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另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串紫贝螺,与三哥说道:“这串贝螺很不错,价格公道,式样也好看,三嫂一定喜欢。”

三哥将紫贝螺拿在手里,也很是喜欢的样子,爱不释手,付银子的时候,与我笑道:“真的不要那副手钏了?”说着话,三哥看向那对手钏,却已在另一人的手里,熟悉的白色缎面的衣袖,再往上看去……

南宫绝。

南宫绝兀自看着那手钏,似乎并没注意到我和三哥在他身边似的,还是吴坼看到我和三哥,与我们请安:“三公子,郡主。”

“溶诚和明月也在啊,好巧。”南宫绝转眼看到我们,打招呼道。

三哥友好地点头致意。

然后南宫绝意识到我和三哥留意着他手中手钏,轻哦了一声,心下了然。

我不想与他待一块儿,拉三哥道:“三哥,一起去看三嫂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一思及三嫂,三哥脸容格外温柔,与南宫绝歉意道:“绝哥,我们先走一步了——”

下午沐浴更衣后,在绣楼上梳着长发,夏禀报道:“郡主,绝少爷身边的笔求见。”

笔、墨、纸、砚是南宫绝的四位书童,他新的心腹。南宫绝官居丞相,白日里虽在他自己的官邸处理政务,然每个夜晚依然回来汝阳王府歇息,每天的晨昏也依然给父王母妃请安。礼义孝道方面他倒是做的足,但他身边的心腹却是越来越多了。心下疑惑,笔求见我做什么?懒懒道:“让他进来吧。”

教我愕然的,笔手里呈着盛放上午珠宝铺里那只手钏的匣子,且说是他们相爷送我的。南宫绝送手钏给我?我心下一哂,口上仍是待人驭下的温雅得体,婉言拒绝道:“多谢相爷好意了,无功不受禄,这手钏我却是不能收。”

笔闻之面现难色,求助般地望着我,“郡主,相爷说了,您若不收下,奴才就不用回去见他了。”

见我无动于衷,笔又道:“郡主,今天是相爷发月俸的日子,他初为官,初做丞相,人生赚的第一笔俸禄,便去挑了这个赠送郡主,这是相爷的心意,还请郡主笑纳。”

南宫绝做丞相好像是刚满一月了,我轻哦道:“这是相爷第一笔俸禄?”

笔以为我感怀,欣喜道:“是的!是的!”

我微笑道:“好像不收,是说不过去了。”

夏闻言将手钏取来呈给我,我接过手钏的时候,也拿握住了夏的手,就势将手钏套进了夏的手腕,不顾笔一脸愁苦,与夏道:“赏给你了。”夏才欲推脱,我又道:“夏,今天你叫错了,以后不能叫他绝少爷,要叫他相爷知道么?”

第14章 棠梨

翌日因是初五要去宗亲府授课,出门遇上南宫绝,下意识地瞧了瞧他,他倒没甚异常,只除了与我打招呼态度稍嫌平漠外,并看不出对我将他赠送的手钏弃如敞履一事的懊恼伤恨,想来他早料到我不会收受,或者压根就是随意之举,捉弄我试探我的。

是而也不以为意,不想三哥三嫂拜堂成亲的那晚,父王看着一身喜服的三哥,又看着南宫绝,慈父般地说道:“绝儿,现今你官居丞相,昨儿又被皇帝钦封为正一品光禄大夫,得皇帝宠信不说,品格相貌也是人中佼佼,满堂文武争相与你攀亲,听说你一一婉拒了?溶诚小你两岁,今日都成家了,你可有成婚的打算?若是看上了哪家千金,本王为你去提亲。”

全家人都颇有兴致地看着南宫绝,谁知南宫绝与父王跪下后,只是看了一眼我,便沉默着半天不说话。

全家人不由又都把目光投向我,眼中一派了然之色。

我愤愤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南宫绝,他闻了父王的话,便跪下,实则心中已有所求;再看我,无疑显露出他想娶我,想让父王将我许配于他;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却昭显出他执意诚恳相求了。

父王开口前,我已仓促截断:“父王,相爷二十年华,风华正茂,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谈婚论嫁委实过早,父王万莫耽误相爷前途!”

