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魏成说话,陈氏似想起什么一般,猛然睁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孔颜道:“和你同去的柳姨娘已有二个月身子了,你可也有消息了!?”

一语既出,四下一寂。

大周沿袭古制,上至大官显爵,下至百姓家业,皆“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为明文法令。

然,尚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乎将门魏家?

其继承之人,若无法上战场,何以号令三军,承袭节度使之位?

如今大房已半废,不计孙辈,已无嫡长。

而二房、三房则皆为嫡贵,其中李燕飞虽已孕有嫡脉,却非魏光雄位下正统子孙,若孔颜成功有孕,岂不是魏府名正言顺的贵子贵孙?乃至是名正实归的“嫡长孙”!?

一霎间,众人各自不约想到,看向孔颜的目光一变再变。

即使在茅坪庵山上呆了一十二年,可孔颜到底是世勋贵府家的小姐,从四面八方有主有仆十几束灼热看来的目光,她如何不知众人在想什么,不觉想起上月生辰时魏成对二房是否有嫡子的一派磊落作风,心下莫名不耐烦深宅后院这些应对起来,隐隐的倒有几分怀念茅坪庵山上的直言直语。只是现在终究是重回到了后宅之中,她也只得忍耐一二,遂面上神色一毫不变,从容应道:“儿媳不孝,至今未有喜讯传出。”

听到意料中的回答,陈氏目光遽然一凛,迫向孔颜道:“看来是真的了,你一直在服芜子汤!”

话音甫落,全场齐齐倒抽了一口气。

付氏惊愕道:“弟妹,你怎么…”一语未完,来不及理会脸上泪痕,连忙焦急催促道:“快好生给母亲解释了。”

孔颜未及理会,她已下意识地看向孔欣,却见孔欣一脸不可思议的愕然,看来不是孔欣,且道出此事对孔欣也无益处。

可若不是孔欣,又会是谁?

孔颜心下疑念一闪,人却重新在蒲团跪下道:“母亲恕罪,媳妇因幼时身子不好,因此曾请了太医号过脉,道儿媳十八岁以后有孕为宜。”说着话一停,既然夫妻一体,她都如此维护魏康,少不得她也当受魏康庇护一二才是。这便脸不红心不跳的镇定道:“儿媳原想先回禀了母亲,可二爷说也就一年的事,给母亲说了会让您担心,于是一直未对母亲禀明。”

其实。芜子汤一事,她本就从未想过隐瞒。

当初和蒋墨之定于十八岁成亲,便是出于芜子汤的考量。

而二月出嫁时,她原以为魏家知道她因生母早逝,父亲为此怜惜她,不愿让她过早承受妇人生育之苦。却没想到进了魏家才发现,陈氏乃至魏康都对此一无所知,而她于婚后再道出此事,未免有隐瞒之嫌,毕竟她和孔欣嫁进魏家都有几分隐晦。再加上她当时生了旁的心思,一来二去就彻底隐瞒下来了。

只是没想到今日会被陈氏当众揭穿。

孔颜心下一默,暗道了一声:“冯嬷嬷,这次可不能怪她了”,便不等众人反应。已接着道:“二爷怜惜媳妇,可媳妇不能就此不为二爷想,媳妇早已打算纳房贵妾,为二爷延续子嗣。”

甫说到此,满堂皆惊。

孔欣今年才十五,到底年纪尚小,更是低呼出声。“大姐,你怎么——”一语未了,忽然发现失态,连忙住口,悄然瞟向众人,却见众人都在为孔颜的话吃惊。不由松了口气,尔后随众难以置信的看向孔颜。

似乎不知自己引起的震惊,孔颜语不停歇的继续道:“只是一直被诸事所扰,如今总算得了空闲,媳妇一定会尽快为二爷找一房贵妾。等二爷凯旋归来,即可纳进门。”

若先前直言纳妾,还可能是脱身之词,此时连纳妾之时已坦言而出,无论为魏康纳妾之心真假,孔颜隐瞒芜子汤一事已无可追究,反而落下一个贤德大度之名。

一时间,阖府女眷看向孔颜的目光不禁略带深意——不知孔颜是骑虎难下不得已而言之,还是孔氏女真的如此贤良?

