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连心,听到好不容易才得的哥儿被吵醒哭了。付氏顾不得对李燕飞以示做长嫂的关切,便带了几分焦急地对陈氏请示道:“母亲,辉哥儿醒了,媳妇去看看,别让他吵了弟媳。”

陈氏见一边儿子刚上战场儿媳就昏厥。一边又是孙子嚎啕大哭,她忍不住揉了揉额际道:“你去看看吧。”

付氏一得话,拉着长女就往稍屋头去。

未几,竹帘后传来付氏温柔的诓哄声,辉哥儿的哭声也渐消渐去。

陈氏神色稍霁,看了一眼摆在进门靠墙柜上的更漏,神色倦怠道:“罢了。今晚总归难眠。既然男人们正在援军的路上,咱们少睡些也没关系,叫人看看三儿媳妇怎么了!” 说罢就着陪房王嬷嬷的搀扶,在屋中的束腰圆桌旁坐下,眼睛却不见一丝倦意的紧盯着李燕飞平坦的小腹。

武将人家最不缺的便是各种药材,身为河西七州最大的将军府。自然也会供养一两位大夫,也备不时之需。如此,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一位头发半百的老大夫便被领了进来。

事有轻重缓急,又不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子。见一位老大夫也无甚可回避的,孔颜便也泰然地侍立陈氏身后,只盼着老大夫医术过人,快是号脉过去。

陈氏心里念着事,也盼着早些号脉安个心,也不等老大夫行礼,直接吩咐道:“张大夫不必行甚需礼了,快去看一下我这儿媳怎么了!”

张姓老大夫也是魏府的老人了,交道打多了,也能分辨陈氏话头可是面子情,当下也就不再行那虚礼,将药箱交给领他来的仆妇,就隔着一层薄纱给躺在临窗大炕上的李燕飞好脉。

李燕飞正是十七岁的青春少艾,又生的丰润健美,岂会是因了甚不治之症昏倒?

一屋子主仆都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屋子里一时针落可闻,就连稍屋头也不见一丝声儿。

张大夫似乎也察觉了屋中的异样,他很快便是号过脉,起身对陈氏回禀道:“恭喜夫人,大三少夫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子。”许是知道陈氏又要问话,他略一停便又道:“大三少夫人月份浅,估计又受了甚刺激,有些忧思过度才昏厥了,只要服上几剂安胎药即可。”

话一说完,屋子里顿时又是一默,紧接着便是陈氏身边的王嬷嬷双手合十道:“老天保佑,少爷有后了!”念叨了一句,立马跪下道:“恭喜夫人,恭喜三爷!”

开了这个头,一屋子侍婢立马齐齐下跪恭贺道:“恭喜夫人,恭喜三爷!”

陈氏许是不想太过喜形于色,她闭眼一语未道,只是嘴角高高的翘起,却也错过了众人的神色,没有看见抱着辉哥儿静静立在稍屋门口的付氏,也没看见呆立当场的孔欣。

然,不说一屋子人各有何等心思,孔颜却是真心的笑了,她有些无力的靠在英子身上,心想这下总算可以回去了。却不知李燕飞的有孕同样与她息息相关。

 

第四十八章 七夕

战场是男人的天下,后院是女人的天地。

然而,没有男人的后院,终归是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

魏家的男人奔赴前线的日子倏忽就是一月,每日血洗甲胄,杀敌,杀敌,杀敌,杀不尽的敌人,流不完的鲜血。

而魏家的女人每日也只有同一件事做,便是聚在一起,等待前线的战报,为男人的喜而喜,为男人的忧而忧。

如此日复一日,恍惚一日起来却是七月初七,七夕乞巧之日。

这日早晨孔颜一睁眼,就没看到冯嬷嬷在屋子里,隔了半阵,英子才打了洗脸水过来,见孔颜怔怔望着屏风处的过道口,目光有些发愣,估计是才醒还没省过神,不由笑道:“少夫人今儿起得可早!”孔颜自打嫁进魏府,就不大喜欢有人到里屋头伺候,也就她和宝珠打小伺候惯了的,可以进到里屋头服侍盥洗、铺床等一应贴身活计。当前宝珠不在,自是她一个人来做了这些,不过就这说话的当下,便把脸盆放在了靠墙的木架上,又从屏风处的大衣架子上取了昨夜香薰好的宽袖褥衫,服侍孔颜穿衣起身。

