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颜抚额,侧头向木槿道:“此事交由明姑姑细细察问便好。木槿你坐得也太久了,朕陪你出去走走,松散松散筋骨可好?”

所谓见面三分情,木槿亦知许思颜性情中人,着实有几分念旧心软。不若先和许思颜离开,沈氏没了指望,只怕招供得还快些。何况织布之死和沈氏之贱着实让她心头发堵,宁可先出去透口气,由着明姑姑等设法审讯去。

正待起身先离去时,宫外忽有人急急通禀道:“太后驾到!遴”

木槿不觉挑眉,清泠泠的眸子迅速扫过沈南霜。

虽然沈南霜千方百计依附上了太后,可她原来毕竟是许思颜的人。

木槿不觉得凭她这几个月的殷勤侍奉,就能让太后彻头彻脑地相信她,并愿意为她与早已心生隔阂的养子进一步产生矛盾。

但太后还是来了。

木槿于德寿宫当众指责太后偏帮柔妃、存不慈之心后,瑶光殿与德寿宫的矛盾便已放到明面,满朝无人不知二人不睦。木槿宁可担着不孝骂名,也不愿前往德寿宫请安;慕容太后也从不踏足瑶光殿。

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

可居然为了眼前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侍婢来了!

许思颜微一蹙眉,向木槿低低道:“走,迎接母后吧!”

木槿淡淡道:“自然是要恭迎大驾的!”

无论如何她还是儿媳,便是看在许思颜份上,也不可失了体统。

愈是前面怎样婆媳不和,此刻愈要谦恭和顺,方才不至于落人话柄,让她一国之后的恶名太甚…

二人领着宫人迎出去时,慕容雪已行到阶前,眼见木槿行礼,忙上前亲手扶起,柔声道:“皇后快免礼!皇后怀胎辛苦,一家人何必这许多虚礼?”

木槿忙含笑道谢:“谢母后!母后时时垂爱,处处体贴,一如往昔,木槿感念良深!”

许思颜瞅她一眼,忙将慕容雪引了进去,“母后请!”

慕容雪微笑,才一手握着许思颜,一手牵了木槿,缓缓踏入殿中。

她的身后,除了素常的随侍,尚有两名有年纪的比丘尼。木槿瞧着眼生,已不觉微微皱眉。

明姑姑等亦料着太后前来必与沈南霜有关,只恐报不了仇,释不了恨,早趁着慕容雪过来前的片刻又将她狠揍一顿。沈南霜此刻便蜷在墙边,披头散发,肿着脸痛苦地握着自己被踹断的手。

慕容雪却似根本不曾看到,接过侍女奉上来的茶,一边喝着,一边问木槿的起居饮食。

木槿侍立一边,一一答了,又问母后安好。

慕容雪微笑道:“听闻你有身孕,母后开怀得很,连往日失眠的症候都缓解许多。只是冬日里时常咳嗽,怕病气过给你,所以一直不曾过来瞧你。这几日天气回暖,又有乐寿堂、天清寺众多师太替哀家祈福,连咳嗽的毛病也好了许多。”

许思颜笑道:“儿臣也寻了几样清肺止咳的绝佳良药交到太医院,令太医参照母后症候配伍,听闻也有些效用。母后不妨再服用几日,说不准就去了病根了!”

慕容雪道:“哀家亦有此意。再加上函真师太、函风师太代为祝祷,大约真能应了昨日南霜请回来的那幅福寿图,从此能福寿双全吧!”

许思颜、木槿再未接她话头,彼此对视一眼,便已猜知那两名比丘尼的来历,更知慕容雪终于转向正题了。

果然,慕容雪已看向沈南霜,“对了,听闻南霜似乎卷进了皇后亲卫遇害的案子里?”

许思颜恭谨道:“回母后,是有嫌疑。”

慕容雪便饶有兴趣,“可否说给哀家听听?”

许思颜无奈,只得按明姑姑所说略略叙了一遍。

慕容雪闻言,无奈般摇了摇头,柔声道:“此事也太心急了些。若论此事,方才哀家也略略问过,沈南霜差不多将近酉正才出的宫,戌初一刻左右便已到了天清寺。从皇宫到天清寺本就需近一个时辰,她半个多时辰便到,想来是习武之人脚程比寻常人快的缘故。而织布遇害之处并不顺道,若说先和什么人合谋害了织布,再转道折往天清寺,便是快马也未必来得及。”

暗尘惊,春光渐逐春风去

12-161:22:362119

她转头看向那两名比丘尼,“函真师太,函风师太,沈南霜是戌初到的天清寺吧?”