然,无论真相如何,眼下情况确实再无更好的解决之法。

比起一众女眷的满腹心思,魏成却是感念魏康的挺身相救,听孔颜如此说来,不由出声相帮道:“二弟妹如此贤德,不愧为名门之后,二弟大福。”

听着魏成对孔颜的赞誉,付氏脸色僵了僵,却是如常以夫为天的附和道:“母亲,二弟妹却是堪为妇人贤良之表率。”

李燕飞心下一哂,对孔颜的大度不以为意,心里却是为之一松,口中也不禁多了一分赞誉道:“是呀,二嫂果真不愧为名满天下的孔家女儿。”话一顿,扭头看向坐在下首的孔欣,脸上笑得越发真诚道:“欣妹妹,向来听闻你们姐妹情深,你可有个好姐姐呢!”

孔欣不妨李燕飞拿着孔家女贤德之名发难,她勉强笑道:“二嫂的贤德之名,在京中都是数一数二,虽为姐妹,可妹妹却是远远不比上的。”说到后来,已是掷地有声。

李燕飞看着孔欣脸上的勉强,抿嘴一笑,抚着肚子望向堂中,等待陈氏的定论。

满堂众人皆清楚看见孔颜的贤良大度,她又还有何好定论?

陈氏抬了一抬眼,淡淡扫过众人,对孔颜道:“难得你有心,起来吧。”语罢,见孔颜依旧一脸端庄的起身,不禁想到她已备好的人选,心口一滞,便是闭眼打发道:“好了,一路舟车劳顿,就散了吧!晚上老爷和三郎回来后,再一起过来用饭吧!”

如是,孔颜终于可以歇了一口气,回到阔别两月之久的二房院子。

第六十一章 抢手

正是孔颜想的这样,深宅大户永远不缺七窍玲珑心的人。

有爵位的人家,更是如此。

孔府就是一座公侯府邸,许是数百年都是诗礼传家,以孔圣人后人立足于世,如是敝帚自珍之下,自然家风归厚,但私底下也多是作壁上观。

当年因要嫁进世袭罔替的定国公府,孔颜曾就家风一事与冯嬷嬷闲话过,却道是这类显爵之家,作壁上观还是好的,调三窝四、见风转舵才是见怪不怪了。

魏家的河西节度使之位,虽非爵位,却是“父死子继,自以世袭”,且凡为节度使皆能统一道或数州,并军事民政、命官、征税等有一定的独立,如斯世袭权利远超京中显爵人家,其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自是不逊爵位之家。

孔颜也经过这一次魏康的顺势而上,深切地感受到魏家与显爵世家的不同,似乎魏家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凉州,乃至整个河西七州的风向变动。

就在回府的那天晚上,魏家大开宴席,魏光雄出乎陈氏意料的邀了四名大将同归,一起给魏成洗尘。

虽然家宴突然多添了人,但这四位大将都是跟在魏光雄身边过二十年了,素来以兄弟相称,且其中还有付氏与李燕飞各自的父亲,如此都不算外人。

席桌上觥筹交错,大家似乎都没有看见魏成坐在轮椅上,一直谈笑风生。

男人的话题少不了功名与战争,合乎还是军人,他们毫无疑问的聊到了这一次的战火,自然也就提及了因此威名大噪的魏康。

坐在女眷一席上,自听到旁桌传来“虎父犬子”、“乃父之风”、“后继有人”一类的赞言,孔颜便一直低着头。不用看也知付氏笑得勉强,而三个孩子也明显的沉默了许多,毕竟魏康此役的威名之下,是魏成的不良于行。至于魏湛此一役虽有功勋。官复原职,却到底略欠了一些火候,无论李燕飞还是孔欣的高兴也不免相减了几分。又人往往少不了相较,她何必洋洋得意惹他人厌了。何况还是在魏康出征未还的情况下,谁也说不准征途中会发生什么。

