑。

“天下恶心的事多了去了。”他说道,“我恶心不过来,我也没空恶心。”

君小姐看着他笑了,只是这笑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

“你现在不要想了,你现在太激动,糊涂着呢。”朱瓒皱眉说道。

君小姐点点头。

“我不想了。”她说道,“我困了,我先睡觉了。”

她说罢就扑倒在床上,将被子扯过盖住了头。

朱瓒差点被挤得掉下去,愕然看着将自己裹成一团的君小姐。

“这是我的床。”他说道。

但君小姐似乎睡着了根本就不理会。

朱瓒只得自己下来,初秋的夜里有丝丝的凉意,这时候他也才发现自己还赤裸上身,顿时面色涨红,有些慌乱的从一旁架子上扯过衣服套上。

不过这时候套上又有什么用,看都没看光了。

“登徒子。”他嘀咕一句看了眼被占据的床,床并不大,但那个女子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看上去瘦小又可怜。

他轻叹口气,就在床边的地上坐下来,室内陷入安静,夜色更浓。

第一百四十章 无可奈何又奈何

室内就像一只墨笔入水,浓黑荡开然后慢慢的变淡,天光渐亮驱散了夜色。

朱瓒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头,对上君小姐的视线。

她并没有起身依旧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盯着朱瓒。

朱瓒将衣服拢住带着戒备。

“你想干什么?”他说道。

君小姐没忍住失笑,旋即神情又安静下来。

“你一夜没睡啊?”她问道。

虽然他看起来不像自己这样受惊,但乍听到这样惊人的事也必然收到了冲击,就像自己一样躲在被子里一夜未睡,他也这样坐了一夜。

“是不是越想越觉得很可怕很可笑?”她自嘲一笑说道。

朱瓒皱眉。

“事情真相还不清楚呢。”他说道,“或许这只是齐王当初一人所为,你皇祖父并不知情。”

那先帝的圣旨怎么解释?

而且这种事,一个人能做到吗?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想来真相也不会比现在猜测的好到哪里去。

君小姐垂目。

“再说了,就算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可想的。”朱瓒接着说道,“不就是皇权相争,这种事很少见吗?说句难听话,先帝不肯接回仁孝皇帝,虽然不合情,但对于一个贪恋皇权的帝王来说是很合理的,当然,他这么做是不对,人品也不怎么好,但这种事也真没什么可想的。”

说到这里又摸了摸鼻头。

“当然,我和你不一样,在我眼里那是帝王,帝王之心当然不能等常视之,说句再难听的,帝王和臣子是互相依靠又互相戒备的,我可从来没指望一个皇帝是仁善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