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流,养伤的日子过得极快,不觉转到了暮秋九月。

金风催寒,忽又一场大雨,天彻底的冷了。

六月那一场战争的残酷,也终于随着秋寒袭来了。

被夷人践踏过的田地,如预料的欠收了大半,还未从战火中恢复生息的沙州再次陷入绝境。四面八荒的沙州人纷纷拥入城里,不过一场秋雨后的几天之内,城里的人口骤然猛增至近十倍余。转眼之间,沙州城大街小巷都挤满了面黄饥瘦的难民。才重新开业的店铺又齐齐关门,粮价、棉花价一夕飞涨,往日只要三个大子的馕饼涨到了半贯钱,就是好些年的破棉絮如今都得八两一贯钱了。

真是莫怪时人笃信神佛,盼着来世能得个好出身,不再受这世蝼蚁偷生之苦——就在沙州城遍布缺衣短食的难民之时,孔颜却一无所知的为闺中小事而生扰。

这日,孔颜醒了个黑早,一睁眼,就见英子和宝珠两个进屋,她们一人打了热水,一人手执烛台掌灯。

未见,屋子里一片大亮,响起了窸窣水声。

这是该起身了!

孔颜愁眉的埋首枕间,整个人瑟缩在被窝里,一副不愿起身的样子。

英子兑好了温水,回头见人还没起,不由劝道:“要不少夫人再小憩一会?等出了日头,天暖和一些,起身也容易了。”

沙州虽是四季分明,却春秋季日短,将是九月中旬的天,已如长安十月。

孔颜身子骨随了她的生母颜氏,全然一畏寒的南人样,天一冷早起最是困难。不过此时却摇头道:“不行!今日事多,得做糕饼,还要酿酒!”

语气斩钉截铁,英子和宝珠互看一眼。心下俱是了然。

九九重阳,重九之日。其九为阳数之最,此天之内日月都值阳数,堪为阳寿、长久之吉兆。

相传西汉高祖刘邦后宫之中。每逢九月初九,便要戴茱萸,吃糕饼,饮菊花酒,以求长寿。而皇家行止历来为世人所追捧,如此数百年之后,时至今日重九习俗已蔚然成风。犹是前朝唐德宗明文规定,将二月初一、三月初三、九月初九列为三大时令节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庶人百姓都兴过重阳。又大周以孝治天下。重阳有九之吉兆,亦有求寿、祭祖之俗,不少高门大户的贤子孝孙都要在此日孝亲。

孔颜生为贵族小姐,自然深受影响,虽最不喜灶房油烟。一年到头下厨次数更可谓屈指可数,但每逢九月初九必要亲自下厨,为孔墨做一份重阳糕,为颜氏酿一回菊花酒。

于是,二人不再多劝,静静服侍起身。

这个重九习惯,孔颜在茅坪庵山上十二年也不曾丢。今日自是不会因了一个畏寒而丢下,当即牙关一咬起了身来,便是盥洗,再用吃食,净了口手,匆忙到厨房做重阳糕时。还未天晓。

孔颜素喜精巧之物,事若不做倒还罢,若做便到苛求之地。这样做起重阳糕来,少不得费时又费力,想到许会误了魏康起身的时辰。她先是凝眉,随即念头一转,当下就多加了面粉活了,打算给魏康做一个九层枣栗糕,以九层面饼层层垒堆,每层之间嵌入枣、栗二物,讨个早日自立、高升的好意头,想来魏康见了也无甚话好说,再送一份给大房过去,也算过了时节礼取了吉意,便能不失了该有的礼数。

打定主意,孔颜也不理会魏康起身的事了,专心做起重阳糕饼来。

数时之久,午时将至,糕饼出锅。

看着刚蒸笼出锅的糕饼,宝珠忍不住长吁了口气,大呼道:“总算好了,再不出锅,二爷不定以为今日午饭是少夫人做呢!”

