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食毕,不知可是上午作呕空了腹,这会儿竟是狼餐了一半盘,尤是带酸的鸭花汤饼,更是吃得盘无余汁。

孔颜如此饱腹之余,不由怔了一怔,隐约又觉同孕妇之状契合了几分,随即却是暗下摇了摇头,打消了满腹杂思,开始梳妆换衣,去赴宴暖炉会。

第六十四章 暖炉

前朝孙思邈在《千金月令》中曾称道:“长安十月朔,都城士庶皆出城飨坟,禁中车马朝陵,如寒食节。”

确实如此,自前朝大唐始,除清明与中元双节之外,十月初一也渐成祭祖之日。

又原是夏历十月初一开炉,且有暖炉会,陈氏见阳朔这日祭祖之俗蔚然成风,索性将暖炉会改在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正是这日节气寒冷未深,雪也未大,可赏初雪风光,又可免受寒风侵袭。

而自陈氏为河西节度使夫人始办小雪暖炉会起,至今已有三十年例,并在府里中路上专辟了一半亩园子做宴会之所。

应是有惯例可循,园子里早几日前就种了不少花木,因着天还未彻底冷下来,又有下人日以继夜的用暖炉伺候,便可见人间富贵花的海棠牡丹二色争奇,凉州当地正值花期的佛手掌、鸽子花、千日红等一应耐生长的凡品斗艳,当是一团团一簇簇,如锦似绣,满目繁华。园子里正北方的花厅里也布置十分整齐,锦幔绣屏,宝烛熏香,妆办的万锦攒花。

孔颜一路踏花赏景而至,远远便听得花厅里软语欢声,莺莺燕燕说得极是热闹。

多少年没有听过这样的语笑喧阗,依稀只有在午夜梦回时能见到吧。

孔颜摇了摇头,收起这番感慨,跟着前面引路侍婢的步子,进了今日大宴的花厅里。

和想象中的一样,厅内锦绣繁华,铺设一新,恍如过年。

同样的,比这满室华丽的花厅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中或俏立或端坐的各色佳人。她们每一位无不是华服美衣,光彩照人。

一个错眼,孔颜还以为自己是在京中的七夕乞巧会上。这一刻她才知原来凉州竟有如此多闺阁千金,以前真是小看了这边关之城了。

不过,不知可是她身子本不适的原因。又或太久未参加过这类的宴会,甫一踏进花厅,便感一阵暖香扑来,各种香粉脂味混合着暖炉烧的百合香充斥鼻端。让她有一瞬的头脑昏沉,呼吸凝滞。

孔颜皱了皱眉,压下心口涌起的不适,缓步行至厅中盈盈一礼,温声说道:“儿媳见过母亲。”复又起身,朝四下一看,果真是座无虚席,济济一堂,这便一个环视之后,朝着东面尊客方向欠身一礼。衣袂飞扬,“见过各位夫人。”

虽在茅坪庵山上无拘无束过了十二年,但礼仪之于孔颜犹如空气与水,仿佛天生一般。

是以,一番行止之间。众人未听见一毫环佩细碎声响,只见一派落落大方的千姿万态。

常言闺阁意气,在场女子多是十五六七的妙龄少女,又生于富贵之家,不免生出了好胜之心。她们早闻孔氏姐妹容貌绝色,先前已见妹妹果真是娇俏可人,却到底年幼。在场认为可以相较的不在少数。如此也越发有信心与姐姐一较高下,尤其是在二月那一场十里红妆夺人眼球之后,一众闺阁小姐早就想一睹芳容,得一个让自己舒心的结论,毕竟世间言过其实之人委实不少。何况她们之中不乏被家中推给魏康做贵妾者,自然少不得要挑剔的看上几眼。

存了这一番心思。在坐女子不约而同地敛了心神,或明或暗都齐刷刷地打量过去。

许是屏息窥探的人太多,大厅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也就在这一瞬之间,孔颜体态容姿映入众人眼中。

珠翠环佩,罗裙曳云。一身绯色华丽光彩,雍容端庄,却也只能道一声不愧是有十里红妆陪嫁。

众人心中一紧,随之安慰一松,不想再打看第二眼时,入眼的却是体肤更甚皓雪三分容光,脸上欺夺芙蓉之娇艳!

