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与定国公府无甚交情,但出于同僚之意还是请了定国公世子进房一叙。”魏成继续说道:“言谈中才知,定国公世子是听闻河西有战事,故趁着受皇上差事之前,出来游走一番,并来看望一位身在河西的故人。”

故人?

蒋墨之在河西岂会有故人?

不说定国公府世代都在京城,就从以前下人处谈论的。乃至从闺秀聚会中得知的,蒋墨之虽喜远游,却多数只去南方一带,前世在二十岁之前根本未去过北方。如此,蒋墨之在河西的故人从何而来?

心念至此,若不是腹中孩子的力量支撑。孔颜已不知道是否可还能平静的听下去——前世备受其辱绝望坠崖的一幕历历在目,若是蒋墨之并非重生,她还可以因前世蒋墨之同样坠崖而忘却;可若蒋墨之亦是重生之人,当日坠崖的种种她岂能忘怀?且就算她不愿计较,被她反扑以致坠崖的蒋墨之难道也愿意就此忘却?

五味杂陈间。只听魏成叙道:“因涉及定国公世子私事,我也并未过问故人是谁。后来因为柳——”声音不着痕迹的一顿,“柳氏身子不好,于是又多休息了一日,而定国公世子也道赶路辛苦,欲休息一日再行,并听闻同行中有二弟妹和柳氏有孕,特意送上了一碟冬枣和苹果。此外则再无其他事了,也未再多言及二弟妹,并先于我等一个时辰前启辰回京。”

寥寥数语,故人与送果道出了蒋墨之可能乃重生之人,然提前离开又道是蒋墨之并非重生之人。若是重生人,岂会再遇见她之时,不让她知道便就离开?

疑惑重重,并未应魏成的坦言相告而明了。

但无论如何,经此流言之事,虽让她惶惶难安,却也给了她摆脱蒋墨之的契机,毕竟自她出嫁至今,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认为她对改嫁魏康心有不甘,并且还心念着蒋墨之。

如今她即将是一个母亲,不能让这样的疑虑一直存在下去,也该趁此机会彻底摆脱蒋墨之了——不论蒋墨之将来有何动作,她终归在最初一刻与他彻底断开。

一念至此,孔颜谢道:“多谢大哥为我澄清,只是流言难清,还请父亲、母亲允儿媳在此立誓。”时人信佛,笃信誓言,绝不轻易立誓,她却只能举手立誓道:“我魏孔氏在此立誓,自出生起到十六岁,只在六岁那年见过定国公世子,并对定国公世子无任何男女之思。若今日之话有半分虚假,甘愿入阿鼻地狱!”

 

第八十一章 书房

大寒节气那一夜的誓言,打消了众人对她的臆测,斩断了与蒋墨之的联系,似乎亦由此彻底与前世分割开了。

重生后风波不断的第一年就这样走进了尾,到了元熙十六年的年关。

因是新年,处理柳姨娘之事多少有些秽气,怕是不吉利。第二天就把人拉到城外的庄子,一服汤药灌下,人不到晚上就没了气儿,当夜一卷草席给扔到了乱葬岗。付氏一贯良善示人,差了一人到柳府报丧,多是想娘家人能收了柳姨娘的尸身,不至于做个没坟头的孤魂野鬼。柳家人对付氏的吩咐,自是哈腰点头的应了,至于到底给柳姨娘收尸没有,谁也不知道。就像都忘了有柳姨娘这个人一样,魏府当日就恢复了往常的一派和谐。

到了腊月二十八,年赏跟着下来后,府里就到处都透着过年的喜庆气氛了。

有了崭新的棉衣,荷包也鼓了起来,大家干活的劲儿不觉更加足了。加上朝廷论功行赏的封旨也赶在年前到了,魏康一跃晋为正三品征虏将军,不仅成了兄弟三人朝廷官位最高者,还位比节度使以下左右厢兵马使受封的头衔。二房一众下人都欢喜没了边,成天累日的带了笑,上下一心忙把院子打扫一新,按着节俗把炉瓶烛台、盆盏书画、时果华灯等物什一一陈列了。桌围椅披也换上了大红色,满室生辉,喜庆盎然。

