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个道理,方云绣点点头。

方玉绣抿嘴一笑。

“说人话。”她说道。

什么话,方云绣嗔怪的看她,还没说话,就见方承宇起身扑在一旁的软榻上。

“我不管我不管她为什么不带我去。”他拍打着引枕,将头埋在引枕上,清亮的声音变得有些闷闷,“不带我去不带我去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不要看账册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方云绣目瞪口呆。

方玉绣笑的弯下腰。

“肯定是那个读书人哄的她。”她一面说道,“你还在这里装乖巧贴心好弟弟,再装下去,就只能一直是弟弟了。”

方承宇将埋在引枕上的头抬起侧了侧,一双眼看着窗边摆着的盛开的夏花,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如果不装弟弟,只怕连弟弟也没得做。

这边君小姐出门,方老太太也立刻就知道了。

“我就知道肯定私相约了。”她拍了拍桌子说道。

“承宇竟然没跟着?”方大太太有些惊讶问道,“难道他不知道她要去见谁?”

“君小姐一直没说。”元氏笑道。

“没说谁猜不出来,除了那个卑鄙无耻的书生还有谁有着胆子和脸。”方老太太呸声。

“平日有关她的事跑得比谁都快都上心,怎么这时候怂了?”方大太太皱眉说道,一面抬脚迈步,“让他跟着去。”

方老太太喊住她。

“我们承宇才不会做这种事。”她说道,“我们承宇才不是死缠烂打的,蓁蓁她不说不让跟着,我们承宇就尊重她不问不跟。”

方大太太和元氏都看向方老太太。

她说得对,这样的确有些太没脸面。

“我跟着去。”方老太太又接着说道。

方大太太和元氏瞪眼。

这,这…

“我的外孙女还这么小独自出门,我当外祖母的不放心,跟着去看看有什么不对吗?”方老太太哼声说道。

这听起来的确没什么不对,但关键是你的这个外孙女虽然这么小,但已经独自走过很远的路,对抗过刁难的乡绅,闯过官匪的杀阵,冲过痘疮的疾患,这般很多大人成年人都经不住的事她都过来了,独自去外边见个男人,还真不觉得让人不放心。

方老太太扬眉。

“男人,别小瞧了这男女之事。”她说道,“那是世间极其凶险的事,一步错便千古恨。”

说罢不待她们再说话,抬手示意。

“备车。”

城外的落梅轩,顾名思义必定种了很多梅树,才有梅花开,也才有梅花落。

落梅轩便物尽其用,酿了梅子酒,做了梅子饼,梅子糕,算不上多么美味,但也是阳城一特色,且落梅再多也是有限,所以限量供应,并不是随时来都能吃到。

宁云钊站在窗边视线里出现一辆马车,与先前驶来的马车不同,这一辆带着方家的标记,宁云钊认得。

她来了。

宁云钊深吸一口气,看着越来越近的马车。

马车停在了门前,宁云钊准备挥挥手打个招呼,但却看到后边还有一辆马车驶来。

马车也停下来,看着从上下来的人,宁云钊摇摇头笑了。

看来今日是又不能安静相谈了。

宁云钊收回视线向外走去。

等他下楼的时候,君小姐和方老太太已经进了大厅。

“怎么这么巧,你也来了?”方老太太正认真的询问,“怎么突然想起来着落梅轩了?怎么一个人来?也不叫上承宇云绣玉绣她们?”