那边比丘尼已慌忙稽首道:“回皇上、皇后,本寺每晚戌初做晚课,沈姑娘到时,我等刚颂完《弥陀经》和《忏悔文》,正颂到《心经》,算来正是戌初一刻钟左右。睍莼璩晓沈姑娘虔心向佛,很懂规矩,当即便在一旁跪着听经,直到亥时颂完《伽蓝赞》才起身。随即,沈姑娘又与贫尼谈了半夜佛经,才和贫尼等取了福寿图,在禅房住下。因记挂着回宫侍奉太后娘娘,她一早便已告辞而去,想来应该与布施主遇害之事无关。”

木槿点头,转头吩咐道:“上茶!师太一气说了这许多话,必定口渴。”

两名比丘尼对视一眼,那函真已忙堆上笑来,说道:“贫尼一心向佛,不敢打诳语。”

木槿笑得愈发明媚而尖锐,“师太想哪里去了?本宫赐茶而已,何尝说师太打逛语了?莫非师太心里脑里想着的,只有诳语二字?”

函风忙道:“谢皇后赐茶!好在我等日夜颂经,倒也习惯了,不甚口渴!”

许思颜便微笑道:“听闻二位师太常为母后颂经祈福,朕心甚慰。却不知今日何以有空入宫?送那福寿图吗?”

函真嘴唇张了张,到底没蠢到顺口应下来。

若顺口应了,岂不把沈南霜昨晚特特出宫去完成的重大任务给抢去了?

慕容雪已道:“福寿图是南霜去取回来的,刚刚已经说过,难道思颜这一会儿竟忘了?这福寿图是临邛王妃和阿璃亲绣的,难为她们一片心意,哀家特特才送了天清寺令众师太加持祝祷。加持过便是佛家之物,只能挂正堂,南霜取回来,哀家因正堂原供奉着观音像,恐擅动佛像会坏了正堂格局风水,故而又传了两名师太进宫,不想偏遇到了南霜这事。攴”

她抬眼,怜悯地看向角落里的沈南霜。

沈南霜愈觉委屈,红着眼圈呜咽不已,“皇上,皇上要信我,我…我真的没有藏起娘娘的簪子,更没有杀害织布…若我有一字虚言,天打五雷轰,叫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慕容雪便轻轻一笑,转头看向许思颜等人,“看来此事只是误会啊!昨日南霜又不曾回纪府,簪子能往哪里藏?天清寺的师太们自然是用不上的,宫里的住处便是现在叫人去搜一遍也不难,但哀家估料着,以这孩子的品行,还不至于做出这么不堪的事来。”

木槿坐于下首正喝着茶,闻声一口茶喷出,竟呛得咳嗽起来。

慕容雪神色不变,向她温温一笑,“皇后有异议?”

木槿忙立起身来,一边咳,一边笑道:“儿臣并无异议。儿臣只是忽想起皇上从前也说过,沈南霜勤谨细致,可堪大用。看来母子连心,都想到一处去了呢?彘”

许思颜瞅着她,“木槿,若有不适,不妨去榻上躺着休息休息。”

慕容雪亦道:“思颜说的是。有孕在身之人最易多心多疑,偏又不宜伤心动气。皇后还是保重龙胎最要紧,织布遇害和簪子遗失之事,想来思颜必定会派人彻查到底。”

木槿点头,懒洋洋道:“既然知道了结果,伤心动气也是无益,我自然会多多保重!”

她向慕容雪福侧身行礼告退,明姑姑忙扶起她,一路帮她揉着背,轻声道:“娘娘别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水落石出…

木槿冷锐如刀的眸子再次扫过沈南霜。

沈南霜正小心窥探她神情,与她四目相对,竟觉一道寒意陡地侵遍全身,一时如堕冰雪,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边慕容雪正向许思颜温和说道:“思颜,咱们皇家即将诞育皇儿,正宜多多积德积福。且南霜是为哀家去佛门取福寿图方引起误会,若真的冤了她,恐怕有违天理人和…”

-太后慈爱得让人吐血

木槿回了卧房,却不曾卧着。

缓缓走到琴案边,玉白手指轻轻一勾,一缕轻而锐的琴音“嗡”地探出。

无韵无律,却有股磅礴杀气无声透出,霎时充斥殿宇。

如烟、秋水等亦已随她入内,见状早已心惊胆战。秋水低声安慰道:“娘娘不用着急,皇上心中有数,再不会放过沈南霜那贱人!”

