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一红如此鲜明,刺激人的眼球,孔颜惊得倒吸口气,“二爷!”一声惊呼之下,转身便将儿子放到床上,长裙一系就疾奔过去,见腹部似乎还有鲜血沁出,她不假思索就是一阵连声道:“怎么还在出血?伤得这样重!妾身马上去叫张大夫!”说着已往外间走去。

魏康闻声抬头,见孔颜惊吓得白了脸,过来更是一脸的焦急,不觉想起孔颜哺喂儿子的样子,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抬眼便见孔颜已急得要去叫大夫,随即心神一敛,叫住道:“孔氏,不要叫大夫!”声音微沉,带着冷静。

这一声也让孔颜冷静了下来,她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二爷,这伤是在河西境内,还是境外受的?”

魏康眉头微蹙,静静看着孔颜,半晌,终是念及孔颜的关切不似作假道:“都有。”

言简意赅的两字,却透露出他这一路的凶险,再想起刚才威仪赫赫之态,又突然抽身回来,还有什么不明白?

孔颜深吸口气,向魏康行了他回来后的第一个礼,尔后起身道:“二爷,您先休息,妾身去备热水和纱布。”说完又恐魏康担心泄密反对,她随即补充道:“二爷放心,妾身不会让人知道的。 ”说罢匆匆而去。

担心魏康的伤势,孔颜动作也为之麻利起来,不一时就备了热水,又将纱布藏在了换洗的衣服里,便留了冯嬷嬷和宝珠在中堂看着,她和英子一人捧衣物纱布,一人端热水进了屋子。

彼时,魏康已御下了一身重甲,只着一条白色单裤坐在床边,精干的上半身缠满了浸血的白布。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从孔颜和其后的英子身上逐一掠过,审视的目光一闪而逝,随即点了点头,便又看向躺在床上已酣然入睡的儿子。

孔颜主仆却没有魏康的从容,乍一见到那满身的浸血绷带都是一惊,英子犹是,手上惊得一抖,差点就一盆热水泼了出去。

孔颜闭了闭眼,强制镇定下来,吩咐英子道:“把热水放到床头凳上,你就把佑哥儿抱到外间婴床上,再让他睡。”

“是,夫人!”英子也定了定心神,忙应声行事。

不一时,英子抱着天佑退到屏风外,西内间屋子里只剩魏康和孔颜夫妻两人。

孔颜从针线篓子里翻出一把剪子,看着魏康身上缠得七七八八的绷带,又多处地方浸了血,她竟一时僵在当场,不知从何下手,只看着那几乎遍及上半身的鲜红绷带。她不知道受了这么多的外伤,魏康究竟是如何挺过来的?他又怎样无事人般骑马而归的?

魏康久不等孔颜动作,他淡淡地抬头一瞥,似看出孔颜为何踌躇,他闭眼道:“先从背上的伤开始吧。”

 

第一百一十章 自戕

声音低沉沙哑,依稀带了倦意,却显然不比外貌的变化。

炎炎酷暑,奔波月余,脸上已留下了曝晒的痕迹与路上的风霜。许是还有些经历了一路的生与死的徘徊,面庞上已少了文士的白净斯文,黝黑的肤色更像千锤百炼的沙场将士,眉宇间尽是杀伐果决的凛然之气,俨然一位掌握生杀大权的霸者。

不知可是这样的气势令人莫名慑服之余,还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孔颜看着这张黝黑的冷硬面庞,只觉心渐渐沉定下来,不再惧怕,相信她能在医药短缺下处理好伤口,即使这样的重伤她从未见过。毕竟再坏也比现在血流不止的强罢!

心中想着,孔颜走到床榻边,在魏康身后坐下。

看着因伤口崩开,被鲜血洇湿的绷带,孔颜强制抑下手上的颤抖,伸了剪子过去。

“咔嚓”一声,绷带裂开,随着血带一层层散落,露出纵横交错的七八条血口,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新一些,有的旧一些,但此刻都伤口外翻,有血从口子里沁出。

孔颜忍不住再次深吸口气,然后不再多想其他,回忆着在沙州为魏康换药的情形,她动作熟练地擦拭血渍,然后重新换上干净的纱布。

时间一分分过去,线香缓缓的燃烧着,不知何时烧到了系鎏金球的线上,香至线断,鎏金小球“铛”地一声落入香盘中,一个时辰不觉过去。

西外间的小天佑已经尿床醒来,让英子抱到了西厢房更衣换裤,西内间却仍旧一室静谧。

孔颜大汗淋漓,紫色朝服已被汗水浸粘在身上,她却浑然不知,只是小心翼翼地为魏康换上腹部的纱布。

缠绕过最后一圈,正要为之绑缚起,魏康猛然一震。孔颜不由一惊,紧张抬头道:“怎么了?可是动作太重?”