已不是第一次听我称呼南宫绝为‘相爷’了,但父王仍旧皱了皱眉,母妃含笑看我,母女俩眼神一交会瞬即通透,母妃婉声道:“王爷,明月也是为绝儿考虑呢。”

父王闻言始神情欢愉,与我说道:“成家立业,便是说男子先成家而立业,父王与你母妃当初亦是如此。”

我过去父王身边,温言道:“父王,三哥是比相爷次两岁,但二哥却长于相爷,二哥也是没有娶妻成家呢。”

思及远在齐国的二哥,父王心中生起哀戚,总算没了乱点鸳鸯谱的兴致,手握酒樽,颓重落座道:“这个不肖子,溶诚成婚他也不回家看看!”我求救地看着三哥三嫂,三哥三嫂一左一右劝慰过父王,父王始消了些气。

我也松了一口气,冷淡地看了南宫绝一眼,带了春夏离去。

当夜在明月小筑里心情仍是郁郁,南宫绝想娶我,南宫绝竟然想娶我?竟不想他还存了这样的念头。他势必要将汝阳王府整个毁灭,包括我,如此还娶我做什么?婚后为振夫纲,娶了我提前折磨我?我一拍桌案,此事让他得逞才怪了!桌上茶水震翻,吓了春夏一跳。好在随着年纪渐长,春夏秋冬为人处事温雅得体,个个堪为我的左膀右臂,在我的熏陶下,虽不讨厌南宫绝,但也谈不上喜欢。便是喜欢,也万不到辞旧主迎新主的地步,依她四人嫉恶如仇的性子,他日南宫绝一露真面目,有她四人暴跳如雷的时候。

让我心情大好的是,没过几日,因梁国齐国征战,梁军眼见大败,保定帝指派南宫绝为军师,去边境督导军队战斗。自南宫绝出征之后,我做起了善男信女,有了烧香拜佛的习惯。

——让他一去不复返,为国捐躯吧。如此我会永远记得他的。

半年之后,当他进宫拜过保定帝,汝阳王府为他大设筵席,他玄色大氅中着一身胄鳞铠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汝阳王府,且看穿了我的心思,狐狸有九条命般地对我倦倦而笑的时候,宣告着我的冀望破灭。

许是在战场上历练了半年,他比之以往平添了不少硬气,阴毒狡黠中是稳健男子的英伟不凡,一举手一抬足,都有内敛的气势扩散开来。而母妃更是抽绢掩泣,与他道谢。梁国齐国的这场战争,是我梁国胜了,然他知道母妃与齐国皇室的关系,他使梁国胜齐国,胜的很有度。既使本该馈不成军的梁军转败为胜,在保定帝那里取得了更大的宠信;又使此胜为虚胜,齐国虽然落败,但梁国并未占到便宜,只是输赢一说,赢了个光彩而已。意在讨好父王和母妃;更大的好处在于,此一战下来尽数取了老将谭承昴手中兵权。行一举而得三利,果然不愧为狡诈阴险的狐狸!

筵席觥筹交错中,他举樽饮尽樽中酒的时候一直看着我,凤目半眯,显然已知我洞悉了其中微妙,笑得媚眼如丝。

半夜睡不着,汝阳王府有笛音缕缕萦绕,知道是他在吹笛子,自然而然心生闷气将我失眠归咎到他的身上。他所处地方是明月小筑偏院的一片梨树下,每一年夏季梨花盛开得正好的这个时候,他都常去那里,并不难找到。我也喜欢梨花,可惜自从七岁那年我的小猫死在这里后,我就很少来这里了。吹笛子也不回他的兰昕院吹,在这里吵得我睡不着!夏季炎热,也没披衣服,只一袭白色睡袍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他斜坐在梨树下,并不抬头看我,兀自吹着笛子。月色如洗,夜静人珊,幽婉跌宕的笛音下,梨花花瓣纷落下,慢慢地,倒是我理直气壮旺盛的气焰消淡了下去,心境随着清越的笛音,随着飞旋的梨花辗转轻扬,不知何时,挨着他,也在梨树下坐了。