待到这一应妥当,也到了岁末除夕。

这日一大早,凉州有度牒的和尚都聚到了魏府来,“南无阿弥陀佛”之类的经文响彻府里。

这和尚都来念经了,孔颜自也不好贪床,天刚一亮就起来了。

奈何魏康起得更早,四更就到后院练拳脚功夫,屋子里少说要空大半个时辰。明天大年初一不作杂务,停止洒扫。是以今儿便要做最后一次打扫。魏康不在屋头,李嬷嬷正好带了人去扫地岁,等人回来时也收拾完了。

于是,轮到给她住的东西面屋子扫地岁时。整个上房五间屋子,只有魏康占着的东面屋是妥帖的。

可去东屋魏康的书房暂避?

孔颜坐在西次间南窗处的炕上,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刮着炕几上的熏炉,一面犹豫道:“嬷嬷,书房是重地,我去不好吧。”说来嫁进府中也快一年了,她居然还没去过东次间的书房。

冯嬷嬷挥手让打扫的人先到中堂候着,侍立在炕边道:“少夫人,今晚有除夕家宴,二爷白日都在书房。您过去能有什么,这不人在书房么。”

就是因了魏康在,她才会不想过去。

孔颜在心里暗道,面上却低头不语。

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心里怎么想岂会不知。冯嬷嬷心下一叹。看来即使立誓说了个清楚,这些男女上的事还是扯不清。不过眼下多好的相处机会,不能让它白白溜了过去。

念头一转,冯嬷嬷又劝道:“少夫人,今儿事多,除了要扫地岁,还要设花木和熏香。”说着熏香。就瞥见孔颜指刮着熏炉上的雕纹,她微笑说, “一会儿还得放了辟瘟丹、如意丹这些丹药挨次焚烧了,可沈大夫说过的,香味太混杂会对胎儿不好。”

言犹至此,只有暂避到魏康的书房。

穿过中堂。便到书房外。

因着东次间做了书房,为以防有下人会误进,并未同她起居的西次间一样,用帘子同中堂区隔开,而是做了一扇门扉。魏康不在府里时。书房的门便锁着,就是需打扫的时候,也得他人在府中。

看着紧闭的门扉,孔颜 “咚咚”叩响了门。

“什么事?”

清冽的男声隔着门扉传来。

孔颜轻吸了口气,说道:“妾身的屋子在打扫,所以看可以到二爷这里待一会么?”说完又觉太过软糯,遂补充道:“当然如果二爷不便,妾身这也没关系。”

话落半晌,无人回应,只有中堂来来回回的粗使下人在打扫着。

孔颜本就不愿来寻魏康,这见无人应答,她自不可能做出贴人冷脸的举动,当下就依礼告了一声“二爷既然有事,妾身就不打扰了”,说罢转身就要走,门“吱呀”一下应声而开。

尚未转身,门启瞬间,与魏康对了个正面。

魏康看了一眼中堂打扫的下人,退后一步,让孔颜进书房道:“进来吧。”

魏康都亲自开口邀她进去了,且又是她先开口,孔颜不好再拒绝,于是欠身一礼,提裙跨进书房。

门“吱呀”一声,随即又关合了上,只剩她与他两人。

孔颜顿感不自在。

大寒那一日的事,虽已过去了九日,可那日的立誓之言还犹言在耳。誓言乍一听是为证己身清白,可再细细一思,却好似在对魏康的陈情诉衷肠一般。便是英子在事后也曾私下对她欢喜道:“先有二爷对少夫人一番拳拳维护之言,现在又有少夫人陈情对二爷以外男子无男女之思,奴婢倒要看看,这下子谁不羡慕二爷和您情投意合!”

此话之时,宝珠也立在一旁,当下跟了英子起哄道:“看了二爷和少夫人夫妻情深,看那些人还敢插足进来不!”