听到这里宁云钊笑了笑,迈步向前。

“这么巧。”他说道。

看到是宁云钊,方家的丫头们再次发出惊讶的低呼,方老太太则挑眉。

这句话亏他说得出口。

当然她完全不认为自己说出口有什么问题。

“真够巧的。”她说道,“宁公子你也在这里啊。”

宁云钊含笑要说话,君小姐已经先开口了。

“我是与宁公子相约这里的。”她说道,“真巧外祖母你也来了。”

还是我们蓁蓁坦诚,没有被这读书人引诱继续撒谎欺瞒。

方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

“这样啊,那宁公子也随我们一起来吧。”她说道。

这下完了。

小丁看着方老太太身后的那些丫头们,想到这一顿饭的场面将会多么的热闹。

公子别说跟君小姐相谈甚欢了,能不能有机会说话还不一定呢。

宁云钊看了眼君小姐,君小姐对他笑着点点头。

看到她的笑,宁云钊脸上的笑意便也更浓了几分,他不自欺欺人,先前看到方老太太出现的那一刻,他的确有些小小的心塞。

至于是不是真是巧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愉悦轻松的独处不能如愿了。

此时忽的看到君小姐一笑,笑的坦然又愉悦,他的那点小心塞就烟消云散了。

先是能相见,再者能愉悦而谈,是不是独处,又有什么关系?

宁云钊才要伸手做请,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咳嗽。

“真是不巧,今天这里人不少啊。”

厅内的方老太太宁云钊等人都闻声下意识的看去,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又来了几个客人。

他们背对着光,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站在门口,似乎一堵墙遮住了日光,让原本明朗的落梅轩瞬时变的阴暗。

看到他们的面容,伙计们面色一白,方老太太宁云钊都渐渐散去了笑,唯有君小姐神情依旧。

这几个人她还记得,虽然只在很久以前的缙云楼三月三见了一面。

锦衣卫嘛,也的确该出现了。

大厅里雅雀无声,但这安静却引得很多包厢的门打开,落梅轩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低呼声。

“君小姐!”

这是欢喜的。

“宁公子!”

这是惊喜的。

“…”

这是无声的。

声音起又伏,伏又起,似乎喧闹,又似乎凝滞。

看来今天并不能愉悦而谈了。

宁云钊心里轻叹一声。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多嘴杂话未尼

宁大夫人这边的院子一天都很热闹。

“大嫂,你不能这样想啊。”宁三夫人语重心长的说道。

“我怎么能不这样想?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宁大夫人看了眼屋子里的妇人们,拿起手帕掩住脸一声哭叹,“她到底还是不放过我们。”

原先宁大夫人是瞒着并不说自己为什么病了的。

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太丢脸的事,丢他儿子的脸,也丢她自己的脸。

冷傲的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也不需要对别人解释,但今天这些女人们都挤在这里,关切她询问她。

对于女人们来说,只要她们愿意,再冷场也能自顾自的将话说下去。

而对于一个憋了很久,郁郁其心的女人来说,实在是无法抗拒这种诱惑,就好像饿了很久的人,面对递到嘴边的美食咬了一口之后,就再也控制不住一口气将桌子上摆着的美食佳肴逐一尝了一遍。

反正现在也瞒不住了,反正儿子已经铁了心了,他不要脸面,自己何必替他留脸面。

宁大夫人便将心中的郁结全部倒了出来。

这一下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点燃了,陪着宁大夫人哭笑骂。

“她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当然清楚。”宁四夫人说道,虽然语气同宁大夫人那般恨恨,但却在加上了曾经二字。

这曾经两个字就意味深长了,说曾经自然是因为现在作对比。

“只不过人总是要长大的,谁小时候还没个荒唐。”宁三夫人紧接着说道,“她娘死的早,被小妾养大,爹又管不周到,能养出什么性情,以后有你呢,你好好的教导她。”

宁大夫人听得怔怔,脸上还带着眼泪。

“我为什么要教导她?”她哑声喊道,带着几分恼怒,“我不要和你们说了,你们都是看到了她的好处。”

但这一次并没有人因为她的不悦起身离开。

“好处,她有什么好处,大夫人你可是冤枉我们了。”

“咱们就来说说她的好处。”

“不就是治病嘛,说到这治病,前几天董家夫人去见老夫人了。”

“董家夫人不是不跟咱们家说话吗?还说什么一辈子不见。”

“她倒是想一辈子不见咱们,但她那宝贝孙子也就要一辈子不见了,得了病了,大夫说治不好。”

“这是要求咱们九龄小姐了?”