魏康闭眼不语,脸上肌肉颤动,似乎等了半晌。他睁开眼道:“没事,打结吧!”

神情自若,语声平常。

孔颜点了点头,再次镇定下来,继续先前动作。

腹部是伤口最重的的地方,也是最后一处换药的地方,这次大约是因着适才的因素,魏康不再有任何细微的动作,但孔颜能看见他双臂上的肌肉虬结,显然是在用猛力忍着。当下不敢再有半分松懈,快速地扎了一个结,又将干净的青衫给魏康换上。

如是终于一应妥当,孔颜只感周身的力气被骤然抽离,她全身顿时一软。眼皮跟着耷拉下来,无力地倒靠在床头,气喘吁吁。

魏康一睁眼,便是孔颜这样一幅松散的样子。

印象中从来都是挺直的背脊,微扬的下颌,仿佛一只骄傲的孔颜般神态,都已全然不见。不过到底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日的妆容早颓败了,甚至让汗水糊花了,却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乎美人为他孕育子嗣,为他的伤而忧。为他的急而急。

魏康沉默了须臾,见孔颜眼睫微颤,他蓦地道:“辛苦了。”

孔颜感觉有灼热的视线落在脸上,正欲睁眼,不妨魏康这样一句。她愕然睁目而视,有一瞬地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脑海里全是过去魏康理所应当的影像,然此刻映在眼中之人,却与脑海里的影像不同——他的目光灼灼,神色那样郑重,令人无法怀疑。

即使沙州那样的悉心照料,都未换得只言片语的感谢,难免有一些不适应。两人又重未这样相处过,孔颜甚至觉得尴尬,不过此三字也是对她这一番忙活的赞同,不禁愉露出一个笑容道:“二爷见外了,只是换绷带而已。”

魏康闻言皱眉,随即目光灼灼,深深看着孔颜,眼中隐隐有锋芒闪烁,“我说的不止这次,还有天佑满月那日之事。”

孔颜自幼与父感情深厚,待人接物与文士如出一辙,深受儒学影响,对魏康的当面言谢,她自然要谦虚一番道:“满月那日,当是妾身当谢二爷才是,若无二爷留下王大暗中相护,妾身怕是也无以为继。”此言发自肺腑,若无魏康临行前留下王大保护她母子,即便她再事先防备,在强权之下也只有束手就策了。

听到孔颜无居功之心的话,魏康眼中锋芒微敛,目光却依然深不见底,如削的薄唇缓缓道:“是我了解太少,还是你藏得太深?”

这话问得突然,孔颜不明所以,“二爷?”

没有须臾停留,是最真实反应,魏康不再继续刚才的言语,他只颇有深意地看了孔颜一眼,“你这次所为,很好。”语气一沉,带着强硬,“我的妻子,当是如此!”一语说完,闭眼不语,眉宇间又恢复了起先的肃然。

孔颜却微怔,似若有所思,心下实已百转千回,唯转出了一个念头:魏康满意她满月礼那日之举,也所望她以后如此?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冯嬷嬷的脚步声转入,她走进西内间行礼道:“二爷,夫人!”礼毕禀道:“厨房已备好吃食了,可是现在用?”

魏康“恩”了一声,颔首道:“摆西外间吧。”知道冯嬷嬷等人堪得信任,乃是孔颜的心腹陪嫁,他瞥了眼一屋子狼藉,吩咐道:“把血水和纱布收拾了。”

冯嬷嬷应声退下。

经魏康和冯嬷嬷一来一往,孔颜先前的念头一闪而去,发现她早已饥肠辘辘,身上更难受得汗腻腻,这下见魏康也差不多了,只需英子和宝珠烧了纱布,将血水倒去净房便是,她立马告话道:“二爷,您先用食,妾身还要沐浴更衣一趟。”说着已急不可耐地要去吩咐厨房烧水。

“孔氏。”却从床榻起身不及三步,魏康已将她叫住。

孔颜诧异回头,魏康却正色道:“进食后再去!”