更何况今日上午她分明堵了陈氏的嘴,且陈氏有为魏成纳柳姨娘的前例,难免陈氏不会趁芜子汤之事给魏康纳妾。

从魏康一直唤陈氏夫人,陈氏又对二房一贯冷淡,便可知母子二人关系冷淡,若让陈氏给魏康纳妾,不说魏康那里她难以交代,就是为了她以后生活安静些,纳妾之选自是最好掌握在她手上。

这般种种之下。她还是谦虚为宜。

如此,孔颜就在席桌上不显的陪坐着,也乐于众人有意无意的忽略,却不想魏光雄竟然爱屋及乌的当场赞扬她道:“老夫这二儿媳也不错,不愧是大家闺秀。可是主动给老二张罗纳妾延续…”话没说完,就了一个酒嗝,“老二也当快有子嗣了!贤内助呀!”

这一声赞扬,不说妯娌之间如何做想,更不提府中下人的计较,让孔颜没想到的是府外一众命妇的态度。

不过一月下来,她收到的帖子竟不下二十张。各种名目皆有,甚至有邀她一起上香祈福者。

而有邀约自有拜帖,及献礼者。

只见五花八类的精巧名贵之物不一而足送上,尤其在她接手了二房的私帐后,才知众人所备之礼有多丰厚。要知二房每月的私入账有多薄,居然不足七百两。且每月还需供养何志扬读书及何家人开支共一百两。

虽是太少,但对于一个还没开府又无私产的爷而言,也还算过得去。

孔颜对此便也一讶即过,真正让她吃惊的却是府外一众人,她尚不过在府中提了一下纳妾之事。外面的人不但一夕知晓,而且对此竟还能趋之若鹜到这个地步:四品以上大员愿以庶女为妾,五品及以下官宦人家则直接以嫡女奉上。

听着一个个以送礼之名暗中递来的此等消息,孔颜可谓听得目瞪口呆,她从不知世间会有这么多官家小姐甘愿为妾,其父母又是如何舍得送女为妾?

消息传来时,却也不止孔颜一个人震惊,就连见惯了京中趋炎附势之态的冯嬷嬷,也是呆愣了好一阵,方侍立在南窗的炕旁道:“河西节度使虽是正二品大员,可二爷也不过五品,这愿给二爷为妾的可有不少是三、四品大人家的小姐呀!可大房的柳姨娘也不过一八品小吏的庶女!”说着翕动双唇,隐约无声叨念了几次“怎么可能”,方才震惊道:“这二爷不过纳房贵妾,怎么和皇子选侧妃一样!”

孔颜坐在炕上,看着冯嬷嬷一脸的不可思议,她心下却有了一些了然。

河西节度使如今已不同以往,原因为他,应该是王赋一事。

自五月河西七州废除王赋以来,河西俨然以同大周藩镇之首河朔无异,乃军事民政、命官、征税一应独立,皆由河西节度使一家言,而非以前朝廷还可有一半的做主权,毕竟过去由朝廷收取大半赋税,并支予部分官员的俸禄。如今,河西七州赋税尽归节度使府,官员俸禄自然由节度使支予,如此官员的任命选拔自也均归节度使府手中。如此一来,河西大小官员的一众官职皆由魏家决定,能借魏康纳妾一事与魏家有上关系,乃至其女诞下一有两家血脉之子,其在河西的官位及权势自然越发昌盛。

思绪到此,孔颜忽然有几分明白,为何前世父亲甘愿受朝廷贬斥,也坚决反对河西七州废王赋之事——废王赋后的河西与一个小朝廷有何区别!?

此念刚闪过脑海,孔颜脸上倏然一白,不敢继续深想下去,只告诉自己如今天下已有河朔藩镇如此,其余藩镇虽不是完全自主,却也自控管辖地大半,这样西河也不算出格了。

这般一想,孔颜心下终是一松,却不料冯嬷嬷见眼下屋子里只有她主仆二人,索性突然一下跪地。

孔颜一惊,把手炉往炕桌上一搁,连忙扶起冯嬷嬷道:“嬷嬷,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冯嬷嬷有着中年妇人特有的丰腴,岂是孔颜这样一个纤弱的妙龄女子可以拉起?

