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元日,鸡鸣而起,燃放爆竹。

这日天还没亮,孔颜就在公鸡报晓和爆竹声响中被叫了起身。然后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昨儿除夕折腾了一宿,好不容易捱过了子时,才得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会儿鸡鸣时分就起,笼共一算还没睡足二个时辰,孔颜如何不昏昏欲睡。坐到梳妆台前,但见冯嬷嬷她们俱是精神饱满,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不由扭头纳罕道:“往年初一,也不见你们这好精神,今儿怎么了?”

宝珠在一旁捧着一盘发簪道:“今年当然不一样!往年初一都是去宫里拜年,今年可是凉州大小官员携家眷上门拜年,而且还有余下六州各县的一些官员携家眷供礼孝敬,多神气呀!”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这和宫里的皇上可也差不上什么了!”冯嬷嬷脸上笑意一敛,无声地回头看了一眼,宝珠立马低下了头去。

冯嬷嬷指着屏风前的衣木架子道:“少夫人您先前备的衣裳用不上了,今早四更的时候,您的新朝服已给赶好送来了。”一贯平和的语声里透着淡淡的喜悦。

孔颜试戴发簪的手一顿,看着噙了一抹淡笑的冯嬷嬷,不禁从困倦中彻底醒来,回身望着衣架上的紫色朝服,亦微微一笑。

新年新始,真的都不一样了,一切都是新开始。

虽然魏府风波不断,与魏康的夫妻相处之道也难适应,但总归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了。

孔颜收回目光,复看向冯嬷嬷。

而且看冯嬷嬷一脸春风含笑的样子,怕已经对她嫁给魏康是不再介怀了。

到底不愿扫了冯嬷嬷的兴致,何况冯嬷嬷还是为了她在高兴,于是顺了冯嬷嬷的话道:“真是赶得及时。那等会就穿了这套朝服去!”

话音未落,宝珠已忍不住又笑嘻嘻的凑趣道:“真该让京里面的人瞧瞧,看谁还敢嚼舌少夫人这门婚事,少夫人可是不足十八就有紫色朝服了!”越说越是兴奋。若不是手中捧着首饰,只怕已拍手叫好道:“少夫人今儿一定是大少夫人她们中的头一份!”

大周官员服色有令,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以青,带以输石。另,其妇人从夫色。而大周官员升迁历来以年资排辈,是以三品以上官员多在三十五岁以上,其夫人年纪也多是相同。

例如她的继母王氏。今年已三十又三,却还是四品命妇,着绯色朝服。

如是,魏康以不足而立之年,受封三品征虏将军。确实极为少见。

只是魏康能得如此品敕,估计多少是因斩杀了吐蕃三王子,洗耻了被吐蕃攻破大周国土之故,且又有魏成这个嫡长子被毁,朝廷无论出于论功行赏,还是为了安抚魏家失去了一个堪当继承的嫡长子,都得给魏康一个高品敕封赏。

况且若魏成并未受残。那么统帅三军之人,很可能不会是魏康。

如此,她若为此一嘚瑟,不压于在付氏伤口撒盐之痛,甚至在他人眼中也落一个轻狂的样子。

孔颜看着一脸志得意满的宝珠,不由无奈摇头。这个宝珠,当真是一点儿不像累世公府出来的, 说的话也不知在脑子里多转一个弯。如今已不在茅坪庵山上了,在这样不知忌讳,只怕…暗暗摇头。罢了,这都是她一手惯出来的,以后少不得多约束一下就是。

心里如是打算,但听冯嬷嬷欲板脸斥责,却又是帮了说话道:“嬷嬷,大年初一可不能生气,回头你在好生教训宝珠的口没遮拦。”说着站起身,走到衣架旁,“嬷嬷,我这腰身大了一些,也不知这套朝服合身么?”

听到说朝服的事,冯嬷嬷也没心思同宝珠计较,忙和英子一起手脚麻利地给孔颜换上朝服。

待到梳妆停当,已有灰青色的天光透窗而入,早起的惺忪倦怠也差不多没了,见外间的圆桌上还在摆早饭,魏康这个时候还没过来,估计是去后院打了拳在沐浴更衣,无聊坐在南窗炕上之际,听着外面不时响起的噼啪爆竹之声,抚摸小腹的手就是一停,想到爆竹驱疫的旧俗,心念随之一转:亲手燃了爆竹,必然心意更诚!