他放下笛子,自语般说道:“南宫府,也有这样的一片梨树……”

第15章 讲学

“敬慎第三这一段的意思,也即是说阴和阳的特性各是不同的,男女的行为也应有别。阳性以刚强为品格,阴性以柔弱为表征,男人以强健为高贵,女人以柔弱为美丽。所以谚语说:生儿子像狼一样,还怕他软弱不刚;生女儿像老鼠一样,还怕她像老鼠一样凶猛。然而女人修行没有比恭敬更重要的了,避免过于刚强没有比柔顺更重要的了。所以说恭敬柔顺是做女人的最大礼义。”

手里持着《女诫》讲解着,表情是向来的温婉得体,一颦一笑都是王府郡主毫无瑕疵的高贵典雅,珠圆玉润的清婉嗓音,宛如不食人间烟火。正如所行使的花朝女的职责,和善美的花神心肠。

“妻子侮辱丈夫不加节制,丈夫予妻子谴责呵斥随后;愤怒的情绪不停止,丈夫鞭打杖击妻子随后……”文辞之间,丈夫体罚妻子就是应该的,好可笑的混帐话,好一本约束女人言行举止的圣贤书!妻子之所以侮辱丈夫,不外乎丈夫背叛于前;丈夫背叛了妻子,妻子便侮辱不得了;侮辱过分了,还得得丈夫鞭打杖击!然这就是花朝女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教授命妇们的德、容、言、工,是我的职责,我不但得照着‘圣人’的书本讲解,还得违心地、不得有不认同地做出一副娴静贞淑的面容荼毒灌输这样的知识给女人们。

这样的言论最为我行我素的三嫂所鄙薄了,可不,底下有轻微的呼噜声,那个趴在桌子上睡的呼呼的少妇正是我的三嫂——嫁给了三哥,原是寒门女子的她,被皇帝封作正三品皓命夫人,宗亲府年轻一辈们听我授课,她自然得与大嫂一道前往了。况且因她是寒门女子,皇帝为她和三哥赐婚之时,皇后便说,宗亲府听课,命妇们谁有事来不了都可以缺席,三嫂合该多学些规矩,是一定不能缺席的——许是得了三哥婉言劝戒,这样男尊女卑的言论,三嫂为了不仗义反驳,宁肯呼呼大睡。不然,便是教授这样知识的花朝女是她的小姑子,她也不会给我留一点情面,便那样咆哮大吼了。

三嫂的呼噜声似乎大了些,坐她旁边的大嫂推了推她,底下的命妇们亦是早闻到了,有些耐不住掩口取笑了起来,平阳郡主搂着三皇子冷冷扫视过笑谑的命妇们,讲堂里始安静下来。

我复又讲课,不经意转眸间,却见一袭白缎衣袍的南宫绝靠在讲堂外的柱子上,俊雅的面容上,是魅惑众生的笑,即便是那样懒散看我的姿态,也自成一道明媚的风景。男子形貌如此狐媚妖冶,实是祸国不祥,我蹙了蹙眉,视他为无物,继续讲着课。

今日授课特别地累,女子身份卑微于男子已不公平,却还要做老师撺掇女子们菲薄自己的命运,自己是宗亲郡主,讲堂里亦都是身份尊荣的命妇们还好,那些地位低下的女子,却是命运轻贱。

疲倦地走出讲堂,一直在讲堂外听我授课的南宫绝很是赞同地道:“恭敬柔顺,女子就当如此。”

他笑的那样潋滟,显然是看出我授课之口是心非,故意说与我听的。

冷漠地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开,在秋冬护卫和春夏的扶持下头也不回地离去。

“明月姐姐!”