呼——

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便听人群中有妇人的声音唧唧哝哝地惊艳道:“二少夫人真是漂亮呀!”

此声一起,又有一声,不一时间,场面又恢复了起先的热络,仿佛不存在刚才那一瞬寂静似的。

孔颜微笑,看来今日奔着魏康来的闺阁小姐不少。

陈氏一人独坐正面席上,当地席后还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单面绣牡丹插屏,与满厅众人俨然不同规格的坐席让她将厅中一众情形尽收眼底,见孔颜在一众异样目光之下依然处之泰然,不由暗暗点了点头,待不出意料地瞥见下首最靠前的三桌席上的妇人皆面若所思,其身后席桌上她们所带来的少女则露出一丝惶然,嘴角这才微露一丝笑意道:“随你妯娌们过去坐吧!”

孔颜从善如流应下,带着英子刚转身向侧走去,付氏已在女眷们三三两两的交谈声中向她招呼道:“二弟妹,在这边。”

今日席开十八桌,除陈氏独坐一桌,余下十七桌皆三人一席。

孔颜循声看见去,只见右面第一排第一桌席上,坐着付氏和大姐儿母女两,第二桌席上则坐满了三人,李燕飞、孔欣以及小陈氏。毫无疑问,付氏母女那一席上剩下的一把空椅就是她的。

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子,无论心头如何,哪怕是有恨意,面子上却多数不会撕破了脸,宁愿压着心头的恨意与怒意,然后波澜不惊的过了下去。而嫁为人妇者,随着身边的人事越发复杂,人也愈发的善忍,对着不喜之人可以随意地语笑嫣然,这就是深宅大院妇人的相处之道。

一时,孔颜与三位妯娌并一位夫家表姐融洽地见过礼,在付氏的左手边坐下。

才一坐定,付氏侧后方一独凳上的柳姨娘连忙起身,带着快四个月大的肚子屈膝行礼道:“婢妾给二少夫人请安,二少夫人大安!”

孔颜许是受了可能会有孩子的影响,不禁对怀孕的妇人多了几分宽容,又见柳姨娘脸色似有些苍白,便不等柳姨娘福身下去,她已示意英子扶住人道:“虚礼而已,你一个有身子的人就算了吧!”

柳姨娘苍白的面上露出受宠若惊之色,却直待见付氏朝她颔首应允,这才坦然的任英子搀扶坐下。

如此。席上一片大户之家宴席上最常见的其乐融融。

然而,并非所有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子都会顾忌面子情,陈氏的嫡亲侄女小陈氏便是例外的一个。

只见柳姨娘才在一方小独凳上坐下,旁边席间的小陈氏已讥讽一笑。生生让了肖似陈氏的明艳脸孔上透出一分尖酸之相,只听她道:“哟,二表弟妹可真是贤德的不拘礼呢,对怀着身子的正经弟妹没见这关心,倒对一个低三下四的贱妾关怀备至!难怪大肆张罗着给二表弟纳妾!”

小陈氏的声音尖细,虽有一片言笑晏晏之声遮掩,却已然清晰可闻地落入左右席桌之人耳中。

只见她这话一落,不说柳姨娘脸上蓦然一白,就是第二排几桌上的小姐们也是面上难看,毕竟她们今日之所以会来陈氏举办的暖炉会。多少是存了让魏家的夫人、少夫人相看给魏康做贵妾的。

付氏心知这些夫人带家中小姐赴宴之意,这便插言做了和事老道:“大表姐,误会了!想来二弟妹也是多日不见柳姨娘,关心一二而已,毕竟柳姨娘肚子里还有二弟妹的小侄儿不是!”

小陈氏因着魏康分了自家夫婿都虞候的正职。今儿是存了心要给孔颜发难,不想这才找岔子说了一句,就被付氏给反驳了话头,面上一下子没了好脸色,把手上的瓜子往席桌上撒气地一扔,当场甩脸道:“你当什么好人!我就不信你还喜欢了她肚子里的那块肉!”说着冷哼一声,“当我不知道!你今儿把她带上这宴会。还不是为了向人昭示你大度!若真是个大度的,怎么她前几年没怀上,一离开你的眼皮子底下就怀上了!”