如此,立誓对蒋墨之无男女之思,就成了她对魏康有男女之思。

不过这也倒罢,她和魏康终究是夫妻,不管实际夫妻之情如何,让众人以为魏康眷恋她,总归是对孩子有益即可。

却不想她这一边默认了,魏康却自大寒那一日后,对她的态度骤然冷了下来,将凯旋归来后每日必陪她进一餐的习惯改了,只在每隔一日沈大夫请平安脉的时候打一头,便整日整日不知所踪。

也许是有身孕后胡思乱想了,毕竟魏康很有可能是在忙其他事,但他终归是对她疏远了,即使她答应过父亲要过好日子,为了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更应该将日子过好,可她断然做不出主动寻男子垂怜之举。

如是,今日这般主动寻人,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听到关门声,孔颜这便凝了目光,不去想心里的尴尬,打量起这间从未来过的书房。

第八十二章 引导

书房内很空旷,许是占了一整个东次间之故,透着疏朗大气。想来魏康虽看起来很有文气,但终归还是一个武将。

室内和西次间的大格局一样,进深用隔扇罩分成南北两头,只是没有在隔扇罩下置屏风,可以直接一室拉通看个清楚。

在南部有窗,设置了一铺可坐可卧的木炕。

北部隔扇罩内,在当地中/央放着一张红木雕漆翘头案,上面磊着两三本古籍和各种火漆军书,并笔砚各有一,十分的简洁。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行军布局图,下面则是一排桌椅,共三椅两桌。东墙上开了一个门,挂着素面蓝缎门帘,一看便知,帘子后就是用作休憩室的稍间,魏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夜宿在这小稍间里了。

复从门帘往东墙角看去,还设置了一张书架,一槅一槅全是贮书,没有一处供花设瓶之类的摆件。这倒和魏康给人的印象着似,没有花里胡哨的,严肃的一板一眼。

孔颜一边投了注意看,一边暗暗评断。但书房委实太过乏味,她虽一处一处的仔细看了,却几个眼珠来回,便已给看了个遍。

这时魏康的声音从身后硬邦邦传来,“书房简单,无甚可看,你到南窗炕上坐去。”话说完的时候,人已错过孔颜,走到隔扇罩内的翘头案坐下。

心思被魏康当面挑破,孔颜的脸上顿时一红,再听魏康说的这一句话,分明透着让她别乱动的意思。孔颜在京中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去,不说是众星捧月,却也是备受欢迎的。加之她原以为魏康再是性子冷,也多少会招待她几句,没想到就这样兀自坐回了案桌前。

如此种种比照之下,落差实在相差过大。孔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场。

魏康正朱笔回军函,见孔颜还立在那里,他抬起头。蹙眉问道:“还有事?”态度冷淡至极,隐约透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孔颜水袖下捂着暖炉的手一紧,勉强抑住面*泛的红潮,旋即盈盈一笑,曼声泰然道:“二爷您继续。”说罢,下颌习惯性一扬,转身向木炕走去。

只在孔颜转身的一刹,魏康目光遽然一凛,迫向眼前的绯色倩影。

水袖长袍曳地,步步袅袅之态。行止如仪。

即使一个背影,也无一不美态,观之悦目。

可如斯美人金雕玉琢的美人又如何?

冷淡不逾九日,亦然按耐不住。

不过还是远远不够。

想到刚才依然傲矜的神色,魏康悦赏的目光随之敛下。复又埋首案前不再分神。

木炕和翘头案正面相对,孔颜甫一在木炕上坐下,就看见埋首案头的魏康。

难道她就这样干坐着看魏康处理军务?

可是再问魏康可有供她看的书…

一念尚未转完,就想起魏康的冷淡,孔颜立时摇头否决。

看着唰唰埋首书写的魏康,孔颜只觉满腹的后悔,早知她去冯嬷嬷的屋子了。或是来时拿一本闲书也好,无论那样都比现在这样强。

一时实在太过百无聊奈, 又觉这样看着魏康委实奇怪,于是念着今晚除夕怕睡得少。她索性将炕几搬到炕尾,又把炕尾一床青缎大条褥掸开,接着脚上的高头履一蹬。这便上了木炕,腿上再将大条褥一撘,就半坐半卧的闭目假寐起来。