孔颜早上起来,一向失魂少语,待到净面浸手梳头青盐擦牙嗽口,一顿小半个时辰忙活后,她才坐到外间的炕上问道:“嬷嬷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还有宝珠那妮子呢?”

英子正在屋中的束腰圆桌旁布置,听到孔颜问话,她从小丫头那端酱小黄瓜的手一顿,抬头笑道:“看来少夫人是忘了今儿什么日子了。”说时把一碟儿酱小黄瓜搁到圆桌上,“宝珠正跟着嬷嬷在厨房做巧果呢!”

“今日是七夕!?”孔颜一听巧果便反应过来,再回头往南窗一看,便是再确定不过。

只见卷起的竹帘后头,一水流雨过天青色的窗纱,一看就是清早才换的。若不是七夕换窗纱蒸巧果作甚?

七月初七,七夕乞巧,女子之节。

上至七十老妪,下至三岁幼女。皆可七夕祈愿——主可乞巧,亦可乞子、乞寿、乞美、乞情诸类。

毫无疑问,嫁后新妇,常在七夕祈愿以求子。

想到七夕乞子,孔颜揉着眉心问道:“嬷嬷可有准备了香案?”

英子见孔颜隐约有几分愁眉,想起月前的长亭窥听得,不由来了劲儿逐一说道:“当然备了晚上祈愿的香案,茶、酒、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这一类的早备妥当了,就等入夜少夫妇沐浴更衣后焚香祈愿呢!”说着想起今儿冯嬷嬷说的,忙又一一搬了原话道:“眼下甘州已收复。沙州也差不多了,要不到一两个月二爷就该回来,那时也入冬了,再一翻年少夫人便进十八,乞子刚刚好!”

年一翻就要孩子?

孔颜听得一讶。正欲说什么,就见英子眼里透着赞同,心下不由一默:看来冯嬷嬷她们都让李燕飞有孕的事给捉急上了。

这一转念便不欲多说,只起身到圆桌前坐下,吩咐道:“掐着时辰,别误了晨省的点。”说完静声用食,可看着满满一桌早饭。却只觉毫无胃口,自从魏康父子四人去了战场,为了等大多是上午传来的战报,于是每日请安便要从早一直坐到正午方可。如此,她上午要食两餐的习惯只得改成一餐,而这一餐少不得要比往常多食一些。

一时。食了个小半饱,孔颜正要勉强自己再用一碗红豆粥,就见李嬷嬷不及禀报,直接打帘而入,身后跟着一个好像是正院的小丫头。

眼看就要去省安了。却还急匆匆地派人来,难道是战报的消息有虞…?

念头闪过,孔颜立马搁下粥碗,也顾不得“食不言”的规矩,正要问道,那小丫头已笑逐颜开的见礼道:“三少夫人大喜,沙州前日就收复了,夫人特意让奴婢来给三少夫人报喜!”

三日前还传来消息沙州战事吃紧,失地难以收复,恐怕还得再来一番恶战,怎么才将将几日就收复了?