语声尖锐,字字诛心。

一时间,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付氏气急,奈何陈氏对小陈氏一贯的宠溺。有时甚至比对魏湛还亲厚几分,她少不得要顾忌一些,可当着众人面如何能忍下这口气,尤其还是在大房如今这个逆势之下。

孔颜嫁进魏府也不是一两日了,她平时请安时虽寡言少语。却也知道付氏的顾忌,何况这一切还是因她而起,于情于理她都应当出言相帮。于是安抚的覆上付氏的手笑道:“大嫂,听说柳姨娘原是有些宫寒,多亏了你给她找了大夫调养了几年,这才有的喜。”说罢扭头看向柳姨娘,笑容一丝不变道:“有这样的好主母,柳姨娘你可得好生伺候大嫂,给大哥和大嫂再生一个佳儿!”

她说的话中有话,不过依照沙州那几次的接触,柳姨娘应该能知道如何应对。

柳姨娘确实是一个聪明人,当下坦然承受了宫寒之事,不介意给付氏戴高帽子道:“婢妾一直深感大夫人大恩,若不是大少夫人这些年让好汤药的调养,只怕今日——”说着心念一转,念着孔颜那一句佳儿之言,余光不着痕迹地往付氏并一众心怀杂念的闺秀脸上掠过,卖好道:“罢了,不说这丧气之话。婢妾一定听了二少夫人的训诫,为大爷和大少夫人孕育了好这个孩子!”

三言两语,不仅维护了大房的颜面,又讨好了付氏,甚至拿妾乃正妻代孕之话交好于她,果然世间永不缺聪明人。

孔颜听得一怔之下,感慨的朝柳姨娘满意颔首。

然,这话得了孔颜、付氏这做正室之心,却也让在场大多闺秀是千般滋味在心头,却只可惜形势不如人,只能隐忍不语。

小陈氏却没得这些闺秀的顾忌,脸色说变就变,也不管孔颜拉了柳姨娘这一番话并未对她有所怨怼,反在帮付氏之余给了她台阶可下,依然当场变脸,就要对着孔颜拍桌发怒,却听坐在上面席的陈氏陡然发话道:“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去外面看花吧,再过几日便是什么都没得看了!”

话一说完,陈氏这就站起,看向小陈氏道:“雪芳,你随我一起。“小陈氏的闺名正是雪芳,她听到陈氏唤自己,只得隐忍了不快,收了脸上怒气道:“姑姑,侄女这就过来!”脆生生一应,这就起身离席,临走到孔颜桌前,想到什么一般顿扬下颌,趾高气昂地去搀扶陈氏赏花。

小陈氏这走前一眼,显然是有炫耀的意思。

孔颜与付氏如何不懂,只奈何陈氏虽打断了小陈氏的发怒,可叫了小陈氏携手赏花,何尝不是在给小陈氏做脸。妯娌二人无奈的对视一眼,尔后却是忍俊不禁的相视一笑,一起带着大姐儿随众去外赏花。

彼时,外面零星的飘起了小雪,悄无声息的落在满园的姹紫嫣红之上,不一会儿功夫,只见各色繁花上已点缀了一层斑驳的白,煞是迷人眼,看得眼花缭乱,一时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且如何不赞叹了,在这边关重镇,何时能见得如此人间妙景,唯有魏府可见上一眼,也只有魏府可以得已一见。

想到这里,一众半歇了心思的闺秀不觉又生动摇。

孔颜不知众人的心思如何千回百转,她却是大松了一口气,犹被这寒风一吹,在花厅胸口窒闷的难受终得缓解,又见园子里已有几个大胆的闺绣花中嬉戏,她委实有些受不住众人身上的脂粉味,这便犹豫着想跟下去,可身边却不见一个妇人去园中,她如何能去?

正一筹莫展之际,只听身边的大姐儿问道:“母亲,女儿可以下园子里去么?”

孔颜听了暗暗摇头,大姐儿和她一样,是去不得园子里的,付氏如何会让大姐儿去雪天里受冻?

如此想着,却不料付氏竟然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道:“雪下得小,去一下也无事,不过一刻钟必须得回来!还有不许冲撞了客人!”

大姐儿虽有十岁了,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一听高兴得差点蹦起。

孔颜见了大姐儿跳脱的一面,忽而灵光一闪,当下对付氏说道:“若大嫂不放心大姐儿,就让我跟着一起吧!”