屋子里叽叽喳喳嘈杂热闹,宁大夫人脸上还挂着泪,已经忘记或者说顾不得哭了,呆呆的听着这些话,想要反驳想要吵闹,但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这些女人一句接一句,不带这句话说完就又说道另一句。

站在窗外的宁大老爷捻须摇摇头。

可怕。

女人太可怕了。

所以还得女人来对付女人。

他走出院子,刚要乐滋滋的哼小曲就见宁云钊缓步而来。

宁大老爷愣了愣。

回来了?

他又抬头看看天,这时候不对啊。

“父亲。”宁云钊已经看到宁大老爷,含笑上前,将手里的纸包举起来,“我给你带了一瓶梅子酒,已经让人送书房去了,这是给母亲带的梅子糕,新鲜刚做的。”

哦,宁大老爷想道,不错,出门和女孩子吃饭还记得给爹娘带回来。

不过,现在谁在意这个。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他皱眉问道,“她没见你?”

“怎么会,她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宁云钊笑道,停顿一刻,“见了是见了,就是见得不止她一个。”

不止她一个?

宁大老爷更不解了。

“来来,快说说怎么回事?”他说道。

宁云钊还是先将糕点递给丫头让送进去屋子里去,这才跟着宁大老爷离开。

身后的屋子里因为宁云钊送进去的糕点爆发出更大的热闹。

“大嫂,你看看云钊多记挂你。”

“大夫人,最重要的不是儿媳妇,是儿子啊。”

“是啊,只要儿子孝顺,儿媳妇都无所谓。”

“大嫂你现在要做的可不是把儿子推开啊,而是要把儿子拉住,要不然岂不是便宜了他人。”

宁大夫人的屋子里妇人们说的道理语重心长,宁大老爷的书房里描述的事情却很简单。

因为事情就是很简单,相约的相谈先是被方老太太加入,紧接着又出现了锦衣卫,这当然不是巧合。

“所以在梅林里简单的喝了一壶酒,大家就散了。”宁云钊说道,“锦衣卫也在梅林喝酒,所以也并没有说什么。”

甚至完全谈不上愉悦。

宁大老爷似乎也想象到当时的场景,脸上的神情很不愉悦。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陆千户自然不会就这样罢休。”宁云钊再次说道,“但这里毕竟是阳城,落梅轩里很多客人看到君小姐,而且还有更多的闻讯而来的人,方老太太虽然来的随兴,但她的身边护卫却并不随兴,所以不用担心锦衣卫会对君小姐做出什么威胁的事,我也亲自送君小姐和方老太太回家,看着她们进了家门才回来…”

“就这样?”宁大老爷打断他,皱眉问道。

宁云钊点点头。

“就这样,不用担心…”他说道。

“谁担心这个!”宁大老爷再次打断他,“就是说这样的机会你也没有给她说成亲的事?”

这样的机会?宁云钊稍许愣了下,什么样的机会?

“锦衣卫都已经到了家门口,说明陆云旗要下手了,你们必须成亲,将这一切来个了结的机会啊。”宁大老爷瞪眼说道,“你怎么这么傻?竟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这原本比先前更能说的郑重。”

宁云钊怔了怔旋即笑了,听起来的确是,但…

他想到那个坐在一旁,热情而又认真的向他请教殿试的每一个细节的老太太。

“我要问清楚一些啊,我们承宇这辈子是没希望了,虽然他要是去考的话应该也能中状元,不过我们承宇的儿子肯定是要去考的,我要替他打听清楚一些。”她认真的说道。

“那个时候他还可以来问我。”宁云钊也含笑认真的答道。

“那都过去那么久了,谁知道你还记得记不得。”宁老太太哈哈笑道。

这个,不是他不敬老人,过去那么久,他应该比她要记得清楚一些吧。

宁大老爷笑了。

“你看出来了没?”他说道,“这方家老太太是故意的。”

他应该不算傻,宁云钊默然笑了。

“所以,你更不能再耽搁了。”宁大老爷一拍桌子,神情肃重,“方家的人又不傻。”