孔颜心头疑惑,不过收回失地总是好事,当下便让英子打了一贯钱的赏银,也不再用早饭,忙香茶漱口后,就带着英子向正院赶去。

李燕飞自怀孕以来,便尊陈氏的嘱咐住进了正院,一应吃穿用度都从正院走。付氏和孔欣的院子则在较是紧凑的西路上,离位于中路的正院也不大远,如是待孔颜匆忙赶到正院时,人早是到齐了。

看着侍立在院坝里的另两房的下人,孔颜心下微微一叹,住得远,请安又不能乘肩舆,她已然尽力每日赶早了。叹过一声,孔颜拭了拭额间的细汗,便又打起精神向中堂走去。

甫进中堂,入目就是一个身穿甲胄的小将跪在堂中,气氛压抑。

孔颜脚下一滞,随即依礼向陈氏福了一个身,便要到一旁坐下,却听陈氏“唔”了一声道:“二郎媳妇来了呀!”

陈氏语气平淡,却听得孔颜神情一肃,陈氏一贯对她无视,尽乎视而不见的地步,怎么今日单独叫她?

心思起伏间,孔颜已恭敬回道:“儿媳来晚了,还望母亲莫怪。”

见孔颜行举之间依旧丝毫不错,礼仪得当处更是行云流水,观之悦目,却也似一个木桩般让人不愿多较,陈氏顿时失了多言的意思,直接让孔颜坐下,指着跪在堂中的年轻小将道:“把战报再跟二少夫人说一道吧!”

把战报再给她说一道?

如此郑重其事,难道是…魏康出事了?

不应该的,魏康主兼粮草和军缁,再多不过一后援,如何出事?

孔颜一时间心思百转,面上却只作担心的望着传令小将。

“是,夫人。”小将得令,起身面朝孔颜禀道。

原来三日前沙州收复后,吐蕃三王子率众一千而逃。

魏成奉命领军三千追击,本是胜券在握,哪知追敌百里处遇三千敌寇埋伏,魏成寡不敌众,三千精兵折损一半。

正要全军覆没之时。却遇魏康率兵一千从甘州向沙州押运军廪。

魏康立马声东击西加入战局,包抄吐蕃夷寇,歼敌一千,又怒斩三王子右臂。却不料魏成中箭跌落马匹,魏康立马奋身相救,三王子见状趁机逃跑。

如此一战下来,虽是出奇制胜歼敌两千,并使三王子身负重伤,魏成、魏康兄弟二人却也各有负伤——魏成一如前世腿部受重创,而魏康则胸口中箭,至今尚未清醒。

小将刚说到魏足下腐烂,呆滞坐孔颜上首的付氏“呜”地一声捂嘴痛哭,猛地站起身指着小将恨道:“大胆!尽管诅咒大爷!大爷不过摔下马。怎么可能再也无法站起!”说着就要冲上去撕扯小将。

“付氏!”陈氏拍案而起道。

付氏一下子怔住,呆呆地闻声回头,神色恍惚。

小将连忙大松了一口气,却动也不敢动的侍立原地。

陈氏深深地闭上眼睛,朝小将罢手示意离开。

见状。小将如蒙大赦的赶紧退下,屋子里又恢复了来时的压抑。

孔颜看着呆愣在当场的付氏,心下有不觉有些迷茫,魏成还是一如前世一样,腿部受了重创致残,许多事都按照前世的轨迹而行,那么她呢?

已经改变命运嫁给魏康的她呢。能改变前世枉死的命运么?

一切都是未知,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好魏家的媳妇,坐稳魏康的妻子之位。

想到魏康,孔颜知道此时她应该仿若付氏一般大受打击,可是不说对魏康的感情深厚。她如今越发肯定前世的命运轨迹,自然也越发断定魏康一定会清醒,又如何有付氏的作态?

这边孔颜正思量如何掩饰,另一边正对而坐的李燕飞已走到陈氏身边,搀扶陈氏坐下道:“母亲。大哥和二哥一定吉人天相,您可得保重身子呀。”说着目光往堂下逐一扫去,心下笑意随之渐次散开,至在她上位坐的孔欣处笑意不觉一顿,冷意漫出时,手也抚上尚是平坦的腹间,嘴角又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翘,却不及一瞬她已是一脸担心道:“母亲,现在要紧沙州的是被抢烧一空,大哥和二哥都还伤在那,需要人照看!”