付氏一怔,似没想到孔颜竟会要求相随,她眼底游移了一瞬,瞥见众多夫人簇拥着的陈氏正拉着李夫人带来一个闺秀说话,就点头道:“那有劳二弟妹了。”

孔颜微微一笑,示意无需在意,她也是想借大姐儿离开这拥满了人的廊檐上。

如是,孔颜牵着大姐儿的手拾阶而下,在铺了薄薄一层白的雪地上缓行了片刻,顿感昏沉地迹象瞬间减轻,正欲轻哂一声果然是太久没让脂粉环绕过了,就听廊檐上突然响起一个女子惊恐的尖叫。

“——啊,我的孩子!”

第六十五章 晕倒

惨叫声尚未落下,变故就猝然而起。

只见原本低头跟在付氏身后的柳姨娘踉跄上前,一手扑一般地掌在廊庑上的朱红圆柱子上,另一手则死死捂住还未隆起的小腹,似乎腹中太过疼痛,她弯腰弓着背脊,凄声惨叫道:“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廊庑上那些担事的命妇夫人多在另一端簇拥着陈氏,靠近柳姨娘的只有一些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她们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又生恐担了责任,都下意识地躲闪开来。

众闺秀这一让开,孔颜眼尖的看见廊庑上三寸见方的大理石砖面,正沾有斑斑血迹。

想到刚才柳姨娘在花厅里的苍白脸色,还有她自己起先的不适,孔颜脸色倏然一白。

也在这时,廊庑上的闺秀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啊!血!她流血了!”

顿时,四周像炸开锅一样尖叫不迭。

付氏镇定了一下,倒是临危不乱的上前扶住柳姨娘,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大夫去!”

付氏待下人温和,几乎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魏府的下人一见,纷纷回神领命而去。

在廊庑另一端与众位夫人赏花的陈氏也赶了过来,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陈氏不怒自威,这一声喝下,众闺秀乖觉地噤声后退,让出一条道来。

陈氏身为上一任节度使嫡长女,现又贵为节度使夫人,自然不会去问一个妾。付氏焦急万分道:“媳妇也不知道,刚才柳姨娘突然大叫,接着便流血了。”停顿了下,“媳妇已差人去请大夫了,这就把柳姨娘先扶过去躺着。”

说时,庭院中已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抬了肩舆赶来。

付氏满头大汗的安慰道:“柳姨娘,人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不然我真不知如何给大爷交代!”

付氏的话说是对柳姨娘的安慰,却更害怕柳姨娘出事她会受责,而身为一个正妻,如此胆小怕事。让人不禁对其心生一分轻视。

柳姨娘却似乎听进了付氏的话,她陡然抬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然后咬唇,使出大力挣开付氏,却也因这一使力重重跌倒在地,在身后挪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渍。

“啊——”

众闺秀不受控制的尖叫闪开。

陈氏的脸色非常难看,正欲说话,付氏已惶然叫道:“柳姨娘你怎么了!?”话音未落,连忙招呼粗使婆子抬柳姨娘离开。

见粗使婆子领命上了廊庑。陈氏脸色稍霁,却未料柳姨娘忽然朝人群中叫道:“母亲,您求夫人救救我的孩子!”

众人顺着柳姨娘的目光看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圆脸妇人。

不少五品命妇夫人认出了这位妇人,乃是柳姨娘的嫡母。

柳夫人不过一八品小吏的夫人。在今日宾客最差也是五品以上的命妇之间,她自是一直谨小慎微,冷不丁被众人这样一看,生怕担了责任,连连罢手道:“叫我作甚!你该找大少夫人呀!”

这话不过是推责之言,落入众人耳中却别有一番意味。

柳姨娘出了事推开自家主母,反去求了人微言轻的嫡母。莫不是…

一时间,众人目光异样的看向付氏。

付氏神色微怔,似没反应过来的愣在当场。

立在陈氏身边的付夫人,却容不得女儿背上这种名声,遂出声道:“大少夫人对妾室一向宽厚,不然一个妾室岂有机会参加夫人小姐的宴会。更别说看了人孕嗣有功,让妾的家里人也来!”说罢,看向陈氏道:“还请老姐姐给大少夫人做主。”

陈氏自不会为了一个妾室和一个八品小吏的夫人,去得罪堂堂兵马使夫人,当下让了婆子抬柳姨娘离开。尔后对众人道:“不过一个妾而已,别扰了大家的兴致。”

不过一妾而已!?