一番念转,虽知多少有自我安慰在里面,但对孩子有庇佑的多一分是一分,于是当下任了冯嬷嬷她们继续摆早饭,她这就起身径直到院子里燃爆竹。

刚兴冲冲的走到廊庑阶台上,她的脚下就是一停。

院坝里红红火火烧了一整夜的火堆,因着一段段不时扔进的竹节,以及定时添加进的松柏香料,整个宅院里烟雾缭绕。

麻麻亮的天色和烟雾混杂着,眼前蒙蒙一片。

耀耀燃烧的火堆旁了无人烟,只有一着紫袍的身影立于眼前,他一手拿着一小捆竹节,一手不时拿一只扔进火堆。

竹节一入火堆,火舌立时狂舞,发出噼噼一响,然后一道清冷的男声从爆竹声中传来:“辟山臊恶鬼,爆竹佑安康。”

再熟悉不过的元日吉语,亦是这一年来最熟悉的男声,孔颜却一个不妨听得目瞪口呆——魏康居然在燃爆竹,而且口说小儿吉言?

想到魏康在男女情事上的作态,再看着眼前一派质朴虔诚之举,孔颜不由怔愣无言。

一时风过无息,只有爆竹噼啪作响,一旁长竹竿上的红色长幡在风中猎猎翻飞。

正惊讶中,宝珠领了小丫鬟端着早饭从东南角的倒座房出来。

她倒是眼尖,隔了一个院子的进深那远,一眼就见孔颜站在廊庑上,不由一讶:“少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又是一惊,“天这冷,怎么没有大氅 ?”

魏康人立在院坝当中,当先听到宝珠的声音,他瞬时转身,就见孔颜立在他身后的阶台上。芙蓉妆面上是来不及掩饰的讶异,素来严肃冷峻地面上闪过一抹淡薄的尴尬之色,然后握拳轻咳一声,道:“既然来了。也扔一节爆竹,讨个吉利吧。”说时已然一派正色地走向孔颜道:“有火堆取暖,这一会儿倒不会着凉。只是地上刚铲了雪,冻凝得有些滑,要当心。”说着将手伸向孔颜。

宝珠一向最怕严肃的人了,有了魏康这一句话,再不敢多言加不加大氅,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告退进了上房。

孔颜本一直望着魏康,他转身那一刹微不可见的尴尬,自是尽收入眼底。如此。本是一番惊讶未过,却又是一番讶然。

今年二月,她嫁给魏康就满一年了。

这一年里,魏康给她乃至冯嬷嬷她们最多的就是一脸刻板严肃,而她见得最多的也是魏康不苟言笑的冷脸样子。即使是回廊那一次的突然暴怒,也至多一脸的阴沉之色,何尝见过这样一面尴尬之色?

一愣之下不由深思,魏康有随俗一面,亦有尴尬一面,如是,是她忽视了什么…么?

正思绪见。已见魏康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孔颜回神,看了一眼伸至面前的手,她旋即盈盈一笑,将手放入魏康掌中,任他扶自己下台阶。

这近一年里,她饶是再未刻意揣摩魏康的心思。经过回廊和昨日在书房之事,她也该明白一些和魏康的相处之道。

既然有人愿意事事挡在她的头里,她何乐而不为?