孔颜也知自己做得时辰有些久了,听了宝珠没心没肺的吆呼,不由有几分恼羞道:“少去贫嘴,快把这碟九层枣栗糕给大房送去。”话说得不以为然,却到底不好意思把灶房继续占了,连忙和英子一起分碟装了糕饼,在庭院坝里摆了供桌向着长安的方向供上一碟重阳糕,这才松了口气,却见灶房不过刚燃起袅袅炊烟,估计今日午饭得生生延后一个时辰了,想到自己让一个重伤的人受饿,心下不觉歉意。

此念一起,当下不及重新梳妆,便亲自捧了一碟九层枣栗糕向北屋匆匆而去。

一院上下拢共不足十人,魏康又伤病中无所要事,如此到了东次间门口,同往常一样径直撩帘而入。

一脚甫踏了进去,孔颜却是怔住,只见屋中还有旁人——魏康独坐临窗的炕上,他身侧立着王大,并两名身穿甲胄的将领,二人见孔颜进来,均是一怔。

孔颜眼尖,见炕几上搁着一封有火漆印信函,便知那是一封军书,加之眼前两位陌生的将领,已然明了魏康等人正在商议军政大事,这远非她可参与,唯恐惊扰了他们,孔颜忙低头欠身一礼,转身退出。

一退便是中堂,见这巴掌大的一间,心中不免气恼,都是这转身都难的小院,连个书房都空置不出来,才让了她打扰了军务大事!

还有也不知要商讨到何时,她可是要给这两人备了午饭,可灶房才开始忙活起来,怕是来不及再多备宴席了。

孔颜一面往外走,一面暗暗思忖着,却刚至中堂门口,王大已送了那两人出来,对她道:“少夫人,二爷让您进去。”

如此只得回转身,重新步入东次间。

炕几上的火漆印军书已不见踪影,孔颜将手中的九层枣栗糕放了上去,站着问道:“适才,妾身可是惊扰了二爷议事?”

魏康摇头,手中却紧握军书沉凝不语。

见魏康一脸沉着,放在膝盖处的右手已将军书紧揉一团,心中暗叫一声糟糕,看来她不禁扰了议事,而且这商讨之事还十分不好,孔颜不觉讪颜,此般不免受不住眼下的沉默,于是找了话要离开道:“今日午饭还要些时辰。所以妾身给二爷做了一些糕饼,正好今日今重阳,用些九层枣栗糕,也讨一个步步高升、早日立世的吉兆。”说着挑出一块枣栗糕。就着一小碟递到魏康跟前,只待接手了,她便要用了午饭的话离开。

魏康微微抬头,眯眼看着孔颜手上的一层层象征着平步青云的糕饼,耳畔回响着一声声自立于世——蛰伏十年,终于够了么!?

猛然掀眸,锁住孔颜未施粉黛却难掩殊色的容颜,成家立业无一可缺,绝色娇妻就在身畔,他还要待何时!?

待到数月之后她又来插足么!?

想到此去一别。只怕嫡子越发难了,魏康心火猛地一跳,一把攥住孔颜支到跟前的手,将原本盘亘在心头的打算提前,也不管这可否能如之所愿。他只知任何一毫可能都不能错过,当下一拽将人拥入怀中,便是忍住猛然使力牵动的胸口一痛,一个打横抱起直奔床榻。

一切发生的太快,孔颜根本不及反应之间,她只听 “嘭”地一声,手中瓷碟碎地之响。人已一个天旋地转被魏康抱了起来,一时又是估计魏康的伤势,一时又是恐惧新婚头月的种种床帏之欢,更合适一想起便只觉胸口泛起阵阵恶心,她抑制不住的惊叫出声,仿佛又回到前世欺辱坠崖的一幕。脑中的理智陡然一失,她惊叫道:“来人呀!冯嬷——”

话刚起头,求救便被无以复加的惊恐取代。

孔颜满目惊恐,她口中怎么会有一个湿软之物,这是什么!?

不会的…不会的…魏康怎可能做出如此恶心的举动!?怎可能做出唇舌相交之事!?

孔颜惊骇的摇头。拒绝相信,更不敢相信,却不想就在她这一个怔愣之间,人已被死死的压在床上,口中的异物也随之离开,耳畔传来魏康低沉的斥叱:“谁也不许进来!”

声音过耳,孔颜猛然回神,终于反应过来魏康做了什么,她愤然怒斥:“下流!”

魏康冷笑,盯着孔颜脸上的嫌恶之色道:“夫妻之间,你谈纯洁!?”

孔颜一怔,明白魏康的意思,下意识地辩驳道:“我自然知道夫妻之事,可谁像你——”说时想到魏康刚才对自己所做之事,她又是个爱洁之人,不觉害怕的张开口,不敢去感觉口中的粘湿,又惊又恐,泪盈于睫。

见孔颜此言此状,魏康却是眼中冷意稍褪,微微抬起身道:“你认为夫妻之事不洁?厌恶!”