这样一尊神,傻子才会放走呢。

“果然不愧是无情无义六亲不认的方老太。”宁大老爷又带着几分愤怒,“已经从君小姐身上捞了这么多好处了,还霸占着不放,真是无耻。”

他说着上前一步。

“既然她为老不尊,为难你一个年轻人,那我也就不客气,我要亲自去方家商议你和君小姐的亲事。”

“我当然知道宁云钊不傻。”

而与此同时阳城方家大宅里,方老太太也神情变得激动。

她的面前坐着方承宇,但并不是想宁大老爷询问宁云钊这样,而是方承宇来询问她。

说询问是客气,方承宇应该是质问。

“我当然知道宁家不傻,他们很清楚我为什么今日这么巧的也去了落梅轩。”方老太太神情满是冷笑,“他们不傻,难道我们就傻吗?别忘了当初他们是怎么对待君蓁蓁的,当初不闻不问对婚事避之如毒蝎,现在君蓁蓁今非昔比,能够带来这么多好处了,就大咧咧的要说亲事,真是无耻。”

她说着也站起身来上前一步。

“既然他们不要脸,我为什么要对他们客气。”

当初的事。

当初君蓁蓁来阳城,径直奔赴宁家说有婚约,却被宁家拒之门外,以为耻,被全阳城的人看笑话。

那时候他也是在看笑话,不止是他…

方承宇看着方老太太。

“祖母,当初不闻不问的,其实不止是宁家。”他说道。

方家,其实也是。

方老太太声音戛然而止。

第一百二十八章 曾经的要补偿

当初啊。

方老太太苦笑一下。

“你说得对。”她说道,“当初那个傻得君蓁蓁我的确不喜欢,的确不闻不问。”

宁家觉得她丢人,方家何尝不是。

宁家恨不得她去死,方家则想着打发她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一无是处,都是因为觉得她只会带来耻辱。

“说起来人真是无耻的。”方老太太坐下来自嘲的一笑,“我又有什么资格对现在的她指手画脚。”

方承宇摇摇头。

“并不是这样的。”他说道,脸上露出笑容,“祖母,正因为以前亏欠,所以现在我们要补偿给她,一定要对她的事指手画脚,对她的事兴师动众。”

这样?

方老太太不解的看向他。

“虽然这样有些不耻,有些可笑,但如果这样能补偿当初的亏欠,就算不耻就算可笑有什么关系。”方承宇说道,又一笑,“虽然过去的永远不能补偿,但做些事总比不做要好。”

补偿吗?

方老太太看着他有些怅然。

那个被整个阳城嘲笑,傻子一样追着宁家公子跑,白痴一样宣告者自己的倾心的君蓁蓁,她都要忘了。

怎么补偿?

“很简单啊,就是她曾经对别人做过的事,别人再对她来做。”方承宇笑道,“以前她追着别人跑,现在别人追着她跑,曾经她被人多嫌弃,现在就被人多喜欢。”

这样?方老太太皱眉,有些太孩子气了吧?

“孩子气?孩子才最好啊。”方承宇笑道,“孩子才最能最坦诚的表达自己的欢喜和喜欢,赤子之心,最珍贵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宁家闹得越高调越好,不用理会他们吗?”方老太太说道,看着方承宇神情有些古怪。

“当然不能。”方承宇认真的说道,“那我们岂不是还是跟以前那样不闻不问了。”

方老太太皱眉。

那我今天去捣乱,你还来质问我?

“那要怎么样?不闻不问也不行,出面干涉也不行?”她说道。

“不闻不问和出面干涉都行。”方承宇说道,“只要问过她的意见,一切都随她的心意。”

随她的心意,问她的意见。

方老太太挑眉。

“比如?”她说道。

“比如今日她要去见宁公子,我们就要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送她去。”方承宇眼睛亮亮的说道。

方老太太看着他笑了。

“我懂了。”她点点头,看着方承宇神情几分怜惜,“那如果她说要嫁给宁公子呢?”