孔颜微怔,旋即笑道:“谢二爷关切,只是这身与二爷共食不妥,还是二爷您先…”

话没说完,冯嬷嬷突然去而复返,不及行礼已是惊慌道:“…正院来人,说太夫人要自戕!

魏康脸色遽然一沉,眉心一道冷肃痕迹,似出鞘之剑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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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看望

天已向晚,魏府上空的云彩有一大半映成绛色。偶有归巢的鸟雀,三三两两从头上飞过去,背着天光,掠过一道浮光暗影。

从西路的二房院子,一路到中路的正院,魏康的脸色一直暗沉得像被上空掠影蒙住了。

所过之处,皆是毕恭毕敬躬身行礼的下人,他们待远不可见才敢直起身来。

廊檐下和柱上的红绫,在落霞映耀中随风摆动,凄凄凉凉的飘渺无定。

正院外,大队派守的军士单膝跪行军礼,将守得如铁桶般的院子放开了通道。

一切寂寥无声,正午倾城的喧阗似乎早已远去了。

进了正院中堂,魏康宽袖一拂,动作凌然利落,士之二尺二寸的天青色软缎衣袂带出烈然一声。

这一声在寂静空落的正院格外清晰,却也充分显示了魏康的不虞,让迎出中堂禀告的一众人立时噤声,匍匐跪了下去。

孔颜的脚步也不由一滞,魏康听也不听下人的禀告,显然对陈氏已有了定论,这是要直接开诚布公了。

说来他们母子心结已久,并非她嫁进这一年半生出的,加以陈氏一直不余遗力扶持小儿子魏湛上位,虽然她相信虎毒不食子,魏康这一路上的伤与陈氏无关,但种种迹象都表明是陈氏,这让她不得不信。

她尚且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陈氏没有在河西境内派人暗杀,何况魏康本人?

如此之下,只怕魏康对陈氏的定论不会好。

孔颜一路紧随其后,因要赶上魏康的步子,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不免赶出些薄汗来,不过凉州傍晚的夏风向来凉爽,她在中堂门口这样止步一站,就有风吹在刚换的湖绿交领罗衫上,倒有几分舒爽在。

身上在此刻凉爽了,心下却踌躇了起来。

一会少不得会涉及他们母子俩的辛秘,她进或不进?

看着径直向西次间去的魏康,孔颜抓着朱红扇门颦了颦眉,就听有看守的军士前来禀道:“将军,大爷和大夫人携张大夫求见。”

魏康正要掀帘而入,听到“张大夫”三字,他的脚步一顿。

孔颜一直看着魏康,这细微的不同自是看在眼里,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她走进中堂道:“母亲年事已高,虽听回禀母亲自戕未遂,但还是让张大夫请个平安脉的为好。”手略微一抬,宽幅的水袖如碧波浮动,跪在地上的下人纷纷躬身退至一旁侍立,态度恭敬不见过去正院下人的倨傲之色,孔颜却分毫不在意,她只望着魏康的背影道:“再说大哥和大嫂还在外候着,也担心母亲的安危。”

似受了孔颜的温言劝说,魏康转身允道:“等他们一起来了再看吧。”话里显然是看在魏成夫妻的颜面上,不过却也允了他们夫妻携张大夫进来,通禀军士应声而去。

看着传令兵离开,魏康也随之走出中堂,负手伫立廊庑上,默然凝望着上空残阳,颀长的身影在廊庑上无限拉长。

想着魏康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再看他立在似血残阳下的身影,孔颜不知为何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寂,让她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只立在门口默声望着魏康。

好在沉默不久,魏成夫妻携张大夫匆忙赶来。

不及双方见礼,魏成已深深看着魏康,一字一顿道:“二弟,她是我们的母亲。”

魏康从西方的天际敛下目光,神色平静道:“我知道。”说罢拂袖转身,向中堂回去。

魏成的目光一直逶迤着魏康消失在中堂里,余光触及凝立在门口的孔颜,目光微微一停,想到半月前孔颜的扭转时局,他眸光一敛,并去肃杀冷意,尔后与孔颜四目相交,泰然颔首示意。