感觉身上的压制少了,正以为魏康要放了她,孔颜心下一喜,却不防魏康突然问出这样一句,孔颜不由瞪大眼睛:魏康怎么知道?只是讶异不过一瞬,到底心知阴阳和谐乃是伦常,这便矢口否认道:“没有!”

然,最真实的反应已尽收他人眼中,这一声“没有”如何让人相信?

魏康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眼中因那一声“下流”积聚的冷意终是尽退,然后他再一次欺身而上,附耳低语道:“世间夫妻都是如此,久了你就习惯了。”

低声温语,这是在安抚她…?

魏康竟然会安抚她!?

孔颜震惊难言,然而下一瞬想起所安抚之言,她立马便要反驳,只是这一次魏康却再不给她任何可言之机,青色帷幔落下,她反抗不得的跌入了无尽的海域之中,浮浮沉沉,忽起忽落。

这一日的午饭,终是谁也没用。

第五十八章 回府

数度缠绵,幽幽转醒,天已入夜。

孔颜睁眼,一室漆黑,她独卧床榻之上,心里莫名发急,扬声叫道:“英子!宝珠!”

话音甫落,一束光亮从屋外迤逦了进来,英子和宝珠也随之一前一后而进。

终于有了光亮,见到亲近之人,孔颜眼中惊色褪去,心中却犹是惊惶不下——身陷无边无尽的汪洋,无论她如何扑腾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的沉沦下去,然后她再不是她自己,陌生娇软得让她惊恐,直至终在又一道白光划过脑海之际彻底失去意识,解脱而又害怕的陷入黑暗之中。

将屋中的烛台逐一点亮,撩起床帏挂上铜勾,见孔颜一脸急惶,以为是因着寻不见魏康,英子便道:“少夫人可是在找二爷?”说着将烛台递给挂起床尾帷幔过来的宝珠,搀扶孔颜起身道:“二爷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见少夫人睡得沉,特意吩咐了不许惊扰您!”

整整一下午混迹床帏之中,孔颜脑中早是昏沉发胀,便习惯性的任英子扶她起来。

却不过微微一动,下身就涌出一股温热来,孔颜当即一呆,见英子要将她身上被子撩起,猛然记起身上正一丝不挂,忙一把抓住锦被道:“我自己来!”

见状,英子和宝珠对视一眼,心知这是孔颜性子过正经之固,想起冯嬷嬷私下再三叮嘱遇此类之事,万不可在孔颜面前有害羞或打趣之色,当下便装作不知,道:“净房内已经备好了热水,少夫人穿了亵/衣就可以直接沐浴。”说话间,英子已让了宝珠回西次间拿了干净的亵/衣过来。

一阵窸窣,孔颜忍着下身的不适在锦被中穿上亵衣,顾不得去问英子口中魏康怎就离开的话,她忙匆匆去净房沐浴净身。

看着逐渐浑浊的浴桶。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下午的种种,一时心下怒斥魏康色令智昏的白日宣淫,一时又恨自己的欲//海沉沦有失妇德。

她就这样,整个人浑噩不知事。直到第三次沐浴之后,见到净身之水终于清澈了,这才勉强镇定下来,重新换了干净的亵/衣,身子发软的让宝珠搀扶回了她起居的东次间。

孔颜素性不喜沉香脂粉之类,因此她所居屋室一年到头都要放置了时新的瓜果,即使万物凋零的冬日,又或是如今这样的条件,仍是按了她的喜好每日换上时新的瓜果,让丝丝瓜果的清新甜香弥漫周边。

彼时。回到东次间寝卧,闻着熟悉的清新果香,孔颜终于完全回过神来,思维开始正常的转动。这一转动,猛然意识到英子先前所说。忙放下刚在手里的白粥,道:“你说二爷离开了?他离开去哪了?他不是伤势未愈么?”

孔颜一直闭口不语,却一开口就是一连三问,英子在炕几旁布菜的手一顿,半晌才理清了话回道:“二爷是离开了刺史府。傍晚走时,二爷是交代过奴婢让告诉少夫人的。说是有紧急军务,后日霜降那日好像要祭旗纛——”

刚说到这里。孔颜惊声打断道:“祭旗纛!?”