方承宇脸上的笑依旧。

“那更要高高兴兴的送她出嫁咯。”他说道,又带着几分认真,“在我问过她真的想嫁之后。”

宁大老爷的书房里也一阵凝滞,在他喊出那句我要去方家议亲之后。

面前的儿子没有那种即将心愿达成的欢喜,甚至一丝激动都没有。

这让激动的宁大老爷有些不自在。

“父亲能这样想,我很开心。”宁云钊说道。

他的脸上带着笑,但宁大老爷并没有觉得多么开心。

“只是在需要父亲这样做之前,我想先跟她谈一谈,问问她的想法。”他接着说道。

哦,说白了还是怕被拒绝,心里不好意思了。

宁大老爷了然的笑了。

真是少年情怯,被拒绝这种事从来都是别人面对他才会有的担心,没想到他竟然也有会这种不安忐忑。

这恰恰也是年轻啊,年轻真好啊,会心动会害怕会不安会转转反侧。

“好,那你就再去一次。”他说道,“只是这一次,可千万不要再耽搁了。”

因为这一次落梅轩的会面两家人引发的激动愤怒以及商讨,君小姐都并没有想到。

她甚至并不觉得这是一次不成功的相见。

喝了半杯梅子酒,吃了两块梅子糕,还听宁云钊讲了一下落梅轩曾经的故事,方老太太因为多吃了一杯酒跟丫头们争执闹出了笑话。

这对她来说都是愉悦的事,至于不远处坐着的四个锦衣卫,她连陆云旗都能无视,他们又算什么。

她现在神情平和的在继续看师傅的手札。

手札的后半部,不知道是不是师父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写的越发的混乱潦草,也更多的胡言乱语,她要努力的辨认和思考话的意思,但很多时候到最后发现都是没有意义的。

后来那一两年,师父的确是沉默了很多,原来外边沉默,是内心情绪不好。

她都没有注意,也没有在意。

相处了六年,其实他们还像个陌生人。

这是她的错。

君小姐看着面前的手札。

她没有看到师父的对她的好,没有认识到师父教给她的东西有多珍贵,也没有认识到师父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无忧无虑的神仙。

所以上天让她重生来弥补这些错。

只是已经犯过的错,已经不在了的人,还能弥补吗?

君小姐轻叹一口气,按住书签翻开手札。

看完四五种药材名混杂的一页,君小姐放弃了思考,师父肯定不是无意的胡乱写这几种药材,但她实在想不出当初师父的意思了。

多读不求甚解,就按照他说的道理掀过吧。

揭过这一页,君小姐微微怔了下。

事实上师父的手札就如同人生,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震惊惊喜愕然在这将要翻完的厚厚的手札中,已经无数次了。

从最初舆图兵器阵图的震惊的读一读要歇一歇的时候,到现在君小姐都习惯的麻木了,但这一次她还是怔了怔。

这一页没有凌乱的字,只有一张图。

不是舆图,不是兵器,也不是阵图,是一张画。

画的是一座山,郁郁葱葱,似远似近,夏日里看起来不由几分清亮。

君小姐笑了笑,虽然说不上来师父到底是什么人,但至少他画技不错。

山水画的不错,不知道还会画什么。

她翻过这一页,再次怔了怔。

还真是画师啊。

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还是一张画,人像画,与阵图的全身人像不同,这是一张头像。

一女孩子的画像,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甜甜的笑,如同集市上的阿福娃娃一般可爱。

这是,谁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怅然有新事

从开头看到现在剩下的不多的几页,这是手札里第一次出现女人。

师父的手札甚至从来没有提过自己一句,连句抱怨都没有,就好像身边从来没有她这个徒弟。

这个不能说是女人,只是女孩子。

君小姐下意识的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楚九龄长什么样呢?她都要记不清了,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明显这个画像不是她。

这个画像女孩子只有四五岁。

她跟着师父的时候,已经十岁了。

君小姐仔细看着这画像,如果说像…

她的手抚上画像的双眼。

这双眼像师父。

这是,师父的孩子?