沙州在战火中烧了整整一月,夷寇杀烧抢虐之下说如何满目苍夷,刚收复回来的城池究竟还潜伏了多少暗敌,谁也不知道。然而,魏成、魏康的伤势,远非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比,岂能没有一个能当家作主的人照看?而这一照看便是数月乃至半年之久,又有谁愿意冒险前去!?

李燕飞的话宛如当头一个惊雷砸下,付氏眼中渐有了神智,尔后她想到已然残疾的魏成,想到魏家的长子嫡孙,她唯一的儿子,付氏眼底痛苦一闪,就让自己重重地昏倒在地。

毫无意外的,陈氏让人抬了付氏进西次间躺下,目光看向了眼下唯一可去的人——没得让弟媳去照顾两位大伯子的,如是少了付氏便只有孔颜当去——只听陈氏道:“这事本该你大嫂去的,可辉哥儿离不得她。现在二郎生死未卜,也不知可醒得…”似说不下去,沉默了一下方继续道:“如今你弟妹也有了身子,他们三兄弟就老二无后,所以你过去沙州照看吧。如果可能,也尽量让老二有个子嗣!”

陈氏的话句句情真意切,好似一个为儿操心的慈母,孔颜却只听得心下漠然。

李燕飞为魏湛孕育了子嗣,而她未能给魏康延续香火,因此就当冒险远赴前线。然而,此事似乎真非她莫属,谁让她不能像李燕飞一样怀有子嗣?

七月七,七夕日,牛郎织女相会之期。

只是她如何也想不到,在李燕飞喜得身子的比照之下,她需要在七夕这日去与魏康相见。

第四十九章 路上

子嗣之重大过天,将门之家犹是如此。

孔颜如今身为将门妇,一是尚未予夫家延续香火,二有近期出嫁的弟媳有孕,三则是夫婿重伤昏迷不醒,她无论出于妯娌间的比照,还是为妻为媳之责,都得应下远赴沙州之事。

且不论付氏如何忍痛不去看魏成,只一心一意留下照看她唯一的儿子,为儿子守住长子嫡孙的位子,也不论孔颜若这一走,孔欣终归在府中势薄,而李燕飞又当依仗有孕和丈夫的载功而归,会将有怎样一番好前景,孔颜皆不去思量计较,从正院应承下回院后,便开始张罗远行事宜。

如是,冯嬷嬷准备的七夕祈愿香案到底没用上,二房整个晚上虽都是灯火通明,却是里外上下备食材、装药材、整行囊…一应衣食住行所需齐备。

孔颜看着堆砌满满一院子的行礼,不由咋舌,却听冯嬷嬷一面逐一清点物什一面说道:“少夫人可别让‘沙漠绿洲’的话给诓了,老奴刚才就让宝珠去府头打探过了,沙州城就在沙漠头,一年到头风就没停过,那样的地方能有甚?若是可以,不说这些食材了,连水都该运了过去!”

“嬷嬷,沙州没你说的那样贫瘠吧!”孔颜听得好笑,又见李嬷嬷大晚上的也在一旁打点着,便有心与她一些脸面说笑道:“李嬷嬷是凉州当地人,应该听说过沙州吧,可是这样的?”

沙州她不但听过,幼时还在那住过,李嬷嬷心下暗忖。

这沙州虽是四面沙漠,却日头足,土壤肥沃,庄家便长得好,像军中冬天发的棉衣内衬,十有*大都是沙州种出的棉花。而且若沙洲真那般贫瘠。吐蕃人也不会来抢占了!

这话李嬷嬷在心头转了转,却到底没有说出口,毕竟沙州确实是一座沙漠之城,这些物什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于是只陪笑道:“到底是一个州城,一些咀嚼用度估计还是有的,不过这才糟了西夷人抢掠,怕是城都空了,还是多带些的好!”