“少夫人,什么是祭旗纛?”宝珠正捧了食碟进屋,见孔颜陡然拔高了声音,不由纳罕问道。

孔颜望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宝珠,心思微沉。

《周礼》中载:凡诸武官之首大司马出师,必以旗纛进行祭祀。称之为军牙六纛之神。

自汉高祖初立为沛公之时,始在沛丰供奉黄帝,祭祀蚩尤,以所杀白蛇之血涂鼓旗行祭。自此以后,历朝历代凡出师必祭旗纛。

尤其自前朝大唐以后。今朝各军镇军兵兴起,是以,各大藩镇之地均设有旗纛庙,并于庙中筑台,设置军牙六纛之神。于春季惊蛰之日祭祀,秋季霜降之日祭祀。

后日乃今年霜降之期,魏康却被指命为主祭之人,可魏康并非沙州驻军之主帅,何以在沙州旗纛庙做霜降日主祭之人!?

然,魏康若无资格做沙州旗纛主祭之人,那此次祭旗纛必然是为了出征!

如今战事方平,沙州正亟待复兴,怎能又再次挑起战事,如此岂不是雪上加霜?

还有魏康的伤势,纵然魏康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伤势恢复出乎张大夫预期,可到底还未彻底痊愈,若上战场万一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又当如何?

想到魏康的伤势及可能再起战火之事,孔颜顾不及回应宝珠的疑惑,忙问英子道:“二爷可说了为何祭旗纛?”说罢想起此等军务要事岂会让英子代为转告,于是又换了一问道:“二爷可说了何时回来?”

英子确实无法回答孔颜先前一问,但后面的追问之言却是清楚的知道,遂回道:“二爷没有说何时回来,但临走前说过了,明日大爷那边会有安排,让少夫人跟随大爷那边行事即可。”

没有交代归期,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为了出师祭旗纛!

想起七月来沙州时满城战后的哀伤,还有魏康、魏成两兄弟的伤势,孔颜再难像从未经历过战争一般无动于衷,她的脸色微微发白。

英子刚一说完,就见孔颜脸色骤变,心知恐怕有大事发生,不由出声问道:“少夫人,二爷去祭旗纛,可有何不妥之处么?”

有何不妥?

孔颜缓缓抬头,看了眼一脸小心翼翼的英子,怔怔道:“没有不妥。”话略一顿方续道:“也许这对二爷来说是一件好事。”

若真是为了出师祭旗,魏康又为此主祭之人,那他便是其大军之帅。

而作为一个行伍之人,能成为一军之帅,号令千军,犹如丞相之位之余天下万千莘莘学子。

如此,能成为主祭之人,对于魏康而言怎能不是好事?

英子、宝珠却听得一头雾水,齐齐诧异出声道:“好事!?”说时越发疑惑的看着孔颜,若是好事怎是愁眉不展。

孔颜却不再理会二人的疑惑,只是沉凝道:“我也不过猜测而已,等明日大房传来消息,便可知道究竟是好是坏。”说罢,孔颜不再多言,只默默的进食,而后盥洗睡下,却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日充斥在耳畔的哀泣之声,饶是她身子再疲惫不堪,在这样之下也直至深夜方是昏沉睡下。

然而,第二天一早,一切如她所料一般,大房传来明日即刻回府的安排。

 

第五十九章 人心

夏历九月十一日,元德十五年霜降,河西节度使次子沙州驻军校场至祭旗纛。

祭毕,如常率三千精锐,整队武装游行。

数万难民纷纷让道,军旗直指戎夷王部——出乎所有人意料,此次祭旗并非霜降日祭祀之俗,一时群起激荡,十数万难民家破人亡之恨,随着五万沙州驻军指向外寇,似乎这场战争能让他们忘了生活的艰苦,让他们摆脱缺衣短食的残酷现状。

与此同时,孔颜也随着大房在五百重兵护卫下启程回府,她没有看到校场上魏康如何意气风发的点兵,更没有看到万众难民对出征将士的热情拥戴,只听到马车外不绝于耳的哀声。

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凄惨哀嚎,孔颜没想到时隔两月半旬之久,沙州民众的受难情况不减反增。

原来战争,不止输赢,它带来的还有无尽的伤痛。

坐在出城的马车上,孔颜头一次注意到彪炳战功后的代价。

许是数以万计的难民哀嚎太过冲击,孔颜忽然发现自从嫁进了魏府,以往的认知都不断地被颠覆:无论是战争,还是夫妻事,又或是魏康…太多太多,彷如七夕喜蛛密麻结出的蛛网,剪不断理还乱。