师父竟然成亲还有孩子?可是如果有家有孩子,怎么会流落在外,从来没有提过,更没有回去?

这天下还有人不愿意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的吗?

君小姐眉头皱起,再次看了眼这画像,掀过一页。

下一页还是画像,还是这个女孩子的画像,只是年岁大了几岁,大约七八岁。

君小姐有些明白了,紧接着再次向后翻去。

一张又一张。

十岁左右。

十一二岁左右。

十三四岁左右。

再翻戛然而止,纸上一片空白。

没了?君小姐怔了怔,不相信的再向后翻,直到手札的最后一页,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看完了啊。

君小姐抚着手札有些怅然。

看起来厚厚的手札,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呢。

她低下头看着手札上的白纸。

没了,这次是真的没了…

莫名的鼻头一酸,有眼泪滴落在白纸上,瞬时晕开。

“小姐。”

柳儿的声音从外传来,君小姐吐出一口气眨了眨眼抬起头。

柳儿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手里的一封信。

“小姐,是京城冯老大夫的信。”她说道,看了其上的名字,才抬头递过来。

冯老大夫?

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出什么事了?

君小姐眼神微凝伸手接过信。

“师父!千真万确!”

太医院的空荡荡的掌院室内,耿大夫的声音回荡着。

他的声音虽然大,却并没有让这屋子变的热闹,反而更显得寂寥。

江友树皱眉看着他。

“真的出事了?”他说道,眼底闪过几分激动,但神情还是保持着平静。

他不得不保持平静,在经历了有多少次希望就有多少次失望之后,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九龄堂。

从最初等待九龄堂在京城被大夫们敌视,到期待九龄堂被民众们所不齿,到期望九龄堂牵涉到皇族遗祸被皇帝迁怒,到干脆死在痘疮灾疫中,到在陆云旗手里身败名裂,每一次的期待最终都是失望。

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九龄堂都没有如他所愿那样倒下。

前一段好容易这君九龄灰溜溜的滚出京城了,没了神医坐镇的九龄堂,还算什么医馆药堂,这一次九龄堂终于要完了吧?

江友树精神振奋准备重新收回自己的地盘,结果没想到的是请他看病的王公贵族还是不多,依旧指明那些被九龄堂指点过的太医们。

而且很多太医,以及其他的大夫,开药的时候甚至会开出九龄堂的药。

九龄堂里依旧每日都有生意,虽然君小姐以及那个男掌柜都不在京城,但坐镇的还有另外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会去见每一个拿着药方要拿药的人,虽然她不是大夫,但她会见见病人,见见开药的大夫,聆听大夫对于病情的解释,亲自听过看过,她就会将药送来。

九龄堂里君小姐没在,药还在源源不断的炮制着,就是出自这个姑娘之手。

这姑娘不是君小姐,也不是君小姐的徒弟,只自称是账房。

一个账房做出的药是真的假的?

“吃了会不会死啊?”有人尖刻的质疑着。

面对质疑,这个姑娘直接将这人要买的药仰头吃了,吓了众人一跳。

“我一日不死,九龄堂的药就一日不卖你。”她干脆利索的说道。

这简直比当初的君小姐还猛。

这哪里有半点济世救民的气度,开个医馆药堂还上天了,有骨气的人还不啐她一脸。

但江友树高估了京城民众的骨气,大概是被君小姐磨的没了骨气,又对这种羞辱上了瘾,纵然眼前的女孩子不是神医,被这一句骂骂的都屁颠颠的上赶着去了。

简直不可理喻。

吃死你们算了。

江友树想到这里有些烦躁的站起来。

“但这一次可不是别的药。”耿大夫说道,“是痘苗。”

“千真万确吗?”江友树皱眉说道。

耿大夫有些委屈。

“师父,难道你不信我,还信九龄堂吗?”他说道。

江友树呸了声,谁愿意信它。

“消息还压着,但是我已经打听出来了,因为这痘苗那边死了不下七八个孩童了。”耿大夫再次压低声说道,“那边如果不是官府压着,都要乱套了。”

竟然死了这么多?

