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颜将太后抱于怀中,只觉她轻飘飘的,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再看到她这两年飞快憔悴苍老的面容,心头又是怨恨,又是心酸,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两个圈又生生逼回,只抬头厉声问道:“太医呢?太医呢?”

木槿忙道:“别急,来了,已经来了!”

低头瞧慕容雪面色苍白,嘴唇紫绀,不似作伪,她连忙令人抬来软榻,让许思颜将慕容雪放下,扶其平卧其上,才柔声道:“放心,应该没事。”许思颜知她多少懂点医理,略略松了口气,立于慕容雪身侧默然无语。

虽早早便知这位母后并非亲生,可许思颜本是在她怀抱中长大。

在生母弃他而去的怨念里,眼前的母后在他心里所占地位更加重要。

他尊重并珍视养母,哪怕明知她用了很不光明的手段将慕容依依塞入自己怀抱,甚至深深伤害到父皇,他都用最高的礼仪迎回了慕容依依。

——纵然随着年龄渐长,见识渐广,他对她们越来越心存警惕,也不曾薄待过她们。

可如今,她所要的已经直直指向了他的皇位,甚至他和他妻儿的性命。

这样的母亲…

雍贵沉静的面容有些龟裂开来的悲哀,却不由地向后伸出手来。

木槿忙握住他的手。

大殿之上,众目睽睽,帝后更该展现的是天家威仪,而非儿女情长。

木槿依然旁若无人地握紧他手,并靠近他,几乎将身子贴着他,与他五指相扣。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将她手上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她受伤的夫婿。

致命的毒伤在生母遗留的良药调理下业已康复如初,但那暗处飞来的毒镖,早已深深划入骨髓,却是被他养母无声袭刺。

冰凉的掌心渐被那只柔软的小手润得暖和,他的神色渐渐沉凝下来。

数名太医终于匆匆赶至,未等许思颜开口,木槿便道:“不用多礼,赶紧为太后诊治要紧!”

太医忙应了,忙去搭了脉,禀道:“回皇上,皇后,太后娘娘心疾发作,需立刻针灸诊治,且需长期静养调理,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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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颜点头,“好,那赶紧施针!”

话未了,殿下又是一阵惊呼***动。睍莼璩晓

二人抬眼看时,正见方才“九死一生”赶到宫内谎报许思颜死讯的那禁卫军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却是真是死了。

木槿低叹道:“恐怕这里没法施针诊治吧?母后可经不起再受惊吓。”

许思颜扫过神色各异的一众大臣,吩咐道:“将太后送回德寿宫诊治静养!你们几个,务要谨慎侍奉,不可有失,知道么?燧”

后面的话却是向跟随慕容太后的从人说的。

桑夏等慌忙应了。

沈南霜一直随在慕容雪身边,难得如此近距离地与许思颜相处,只觉他比先前更加英秀挺拔,气度雍贵,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风华绝世,令她目眩神驰,心漾魂荡,早已顾不上察看慕容雪动静昶。

好在此时众人都在留心太后,倒也无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独木槿偶尔一两眼扫过她,目光竟似霜雪般寒凉,才令得她神智略清,再不敢轻率靠近许思颜一步。

待许思颜吩咐她们好好服侍太后时,她终于有机会与他目光相触,顿时涌出热泪来,随众人应了,那目光依然凝在许思颜身上,半瞬不肯移开。

可惜许思颜的视线根本不曾在她身上稍留,目送内侍将太后连那软榻一起抬走,便转头扫向阶下群臣。

沈南霜又是委屈,又是失落,却被身后内侍一推,不得不忍泪离去。

而那厢已有刑部官员将那禁卫尸体验过,上前禀道:“皇上,此人齿间藏毒,方才趁人不注意,咬破毒囊自尽了!”

木槿轻笑道:“皇上有政务在处置,臣妾便先告退吧!”

她说罢,便欲抽开自己的手,却觉许思颜手上一加力,将她紧紧拉在身边,再不容她离去。

他携她高立于群臣之上,缓缓道:“此番变生仓促,若非皇后机智,事先有所筹谋,朕没那么容易脱身,或许…真会落得这禁卫所说的下场。”

木槿谦恭而笑,“臣妾一时情急,失了本份,原该向皇上请罪才是。这朝中大事,原非臣妾所当预闻。”

纪叔明等忙道:“皇上真命天子,上天护佑,方才得此贤后,逢凶化吉!这是皇上之福,社稷之福!”