孔颜亦是颔首,魏康身为节度使可以不尊长幼,她身为弟媳却不得不敬候尊长,如是,等两名军士抬了魏成的轮椅进中堂,再由下人接手推向西次间,她才携了付氏一起双双随后而入。

甫一转进西稍间外屋,便见白绫在梁上飘荡,当地下面有一方倒落的束腰圆凳,此景昭然若揭——陈氏欲以悬梁自戕。

孔颜定了定心神,目光从白绫移开,随众走入稍屋内间,却再是难以自持地当下愣住。

只见陈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出神的望着床顶。她的人比起半月前真的老了许多,当初不过染了些许鬓霜的发丝,此时已经斑白了半边,人更是瘦得厉害,颧骨高高凸起,全然不见往日的风采,印象中雍容傲气的节度使夫人,已然不是眼前这位形容枯槁的老妪。

似没想到一个多月未见,陈氏竟然苍老成了这样,众人不禁一怔。

看到魏康兄弟让了张大夫过来,一直匍匐在床边的王嬷嬷心中一喜,立马跪行数步道:“二爷您总算来了,刚才若不是老奴发现及时,太夫人她只怕…”想到刚才的凶险,王嬷嬷心中一阵后怕,老泪纵横道:“不过还好二爷孝顺,终于来看太夫人了!”看着众人身后的张大夫,心道魏康终归是念着母子之情,这拘禁的日子总该要结束了,不由越发哭得厉害起来。

陈氏却依旧神游天外,望着床顶一动也不动。

付氏从王嬷嬷身上移开目光,望向陈氏满面愁绪道:“不是说悬梁未遂么?母亲怎么就…”话不用言白,付氏话一停,再开口时已是含了一丝焦急,“父亲才出事,母亲可再不能有不好了。而且今日又是这样,若传出去的话…”话再次欲言又止,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魏康正式受封节度使之日,却是亲生母亲悬梁自戕时,即使魏康的节度使之位是承袭父命,却也不免落得弑父夺权的诟病,而这无疑是给了魏湛他们策反魏康的最好话柄——出师有名。

意识到此,孔颜不由看向躺在床上的老妪,她真的没想到事已至此,陈氏还不放弃最后一丝机会。

正难以理解之时,只见本一动不动的陈氏突然侧首,目光充满恨意地从魏成和魏康脸上划过,然后却是诡异一笑,在众人为之一怔的功夫,她猛地高举手腕,向喉咙重重插去。

“不好!母亲手中有利器!”魏成惊怒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走失

魏成的声音晚了,尖利的钗针直向青筋毕露的苍白颈项。

一切发生太快,已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必然血溅当场。

女子多少忌讳血腥,孔颜同付氏一样,忍不住侧首回避。

“你——”陈氏沙哑的声音带着震惊。

还有声音!

陈氏没有血溅当场!?

孔颜意外地睁开眼,只见魏康单膝跪在床边,右手手心紧贴陈氏颈项,手背一支金钗竖插其上,鲜血从手背上缓缓流出。

陈氏松开手,金钗依旧深陷于手背之中,可见陈氏这一刺有多用力。

想到魏康身上遍布的伤势,孔颜的眼中不知觉地含了一丝担忧。

众人却松了一口气,魏成松开紧抓在轮椅上的手,略含关切道:“二弟,你没事吧。”

魏康脊背僵直的跪在床边,他闻言摇了摇头,继而拂袖起身,丝毫不在意的拔掉手上金钗,任由鲜红的血珠子顺着手指滴落在地。

付氏目光一沉,复杂地看了一眼魏康,下一眼已是对着身后的张大夫焦急道:“张大夫,二弟这伤口可不浅,你快去给包扎一下。”

魏康今非昔比,又被付氏直接点名,张大夫自然不多耽搁,忙原地打开医药箱,拿着止血药和纱布,跪到一旁为魏康包扎。却一不留神触及魏康手腕脉搏,他猛地一震,手上跟着陡然一颤,然不及众人发现异状之时,他已低下头只专注地包扎伤口。

张大夫手法熟练,魏康的伤势又简单,不过三五两下已是妥当,只是中途即使再为小心,也不免有两三次碰触到脉搏,每触一次便凭添一分惊心,手上的动作也不觉多了一分微颤。

魏康对张大夫勉强抑住的颤簌视若无睹。只在张大夫欲起身退下的那一刻吩咐道:“给太夫人看脉。”他看着颓然沉默的陈氏,声音沉缓有力的交代道:“无论想尽什么办法,我要她继续活下去!”