木槿微一阖眼,徐又睁开,眼底渐渐恢复清明如水。

她叹道:“你们错了!皇上必会妥协!”

秋水与如烟对视一眼,忙又劝道:“皇上到底念着母子之情,便是暂时放了沈南霜,也不过是看在太后面上罢了,绝不会是因为相信了她。”

“相信她?”木槿冷笑,“若皇上还敢相信她,这大吴的天下只怕有点险。”

她走到窗边,抱了只暖炉在手,倚在榻上向外张望。

果然,片刻后,便见许思颜恭谨含笑颇有孝子风范地将慕容雪送出瑶光殿。

而慕容雪身畔,赫然随着脸肿得跟猪头似的沈南霜,无声凝噎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分明在控诉着皇后的狠辣无情。

明姑姑啧了一声,“看这拿乔作势的,若传出去,不知以为咱们怎么欺负她了!”

木槿道:“她愈可怜,我这皇后自然愈霸道,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也不肯安生,多心多疑为难她一个贤良人!”

暗尘惊,春光渐逐春风去(四)

12-171:00:062259

明姑姑嘿然而笑,“她素日爱在涵元殿附近走动,又爱悄悄跟着皇后,咱们故意没去阻拦,宫中早有些流言斐语,若再有几个人出面证明她的确在皇后遗失簪子的地方出现过,凭谁都会多心多疑,被打个半死也是活该。睍莼璩晓”

木槿道:“凭空捏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她,实非君子所为。”

明姑姑便犹豫,“这…”

木槿拈过瓜子,嗑了一粒,待唇齿间的清香散发开去,才眉眼一弯,闲闲地笑起来,“可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最毒妇人心,她毒我更毒!呵,敢害我的织布,天王老子都保不了你!”

明姑姑皱眉,“可太后替她觅来人证,硬生生将她保住,我们恐怕不易下手。”

秋水冷笑,“怕甚?太后一天十二个时辰护着她不成?总有机会落单。到时咱们暗中安排人出手,还怕割不了她脑袋?”

木槿不再嗑瓜子,却开始一粒粒地剥着。她边剥边慢吞吞地说道:“在查清真凶之前,留着她脑袋吧!我不能让织布枉死。”

一向温默的如烟终于也忍不住愤然,“难道查不出真凶,就容她躲在德寿宫逍遥自在?愈让人小看了咱们瑶光殿!”

木槿淡淡道:“逍遥自在?大吴皇后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还想逍遥自在?等着生不如死吧!”

外边便传来许思颜含笑的声音:“娘子想谁生不如死?快告诉为夫,为夫必定代娘子出手,免得娘子手疼!攴”

木槿横他一眼,并未答话。

秋水已嘟嘴道:“自然是刚被皇上放走的那位。”

“哦!”许思颜眉目微凝,眸心乌沉如有漩涡深深,“怎样将她放走,日后必定怎样将她擒回到娘子跟前。”

他顿了顿,“只是需请娘子给为夫一段时日。”

木槿抬眼,正见他低眸。

长而乌黑的浓睫在美如粹玉的面庞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自有种沉静却雍贵的气度,早已不复当太子时的浮夸荒唐咫。

这男子已是真正的帝王,真正的大吴天子。

依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便足以心安。

木槿弯了弯唇角,慢慢站起,摊开掌心。

已经剥了一小把瓜子仁。

她伸出手,将瓜子仁轻轻撒向窗外。

“织布,你回来了吗?过来一起嗑瓜子。从悦蒸炒的,我剥的。”

许思颜黯然。

他亦令人倒了酒,三杯以酹。

“织布,朕亦敬你。谢你护木槿一生。”

于他们,一生也许刚刚开始;可对于二十出头便英年早逝的织布,跟随木槿的这么些年,已是一生。

他们虽能随自己心意将织布送归蜀国厚葬,但到底不宜将他的尸体带回至尊至贵的瑶光殿。

惟盼英魂有灵,依然记得回来的路。

回来再看一眼相伴多年的皇后和同伴,尝一尝皇后剥的瓜子,品一品皇上敬的美酒。

-织布,谢你护木槿一生-

楼家别院。

夜已深,楼小眠早已换下官袍,随意披了一袭雪白狐裘倚榻而坐,边翻阅着书卷边在旁边的暖盆上烘手。

上好的红箩炭燃得正旺,将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映得近乎透明。

紧闭的窗棂忽格地一声响,然后烛火一暗。

楼小眠秀挺的眉尖蹙了一蹙,将书卷搁下,含笑道:“绯期公子,怎么又来了?可知现在多少禁卫军正满城搜捕你?”