许思颜很满意,又道:“你我夫妻一体。何况此事皇后有功无过,从头至尾有所预闻,且同受奸佞邪人谋害,如今险死还生,不妨一起听听此事,正好参详参详。”

他看向身畔内侍,“赐座!”

内侍连忙搬来圈椅,铺上厚厚的锦垫,放到御座旁边。

许思颜这才放开她的手,向她柔和一笑,“坐吧!”

木槿欠身,星眸里微见顽劣,“皇上,恐怕于理不合。”

私下怎样欺负蹂躏都不妨,这样的场合却需给足大狼面子。

他不仅是她的夫婿,更是这大吴的帝王。

许思颜心怀更开,只微笑道:“站了这许久,便是你不累,朕的皇儿也该累了!朕可不许皇后累着朕的皇儿!”

木槿这才嫣然一笑,稳稳地坐到一侧。

年轻的帝王雍贵沉着,身怀六甲的皇后亦温雅贤良,多少人看得心神一恍惚,宛然就是当年许知言帝后二人高坐殿上的情形。

可同样的帝后情深,这对年轻人四目相对之际,便似胶着般缠绵一处,眼神交汇的脉脉情愫竟连满殿的肃杀之气都冲淡了不少。

待她坐了,许思颜又将她的手握于手中,方才定下心神,看向许知捷。

“五皇叔,这几日辛苦了!”

许知捷抬眼看着上面端坐的二位,鼻际微微一酸,躬身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闲散二十年,能为皇上尽到一点心意,臣也快慰得很!”

许思颜被暗算,木槿被追杀,禁卫军群龙无首,虽有校尉收了木槿信件欲要救援主上,可若遭受太后或临邛王压迫,人心浮动,军心不稳,难免犹疑观望,甚至坐失良机。

但便是连许思颜自己也没想到,紧要关头,一向不问政事的英王第一时间以先皇遗旨过问此事。

临邛王、卫辉监视过很多人,独没在这位闲王那边费过心,竟由他悄无声息地调度兵马,一边守卫京城,一边拖住慕容氏可能调动的兵马,一边兵分几路前往支援许思颜。

看似散乱无章各自为政的数支兵马,在离开京城后陆续脱离有心人的监视。

故而听闻木槿、楼小眠出事,许思颜才有机会让人扮作他继续与雍王对峙,自己救下木槿等悄然回京,潜于纪叔明的别院休养生息。

禁卫军虽已不必对许知捷事事禀报,但还保持着一定的尊重,于是许知捷一早便知晓许思颜回京,更由方才纪叔明翁婿表现,猜出帝后二人多半藏身于纪府,所以刚刚才会问纪叔明皇上何在。

此时许思颜安然现身,许知捷亦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夺来的御印,双手呈上,说道:“御印完璧归赵!”

王达连忙接了,交到许思颜跟前。

许思颜取在手上,看着御印四周的蟠龙云纹,叹道:“若非五皇叔,方才这御印应该已经印在那张伪诏上了吧?”

许知捷朗声而笑,“皇上先帝嫡子,名正言顺,自有老天庇佑,便是臣不去抢下,那张伪诏离不了这大殿吧!”

临邛王、卫辉等早已惊颤跪地,连连叩首道:“臣等万死!万死!实在是受了那个禁卫军蒙蔽,以为皇上…臣等一时情急失察了,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

今日处心积虑想夺得禁卫军控制权的计谋,无疑早是帝后眼里的一大笑话。

故意迟迟不曾回宫,不过在等着今日这一幕,让他们当着文武百官暴露野心和不臣之心,颜面扫地之余,又可立帝王之威。

此刻许思颜淡然扫过他们,冷然道:“你们当然失察!卫白川是你卫相举荐,慕容琅更是你临邛王府的女儿。慕容琅引走卫白川的兵马伏击禁卫军,逐杀皇后及皇后从人,继而相助雍王围杀于朕。你们,该当何罪!”

御印被重重拍回案上,“啪”的一声,竟蕴了金石杀伐之声,惊得多少大臣一哆嗦,耳中嗡嗡只回响着许思颜的话语:“该当何罪!该当何罪!”太后心疾被抬走,京师已回到皇帝控制下,族人或家人的滔天大罪压下,又有方才畏怯不臣之心,便是当场杖毙也将无人能救。

卫辉冷汗涔涔,忙脱帽谢罪道:“臣识人不明,见事不察,死罪,死罪!但求皇上准予罪臣前去督导卫白川平叛,务将雍王与慕容琅一同擒来,交皇上发落!”