俗语有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

时值三九寒冬。正是睡不醒的时候,加之除夕这日醒得早,孔颜也没想到眼睛刚闭上一会,便是酣然入梦。

待魏康停下笔,有些疲倦地揉捏眉心之时,便看见这样一幕。

日之亭午,光照正好。

冬日淡淡一抹白光隔着窗纸透进来,照在孔颜靠在青缎引枕的脸上,空气中漂浮的细细尘埃,好像都随着这一抹光线萦绕在她光洁的面肌上,远远看去似乎泛了一层圣洁的光晕,莹亮剔透,出尘得让人只敢远观而不忍亵玩焉。

然,人往往总是有逆反之心,越是这样越是要去触碰。

魏康静静地看了一阵,他笔一丢,走了过去。

刚走到炕边坐下,她忽而蹭了蹭脸,鬓角有一缕碎发垂下来,细细的拂动。此时他是少有的闲暇,旖旎的心思似乎随着拂动的碎发撩起了。于是心随意动,他伸出一只手指无所事事地绕住碎发把玩,一个不注意,柔软的发丝拂在他手心,是一种微痒,却仿佛能一直痒到人心里去。

魏康目光深沉,将指尖这一缕碎发替她拨到耳后。

她似不受痒地缩了缩肩,在梦里犹自蹙了蹙眉,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声音尽乎轻不可闻,好似刚生下的猫仔在乞怜,听在耳里只觉更加的发痒。眼睛却情不自禁地循声看去,樱唇微微翕动着,在透进窗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

在尽可能的情况下,魏康从不会委屈自己,眼下就是不需屈意的时候。他尚未收回的手指,便抚上那层蜜一样的柔唇,指尖瞬时泛起一种噬心的酥痒,好像有几只蚂蚁在心口爬着。

真是柔软的不可思议…

魏康的眼神就一紧,手指顺着柔唇伸进去,珠贝一粒一粒的齿牙挡住了去路,念及那唯一一次含过的软舌,他倏然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孔颜的下颌,贝齿随之被迫启口,他的手指长驱直入馨香软糯的檀口,肆意搅动着那一只丁香软舌。

“唔…”

下颌的微痛,以及异物的突然闯入,孔颜几乎条件反射的要惊叫出声,可口中的堵着的异物只能让她发出似幼兽受伤的低鸣。

孔颜难受的睁开眼睛,发现魏康的动作,脑中嗡的一响,万万没想到魏康竟会趁她睡着之际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呜呜挣扎,饶是对男女之事知之甚潜,也觉得这样的动作极为屈辱。

魏康目光深远地看着孔颜的挣扎,他知道孔颜不会让外人知道他们的房中之事,她懵懂地就如一张轻/薄的素纸,任由他在上面肆意挥毫,涂抹他一切想要的样子,更可以将错过的青葱岁月的遐想尽情泼洒。

他无视她的挣扎,漠然的看着她湿润润的水眸,只迫使她将檀口张得更大,手指越发大力的在其搅动,直至看到蜜唇上染了一层银亮的水泽。

感到涎水从口中溢出,一切理智在脑中分崩离析,孔颜愤然举起手,却不及动作,魏康陡然俯下身来,他的双臂压着她的手无法动弹,然后头低下来似要亲允她脸上的泪珠,她微微一怔,随即不假思索的头一偏,避了过去。

魏康并不想去舔女人的眼泪,孔颜一如他所料的偏过了头。然而虽是意料之中,眼底却不着痕迹地掠过一抹不悦,然后低头在孔颜的耳边,低声问道:“怎么哭了?还是不习惯夫妻之间的亲近么?”

魏康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清冷,只是这一刻却因着情//欲上来,染上了几许低沉沙哑。

这样清冷自持的声音落在耳中,隐约还透着一毫意外之感,仿佛她的突然反抗与落泪才是反常。

可夫妻之间真会这样么?难道这一切都是她太小题大做?