窗棂依然紧闭,仿佛根本不曾开过;但屋里赫然多出一人。

绯衣似火,俊颜如雪,眉峰一缕戾气升腾,衬着手中提的宝剑,周身杀机,竟似从地狱步出的玉面修罗。

他走近楼小眠,毫无顾忌地提过他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他叹道:“好茶,好茶!可这么一口饮尽,也只能算作寻常解渴的水罢了。”

楼小眠浑不在意,只盯着他面庞,问道:“为何杀了织布?难道他看到你和那个南瓜在一起了?”

孟绯期皱眉,“南霜,是南霜,沈南霜。”

楼小眠点头,“嗯,南霜。”

孟绯期这才道:“不是我杀的。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出去看时织布已经死了。一个金面人下的手,可惜让他跑了。”

“金面人…”楼小眠思忖,“能杀了织布那样的高手,再顺利从你手中逃脱的人,那身手可着实不简单!”

孟绯期道:“我根本不曾听到打斗声。说来这织布死得冤。那金面人应该是他熟人,才能悄无声息便取了他性命。论起金面人那身手,原也寻常得很,但有人接应,沈南霜又太贱了些,耽搁了我追人。”

绝美的眉眼间依然是桀骜不驯的猖狂放肆,不将任何人放于眼底的不可一世。

论武艺,他的确有骄狂傲气的资本;只是心性高了,太多的事便再也看不清晰。

楼小眠不知这算是孟绯期的幸还是不幸,摇头低叹一声,静如深潭的眼底浮出了星星点点了然的笑意。

他笑道:“那个南…南瓜贱?”

孟绯期鄙夷道:“估计天生的,承继了她生母的风范吧?咳,不是南瓜,是南霜,沈南霜。”

“哦,也就是说,你们正在屋内干好事时,织布蹑踪而来;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有什么人注意到了他的行动,跟在他身后,并在他监视你们时下了毒手?”

南瓜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你们想出来的!咳!

暗尘惊,春光渐逐春风去(五)

12-181:37:012171

楼小眠拢一拢身下的裘衣,在榻上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着,愈发显得清弱剔透,宛若冰雪琢就的玉人,“敢情杀织布的人是你朋友,这是帮你来了?”

孟绯期懒懒道:“帮我未必,但和萧木槿有仇那是必然的…所以我想着,走就走了吧,不是和皇后有仇么…”

他唇角一勾,笑容潋滟如月下牡丹,骄贵绝艳,独酌夜风,风姿无限,眼底却偏偏有股暴戾荧荧晃动,如暗夜里正伺机择人而噬的一匹孤狼。睍莼璩晓

楼小眠不紧不慢自行重倒了茶,顺手也递了一盏给孟绯期,“嗯,与皇后有仇的,想让皇后不自在的,都可以是你朋友。”

孟绯期便接了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因病弱而显得过分白皙的面庞,“我们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成为朋友的吗?”

楼小眠低垂浓睫,慢悠悠地问,“可那人要杀织布,原没必要偏要在那时候动手。即便同仇敌忾,提前惊动你引发误会也不好。莫非当时你们正说着什么?”

孟绯期一凝神,“哦…沈南霜跟我说,许从悦二月为爱妾办的寿宴,恐怕有些古怪。太后似乎知道了什么,料定了皇上会去,且会对慕容家不利,大有殊死一搏之意。”

楼小眠沉吟,“前儿入宫我也提过此事,但皇上似乎没什么兴趣…”

孟绯期道:“我本来没怎么留意沈南霜这些话。这女人着实有点疯魔,居然还敢惦记许思颜,想疯了编出些胡话来也不是不可能。——她也不想想,许思颜那小子虽然不怎么样,可到底是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还会要她这个被人玩剩的女人?真是做梦!但织布死了…织布死了,难道是因为听到了这些胡话?”

楼小眠啜茶,悠悠道:“那么,便未必是湖话。从今后真得多多留心下那个寿宴了…《帝策》呢?攴”

孟绯期道:“自然给了沈南霜。织布被杀,萧木槿必定疑她,只有太后能保得住她。她必定会用《帝策》来保命。而慕容家有了《帝策》,呵,楼兄,你说他们会多长些脑子,还是会多些长胆子?”

楼小眠笑而不语。

孟绯期又觉得奇怪,“这样的皇家之物,价值连城,你哪里弄来的?为何不自己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