临邛王见状,亦随之脱帽道:“臣教导无方,令此女浪荡无行,继而做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也求皇上给罪臣一个机会,让罪臣亲自杀了那个猪狗不如的逆女!”

“猪狗不如…”

许思颜玩味地拈着他的字眼,“钟鸣鼎食,炊金馔玉,位及人臣…偏偏永无餍足,做出这等意图弑君夺位的谋逆之举,的确猪狗不如!”

临邛王股战不能言。

许思颜眸凝冰雪,冷冷地看着他,“纵使有人猪狗不如,但太后心疾发作,朕还不忍再惹她老人家伤心。你就在慕容府给朕安安分分呆着吧!得空儿记得探望一回太后,别让旁人当朕刻薄寡恩,推着舅父去剿杀亲女。”

临邛王再不料他竟如此轻易便恕过了他,甚至连禁足削禄都免了,顿时吐了口气,心满意足地叩首道:“罪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许思颜便向卫辉道:“那么,便请卫相督领卫白川部,与匡幼安部一起驰援秦襄,擒回雍王和慕容琅吧!记住,朕要活口!”

卫辉战战兢兢伏地道:“罪臣领旨!”

许思颜和颜悦色道:“你出京之际,中书省不可无人主事,手边事务可交待给中书侍郎处置。卫相向来公务繁忙,便将唐震调入中书省,任中书侍郎一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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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震正是方才直言临邛王当避嫌不该领兵的五品御史中丞,如今转调中书侍郎,却是正三品。睍莼璩晓

他闻言上前领旨谢恩,依然端肃冷静,不苟言笑。

这般顶真之人,正该是卫辉和手下一众油滑官员的克星。

许思颜满意点头,再瞅一眼地上尸体,吩咐道:“这人胆敢假传朕的死讯,给朕曝尸三日,灭三族。”

竟不去查究到底是谁指使此人谎报了他的死讯熹。

也许,是根本不用查究。

指使之人的三族之内,必有他自己在内。

趁着群臣犹在一而再的变故中震惊,魏国公被赐田归老,石仆射调任太仆寺牧监,——太仆寺掌皇宫车马养护,目测得在那里养一辈子的马了靴。

其余人等也有调动,却已叫众人看得分明,之前曾附和临邛王意图矫旨行事的官员俱遭被贬黜,而相助纪叔明等人的却有升擢。

虽是破格,但群臣心知肚明,皇上是将方才殿中众人的表现当作一项特殊的考核了。

于是,难免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雷厉风行将政务迅速处置停当,众官告退而去,许思颜独留下许知捷。

这位五皇叔生来活跃,常与许思颜等说笑玩闹,相处甚是融洽。可他毕竟是差点将先帝逼上绝路的章太后所出,且母子情分不薄,想来自己也诸多顾忌,素来不肯插手政事。

先帝秘密留下遗旨之事,许思颜原是知晓的。但若非此次变故,他几乎已忘了此事。

便是记起,以许知捷素不问事的行径,也不敢寄予希望。总料着他必会袖手旁观,明哲保身;便是有心相助,混乱之中,也可能无从下手。

可许知捷偏偏管了这事,而且明显对朝政之事并不隔膜。

应卯上朝,冷眼旁观,很多事看得只怕比其他人还要清楚些。

许思颜甚是感念,待群臣散去,便走下御案,和许知捷一起在下边那排交椅上坐了。

早有宫人重新奉茶过来,木槿接了,却亲自捧给许知捷。

许知捷忙起身道:“不敢,不敢!臣担不起!”

木槿诚心诚意道:“如果说皇叔担不起,那便无人担得起了!”

许思颜亦道:“若非皇叔,便是我能侥幸逃过,大约也见不到木槿了!”

那两日的惊险尚历历在目。若非许思颜得了许知捷相助,得以及时赶到,木槿与楼小眠,连同他们那些忠心随侍,都该化作一堆火中枯骨了吧?

许知捷见二人说得真挚,连许思颜亦不再以“朕”自称,分明是将他当作家人之意,遂不再客套,笑着接过茶。

木槿这才在一旁陪着坐了。

许思颜笑嘻嘻问道:“暗中调度禁卫兵便罢了,五皇叔刚刚在殿中如此勇猛,当众与太后、临邛王叫板,三婶子知道,回去得罚跪了吧?”