孔颜彻底愣住,怔怔看着魏康。

回首瞥了一眼炕尾的更漏,估摸了一下时辰,也到底顾念着孔颜腹中的胎儿,虽然沈大夫道是现在已无大碍,但终归还是小心的为妙。魏康心思这样一转,便起了身来,看着孔颜红润润的肉唇,以及水洗过一样的眸子,喉结微微一动,却是正色道:“可是还在怨我这几日的冷淡?”

孔颜还未从先前的怔愣中抽离出来,乍然一听魏康这样一句问话,不由得又是一怔。

魏康并不打算等孔颜回应,他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孔颜,声音如长安夏日的闷雷,隆隆沉默着,又似幼时父亲板脸训诫的样子,对她在教诲道:“大寒那一夜,我已让大哥证言了,你不应该未与我商量,便自作主张立誓。”

话说到这里一顿,他的脸猝不及防的逼近,目光近在咫尺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就像一只丛林中的野兽,紧迫盯人的锁住闯入他辖制范围内的一只猎物,沉着声音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越是急于撇开,越是一种心虚的表现。你那日急于立誓的样子,不定会让人以为是的你的赌气之言。”他低低一笑,忽而垂下眼眸,缓缓直起身道:“你可还记得,你问定国公世子可是来找你了?”

最后这一句,魏康说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却让孔颜忘却先前的一切,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

魏康在说什么?

难道她的一番誓言,会让人以为是听到魏成言明蒋墨之并非找她,所以才——

“怎么可能!”孔颜立时失口否认,“我怎么可能…”

不等孔颜说完,魏康已从她下意识的一句话中了然了,于是直接结束这一番谈话,亦结束这九日的冷淡,又是一派文士的样子道:“我执法,难免会设想的更周全,其他人不会的。”

说完之时,外面传来冯嬷嬷的声音:“二爷,少夫人,该中饭了,不知摆哪?”

魏康看了一眼犹在怔愣的魏康,薄唇微抿出一条几不可见的笑痕,吩咐道:“摆西次间吧。”

 

第八十三章 新日

纷扰未因魏康后面释然的话减去,孔颜只觉得如坠云端,纷纷扰扰地混沌不清,犹是对魏康这个人她更看不明白。

只是今日是元熙十五年的最后一日,除夕——阖府欢宴的日子,没有空闲让她理清这些,不过却本能反应到她似乎被卷入魏康编织的迷网之中。

在用过中饭,又沐浴更衣后,差不多就到了去正院参加除夕家宴的时辰。

自嫁进魏府接二连三的风波,让孔颜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毕竟她如今不是一个人,腹中还有一个小生命在,如是也只得敛去心下纷杂,心思谨慎地随魏康向正院去了。

除夕,除旧迎新。

自秦汉以来,便有夏历岁末最后一天为除夕,并有过除夕以驱除疫鬼之习俗。

元熙十五年这一年,魏家似乎波澜不断,先是甘、沙二州失守,魏成在战争中受残,后又有李燕飞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是以今朝这个年,魏家仿佛想借过除夕之俗,清除一年来的秽气一样,家宴办置得很是热闹。加之魏康三兄弟都已成家,今年还是魏家儿媳妇齐聚的第一个新年,如何也该大肆操办一番。这样一来,这个除夕自是好一番热闹。府里上下粉刷一新,门神、春联、年画、灯笼等一应节物必备,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喜气洋洋之景。

中堂大厅里席开五桌,魏光雄和陈氏一席居当首,其下各房各家自一桌,魏家大房、二房、三房并李燕飞共开三桌,陈氏庶弟陈继祖夫妻携一子一女一桌,小陈氏同其夫婿张光携三子一女又一桌。

孔颜坐在魏康身边,看着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二十余人,不觉有些恍惚。

她有多久不曾见过这样热闹的新年了?

茅坪庵的十二年里一直都是她一个人,重生后的第一个年也因她和孔欣的婚事不甚冷清,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她不再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年了。

低头抚上自己的小腹,这里已有一个差九日就四个月大的孩子,她的孩子,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忍不住抿唇一笑。腹中孩子的相伴,让她忘却了一切烦扰,亦冲淡了父亲不在身边的愁绪,甚至连一旁坐着的魏康,在这一刻她都有一份感激。

然而,美好的思绪总有人来打扰。一曲歌舞退下,小陈氏尖着嗓子叫道:“哟,咱们魏府又不是龙潭虎穴,二表弟妹作甚一直捂着肚子,连一眼也不给堂中歌舞。”一声未落又是“哎哟”一声起。“瞧我这记性,二表弟妹是从京城来的,哪看得上咱们这小地方的歌舞呢!”

