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委屈地哀求道,“大哥!”

“滚出去!”永煦帝几乎咆哮。

秦苍一睡,便是一天一夜。醒来时又是一日的晨光闪烁,他稍一辗转,便是全身酸痛。

永煦帝听到动静,走过去半扶起他,秦苍吃力地张开眼睛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道,“皇上,…,臣弟想喝水。”

他的唇皲裂了,暴着皮,永煦帝让他靠在床头,为他端来茶,秦苍连喝了三杯,才稍微缓解。

他整个人虚弱地瘫在床上,复又闭上眼,静静地喘歇着,也不说话。

永煦帝道,“二弟此番,实在太过凶险了,林夫人费好大力气才压制住,以后凡事,都千万小心才是。”

秦苍虚白的脸挂上丝笑容,也没说话。永煦帝也无言,两个人一时,竟有些尴尬。

如此沉默半晌,到底是永煦帝先开了声,“三弟过分了,二弟你,多包容则个。”

秦苍叹气笑道,“他一定在大哥面前哭诉,说我演苦肉计诬告他了吧?”

永煦帝默然,秦苍也无话。兄弟俩相对无言,秦苍疲惫,复闭目养神,时间久得他好像又睡着了,永煦帝突然叹气道,“原来,总是觉得三弟贴心乖巧,现在总算是明白,二弟你原来,为何总是狠打他。”

秦苍眼也没睁,淡笑道,“三弟 生性顽劣,打也打不过来。”

永煦帝道,“想起那次,为了杨家的事,你差点打死他,我从中拦着,你跟我吼。”永煦帝顿了一下,轻声道,“你说他心术不正,趁早打死了省得害人,我强行救下,从此他便与你成仇,跟了我不放。”永煦帝轻笑道,“可是仔细想想,三弟他从小不爱读书,我又比他年长很多,他更喜欢粘着你,跟着你行军打仗的。”

这时有小太监为秦苍送粥来,永煦帝接过了,打发小太监出去,举勺喂秦苍,秦苍推拒,永煦帝道,“我们兄弟多年,为兄能于二弟病中喂上一口饭,又还能有几次!”

言罢,永煦帝眼圈红了,秦苍也觉得眼底湿湿的,当下乖顺地用嘴接了。永煦帝道,“三弟伪善,又巧舌如簧,表面上服软求饶,实际上恶习不改。为兄,头疼!”

秦苍却只接粥,不说话。一碗粥见了底,永煦帝道,“你几日水米未进,体力都耗光了,林夫人说,生息得慢慢调养,二弟若是饿,一会儿再吃吧。”

永煦帝放下碗陪坐一旁,秦苍以皇上政务繁忙为由告辞,永煦帝也未强留,说道,“也好,卫襄在外面,也守了一日一夜了。”

说完吩咐小太监备轿,秦苍硬撑着起来,被永煦帝扶住,在他肩上加了件衣服。

竟是明黄的龙袍,秦苍惶恐道,“臣弟不敢!皇上爱惜臣弟衣单,还请赐常服为是!”

永煦帝沉吟半晌,作罢,将自己日常穿的半旧斗篷披在秦苍身上,抚肩对秦苍道,“二弟的苦心,为兄知道了!”

秦苍的鼻子突然泛酸,轻笑了一下,无言。小太监进屋欲搀扶,永煦帝挥手打发了,亲自扶秦苍出门,秦苍一脚迈出门槛,终回头,对永煦帝道,“大哥什么都好,就是…”

秦苍已然开声,但“柔于决断”四个字,终是未说出口。他怅然苦笑,谁说他的大哥永煦帝,柔于决断?

他不做决断,是因为他认为还不需要做决断。决断这东西,柔软上一千遍,正经时候果断一次,就够了。

上午的阳光金灿灿清透透的,秦苍一身黑衣站在骄阳下,清癯妍笑,极其苍白俊美。

夏心夜正低头摘薄荷的叶子,抬首见明亮温柔的秦苍,一时怔了,秦苍走过去张臂把她抱得满怀,吻,咬着她的耳朵央告道,“卿。我饿了。”

第三十四章 情讯

夏心夜为他熬了半砂锅香浓的小米粥,拌了一小碟青菜豆腐,菜里点了几滴香油,一时间香郁氤氲,勾得秦苍食指大动。

秦苍靠在枕头上,敞着腿,只负责饭来张口,心安理得地让夏心夜添菜递饭侍候得舒舒服服。饭菜吃完,秦苍意犹未尽,身子惫赖在床上道,“那你晚上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啊?”