听到魏康这句话,坐在轮椅上的魏成。悬着的心终于一松。

然而少了一直关切的事,心绪不由转到陈氏先前的眼神上。

魏成是兄弟中最肖似魏光雄的一个,甚至连魏光雄也曾如此赞过,而这中自然不可能仅指其貌不扬的粗犷外貌,更多是父子俩如出一辙的缜密心思,只是在看似粗犷的外貌下总易让人忽视。

此时,魏成脑海迅疾地闪过这三十年的种种,随着影像逐渐和陈氏恨然的眼神重合,他看向陈氏目光一分分冷下去,眼底有肃杀的掠影闪过。

张大夫虽也在魏府有二十多年。但对魏家的事一贯缄默再三,当下只尽医者本分去为陈氏号脉。

陈氏一心寻死,岂会让张大夫为她看脉?

张大夫不过刚取了一方鲛绡纱巾往陈氏手腕覆去,陈氏突然从颓然中醒神,旋即一把挥开张大夫。翻身坐起。鲛绡纱巾在空中旋转飘落,陈氏仇视地盯着魏康道:“想让我帮你稳住河西的局势?做梦!你弑父杀母的恶名背定了!”

孔颜愕然,难以相信陈氏会说出这样的话。

身为陈氏的陪房王嬷嬷,亦没想到陈氏会这样说,她吓得一脸惨白,“太夫人这是要毁了自己,更是要毁了她呀!”

念头闪过。王嬷嬷再顾不得其他,疾奔上去,一把抱住陈氏的双腿,声泪俱下,“太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可别吓老奴呀!”一边说一边回头向魏康动之以情的哭诉道。“二爷,您是太夫人嫡亲的儿子呀!太夫人一定是为老爷去世受太大打击了,才会这样的!”说着又抱着陈氏苦苦哀求道:“太夫人,您醒醒!这是您一心护着的康哥儿呀,当年若不是您全力相护。康哥儿早就不再了!您看,现在他回来了呀!”说罢似不经意地回头,小心去窥魏康的神色。

显然,王嬷嬷这一番话是说与魏康听的。

众人心知肚明,王嬷嬷的话却依旧宛如一个霹雳重重砸在魏康的身上,只见魏康的脸色猝然一变。

孔颜不由瞪大眼睛,魏康一贯宠辱不惊,此时却让王嬷嬷一番惺惺作态的话影响到乍然色变,还有这一句“回来了”,分明与魏康走失有关,难道当年魏康走失之事还另有隐情?

心思辗转间,孔颜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魏康,只见他这一月多来晒黑的脸上似乎有太多东西,恨意,震惊,不可置信,还有着期许…只是,这一霎那的神色变化太快,根本不及孔颜再窥见什么,魏康双拳在宽袖中一握,他神色已然恢复一贯的冷冽道:“你说什么!?”声音低沉,压抑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紧迫。

王嬷嬷心中一喜,暗道魏康果然在意,她正要再说话,未料陈氏已从当年之事中回神,她神情厌恶地看着魏康道:“留你一命,不过是为了引人耳目。”说着冷声一笑,“早知今日会遭反噬,当初根本不该救你这个孽种!”

石破惊天,陈氏的话不仅毫无母子之情,更是一语道破魏康走失真相。

魏康走失之时,魏成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对当年之事自有一定了解,听到魏康走失显然不是意外,陈氏甚至还参与其中,他饶是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仍是忍不住震惊道:“母亲,二弟也是您的亲子!”声音充满难以置信。

似乎知道大势已去,陈氏不愿再压抑隐藏在心底三十多年的恨与痛,她仿佛要将这些年压抑在节度使夫人高贵端庄表象下的情绪全然爆发,让她的痛苦如同熊熊燃烧的大火吞噬所有人,她充满恨意的目光一转,看向魏成道:“若不是你当时年岁已大,又不在我身边,我恨不得你也一起走失!”看着魏成那张与魏光雄近乎如出一辙的面庞,脸上越发地厌恶与痛恨,说起话来也更不留情面,“少在这里为魏康不平!我告诉你——”她向魏成恶意一笑,手却直指魏康,一字一顿的切齿道:“比起他,我更厌恶你!”