然,也不及孔颜趁路上清闲理清纷杂思绪,他们一行五百余人已回到了凉州魏府。

这一路山,走得极慢,大房既有魏成不良于行,又有柳姨娘身怀六甲,遂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十日后才抵达凉州城。

霜降后十五日立冬,眼下也差不上几日了,天已有了冬日的寒气,却不到十月初一开炉,这样天冷无火取暖的屋子最是冻人。

孔颜立在中堂大厅,在青缎斗篷下搓了搓双手。静静地看着眼前温情的一幕。

大姐儿、二姐儿两姐妹扑跪在魏成的轮椅下,哭得泣不成声,付氏在一旁牵着一岁大的辉哥儿也哭得悲痛欲绝。

常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大约看着妻女为自己如此伤心。魏成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也不禁红了眼睛,只是搂着一双女儿沉默不语。

魏府中堂大厅内一片沉寂,唯有付氏母女三人的哭声不绝。

看着这一幕,似乎谁也不忍心打扰,就是近来被陈氏捧得越发得意的李燕飞也沉默着。

但,终归不能一直这样哭下去。

陈氏将目光看向魏成,触及他那一张和魏光雄极为相似的面孔,心里就忍不住泛起厌恶,正欲压下心头的不喜开口,不经意却是瞥见魏成泛红的双眼。想到魏成如今的下场,还有将三十年的母子之情,陈氏闭了闭眼,在心中默念道:这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第二个孩子…

念毕,陈氏睁开眼睛。眼眶泛红道:“你人还在比什么都强,辉哥儿还需要你这个父亲教导。”说着瞥向在旁默默落泪的柳姨娘,随之目光划向柳姨娘还未鼓起的小腹,不由感叹造化弄人,四年前她一直盼着柳姨娘能生下大房的庶长子,谁知还是让付氏生下了嫡长子,不过…想起魏成如今的情况。也无需再去追求辉哥儿之事,于是说道:“如今柳姨娘也有身子了,再过不久又有一个孩子需要你教养,担当起为父之责!”

听到魏成即将又有一个孩子,付氏骤然抬头,目光似破冰之刃掠过魏成。然后落在柳姨娘身上,噙泪笑道:“是呀,儿媳怎么忘了,柳姨娘有身子了,这是爷的大喜呀!”

柳姨娘纤密的睫毛如羽翼一扇。泪缓缓落下脸庞,依旧垂泪不语。

贤妻美妾,一派融融。成却没理会他这一妻一妾,而是震惊望着陈氏含泪的双眼,继而想起陈氏一贯淡然的大家小姐做派,心下却是一软,喉头有一丝哽咽道:“儿子让母亲操心了!”

迎上魏成眼中的孺慕,陈氏习惯地飞一般的瞥开,复又一怔,她深吸口气,欲重新看去,却刚转过眼,她已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道:“你能回来就好。”一语说罢,不欲再多谈及,立马话头一变道:“大孔氏。”

有孔欣在的时候,陈氏一向叫她大孔氏。

孔颜敛了敛心神,终于轮到她了。

缓步走到堂中的蒲团跪下,磕头请安道:“儿媳孔氏问母亲大安。”一礼毕,念及《孝经?开宗明义》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如今魏康仍是未归,身为妻子,她少不得为魏康致歉一番,于是又磕头一礼道:“儿媳代二爷问母亲大安,并让儿媳代为相告,让母亲操心二爷伤势,是二爷不孝。不过如今二爷已伤势大好,本该先回府以安母亲之心,奈何忠孝两难全,只能待战事结束后再向母亲磕头请罪。”

言辞恳切,道出的都是魏康对陈氏的一片忱孝。

中堂主仆上下近二十人,听着孔颜这一句忠孝两全,想到魏康英勇救兄,怒斩吐蕃三王子的诸多传闻,不约而同的从大房天降横祸的事中转过心神:魏成已是废人,辉哥儿不过一稚儿不足挂齿,而魏康却一夕跃为一军主帅,顶替了魏成的位子。

想到魏康如今已然完全取代了魏成,众人不禁目光复杂的看向孔颜。

众人能想到的,陈氏如何想不到?其所想只会更深。

军中男儿多是铮铮铁骨,要受众军拥戴,忠孝节义无一不可缺!