陈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千斤重担落在每一位命妇小姐的心头。

这一刻,她们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柳姨娘的身份,虽是妾室,却也是在官府立了文书的贵妾,更是一位官家小姐。

陈氏似未看见一众乍然变色的命妇和小姐,她只对李夫人道:“听说你这侄女最喜侍弄花草,让来再给我所说怎么延长花期。”

李夫人笑着应了,拉过一旁少女的手疼爱道:“玉娘,既然魏夫人喜欢听,你就说仔细一些。”

在李夫人的慈爱的目光下,被唤玉娘的俏丽女子脸上随即布满红晕,不见刚才的骇然苍白,当下便就着园中的花草给陈氏详细说起,只是余光却似有若无的再三从孔颜身上掠过。

也在如此之下,场面又恢复了先前的热络,一场小妾流产之事就这样落下帷幕。

看到这里,孔颜紧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开。

廊庑上,下人已经开始洗涮沾血的地砖,地面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一切真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柳姨娘的孩子还在么?

想到柳姨娘在花厅里对付氏的恭维,转眼却是对付氏的言语陷害,这样巨大的转变…

孔颜摇了摇头,不愿深想下去。

此刻,也许是前世十二年的平静生活让她无法适应后宅的鲜血,又或许是因为腹中可能已有了孩子之故,她别无他想,只希望这个同在沙州有的这个孩子能安然无恙。

然而,不及柳姨娘被抬出园子,廊庑上变故再生。

李燕飞捧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惊恐叫道:“肚子,我的肚子好痛!”

众人让这一连还变故弄懵了,一时愣愣没反应过来。

李燕飞腹中绞痛,感到下身不断有热流涌出,她死攥着身边侍婢的手挪后一步,赫然就见地面上有一抹刺目的红,她张大口,却吓得叫不出声,只是死死抓住身边的侍婢。

侍婢在手臂疼痛之下,注意到地上的血迹,立马惊叫道:“血,少夫人见红了!”

母女连心,听到侍婢的尖叫,李夫人率先回过神,一把甩开侄女的手,上前两步扶住李燕飞,焦灼道:“怎么回事!?怎么见红了!?”

李燕飞却不知可是疼痛难忍,还是难以置信她悉心护了五个月的孩子忽然出事,见到自己的母亲,她仅叫了一声娘,便骤然昏厥过去。

“燕飞!”没想到女儿一下子昏厥过去,李夫人担忧的失声一叫,但到底是主持中馈的当家夫人,连忙稳稳地扶着李燕飞对陈氏道:“老姐姐,还请快去叫大夫来!”

李燕飞远非柳姨娘可比,何况陈氏也紧张李燕飞的肚子,何须李氏提醒她,陈氏已一边让人请大夫,一边让人就近将李燕飞抬到花厅里的偏房先躺着。

虽说李燕飞名头上是陈氏的侄媳妇,但终归嫁的人是陈氏的亲儿子,肚子里也是陈氏的嫡亲孙子,而李燕飞自己更是八抬大轿抬进魏府的,何况她人还是李府的嫡长女。眼下见李燕飞出了这事,众人再没眼色也知今日暖炉会不成了,这待李夫人跟着昏厥的李燕飞去了花厅,便有几个能和陈氏说得上话的告辞道:“少夫人吉人天相,定能母子平安的,还望魏夫人安心,等她们母子好些了,我等再来看望。”

李燕飞大着肚子见红了,今日的暖炉会自然不成,且陈氏这会儿本已无心其他,也不再寒暄直接点头道:“今日是我魏家失礼了,改日再请众位做客!”