冯嬷嬷执意双膝跪地道:“小姐,老奴虽是一个短视的下人,可也看得出来魏家在河西同王府王工一样。自古皇室王府最是不讲嫡庶之地,二爷的贵妾好比侧妃,多是体面的官家小姐,其所生之子虽不是嫡子,可也是贵子呀!不是那贱婢或那良家子可比!”说着跪拜下去,叩首请求道:“小姐,打小就有老太医为您调养身子,如今也十七了,翻年便算了十八,若怀上孩子也不算违逆了老爷的一片慈父之心呀!”

孔颜听冯嬷嬷唤她在娘家时的名头,扶冯嬷嬷起来的手已是停下,待听到冯嬷嬷让她提前生子,不由全然停了手上的动作,神思有一分的迷茫:前世今生,冯嬷嬷都在为她的子嗣担心,难道女子生来就是为了延续子嗣的么?

冯嬷嬷说完抬起头,见孔颜神色微怔,以为孔颜是有几分松动,忙是再劝说道:“二爷若纳了大户人家的小姐为妾,可不能像寻常人家妾室对待,这诞下的孩子就不是小姐能抱养得成了!而孔府虽是尊贵,可老爷他们到底鞭长莫及,不像眼下纳妾之选的人家,可都是在河西为官,有好几代人的经营。到时,有这样一个贵妾,小姐这正室之位如何自处!?”

冯嬷嬷句句危言之语,却也句句实情,一句句一件件完全摊开在孔颜面前。

孔颜闭上眼睛,这些她不是不知道,自从接到第一份拜帖时,她已然隐约发现魏康这房贵妾,远非以前她以为的那样简单,而时至今日,满城官员尽知魏康纳妾之事,且已有诸多名媛甘愿为妾,为了她自己的名声,乃至孔家女的名声,少不得要从中择选一门品貌俱佳者。

如今,她可谓已是骑虎难下,一如回府当日坦言愿为魏康纳妾一样。

孔颜睁开眼睛,拉起冯嬷嬷道:“嬷嬷,你起来吧,这些我都清楚。”

冯嬷嬷以为孔颜被说动了,这就应势起身,满脸喜色道:“小姐,您能听老奴一言就好!”说着话音一顿,朝门帘及窗外瞟了一眼,俯身到孔颜耳旁,压低了声音悄然道:“小姐,如今这事已是满城皆知,给二爷纳妾也势在必行了。可小姐当初不是给夫人说了么,等二爷回来再下聘!依老奴看,干脆能拖几时是几时,就算二爷回来,不也要定夺一下?您再一句官宦小姐不可薄待,等挑了吉日进府!”

说到这里,冯嬷嬷缓缓起身,望向新糊的窗油纸,微挑眉峰,显出一毫长眉入鬓的凌厉道:“眼下已是十月底了,看样子二爷回来再早也是腊月间了,小姐随意找一个年节过忙的话打发了,给拖到正月后。这就有两三个月的日子,小姐可以怀上一个,到时二爷见小姐有了嫡脉,如何也会给小姐几分体面,从这一应人中挑一个家世稍逊色一些的。”

第六十二章 小雪

冯嬷嬷的剖心之言,逐字逐句都是为她的一片拳拳之心。

但是,她的孩子应该是自然到来,然后在父母的期待中诞生,而不是为了巩固她的正室之位来世。

不过孔颜虽做不到为了子嗣傍身主动向魏康求欢,却深知魏康纳妾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委实反常,何况她又何必给自己将来找一个麻烦,于是默认了冯嬷嬷将纳妾之事延后的打算。

却不想冯嬷嬷的话还犹言在耳,事情竟然有了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转机。

这日是小雪,酿酒的吉日,并《诗经?国风》有道,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孔颜因着重阳被魏康打扰没酿得菊花酒,心里一直觉得缺了什么,又想着诗经里说冬日入窖的春酿有祈长寿之意,因此自入冬就惦记着小雪时节把酒酿了。