夏心夜笑,眉目清扬明亮,说道,“奴婢听王爷吩咐。”

秦苍道,“听我吩咐的话,先炒一个三鲜芦笋,再来一个金瓜杂菌盅,腰果笋尖炖豆腐,绿豆芽,黄花木耳,银耳山楂,冰镇苦瓜,菜心茭白,香糯藕,再蒸一笼二十四桥明月夜,一笼菠菜芝麻小笼包,一笼新韭鸡蛋包,一盅萝卜粉丝汤,一盅莼菜莲叶羹。”

夏心夜听着笑,秦苍说着也笑,长喘一口气懒洋洋地道,“在这些里面,你挑着做两样吧。”

夏心夜言笑着端水给他漱口,秦苍漱了口斜在床上,笑盈盈地看着在一旁归置的夏心夜。

探出窗口的三两枝红月季摇晃着日影,那是一个鸟语花香,晴朗怡人的天气。秦苍靠在床上,笑着,唤“心夜”。

夏心夜回头看他,他是偶尔唤她的名字,但是从不曾这样温润亲近过。

秦苍的笑容温温亮亮的,一双眸子,如透着光的墨玉般,深而明媚。

他拉过夏心夜搂在怀里,笑吻。手指抚上她的眼角,带笑凝视,目光之盛,若可言语。

吻很淡,却极宠。秦苍捧着她的脸,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似舒展,又似叹息。仍笑着,说道,“卿做对了一件事,我高兴,该怎么赏卿呢,嗯?”

夏心夜垂着眼睑,没有言语。秦苍躺在床上,对她道,“这事我好好想想,先小睡一会儿,卿在一侧不许走,听见了没?”

夏心夜称是,为他打开薄薄的蚕丝被盖上,秦苍一睡一个时辰,醒来时嘴上焦渴,想唤,可话在出口的瞬间,倏然打住。

书房很静。下午的阳光斜照进半屋,她低着头,正坐在书桌旁做手工,碎布,剪刀,各色丝线无序地在桌上乱摊开。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秦苍就在那一瞬间被打动,甚至眼眶,都微微地湿润。

这女人淡淡静静,做很平凡日常的事,却一点一滴渗进人心里,悄无声息地洇化开,直觉得与她今生相守,一呼一吸之间,岁月静好,一世安稳。

秦苍起床自己倒水喝。体贴的温开水,温度,也正刚刚好,入喉清润,几分香洌甘甜。

夏心夜见了欲起身,秦苍已凑过去,摸着那小香囊上的刺绣摆弄,笑着道,“好看!”

青草溪流,花香盈袖,有高大茂美的香樟树。

秦苍坐在溪边花丛里的席子上,夏心夜被他搂着,将头贴在他屈起的膝盖上。日影斑驳闪动得有几分俏皮  ,秦苍的手指抚过她的发,然后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轻声道,“心夜,现在问你话,你一字不拉老实回答我。”

他笑着说,声音柔暖温和,情意绵绵的。

夏心夜温顺说是。秦苍道,“你去找水伯,是不是想救我?”

夏心夜不敢去碰触他的目光,也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半晌轻声应道,“是。”

秦苍躬身吻她的唇一口,呼吸的热气在她的脸上,笑问道,“那为什么想救我。”

夏心夜似乎把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不自觉咬住了下唇,秦苍居高临下道,“不许咬唇,更不许动脑筋骗我。”

夏心夜垂着眼睑,小心措辞道,“奴婢,…,不敢,不听从王爷吩咐。”

听起来还算过得去,秦苍暂且放过,用下一句紧逼道,“我这次若独阳散发作,必死,我死了,卿或许能活,是不是?”

夏心夜用力地咬住唇,称是。秦苍无瑕纠正她咬唇的小动作,直接道,“我死你活,你还因何救我。”

夏心夜牙齿深陷进唇里几分,不说话。秦苍与她十指相扣的手使劲发力,夏心夜痛得“哎呀”叫出声。

“说不说?”秦苍问。

夏心夜不肯说,秦苍的手越发用力,夏心夜疼得身形晃动,被秦苍压在肩怀里,低喝道,“说!”