早说过这什么痘苗根本就不可靠。

江友树眼睛闪闪亮。

“这么大的事,竟然还压着吗?”他沉声说道。

耿大夫点点头。

“那姓冯的压着呢,非一口咬定这是个例。”他低声说道,“还说痘苗本就是毒,孩童们身体状况不同,可能会出事,这出事可能是痘苗的缘故,也可能是本身有别的病,不能因为种过痘就说是痘苗的缘故,一定要经过核查之后才能定论。”

江友树冷笑。

“他当然要压着,他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这个得来的,人总是不甘心要失去,不服嘛。”他说道,“不过他不服,我们还不服呢,那些死了孩童的人家也不服,我要去替这些可怜人抱打不平。”

耿大夫眼睛闪闪亮。

“师父我们要怎么做?”他问道。

“去告诉陆云旗,我要为民请愿。”江友树说道。

为民请愿为什么要告诉陆云旗?耿大夫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天下没有瞒住锦衣卫的事,耿大夫去皇帝面前请愿,自然需要陆云旗来作证。

“就凭陆云旗和君小姐的仇,他一定很乐意的。”江友树捻须冷笑说道。

正如他所料,当报上自己的名号,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立刻恭敬的将他请进去。

“师父能这样被锦衣卫相待的可没几个。”耿大夫受宠若惊的压低声说道。

这当然不是因为自己医术高超陆云旗心生敬畏,不过是因为大家都有看同一个人不顺眼罢了。

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江友树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陆大人知道我的来意吗?”

所以当他看这那个坐在几案后阴冷的男人时,便开门见山说道。

陆云旗点点头。

“我知道。”他说道,“痘苗出事了。”

江友树满意的点点头。

“为君分忧,为民谋福是我等的职责。”他说道,“不能因为某个人造出的声势大,就任凭这等荼毒生灵的事发生。”

陆云旗再次点点头。

“是。”他说道。

“那就有劳大人了。”江友树说道。

虽然陆云旗对他很客气,但面对这个男人以及在这北镇抚司里,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那就告辞了,我明日就回去上奏。”他说道,对陆云旗拱拱手,转身要走。

“江大人稍等一下。”陆云旗唤住他,神情和声音一般的木然,“有件事正好要你帮忙。”

帮什么忙?

江友树狐疑的看着他。

第一百三十章 请你帮个忙

盛夏炎炎,但走进北镇抚司的牢房,就如同进了冰窟,让人一阵阵发寒。

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软软的,耿大夫不由发出一声尖叫,将身边江友树的胳膊一把抱紧。

原本神情淡然的江友树被他吓了一跳,差点也跟着叫出来。

前方领路的锦衣卫回头,阴冷的脸上毫不掩饰嘲笑。

“别怕,这里耗子比较多。”他说道,“没想到你们当大夫的怕耗子,我还以为见惯了生死什么都不怕呢。”

江友树自觉的丢脸,狠狠瞪了耿大夫一眼。

耿大夫讪讪的站直身子,将药箱拎好。

此时他们已经走进来牢房深处,两边黑乎乎的都是牢房,其内发出呻吟声,但偏偏看不到人。

怎么还没到啊?

他当然不是怕见这些犯人,他只是不喜欢这个环境。

而且陆云旗这种人疯子一般,总让人心里有些不安。

江友树才要出声说句话,前方的锦衣卫停下来,打开了一间牢门。

“江大夫,就是这里了。”他说道。

江友树嗯了声,站在牢房门口向内看了看,光线昏暗也看不清,只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耿大夫忍不住再次抓住他的胳膊。

“师父慢点。”他又怕江友树呵斥,忙补充一句。

江友树没有理会他,走了进去。

“麻烦点起灯。”他说道。

锦衣卫应声是,果然将墙上的一个火把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