缓步走至火堆,接过魏康从一旁簸箕里削好的竹节,她一手扶着宽大的水袖。一手用力将竹节往火堆里扔去,火堆里立时噼啪一阵作响。

本想双手捂耳避开,忽而瞥见一旁的魏康,脑中灵光陡然一闪,她鬼使神差的念道:“辟山臊恶鬼,爆竹佑安康。”说罢,抬头看向魏康。

听到孔颜如他一般,魏康微微一怔,见孔颜抬头看来,他眼睛随之一狭,紧紧盯着孔颜,半晌终是向孔颜点了点头,让眼中露出一丝满意道:“回房用早饭吧,一会还要祭祖。”语毕复又伸手过去。

见状,孔颜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应是这样子的。

想到如此一来,应该就可以避开魏康那两次生怒后的一应举止,孔颜不由心中大悦,又念及如今孩子都有了,还有何可多顾忌了,这就将手再一次伸了过去,任由魏康扶她走过路滑的地面,回上房用早饭。

这还是自她怀孕以来,他们两人首次一起用早饭。

不知是因了刚才之事,她和魏康都心情尚好,还是年节之下的热闹气氛所至,又或二者皆有。总之,这一日的早饭没有丝毫不自在。不过因着祭祖后她还要参加命妇宴席,魏康也要出席官员宴席,早饭却是不能多食。如是,只将一应元日节上的的物食,如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拼合的五辛盘,麦芽煎熬的甜食胶牙饧,面皮包馅捏成半月形的牢丸,这三样吃食一一用了一筷应了景,其他便是作罢。

如此元日早饭进尾,只待共饮一杯屠苏酒,完毕。

魏康端起屠苏酒向她举杯,她因着怀孕不能饮酒,遂只能以茶代酒回敬。

“嘭——”两杯相撞,一声轻响,水波荡漾。

“新年大吉。”孔颜举杯轻声一语。

魏康满意点头道:“新年大吉。”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一切无虞,相处无事。

孔颜微笑,亦仰头一饮而尽。

以为可以这样一直维持到孩子出生,谁知变故竟来得这样快。

第八十五章 傩舞

大年初一的日子,每家每户除了要燃放爆竹外,还有这一年的头等大事——祭祀先祖。

孔家能延续数百年经久不衰,从西汉元始受封为褒侯,之后经历数代王朝更迭,封号屡经变化,至大周仍受封为世袭罔替的衍圣公,很大程度是受先祖荫庇。是以,每年正月初一的祭祖仪式十分隆重。

孔颜身为孔家嫡支嫡脉,她自周岁被记上族谱后,便开始参加大年初一的祭祖。因着孔家传承数百年,家庙供奉先祖牌位难以计数,仅承爵的家主便有四十三位,祭祖这日历来都是鸡鸣始起,直至辰时进宫即止。整整三个时辰下来,每次中途都有人跪服不住,被抬了出去。

如此,原以为经历过孔家冗长繁琐的祭祖仪式,今日的祭祖大典应是不在话下。哪里知道在堂上一声声高唱下,不过连续跪拜磕头了一个时辰,她已累得双腿直打颤,腰背更是酸痛的厉害。又因是女人,不能进祠堂,只能跟着陈氏跪在堂外蒲团之上。虽两边都有垂手肃立的下人,西北风被他们阻挡了一大半,但到底架不住西北的朔风猛烈。

又一阵寒风咆哮而过,迤逦在地的红缎面白孤皮里鹤氅翻飞了数下,半大不小的雪珠子随风兜入面上,孔颜冷得直打哆嗦。

付氏与之并排跪在陈氏身后,耳尖听到孔颜的牙齿哆嗦声,她悄然地瞥了一眼四周,在雪地上飞快地写了两字——昏倒。

孔颜一怔,诧异地看向付氏。

“还要半个时辰。”见孔颜反应过来,付氏无声对口型了一句,目光随之柔和看向孔颜的腹部。

孔颜了然,付氏是在担心她腹中的孩子。

她抬头看向祠堂里。

常年关闭幽暗的祠堂里,小儿手臂粗的烛台燃着,里面灯火通明。

魏光雄作为一家之主,整场祭祀自然以他为主。而魏家虽发家刚逾三十年。但是终归已跻身为河西七州之首,理当遵守大家族的规矩,以传承为重,并以嫡长子的传承为重。魏成如今不良于行。魏康身为嫡次子,自有魏康取而代之,辅佐魏光雄祭祀。魏成和魏湛则以族人后代的身份参加。