孔颜一听,仿佛真觉有理一般地当场笑应道:“还是嬷嬷们经验足,想得周到,都带上吧!”

一句话赞了两个嬷嬷,冯、李二人听得一脸笑容,倦意不觉一扫,便干脆一边打点行李一边捡起闲话来。

孔颜见状微微一笑。这一应行礼已打点了出来。且都是冯嬷嬷一片心意,自然没有不带的道理,她也不过是想找一个话劲来。

如此这般,主仆几人不时闲话一番,倒也驱散了夜晚的困倦。待到次日天晓,八大骡车一流并排了个齐。

孔颜虽说厌烦昨儿得令今日便走,又是一夜不睡的弄伺行礼,但奈何魏康在众人眼里正生死未卜,她作为妻子如何能磨蹭日子,再说大伯子魏成也重伤躺着,传令兵加急赶回就是因着沙州一些药什不全。一为让送些药材过去,一为请府里送了人照顾,毕竟军中都是粗心的男人,外面现买的婢女到底不如府中的安全细心。这样,她也只好带着一脸倦容,向陈氏辞别。又得了付氏再三感谢的话,终于能上马车打盹小憩了。

凉州距沙州快马加鞭二日行程,孔颜这一行连护卫一百余人,自不可能驾马一般地星夜兼程,路上便要多行三日。前后一加需得五日方可。

第一日,孔颜在马车上昏昏欲睡了过去,到了第二日却是百无聊奈,又是三伏天头车厢内蒸焖,还得一颠一跛的赶路,委实给孔颜折腾了个够呛,可谓吃睡皆不宁帖。

这样不到一天的功夫,孔颜便是整个人一副恹恹的样子。

英子、宝珠看得捉急,可冯嬷嬷留在二房院子头坐镇,她俩又实在劝不动孔颜,无奈只盼着早日抵达沙州,孔颜的情况能有些好转。

如此五日,打着扇子,灌着凉茶,日盼夜盼,终于到了沙州地界。

大约是进入沙州境内,行车的速度明显缓了。

从驿馆赶早行了一个多时辰后,马车缓缓地停下,陈氏给指派的一个打理路上行程的马嬷嬷过来问道:“二少夫人,前面有恭房您可要下来?”

孔颜打开车窗,以扇覆面,往外看去。

黄沙路旁有一间简陋的茶棚,棚头寥寥无几地坐了四五个人,他们中除了一个背着竹制雉笼的老汉,其余都是五大山粗的壮年大汉,儿棚头右侧的马栓上正拴着两头拉着货物的骡子,一望而知,这是一个小马站。

想到这类似民间驿站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去如厕过,孔颜便不大愿去。

马嬷嬷也是一个下细的人,一连为着打理了三四日的行程,如何不知这位二少人对洁净都到了苛求的地步,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于是又劝道:“虽不大洁净,可这离凉州城只有两个时辰的路了,马车不会再停了!”

“还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孔颜眼睛一亮,她此时一点也不嫌魏康这厢麻烦,只想能快一点到魏康身边,她实在受不住又闷热又颠簸的赶路了。

马嬷嬷一听孔颜这言不应问的话,便知孔颜是不会下车将就了,便回了孔颜的话另问道:“两位姐姐可要下来如厕?”

这话却是问得宝珠英子二人,她俩一上午灌了不少茶水,却不像孔颜一样饭不食水喝得少,虽也有些洁净之好,但到底比不上孔颜严重,这便齐齐点了头,有英子道:“少夫人在马车上稍等片刻,奴婢们去去就回!”说着,两人就戴上帏帽同马嬷嬷过去了。

恭房在茶棚的三丈之外,见女眷往恭房那边过去,立马有十来个侍卫过去把守。

孔颜一个人闲闲得坐在马车上,这一无聊便将目光投到不远的棚头去。

且说孔颜这一行一百来号人,又是军队又是马车浩浩荡荡的样子,棚头几人一看便知是来头不小,这就下意识地噤了声。但眼下见宝珠同英子戴着帏帽,一副大家小姐的派头去了恭房,只以为是主人家走了,不由胆子一大,有摆起龙门阵来。

第五十章 抵达

许是将注意投了过去,许是庶人多是大嗓门,尤其是这一类走南闯北的私贩,棚头几人的说话声竟隔了两三丈地传来。

孔颜正是百无聊奈之际,又不耐关窗燠热气闷,索性做了那旁听之人。

只见正对马车坐的一个大汉砸着嘴道:“老头,你咋背了一笼药草?”