“奴婢,”手上疼痛稍歇,夏心夜道,“奴婢并不想为了自己存活,便欲图杀害王爷。”夏心夜的整个人突然微微颤抖,静声道,“士为知己,虽死犹可。王爷临别以生命相托付,奴婢虽卑贱如蝼蚁草芥,亦不敢负。”

秦苍听着,半晌沉默。夏心夜低着头,畏惧颤抖,秦苍道,“你还想说什么。”

夏心夜道,“王爷说过,不会把生死交由一个弱女子,奴婢后来也想通了,事关生死,王爷放置于自己身上的,并不会只有水伯这一步棋,应该只是对奴婢心存试探,奴婢若心存妄念,王爷脱险之日,奴婢必不能活,若听从王爷吩咐安排,或可以,苟延残喘。”

秦苍唇角上挑,半笑不笑,眸光变幻一时黑暗不可窥测。他的手指在夏心夜的指缝间轻轻徘徊游走,似乎琢磨着,是该惩罚还是该放过。

夏心夜见他并未发作,半舒口气,良久,她在秦苍怀里温驯地低着头,轻声道,“王爷对奴婢的苦心,奴婢懂了!”

秦苍身颤了一下,浓眉一拧,一声“嗯?”问出声。夏心夜眼圈红了,泫然道,“事发凶险突然,奴婢为自身考虑思量,不免妄测王爷居心。不辜负托付也罢,不敢心存妄念也罢,在见到水伯之前,王爷更深一层的意思,奴婢,不敢想。”夏心夜顿了一下,轻声道,“奴婢燕雀之心,不解王爷鸿鹄之胸怀。想来王爷身中独阳散,知己知彼,对世间种种催情之药,必定烂熟  于心。王爷自有分寸规避致命的凶险,但是奴婢却无法逃脱消解。齐王送玉簪于奴婢,为了让王爷中毒,也是为了让奴婢中毒。这样即便王爷戒备他所送女子,而与奴婢欢好,也同样在劫难逃。王爷知道玉簪精美,更兼旧情,奴婢必定把玩,继而中毒至深,届时王爷尚身居险境,必定无人料理奴婢生死。王爷以水伯告知,不是试探,不是托付,而是,欲留奴婢一命而已。”

夏心夜颤抖不自持,说道,“王爷身中剧毒,一旦毒发则事出突然瞬息万变,林夫人远在宫闱受命皇上,王爷必备有应急的高手诊治探视。后园小院的牡丹,天下独绝,背时开放,水伯之技能非寻常高手所能为,防微杜渐,一叶而知天下秋,王爷的安危,何须奴婢去乞求救助!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王爷之腹,但请王爷,治罪!”

夏心夜伏地动容,秦苍扶起她,搂在怀里笑道,“卿把我的心思,谋算得万不露一,而我却漏算了卿根本没有动那玉簪。卿没中毒,无需去找水伯。卿去找,是为了我。”

秦苍抱着她,握着她的手道,“卿把有情无情的话,都说了出来。有情的我听着舒服,无情的你倒也看得明白。”秦苍满足地叹气道,“我受这番罪,换来两个人懂我的心,我,知足了!”

秦苍低头吻她。下午的阳光灿烂煦暖,那一吻深远悠长。

两个人细细地笑,头贴着头,香樟树跳动着明明灭灭晃动的光影。秦苍道,“卿还怕我吗?”

“怕。”

“那还躲我吗?”

“…”

夏心夜没说话,正是低着头躲他。秦苍笑着,用双臂困住了她,问道,“说,敢躲吗?你躲得了吗?”

夏心夜温顺地,只笑不语,秦苍笑望着她,命令道,“卿吻我。”

夏心夜的笑容来不及褪去,瞬间石化住。

秦苍道,“敢不听话,知道下场。”言罢不依不饶地,等。

夏心夜并不敢看面前那个苍白俊美的男人,无可奈何,几乎是无措地,一点点,朝他靠近。

离他越近,越是他清而不淡浓而不烈的男子气息,他英挺硬朗的线条近在咫尺,夏心夜战栗地,闭上眼,轻轻去碰触他唇角。

如此青涩。如此生疏。如此惊慌羞怯。如此蜻蜓点水碰之欲逃。

肩颈一下子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禁锢住,秦苍看着怀里人如小鹿乱撞般的小模样,一下子便笑了,舔着自己被吻的嘴角说道,“卿当真是出身歌伎,嫁为人妇久经风月吗?”