孔颜生母颜氏乃益州人士,益州酿酒之盛堪为天下之最,其剑南春酒自前朝大唐就为宫廷贡酒,民间更是家家都自酿酒。

如此民风之下,生为土生土长的益州人,不论颜氏还是冯嬷嬷皆会酿得一手好酒,孔颜由冯嬷嬷作乳娘又教养嬷嬷,自是熟识益州酒的酿制。

益州之酒,均为浓香型酒,有五粮酿造,亦有单粮酿造。

孔颜素性执拗,是非黑白必要区隔,所酿之酒自为单一高粱原粮。

早在昨日,就将今年秋收的新粮浸泡了整整一日一夜,今早只需取了小雪之水上甑。

一时原粮蒸熟,腾了一间放了炉火的屋子摊凉,只待温度下来就可和曲药搅拌入坛进行第一次发酵。

孔颜力气不大,摊粮的活计自是让给五大三粗的婆子来做。

看着摊晾开的原粮,孔颜满意一笑,带着英子回到厨房,叫上宝珠道:“坛子备好了没?再过一个时辰就中午了,过几天回马上甑时。可还得不少雪水呢!”

宝珠一听就是愁眉道:“少夫人,一定要今天去取雪水么?”

今儿四更不到就起来取雪水,又冷又冻,真不知为何偏要这雪水才行?

宝珠是个心直口快的。心里一想便藏不住话道:“以前酿酒都不见去取雪水,这次怎得非要雪水了?”

看了一眼厨房里忙活的众人,孔颜没好气的瞪向宝珠,当着魏家的家仆面前,她能说是因了凉州没有上好的泉水么?只能含糊说道:“小雪酒,自然用小雪这日的积雪酿酒为好。而且书上曾说,小雪之日的水极为清澈,若用这日的雪水酿酒——”

话没说完,孔颜脸色突然一变,捂住口道:“快拿痰盂来!”

厨房里本就有痰盂等物。英子眼疾手快的连忙奉了过来,却不想孔颜一对上痰盂就是好一阵呕吐。

宝珠急道:“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英子比宝珠大一岁,遇事也沉稳许多,见孔颜呕吐不止。连忙吩咐宝珠道:“先去找冯嬷嬷,再去备了漱口的来!”

宝珠做事麻利,冯嬷嬷前脚才到,她已备了漱口的物什过来。

孔颜这时才呕吐起身,正要接过帕子擦拭,却又一把抓住英子的手,就着痰盂一阵呕吐。直至腹中有苦酸的胆水吐出,她才有气无力的任冯嬷嬷搀扶着,直起身道:“什么味道?怎这恶心!”

厨房之地,若有异味,岂不是意味着食物不洁?

孔颜陪嫁过来的两个灶房嬷嬷,并二房原先上灶的花嫂子。立马惶恐起身。

冯嬷嬷轻嗅了嗅屋中的味道,又看了一眼孔颜呕吐发白的脸,脑中灵光一闪,忽含几分迫切问道:“你们在煮什么?”说时目光已看向墙角两只正噗噗炖着吃食的铁炉。

冯嬷嬷积威甚笃,其中一个灶房嬷嬷一听。忙不迭慌张禀道:“回嬷嬷的话,这两个炉子一个在熬鸡汁,一个是给少夫人熬的阿胶。”说罢,唯恐不够清楚,忙又补充道:“这鸡汁,是用今早少夫人庄子上送来的大母鸡熬的,用来调味最是好,还能给少夫人调经血。”说着指向另一个火炉子,“这一炉是用冰糖熬阿胶的,也是听嬷嬷说少夫人进来气血不调,才特意给少妇做了养血息热的冰糖阿胶。”

她陪嫁的两个灶房嬷嬷都是精通药膳之人,每日所烹饪之物,均是根据四时节气及她的身子状况而为,且都是打小给她做膳食的,委实无需问责她们。

孔颜待漱过口,感觉勉强压下了心口的恶心,便帮言道:“嬷嬷,估计是我今日起早取雪,凉了胃,所以刚才反胃不舒服了。”