“是呀!”侧坐的大汉立马接口,大约是同老头认识,语气里带了几分熟识,“张老头,沙州城头才被那西夷人给抢了个精光,粮食比这山头摘的药草当赚吧!”

隔桌的老汉放下粗茶碗,呵呵笑道:“老头子都五十了,可比不上你们壮实,粮食那重背不动啰!”

老汉说的合理,侧坐的大汉却是不信,吆呼道:“你老壮实着呢!咱都沙州偏县的人,俺还不知道你!”说着将脑袋往过一探,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可是有啥内幕?说一下吧!”

这话一起,一个棚头的人全向老汉看去。

见状,老汉心许知得说一番了,当下朝同乡的汉子阴沉沉一看,便是含蓄笑道:“能有啥内幕,不过是听说魏二公子为咱平头老百姓着想罢了。”说过一句,睨向众人,“魏二公子知道吧?那可是咱们河西节度使魏大人的二公子…”

话音未落,最先说话的汉子已是没趣打断道:“得了,咱们河西人能不知道皇帝老儿,还能不知道魏家!快别卖关子了!”

老汉无奈只好说道:“上几个月不是废了王赋么,魏二公子便监管了这项,还储备了一些粮食入秋赈灾,这不沙州被抢掠一光,俺就听说魏二公子挪了一批粮食给沙州城头。这么一听估计沙州也不大缺粮食就是!”说着手把上桌头的药草篓子,“又听说魏二公子为救魏大公子受伤,便想着西夷人蛮横,不定伤了多少城头人。于是就打算贩些药草过来!哪有啥内幕哟!”

小马店老板也是一个四五十的人,见老汉说完好几个大汉脸色微变,估摸着这几人是都拖贩的有粮食,心头一软。便就这话头打岔道:“说来这魏二公子真是一条汉子呀!”

众人一听店老板这样感叹,看来又是一个知道内幕的,存着探听粮食行情的主意,都不约而同的转了注意。

店老板见众人看了过来,破西瓜的动作这就停下,摆谈道:“魏二公子大仁义呀!甘州不是半月前就收复了,魏大人将后面的事给了魏二公子和魏三公子,这可是得功的好时机。但魏二公子却念着沙州百姓,将这大功让给了魏三公子不还连夜调粮运粮到咱沙州,可不走运遇到陷入西夷的包围!为了救魏大公子。魏二公子简直奋身不顾,唉——”

说着一叹,本想停一停,就被听得正津津有味的一众人催促道:“怎么样了!?救了没?”

见众人是被吊足了胃口,店老板满意说道:“人救是救了。可惜也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听说魏二公子至今还重伤不醒呢!”说到这眼里精光一闪,又是感叹道:“若不是为了救大公子,那吐蕃首领哪还掉下一只手臂,怕是连头都没了!可惜魏二公子又错过了一个大功,还让运往沙州的粮食被烧了一半!”

粮食被烧了一半!?

几个大汉立时精神一震,都暗道总算不是白走一趟。但这发灾难财的事自然闷在心底,只听其中有人感慨道:“以前只听魏大公子威名,魏三公子少年英雄,如今才知魏二公子是真英雄!真汉子呀!”

边域百姓民风强悍,言论大胆不拘,但到底不敢太过。旁又有一大队官兵,店老板这见差不多岔开话了,又见恭房头有小姐出来,连忙一刀破开西瓜,哟嚯道:“破瓜解渴了!”