如是,只见魏光雄与魏康同样一身紫色进贤冠朝服,侍立祠堂之上。魏成与魏湛一身五品以上绯色进贤冠朝服跪伏地上。

远远看去,仿佛魏光雄正在庄严肃穆祠堂内,将一家之主的位置传与魏康。且自古以来,能辅佐家主祭祀的只有继承人,即下一任家主。

爵位之家,历来不乏其下几房人为之争锋相对。大房本是理所应当的继承者,如今却与之失之交臂,付氏就算心有不满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大房并非彻底淹没,他们还有长房长孙的辉哥儿,付氏看着魏康取代大房主祭。而丈夫跪伏一旁,儿子尚小被男仆抱着,只怕心里多少会有不舒服。

如此之下,在这一刻却还能提醒她小心腹中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该心生感激。

犹是想到付氏对三个孩子的慈母之心,许是由己度人,自己也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孔颜不由向付氏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却微微摇头,婉拒了付氏的好意。

付氏见状无奈摇头,只给了一个关切的目光,也不再多做劝说了。

孔颜深深吸了口寒风中的凉气,让精神振奋了几分。然后低头,撇开直刮在面上的风雪,静待最后半个时辰。

好在魏家人口简单,往上追溯三代而止,后面也就小半个时辰。刚到巳时便也结束了。英子连忙从一旁侍立中过来搀扶,宝珠也手脚麻利地把油纸扇撑开,纷纷扬扬的大雪多少被挡了一些。孔颜隔着茫茫迷人眼的飞雪看去,见跪在身后的孔欣和李燕飞一脸苍白,她们身后的大姐儿、二姐儿两姊妹更是全身靠在乳娘的身上,勉强还支撑着没有昏厥过去。看来是差不多了。

“少夫人!”孔颜两眼一闭,倒靠在英子身上,英子立时配合的惊呼。

付氏正要去看两个女儿,见孔颜这样,忙紧张道:“二弟妹,您可还好?”

到底是辅助陈氏主持中馈了好些年的大儿媳妇,惊慌之下已往她人中掐去,孔颜微微吃痛一下,顺势醒来,亦顺应腿上犹如万只蚂蚁啃噬般、麻而无力地靠在英子身上,全身发冷的虚弱唤道:“大嫂。”这一声唤出的时候,连着祠堂里的魏家男人们都围了过来。

孔欣作为嫡亲妹妹,率先一脸忧色道:“大姐她…”似急切的嘴误了一下,旋即就改了口道:“二嫂看着不太好,这可怎么办?她腹中还有小侄儿呢!”一副为亲生姐姐担心的六神无主的样子。

魏湛无声拍了拍孔欣的肩膀,安慰之意不言而喻。

孔欣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强制镇定的点了点头。

李燕飞立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魏光雄正好听见孔欣后面一句,随即想到孔颜将有四个月大的身子,这便不等陈氏发话,一走过来就道:“二媳妇如今的身子是大事,二郎二十六才有这一滴血脉,一会儿女眷们的宴会就别去了。”说罢直接吩咐魏康道:“先送你媳妇回去吧。”

这样有了一家之主的发话,他们直接从祠堂回到二房的院子,冯嬷嬷她们早备好了热腾腾地姜汤,以供驱寒取暖。

孔颜宽下厚重的三品命妇朝服,躺在西次间的炕上。当一碗姜汤喝下,积蓄了一上午的寒意和疲倦顿时去了一大半,从胃到脚一身都暖喝了起来,正要舒服地长吁一口气,只听魏康到:“既然不好就直说,不必逞强,一会儿让沈大夫来看一下。”

话音未落,大过年的日子已把沈大夫给叫来了,她的身子她是清楚,正如沈大夫之前说的,只要过了前几月,放宽心思便能如寻常孕妇。沈大夫自然只号脉出她有些疲惫,需要休憩一下。

一时沈大夫背着背着医药箱行礼离开,魏康长袍一撩坐到炕边,戴着一顶黑色三梁进贤冠。干净利落一拂紫色宽大水袖道:“我在府里,你该出门动一下就去动一下,别杯弓蛇影的操过多心,反倒对孩子不宜。”说时瞥见孔颜冻得发紫的双唇,又见她双手习惯地以保护姿态小心护着小腹,语气不由缓和了下来,“今下午就好生休息一下,晚上的傩舞倒是热闹,看一下倒也解闷。”一番话交代完,见开席前衙门的亭午之宴差不多时辰。也不再多言的起身离开。