孔颜这都发话不怪灶房的人了,冯嬷嬷自是不会再去为难三人,又一直因着陈氏拿芜子汤之事发难,对二房这一众下人平添了几分防备,现眼见院子里的粗使都频频朝厨房打看,索性就了孔颜的话道:“少夫人,不是嬷嬷唠叨您,上月您舟车劳顿乱了气血,这还没调养过来,又大早去取雪水,若再受了寒可怎么办?一会儿可千万别再去取雪水了!”一面说一面搀扶着孔颜回了上房。

甫一进到西次间外屋,冯嬷嬷立马打发了宝珠和英子一个帘外一个廊檐下守着,她这才看着半躺在炕上顺胸难受的孔颜,语出惊人道:“少夫人,您告诉嬷嬷,在沙州时可有和二爷行房?”

“嬷嬷!”孔颜正一手顺着胸口,一手捂着暖炉在小腹间闭目缓气,乍然听到冯嬷嬷这一句,惊得她一个激灵睁眼坐起。

见孔颜犹被踩了痛脚一般撒然乍起,冯嬷嬷还有什么不知?当下热泪盈眶道:“您这是有身子了!”

一语既出,孔颜一呆。

有身子了?

她已经怀有孩子了?

这…这…这怎么可能!

孔颜难以置信,茫然摇头道:“怎么可能?就那一次,怎么可能就有身子了!”

就一次,那就是真有行房了!

冯嬷嬷一刹喜不自禁,跪到了脚踏上,握住孔颜的手激动道:“这就对了!少夫人一向小日子最准,每月初二就来,可今儿都十月二十一了,小姐不是还没来小日子么!?还有小姐去沙州了二个月,这两个月可都没服芜子汤呀!”

小日子没来,芜子汤未服,闻不得荤腥…一件件一桩桩都在诉说一个事实——她有孩子了么?

孔颜彻底的呆住。

第六十三章 心悸

呆愣不过片刻,无边的欢喜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弥漫出来,却仍犹豫着不敢相信。

前一世,魏康至而立才得子嗣,她更至身亡也无子嗣,现在怎么会有孩子呢?

她能有孩子么?

质疑声在耳边不断回响,孔颜无措地望着冯嬷嬷,道:“嬷嬷,我——”话出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冯嬷嬷脸上堆满了笑意,看着她从一个襁褓婴孩教养到如今的美丽佳人,不再语无伦次的温声道:“嬷嬷是过来人,看少夫人十月*是有了。若您还不信,老奴这就禀夫人请了大夫过来。”说着含笑放开孔颜的手,起身去请大夫号脉。

“嬷嬷,不要!”孔颜连忙反握住冯嬷嬷的手,惊慌失措的叫道。

孔颜声音叫得急,脸上也格外焦急,冯嬷嬷担心的驻足道:“少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怎么了?

孔颜愣愣地望着冯嬷嬷,然后缓缓松开手,低头抚上平坦的小腹。

她能说她害怕么?

在最亲近人的担忧目光中,孔颜深深地闭上眼睛,她没想到这么快,一直被她刻意忽视逃避,甚至装作不在乎子嗣问题,终于清清楚楚的在面前摊开。

也许女子到了一定年岁,便会有为母的情怀,前一世在冯嬷嬷的不断劝说下,她在往生的最后那两三年间,每当在庵里看见有妇人带着小孩时,她真的是心生向往过,她想知道一个做母亲的心,想知道她的生母在弥留之际是多么不舍自己的女儿。

上苍怜悯,让她重活一世,让她拥有了有自己孩子的可能。

可是,前世的轨迹就像一道走不出的迷宫,眼看就要找到出口却又回到入口。

路上遇险被魏康所救,河西废王赋之事。虽过程不同却有着一样的结果。

所以,她害怕自己根本不能拥有一个孩子,毕竟一个鲜活的生命不是像孔欣的婚事一样容易改变,因此她不断的逃避。更找了诸多借口说服自己,遮掩她害怕的事实。

只是这一番心思即使再亲的人,孔颜也无法宣之于口,何况她也是时至今日才陡然明白过来。

孔颜勉强定了定心神,抬头看向冯嬷嬷道:“嬷嬷你忘了,今日午后还有一个暖炉会。”说到这里,长长的眼睫覆下,让人窥不见神色,“凉州有头有脸的命妇小姐都会来,若现在请了大夫来诊喜脉。她们岂不是会想我出尔反尔不愿纳妾。又或是——”咬了咬唇,尽量心平气和的说,“一场空欢喜,这不是让整个凉州城的人看笑话么?”