众人哪敢承接陈氏的告歉,便是之中身份最高的付夫人,不说不会应了陈氏口中的失礼,就是担心女儿付氏可否会被牵连而想留下也无法,只向付氏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同几个交好的夫人一起离开。

孔眼看着欲离开的众人,手缓缓抚上平坦的小腹,心中正犹豫不觉,一旁的大姐儿扯了扯她宽大的衣袖,一张小脸惊慌失措的问道:“二婶,李婶子和柳姨娘都怀孕出事了,我娘会受祖母还有父亲责罚么?”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的越发惊慌,一双肖似付氏的大眼睛瞬间盈满泪水,“父亲很重视柳姨娘肚子里的弟弟,若是弟弟没了,父亲会怪娘的,今天是娘带柳姨娘出来的!”

面对大姐儿的惶然与害怕,孔颜沉默了。

不过十岁的大姐儿都知道能知晓一些利害,何况其他浸淫在后宅的夫人小姐呢?

想到李燕飞和柳姨娘若双双出事,她却在其后被发现有子嗣,她和孩子在府中,在其他人眼里该何处?

而且今日触目惊心的一幕还在眼前,她如何不担心这些锦衣华服的美丽女子?

孔颜抬头看了一眼精心打扮的众闺秀,心下一横,只告诉自己赌上一把,若有孕皆大欢喜,若无…也不过让人厌烦她添乱罢了,却能尽量给她的孩子安排一个尚是无虞的环境。

如是,孔颜深深地闭上眼睛,然后向一旁的英子身上倒去。

下一瞬,英子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响起,“来人呀!二少夫人晕倒了!”

众人还未走下廊庑,就见英子惊恐的抱着孔颜在园子里呼救,她们不由想到在沙州有孕的柳姨娘,又念及今日出事的两人,当下脑中都闪过一念:难道孔颜也怀孕出事了?

第六十六章 落胎

不等众人多有猜想,陈氏已忙唤人道:“二少夫人也有不适,将人一起扶到偏厅去歇息,再多叫一位大夫来看!”

陈氏的语声着急,却又带着不加掩饰的震怒。

四个儿媳一下出事了两个,并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妾室,还当着凉州一众命妇小姐面前,陈氏这个当家主母的颜面何存?

孔颜默然,任下人将她抬上担架,在经过廊庑上陈氏所立之地时,她听见陈氏勃然大怒地下令道:“花厅的一应物什都不许动,给我彻彻底底的查清楚!”

很显然,一连两个孕妇出事,又一个新妇晕倒了,天下岂有此等巧合之事。

很快陈氏的声音渐不可闻,孔颜被抬到了偏厅外炕上。

府里中路上的这个宴会园子,也是正面五间上房。正中的一明间,并左右两次间,打通做了大厅。两头的梢间,东面一间做了茶房,西面这一稍间则做了偏厅,用于宴会时有人不适的休息厅,并装了一个碧纱橱的隔扇,分做了里外两间,里间有床,外间有炕。

偏厅被隔出里外两间的格局,与他们二房的起居间一样,孔颜躺在外间临窗的炕上,李燕飞的痛叫声不断从碧纱橱里传来。

“啊!好痛,孩子…救我的孩子…”许是腹痛得厉害,李燕飞已经从昏迷中有了迷糊的意识,不断语无伦次的呓语出声,“娘,救我的孩子!”

一句呓语的话,却带着强烈的舐犊之情,让人听了心酸。

这一刻,李燕飞也不过一位祈求孩子平安的普通母亲。

也许真是十二年无一日的在暮鼓晨钟声下醒来,当这一声声痛叫传来,孔颜只觉得无比压抑,心下莫名生出一抹着急。

只是不知可是今晨取雪水受了凉。刚才又在园子里受了一些零星小雪,这会儿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就在这一冷一暖之间有些昏沉无力,很是想这样睡了过去。

好在不一时。屋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孔颜忙打起精神估摸着来人。

一直守在身旁的英子,慌忙请安道:“夫人大安,大少夫人和孔少夫人安。”

魏光雄兄长嗣子不便排序在魏光雄子嗣之中,因此孔欣与李燕飞一直都被称作三少夫人,不过因着李燕飞长了孔欣三岁,又是提前一个时辰入门,陈氏许是偏袒了自小看着长大的李燕飞,便让府中以大小之称区隔二人。如此称呼了数月之久,却待甘、沙二州一役。魏光雄回来后闻李燕飞有孕,又听得此番称呼,便道孔墨有恩于魏府与河西,魏家不能委屈了其女,何况本就是两头大无大小之分。于是让府中下人一律以二人姓氏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