小陈氏这一句话,让正欲上场的杂耍艺人止了步,堂中的丝竹管弦之声亦是一停。

孔颜抚着小腹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小陈氏。她真不明白小陈氏如此针对自己有何益处,而且在合家欢乐的除夕之夜,这样找人秽气,只怕就是一贯偏疼的陈氏也会有所不快。心下为之一叹,却又不得不回应,遂笑说道:“大表姐说笑了,你也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该是知道这捂肚子的动作是孕妇常做的。”

她话一落,坐在下席的孔欣“咯”地一声轻笑,道:“记起了,以前母亲怀大弟的时候,也是像二嫂一样老捂着肚子。”说着又是一派天真地嘻嘻笑道:“不过今儿可是妾身过得最有趣的一个除夕了。”说时眼波流转,俏生生地睨向一旁的魏湛。

又是秋波。又是自称为妾身,显而易见是在和魏湛说话。

魏湛倒也配合,当下放了酒盏,“哦”了一声问道:“为何?”

孔欣一派娇笑的看向众人,一脸天真浪漫之色。仿佛还是一个娇养在闺中的小姐,而非已出嫁快一年的少妇。她声如银铃嘟囔道:“往年除夕的时候,家中可没什么舞蹈杂耍看,每年都是堂兄弟妹们一起,男儿被考诗书,我们女儿家就一个一个表演舞乐书画,可是紧张了!”

自她怀孕以来,孔欣已多次向她示好,三个月来送的小衣已不下五件。

不过却多是私底下的来往,向这样在大厅广众之下相帮却是从未有过。

想起十日前从京城来的家书,里面一句句都是一颗慈父之心,孔颜沉默了一下,到底没有拂开孔欣的帮言道:“是呀,家中长辈严厉,其中更不乏精通音律书画的大家,没有哪一年除夕不是在紧张着过去的。”可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得到孔颜回应,孔欣眼睛一亮,喜笑颜开接口道:“ 不过今年可好了,可以坐着看表演了!”

如此姐妹俩你来我往,将微微冷却的气氛转圜过来。

小陈氏脸上却青白交加,讪讪再挑不出话来刺,否则难免有无理取闹之嫌,于是拿眼去看坐在魏湛另一侧的李燕飞。

李燕飞却低垂着眼睫,似未见小陈氏的目光。

小陈氏面上顿时颜面无光。陈氏就在这时挥退等候的杂耍艺人,转开话道:“现在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我和老爷的意思,今年就回各自院里守岁。”话略一顿,看向魏湛一桌,“你们以后就轮流去各院一起守岁,今年就在正院守岁吧。”

此话一出,中堂大厅内气氛隐约间有一瞬的沉寂,都不约而同的浮现了一个念头:魏湛并李燕飞、孔欣三人留在正院守岁了。

陈氏在魏府后宅有着毋庸置疑的绝对权威,没有人会去质疑她的话, 何况今日留下魏湛夫妻三人的话也说得过去,如是众人各自向魏光雄和陈氏行拜年之礼,然后相继散去。

孔颜到底大着肚子,这坐了一大晚上,早是腰间酸乏,回到二房中堂主位没坐上一刻来钟,就在当地中//央大火盆烧得正旺的火光映衬下,支手撑腮的眯眼了过去。

正要渐入梦中,院子里突然“噼里啪啦”一阵骤响,孔颜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还没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冯嬷嬷已领着二房整二十下人齐齐下跪叩首道:“恭祝二爷、少夫人,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新日?

已经过子时了…

孔颜缓缓反应过来,重生的第一年终于安然过去。

第八十四章 相敬

元德十六年的第一天,是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三朝之日,一为元旦,一名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