侍立在旁的英子却不觉魏康语气有所缓和,只念及魏康一派严肃清冷的说出那一番话,不由担心道:“少夫人,二爷好像看出来了。”嘴快的宝珠去厨房叫备中饭,屋子里只有另一个冯嬷嬷在着。英子也无所顾忌。

冯嬷嬷年岁摆在那,确实比英子多经历了不少事,权衡利弊的安慰孔颜道:“二爷知道也无事,少夫人这全是因了暖炉会那日的事心有余悸!虽然经过上一次满城风语,应该不会再有人使一样的法子,但宴会少不得要入口一些东西,还是紧着一些好。”说到这里。不由再次心悸地想起暖炉会之事,顿了一下才道:“这样为了小公子,想来二爷应该会体谅的。”

孔颜点头,暖炉会那一日的事情太过惨烈,即使有杞人忧天之嫌,有些事还是小心为妙。如此听冯嬷嬷的话后一想。顿时对魏康看穿的顾虑消失殆尽,当下略过不提。待宝珠领人摆了中饭,她草草一用,便是再也受不住昨夜的少眠,和今一上午在寒风中跪伏的疲乏。在外间的炕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又沉又久,好似要将除夕守夜的觉给补回来,她直到临近掌灯时分才一觉睡醒。

知道宴会已将近酒阑人散之时,只待男女宾客一起到前衙看了傩舞,便能各自散去。她作为魏府的儿媳妇,也算是一个主人家,下午宴会未去,晚上最后的庆典仪式却是不能不缺席。忙囫囵用了一碗银耳并几块糕点做了晚饭,便换上朝服出门。

来接她去前衙的肩舆已候在廊庑下,看他们一身雪花,怕是等了许久。孔颜不好再耽搁,只好赶紧捂着手炉,任英子和宝珠左右搀扶上了肩舆。

一路匆匆而行,登上前衙的右侧的汉白玉砌成的三尺高月台上,孔颜就发觉自己果然是来得很迟了。月台上已依身份尊卑坐了二十余身着朝服的命妇,其中多是五品以上着绯色朝服的命妇。她的身份无论是魏家二少夫人,还征虏将军夫人,位置都最中心的位置。

陈氏位于第一排正中,左侧是李夫人、付夫人一类的高官夫人,右侧便是魏家的女人及小陈氏和陈继祖之妻辛氏。

月台下的大坝子里左右皆是一字排开的庭燎,熊熊燃烧的火光将还在下雪的冬夜照得亮如白昼。一群头戴面具的伶人,正在月台下吹拉弹唱的跳傩舞,以驱鬼逐疫。鼓乐声、唱咏声、爆竹声此起彼伏。

正是嘈杂之际,以为众人不会注意她,就听月台入口的仆妇高声喊道:“二少夫人到——”声音尖锐高昂,穿透力十足的闯入众人耳中,二十余命妇都唰唰朝过看来。

孔颜脚下一顿,还不及向众人告一声晚到,大坝当中正爆竹的火堆“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一声尖叫划破天际。

第八十六章 惊乱

灯火通明的月台下,戴着老翁老妪面具在前领舞的“傩翁”、“傩母”突然飞身、扑向正前方的月台。原本围在他们周边,戴小孩面具的“护僮侲子”及戴狰狞面具的“鬼怪”,亦有数条矫健的身影飞出。他们如一只只离弦的飞箭,袭向前堂月台。

变故来得太快,众人还没从爆竹震天的巨响中回神,一个正捧着酒壶斟酒的婢女惨叫一声,来不及回身看一眼索命之人,她已直挺挺倒在地上,酒液从壶中汩汩流出浸湿了一地,再看她人已瞪着眼睛气绝身亡。