甘州一事魏湛占尽优势,原本她以为魏湛能借此一战成名,再有李燕飞之父相帮,便能在军中彻底立足!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魏康竟然会斩下吐蕃三王子的手臂,更奋不顾身救下已有威名的魏成!

陈氏目光微沉,究竟什么时候魏康有了如此身手?

不及探究,已又想到魏康这一次出师必定凯旋而归,试问一场转移沙、甘二州民怒的战争又怎会不取胜?到时赫赫军功,再加上重情重义之举——

陈氏深吸口气,压下心头蹭蹭不受控制窜起的火气,看向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孔颜——看来暂且只能这样!

第六十章 延嗣

俗语有道,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幺儿。陈氏乃一方贵妇之首,自不可与庶人同一而论,但古今妇人多偏疼幼子,且妇人常有以貌取人及喜听甜言之习,三个儿子唯有幼子魏湛样样俱全,是以阖府上下见陈氏多有偏疼三房,并不多以为异,哪知陈氏心头一把尺,自有长短衡量。

此时,陈氏就心下一番长短计较后,道:“你起来吧。”待人起来后却是沉声问道:“我且问你,二郎伤势真好得大全了?”

孔颜在中堂侍立了整整大半个时辰,又一连十日卷缩在颠簸的马车上,现在一站不说腿上有些支吾不住,主要是这还没开炉的屋子里委实过冷,她一动不动的站着自是冻得脚趾冰冷,好不容易等到大房过了叙旧,眼看只要代了二房请过安后,陈氏十有*会立即打发了她,果不然一袭请安话后就听陈氏让她起来,可这又一问是缘何?

想到陈氏平日对她一贯的漠视不予理会,孔颜这时不由狐疑了一下,方是回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二爷虽只养了两月余,但也好个七八分的样子。”

马嬷嬷是陈氏指去沙州的管事,虽这两月多在大房照料,但对于魏康的伤势却是每隔一日必会来请问一番,非她可以隐瞒,而且也无必要隐瞒。

孔颜如此以为,陈氏却面色一沉道:“这是伤势未愈又上战场!”

撒然生怒,语中带气,中堂气氛随之一沉。

——这俨然是母亲担忧儿子的伤势,迁怒儿媳。

李燕飞闲闲而视的目光骤然一变,却不及眼底涌出一抹被欺瞒的恨怒,她已咬唇忍下,兀自低头抚上三个多月大的肚子。

坐在一旁的孔欣,未察觉李燕飞的异样,她只是紧张地盯着孔欣。目光复杂,似痛快又似忧扰,一如闺中之时。

虽全副心神应对陈氏,孔颜也能感到众人的目光。心下忍不住腹诽,原以为将门人家心宽,现在看来只要是高门大户,无论是何处都少不得七窍玲珑心之人。

不过迁怒埋怨是一回事,此刻却得先应付了陈氏才是紧要,不然她实在有些站不住了。

于是众人只见孔颜方是起身,便又跪了下去叩首道:“母亲息怒,二爷此次出征是带了张大夫的,想来父亲也是见二爷伤势恢复的不差,又有张大夫随行。因此才任二爷为领兵的主帅。而且父亲戎马半生,知人善任,想必也是见二爷即使伤势未痊愈也能胜任主帅一职,且不会让伤势加重。所以,还请母亲放心。二爷一定会平安归来。”

语声一贯的慢条斯理,含着一丝担忧,又似故作镇定的从容,全然是以慰婆母之心,却隐含数重意思。

魏光雄身为封疆大吏,又是知天命之年,半生经过无数战役。且知人善任,必是知道魏康有将帅之才,才会任魏康为出征主帅。

而身为父亲,又虎毒不食子,自是计量过魏康的安危。

魏康则身为人子,上承父命。身为军人,听从调遣,是为忠孝两不失。

一番对陈氏的宽慰之言下来,却是对魏康的维护与信任。

孔颜说完,依旧叩首不起。等待陈氏息怒,仰或回应。

陈氏似早料到孔颜会如此说一般,她脸上怒气稍褪,然后闭上眼睛,仿佛接受了魏康负伤再上战场的事实,她有几分颓然道:“起来吧,这就是将门之子的命。”

这话一出,孔颜尚不及应声而起,众人已是纷纷相劝,毕竟眼下最痛应不过陈氏,三个儿子,两个一废一伤。

魏成也不禁感慨道:“母亲,都是儿子们让您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