“所以,嬷嬷。”孔颜骤然掀开眼睑。复又望着冯嬷嬷道:“还是等今日暖炉会之后,再让请大夫来号喜脉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时!”而她却需要这一时缓冲一下心境。

冯嬷嬷浸淫深宅大院三十余年,她甫一听孔颜提及暖炉会,便已想到了一切可能发生之事,只得叹声作罢道:“是老奴心急了,少夫人顾虑的周全。不过看少夫人的样子,定是有身子了。”

孔颜重新倚回大红如意纹靠枕。一手肘则枕在石青如意纹引枕上,苍白笑道:“希望如嬷嬷所说。”

孔颜肤色本就是少有的白皙,这一阵呕吐把脸色弄得越发卡白,冯嬷嬷看得心疼,忙把炕中间的梅花小几搬到了炕尾,蹲身给孔颜脱了鹿皮小靴。伺候着躺上炕,这才抽出叠在炕尾的秋香色如意纹大条褥给孔颜搭在身上道:“刚才吐的那么厉害,除了孕吐,多少也有些取雪水受凉之故。趁着去暖炉会还有要二个时辰,您先趟了一会儿。老奴先让厨房用红糖熬了姜汤过来,把寒去了,您再用些吃食!”

估计真是受了凉,躺在条褥里,怀里再抱着一个手炉,确实觉得周身都缓了大半的劲儿来,孔颜舒服地眯迷眼应道:“就按嬷嬷说的,不过还是得让人去收了雪水,还有——”

冯嬷嬷看了一眼似稚气孩子般的孔颜,截了话头道:“还有别忘了原粮摊晾好后,拌入曲药入坛发酵!”给孔颜掖了掖被角,“少夫人安心小憩会,这些老奴都会看着的!”说罢,自去备红糖姜汤,看着厨房人备食,一时半会却难复命。

孔颜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被褥里也暖哄哄地催人眠,不一时黑早起身的困意来袭,正好趁了冯嬷嬷下厨房的当头睡个回笼觉。

这一觉似乎睡得格外香甜,迷迷糊糊地被唤醒用了一碗红糖姜汤也以为是在梦中,只觉一碗用下周身的舒服,整个人从头到脚仿佛一瞬间都暖和了过来,如踏软云一般的舒爽,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不觉瞠目,炕尾那面墙壁的柜橱上香钟已燃到午时正刻,孔颜一个惊醒坐了起来。

“少夫人醒的正好,您再不起来,奴婢可得去唤您了!”宝珠的声音说道。

孔颜刚是睡醒,头脑还有昏沉,尚未注意到屋中有人,她只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宝珠在屋中的束腰圆桌前布食,桌上满满地一桌吃食,几乎只看过去的一眼,她便能将所有吃食逐一记下:慧仁米粥、鸡丝黄瓜、和糁蒸鱼、如意冬笋、金枣泥糕、佛手金卷,并一大碗鸭花汤饼七大盘菜,不油不荤,色泽莹润,让人食指大动。

冯嬷嬷带着伺候盥洗的人挑帘进屋时,甫入眼的就是孔颜盯着食桌的一幕,不由想到孕妇嗜食多量,脸上顿时笑逐颜开道:“少夫人起了!你上午就空了腹,要不先简单盥漱一下,把饭用了,再收拾起身?”

孔颜正是饥馁之时,心里只想尽情一饱,便点了点头,十分顺服的任冯嬷嬷伺候了盥洗,然后下炕坐到食桌前,拿起饭来,大快朵颐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