全场为之岑寂了一瞬,一剑砍过婢女的“傩翁”,要的就是这种出其不意,趁着众人一愣之际,他和“傩母”双剑刺向唯一正坐在前的魏光雄。

魏光雄也非等闲之辈,不说立刻反应闪躲过去,身后的侍卫也第一时间拔剑相护,却不防数名“护僮侲子”和“鬼怪”早有预谋,扑身月台的下一瞬就向护卫攻去。

一时间,前堂月台上一片刀光剑影,魏光雄与“傩翁”、“傩母”纠缠一起,侍卫与“护僮侲子 ”、“鬼怪”刀兵相见。显而易见。这群人的目标就是魏光雄,领舞之人负责主攻,余下之人绊住救援。

魏光雄已有五十开外,纵使天生神力,却架不住手无寸铁,又一身负累的广袖朝服,面对“傩翁”、“傩母”的左右夹击,不过双双使出三刀而已,魏光雄已然只有踉跄躲闪。然而,终归双拳难敌四手,魏光雄刚躲过两人的第三刀,回身向一箭之地的护卫侍卫拿刀自救时,他就一个踉跄跪倒在地,躲在桌椅旁的婢女忽然惊恐大叫:“啊——”

——“傩母”手上的钢刀飞插进魏光雄腿上,“傩翁”连忙扑身上前,向跪倒在地的魏光雄补上一刀。

“啊!!!!”

右侧月台上的命妇。虽然几乎都是将门之妇,但多是在后宅养尊处优惯了,何尝见过这样一幕?眼见河西七州的主宰——魏光雄,竟已被刺客围攻倒地。一时吓得惊叫连连。

也全耐这一声声惊叫,众命妇这才清醒过来,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四散奔逃。

却说时迟那时快,月台下原以为是真伶人的“护僮侲子”和“鬼怪”中,竟猛然又跳出五人,翻过右侧月台围栏,挥刀向这一应女眷砍来,而男宾所在的左侧月台竟无一个刺客袭击上去。

尖叫声、救命声、保护“夫人”声、杯盘打翻碎地声、护卫拔刀救援声,种种声音在右侧的月台上汇集一起。

孔颜立在月台阶梯口。也是这才从惊变中反应过来,就见好几个刺客杀了上来,命妇、侍女尖叫着向阶梯逃跑,场面混乱不堪。

不行,得尽快逃跑!

孔颜一个回神。拽住搀扶她的英子,“快…”走字还未出口,只听呆在一旁的宝珠惊惧大叫,瞳孔放大,骇人瞪着前方。下意识随之一瞟,亦不禁当场怔住——只见被侍卫包围的五名刺客,有一人不顾自身安危。奋力冲出侍卫围攻,接着一个手起刀落,一名落单的中年命妇被拦腰而斩,鲜血喷涌而出,直喷一旁的华衣妇人,登时一脸鲜血淋淋。两眼一番,昏死过去。

这血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呆滞,手足似忘了动作一样愣了愣,却在下一刻爆发出更惊惧的惨叫。疯魔般死命地往月台下逃跑。

人潮如流,孔颜一个不防被擦肩一撞。

“少夫人!”英子惊神,连忙扶住孔颜,一脸焦急。

孔颜咽了咽唾液,不再去看月台前刀光剑影的一幕,强自镇定道:“我没事,赶紧走!”

一语未落,只见七八个侍卫已护着陈氏从刺客窜起的地方逃了过来,身边还有付氏母女三人,以及孔欣、李燕飞紧跟其后,并李夫人、付夫人这些高官女眷。而刺客的目标显然就是她们,一众人这才被护卫了出来,就听“锵锵”刀剑撞击声中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暴喝道:“别让她们跑了!”

刀剑无眼,何况刺客是冲着魏家女眷来的,不能和陈氏她们跑到一起!