一声比一声更令人惊心,孔颜和付氏妯娌二人不由倒吸口气,王嬷嬷更是如丧考妣的匍匐大叫:“大小姐!”震惊之余,王嬷嬷将三十多年前对陈氏的称呼唤出也犹不可知。

听到三十多年未听到的称呼,陈氏愣了一愣,目光缓缓移到王嬷嬷的脸上,她神色恍惚,却又目光专注,似乎要在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到曾经俏婢的模样。

王嬷嬷见陈氏镇定下来,以为陈氏要恢复常态,想到刚才那一声“大小姐”,她当下福灵心至的又叫了一声,“大小姐。”声落见陈氏神色越发缓和下来,她心下大吁了口气,加以知道陈氏最恨当年陈父走后的被逼无奈,她继续安抚道:“大小姐,一切都过去了呀!您是节度使府里的太夫人,大爷和二爷都是孝子,他们不会再让您受委屈的!”

王嬷嬷到底是陈氏身边的老人,在下人中也素来颇有体面,便是此时此境,也不忘从孝之一字上打动魏康兄弟。

陈氏却未察觉相伴自己五十年的忠仆,正为了能得善终对她的两个儿子讨好,她双唇翕动,心里口中唯只念着“太夫人”三字,再看着王嬷嬷那张已年华老去的面庞,脑海中那个鲜衣怒马、是凉州乃至河西最耀眼的明珠终于烟消云散,她不再是三十多年前的陈大小姐了。

没了,陈大小姐没了,所有一切都没了!

那个可恶的男人也在一个多月前没了!

“哈哈!”陈氏陡然站起走到屋中,状若疯狂地仰天大笑,未束的半白长发散在空中。

王嬷嬷冷不丁让陈氏的突然起身趔趄到地上,这才一回神就见陈氏仿若魔怔一般,她惊得失声,“太夫人!”

陈氏似乎闻声止笑,宽大的灰白水袖一甩,气势凌厉地逐一掠过在场众人,然后目光落在魏康和魏成兄弟身上,目光复杂,似怨恨、似厌恶、似愧疚…太多太多无法言喻的神色在眼中闪过。

魏成虽然早过了需要母亲的年纪,但是多年来只认为陈氏因失责厌弃魏康,而对自己虽不如魏湛那般宠爱,可终归不愿相信如同她刚才说一般,遂此时见陈氏目光怔怔地看向自己,他下意识地将刚才的话当做陈氏的一时之气,仍不由地唤了陈氏一声,“母亲。”

一声“母亲”却将陈氏拉回现实,看着她最厌恶的面孔这样唤自己,她所有的情绪尽相退去,最终只噙着恨意道:“别唤我母亲!若是可能,我宁愿从未生过你们!”

一次又一次的被弃如敝履,魏康沉沉地笑了, “太夫人大可不必再次强调,从十九年前您让王嬷嬷将我遗弃,我便知道了。”

什么!?

魏康竟真是被陈氏遗弃的!?

当一切猜测成真,所有人都大为一震。

王嬷嬷更是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望着魏康,呢喃自语,“怎么可能…二爷不是才六岁么,怎么可能还记得呢…”

不用陈氏再多说什么,也不用再追究什么,王嬷嬷的一时失语,已然道明一切。

十九年前,是陈氏遗弃了年仅六岁的魏康!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语

河西位于大周边界,南接吐蕃,北抵突厥。

十九年前,大周遭遇百年不遇天灾,南洪北旱,又逢河朔三大藩镇范阳﹑平卢﹑河东一齐逆谋造反,一时民乱兵兴。

吐蕃、突厥二国趁乱生事,因河西本属贫瘠之地,天灾生*,流民暴乱不时而起,以致外寇险些攻破大周国门。

战事吃紧,魏光雄率河西全部兵力抵抗,河西都会凉州兵力陷入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