三伏天头。没比西瓜更好的消暑,众人哪还管其它,纷纷呼哧大嚼,瓜水、瓜子儿糊了满脸,不见吱声。

孔颜讪讪收回注意,她没想到一个偶然,竟断断续续听了魏康的好话。

他们京中人家,尤是有爵位之家,兄弟阋墙实属平常,甚至同室操戈也有,可她却没想到魏康居然奋不顾身去救魏成!

想到这群庶人所言,再念及魏康走失八年同前世最后夺得节度使之位,孔颜眼前就浮现魏康一连两次的欺辱,当下心里便多了一份不以为然,只是想到魏康调粮救济灾民之事,到底怔了一怔。

就发怔的半晌功夫,英子、宝珠已回到车上,便见孔颜望着茶棚发怔。

宝珠凑脸看去,见是几个大汉正嚼着西瓜,遂说笑道:“少夫人可是想食瓜了?奴婢听说这沙州虽在沙漠头,不过种出的瓜可甜了!”说着一边取下帏帽一边眼睛发亮道:“对了!早年二老爷得皇上赏赐的贡品哈蜜瓜,听说就是这产的!”

听宝珠一番大惊小怪,孔颜省过神来,想着自己为魏康究竟是如何发起愣来,心下就一阵不得劲,暗道管他作甚,她只要守着本分便是,免得近了不知这人何时又来劲发怒,把自己惹一身腥。如此一想,孔颜便让自己从魏康的事上移开注意,就了宝珠的话闲谈起来。

一时间,马车上主仆相谈甚欢,言笑晏晏了起来。

这样大约停了两盏茶的时间,马车也在孔颜她们的言笑间重新上路。

闲暇时光最是容易过去,两个时辰的行程不觉已尽,这便到了沙州城。

正如路上大汉随口说的,河西人可以不知长安天子,却没有不知道凉州魏家的。

且不多言魏家在河西如何势大,总归是不敢怠慢了如今已身为魏家妇的孔颜,何况魏康英雄大义又怒斩吐蕃三王子的功勋远传,俗语有言夫贵妻荣,如此当地任谁对上孔颜自然不敢疏忽轻待。就如沙州城门口一大早就有得令的小吏,掐着行程点恭候着,好似看不见正上午的烈日,一个劲儿的哈腰点头将他们一行人迎入城头。

马车的车窗已被关上,车外的一切都被阻隔在蜡白的窗户纸上。

然而,白晃晃的夏日阳光照射下,隐约能透出几许外面的情景,就算仍旧难以看个清楚,操着沙州口音的声音此起彼伏传来,卖儿女,卖自身,或乞讨的声音不从间断。

空气里似乎都飘着一股绝望的味道,隔着车窗油纸也能听到一声声哀叹。

孔颜饶是已有心里准备,知道战后的沙州必是满目苍夷,却不防战火下的哀声让人如此心颤。

昔日繁华的边城重镇,唯今只有萧瑟与伤痛。

大约没有经历过战争,甚至连一场荒灾都未经历过,一下面对被敌寇侵占了一月之久的沙州城,孔颜主仆都有些难以承受,谁也没去望窗一眼,仅仅是街道上传来的哀叹已足够她们受的。

好在战火之下的百姓多是麻木了,见到军队登时如惊弓之鸟的缩在路旁,这些声音很快渐消渐远,孔颜乘坐的马车也随之停下。

“二少夫人,到了!”犹自沉寂在那些绝望之声中,马嬷嬷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闻言,孔颜主仆三人怔怔回省,英子反应最是快,连忙打开车门道:“麻烦马嬷嬷了。”说着拉了一把宝珠,一车上一车下伺候孔颜下车。

这才站定,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黄沙吹了一脸。

孔颜连忙以广袖罩面,等待风沙过去。

一时风过,烈阳高悬,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