夏心夜脸如烧,秦苍抱着她仰倒在席上。一望如洗的碧空,棉花云。

“我若欲杀卿,卿怎么办?”

“引颈就戮。”

“卿若欲杀我,我会怎么办?”

“王爷必诛杀之。”

秦苍搂着她于是笑,“卿的心玲 珑可爱,我想要,卿给不给?”

远远的花树,花屑在轻轻地飘。夏心夜亦是在他怀里温柔言笑,说“不给。”

秦苍捏着她的下巴“嗯?”了一声,夏心夜道,“心在他处,人如何能活,又如何玲珑可爱。”

林依站在花荫里看着,内心里说不出一种奇怪的滋味。

二叔竟然叫她吻他,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并不妖娆,反倒美好。

那个女人,青花素衣,坐靠在二叔怀里,二叔从后面搂着她,头放在她的肩上,两个人亲密无间地私语言笑,那女人的目光柔柔的,温暖明亮,却又水一般澄净清淡。

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低贱淫邪的女人,最让人讨厌最让人看不起,贪生怕死屈意承欢的鬼妾。

可是她那样子,那姿仪,那眉目间温柔冲淡的表情,就像是某种欲罢不能的毒,在她心里滋生蜿蜒,暗自勾引。

林依刚开始不觉得,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羡慕妒忌她。

莫名想亲近她,想和她好好说话,可是一近她的身,林依就不服气,就想打压她,欺负她。

仿似夏心夜的卑微,玷污了她的高贵,抑或是,刺痛了她。

林依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手猛地拍在她肩上,一条青蛇突然缠住她脖子朝她伸头吐着芯子,林依“呀”一声大叫,跳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孟小显的复仇

孟小显靠着树吊儿郎当笑嘻嘻地看着林依花容失色上蹿下跳。

林依尖叫着,一下子扑进秦苍怀里。秦苍已然捉了蛇甩出去,林依犹自死死抱着秦苍尖声乱叫。

过了好半天,林依才从秦苍怀里抬起头,泪纵横,惊惶未散,骇得一张小脸惨无人色。

秦苍并没有安慰她的言语动作,林依唤着二叔,直往他怀里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孟小显走过来,一手从秦苍怀里拎出那丫头,一手捏着被秦苍甩出去的青蛇。青蛇狰狞地挣扎,林依不顾命地要往秦苍怀里钻,尖叫道,“二叔!二叔救我!”

孟小显不留情面地拎了她出去,秦苍笑看着,袖手旁观。林依在孟小显手下仓皇战栗,尖叫着只顾抱着脑袋躲蛇,孟小显拿着蛇往她脖子上一晃,她便惨叫失声,慌不择路就往孟小显怀里扑。

孟小显拎出她道,“看着我!”

林依抱着头只尖叫着摇头,孟小显复把蛇在她脖子上晃,蛇尾擦过肌肤,林依吓得大叫。孟小显道,“看着我!否则我再让它缠到你脖子上!”

林依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孟小显。孟小显见她眼神涣散,知道吓唬得差不多了,发问道,“以后还敢欺负人不?”

林依忙摇头,孟小显道,“不是觉得捉弄人好玩吗?打人很威风是不是?”

林依还是摇头,被孟小显捉着,却总是不自量力地欲躲那条蛇。孟小显扣着她,猛地把蛇放在她眼前,她“啊”一声闭着眼拼命地扬起头躲。

夏心夜在一旁求情道,“孟公子,她怕蛇,您别吓唬她了!”

孟小显回头道,“我训人的时候你少说话!”

夏心夜不再吭声,咬着唇低下头,秦苍在一旁,多看了她一眼。

孟小显生硬地卡着林依脖子抬起她的脸,用拿蛇的手指了下夏心夜道,“你欺负别人我不管,以后,还敢欺负她吗?”

林依被卡着脖子头部活动受限,惶恐地摇头,看起来却像是抖。孟小显道,“她是我妹妹,除了我和你二叔能欺负,剩下的谁也不行,听见了没有?再发现你打她一下骂她一句,我就让蛇夜夜爬你被窝,听见了没?”

林依答应犹恐不及,孟小显松开了她,把蛇玩一样缠在自己腕子上。林依惶恐之下,跌跌撞撞扑到秦苍怀里,哭得惊天动地。

秦苍见她吓得不浅,抚慰道,“行了,他就是吓唬吓唬你,一条蛇而已,至于哭成这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