英王妃霍安安刁蛮好妒,人尽皆知。

许知捷年轻时对这位王妃很是不满,但随着年纪渐长,反而处处随顺,遂得了惧内的名声。

听得侄儿嘲笑,许知捷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臣早知皇上必已回宫,断断容不得他们如此放肆,早晚都会出面,哪来什么惊险?安安脾气急躁,倒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

许思颜便问:“如果侄儿尚未回宫,五皇叔便能容得他们如此放肆么?”

许知捷轻笑,凝视着眼前的帝后,俊朗的眉眼间却有锋芒闪动,“不能!这朝堂只要还有许家的人,便不可能容得他们如此放肆!”

最重要的是,这朝堂里还有他。

其实二哥终究还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吧?

即便许思颜自己,应该也不明白父亲为何会下那样的密旨,在最要紧的时候将禁卫军交给这个曾与他为敌的弟弟。

他眼前不觉又浮起那个娇妍秀美的女子,那不知多少次在梦中浮动的倩影。

一个是她亲生骨肉,一个是她一手养大。

当年守护不了她,至少现在不能坐视她的儿女被人算计…

许思颜全然不知这位五皇叔当年亦曾与生母有过纠葛,听他如此说,眉眼已不觉又舒展了几分,“那么依皇叔之见,今日之事,该当如何了结?”

许知捷低眸而笑,“皇上不是早已有所决断?有人愿意为争这天下掀起战乱,皇上却不愿生灵涂炭,只想以怀柔手段逐步削弱权臣势力。今日之事,卫辉、临邛王势必声望大跌,右相之位早晚易人。卫白川约束部属不力,如今遣他去平雍王之叛,若能戴罪立功,忠君之事,便算他知趣;若敢生别的念头,想来皇上也早有预备。”

许思颜也不隐瞒,唇角微微一勾,“其实那个死了的禁卫军说的大部分是实情。南宫凌所部的确佯作溃败,并在凌晨号哭,为的就是让暗中打探之人认为是我出事,继而让他们自以为抓到机会,找了这人过来传讯,意图赶在苏、盛等将领赶到之前掌控京城。可惜我早已回京。如今,苏世柏、谢韶渊正领兵赶往顺阳。如果卫辉、卫白川还敢生别的念头…”

他面上有笑,眸心却冷若寒冰,并未继续说下去。

若敢生别的念头,禁卫军加上苏、谢的兵力,早已占了绝对优势,那对叔侄连同他们的兵马,便永远回不了京师了。

许知捷默默替他把话补完,然后道:“那么临邛王…只能由他继续做他的临邛王了?”

许思颜淡淡道:“我这大舅受了惊吓,自此便在王府里好好将养身体,别再想着出京了。母后向来最疼继初,回头便传他入宫侍奉母后吧!但愿…我那二舅能知趣些!”

无疑,他打算留下临邛王、慕容继初为质,好令广平侯不敢妄动,以免累及家人。

许知捷看着杯盏中沉浮不定的茶叶,良久,才缓缓说道:“依臣之见,狼子野心,留着终是祸患。何妨借太后生病机会,传广平侯入京探病?”

许思颜低笑,“五皇叔是想让我趁机将广平侯制住?陈州、宁州一地的慕容氏兵马群龙无首,再衡量如今军心人情,的确应该不难将慕容氏一网打尽。”许知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当然,此事只怕会于太后病情不利。皇上至纯至孝之人,到底…”

他低头喝茶。

依他之意,能把那个假惺惺的老妖妇气死当场才是社稷之福,才是皇上之福,才叫一箭双雕,真正除了心腹大患。

便是从私心而论,今日他彻底得罪了慕容家,若还给慕容家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和他的英王府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他今天说的话,做的事,着实好像太多了些,管得也着实太宽了些…

木槿听了半晌,见许思颜又在沉吟,忍不住道:“皇叔高见!至于太后心疾…难道不是因为她心里有病吗?我和皇上不死,恐怕她这病都好不了!”

许知捷似笑非笑地提醒道:“皇后,百行孝为先哦!”

木槿道:“胡说八道!百行活着为先!若是死了,谈什么孝悌?笑话吧?”

许思颜瞪她。

木槿反瞪回去,“皇上认为我说的不对?”

许思颜便抚额,叹道:“没有,没有!皇后说的自然很对,很对!皇后便是说的不对,也是对的!”

木槿黑了黑脸,“什么?”

“没什么,完全同意皇叔与皇后的看法。不过,我担心此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