孔颜闻言一瞬了然,当下不假思索的转身,扯了一把呆住的宝珠,就往月台下逃亡。

英子心细,惊慌中仍顾及到人流的冲撞,扶着孔颜靠着阶梯扶手边走,她则护在外围,和宝珠一右一后围着孔颜拾阶而下。

奈何此时已是人仰马翻,连是主是仆也分不清楚,人潮只一个劲地往月台下逃,不时就有人从后面慌不择路的冲撞过来。加之阶梯上虽铺了厚实防滑的红毡,孔颜却得顾忌腹中的孩子,如此一来自是脚程慢了下来,不一时竟被陈氏她们追了上来。

好在这一边,她在陈氏一众人前面,而她们身后又有七八个护卫抵挡着追杀上来的两个刺客;另一边她前面的阶梯下不远处,更有魏康、魏湛兄弟率了一大队侍卫援救而来。

如此敌寡我众,任刺客身手如何得好,就是有那话本中描绘的飞檐走壁之能,也难已再做恶事。

众人欣喜若狂,陈氏惊喜叫道:“湛儿!”

魏湛高声应道:“ 母亲,父亲让我们来救您!”一边说一边率人冲上月台阶梯。

陈氏闻言一怔,想起魏光雄后背被刺入那一刀,如今还生死不明,下意识住脚回头一望。

只见堂前月台上的情况并未被完全控制,还有“傩翁”和一个“鬼怪”在负隅顽抗。而魏光雄虽人事不知的被侍卫和下属官员簇拥,但那边护卫的人明显不足魏湛带来的人马一半。

陈氏不由一怔,脸上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就在陈氏住脚的一刻,追杀而来的两名刺客对望一眼,不再和侍卫对峙追击,其中一人突然大扎马步,双手合并,供另一人踩在身上,然后奋力往前一送,身上那人立马纵身飞过侍卫。左右一把刀向陈氏一众人扑去。

“母亲,小心后面!”魏湛刚登上阶梯的脚一顿,大声喊道。

陈氏一众人齐刷刷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面戴狰狞面具的“鬼怪”挥舞着两把钢刀。向她们纵身扑来。

“啊——”侥幸跟着陈氏她们逃跑的婢女率先遭殃,尸身向陈氏她们身上倒去。

付氏一边一个拽着一对女儿逃亡,本就吃力,一个尸身撞来,她手上一滑,脚下一个趔趄,母女三人一下栽倒滚了下去。陈氏等人被付氏母女这一撞,都是猝不及防绊倒阶梯,或是几人跌倒一起,或是向阶梯下滚去。

这样一滚。“鬼怪”刺客一下扑空在阶梯上,正欲起身,魏康和魏湛已一马当先不顾跌倒的众命妇,三四个阶梯一步一步的跨上,制服“鬼怪”。刺客最后的搏命一击化为一空。

“啊!”正在这时。和李燕飞跌在一起的孔欣猛地向阶梯下滚去。

听到熟悉的尖叫,好不容易逃至最后三个阶梯的孔颜,不知出于孔欣到底和她有一半的血脉相连,还是出于父亲对孔欣的慈父之心,孔颜不由自主地回身望去,脸上却倏然一白——孔欣竟然是向她身后滚落下来!

一切根本不及反应,回头的一刹间。护在身边的英子、宝珠纷纷被孔欣撞击腿部的重力向前扑倒。

惯力使然,避无可避,她向阶梯扑了下去。

看着高高的阶梯,孔颜深深闭上眼睛,双手紧紧地护住小腹,她不敢想象腹部抵在阶梯上的后果。

孩子…难道前世的命运轨迹真的不可避免。她腹中的孩子还是保不住么?

因着沈大夫道她心思太重影响胎儿,她这才对孩子患得患失之下,对前世命运轨迹的恐惧中走出的心绪,再一次随着事故的发生被撩拨而出。

无法作为,更无法自救。只有等待命运对孩子的决断。

孔颜无能为力的任重力向阶梯倒去。

“二少夫人小心!”一个陌生好听的年轻女子声音忽在耳边响起。

正率侍卫在阶梯上制服刺客,忽听孔颜的名头被叫,想到她腹中的孩子,魏康再顾不得其他,骤然回身,“孔氏!”大呼之时,人已向下冲去。

孔颜无心思听见魏康的声音,她只是不可思议的睁开眼睛,等待摔倒阶梯的疼痛没有传来,身下只有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以及耳边刚才那道女声的吃痛呻//吟。

她愕然低头,一个做小姐装扮的女子垫在她的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