三皇子低促叫我,待跑到我身前,惶乱圆润的脸才洋溢起微笑。

保定帝北皇瑞膝下有三子六女,大皇子北皇誉为德妃所出,业已成家,娶的是德妃的表侄女,不过大皇子资质平庸,庸懦无为,保定帝甚是不喜;二皇子北皇漓为贤妃所出,弱冠之年,尚未成家,睿智聪颖为保定帝所喜,连带贤妃也长宠不衰;三皇子北皇缮为苏淑妃所出,今年十二岁,性格顽劣,是皇城人见人怕,有名的混世小魔王;公主们除了大公主下嫁礼部尚书,二公主和亲突厥外,余下四位公主都还待字闺中。

三皇子笑容温顺地扑在我怀里,紧紧地抱住我,他已是十二岁男子,今年我更是已经十四岁,这样被他抱着实是于礼不合,春夏惊的要委婉拉开三皇子,我摇头微笑。平阳郡主踱步而来,笑叹道:“小魔王只有在你面前,才会温顺乖巧。”

荣亲王是保定帝唯一在世的兄弟,且与保定帝一母所生,作为宗亲府的荣亲王府,地位自是不同寻常。荣亲王与荣亲王妃伉俪情深,膝下只有平阳郡主一个女儿,这位名副其实的宗亲郡主,深得皇室宠爱。三皇子北皇缮的母妃苏淑妃,与荣亲王妃是姐妹,三皇子常逗留于荣亲王府,与表姐平阳郡主亲情甚笃。我在荣亲王府授课,自他随平阳郡主前来听课见过我,便姐姐姐姐地叫着。平阳郡主长我一岁,骄傲却不骄纵,我与平阳郡主一见如故,每次来往荣亲王府,三皇子都是寸步不离地跟随着。

“明月姐姐,今天留在荣亲王府好不好?”

我微笑道:“母妃还等着我回家呢。”

“那带我去汝阳王府玩好不好?”

他是正儿八经的皇子殿下,我怎敢肆意带他回我家?平阳拉过他,低斥道:“缮弟弟,不得胡闹!”

三皇子委屈间,却听一声呵欠声,是三嫂伸着懒腰走了过来。三嫂那一个不雅的懒腰,却不动声色地将杵在南宫绝身前的女人们隔了开来。——那些已成婚的命妇们还好,尚未婚配的官家小姐们,却不由自主地簇拢在南宫绝身前,偏偏南宫绝神色莫名地看着我与三皇子,竟是没意识到围得他水泄不通的女人们。

那花痴的场面我和平阳早看到了,三嫂有意无意从她们中间走过,扰醒了她们,平阳再冷冷一哼,一通官家小姐们不由都面红耳赤。南宫绝也回过了神,温雅和煦地与官家小姐们微笑着,然太过了解他,他眼中分明有零星般的冷意掠过,身形微动间,更是旁人不觉地掸了掸他衣襟,似给她们玷污了,要摈去脏污似的。

在场之人,除去侍女不提,便只有我、三皇子,大嫂、三嫂以及平阳未那般花痴地寄情于南宫绝,三皇子是男子,我和大嫂三嫂算得南宫绝家人,自不会对他有什么男女之情,然平阳却不同。南宫绝看着平阳时,不禁带几分暖暖的笑意。

我赶紧将平阳拉到一边,慎重其事地与平阳道:“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别看他长的好,才能好,心肠最是狠毒不过。平阳,你可别也像别的女子一样,被他的表象迷惑了!”

平阳冷哼道:“我岂会注目他?玉骄爱慕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我惊疑道:“玉骄?”

平阳道:“没错,就是宫里那个死玉骄!”

平阳所说是北皇玉骄,保定帝最年幼的女儿玉骄公主。玉骄公主今年十五岁刚及笄,因其母妃胡昭仪十数载得宠龙恩,她又是保定帝最年幼的女儿,且生的明艳不可方物,甚得保定帝宠爱,是而飞扬跋扈。去年宫中未明湖游湖,玉骄公主的船冲撞了荣亲王妃的船,荣亲王妃落水,差点一命呜呼,平阳自此就与玉骄杠上了。

我疑问道:“你是说,玉骄对南宫绝……”

平阳皱眉道:“我也不敢肯定。不过,有几次在宫里,我看到玉骄私下与南宫绝在一起。这一次南宫绝出征回来,进宫面圣不仅见了皇帝叔叔,还去见了玉骄。”

第16章 侮辱

我侧头看那厢与官家小姐们寒暄的南宫绝,鄙薄之下,嘴角不禁掀起了冷笑。

我的神情,南宫绝不经意看向我时,正好收入眼底。

他目光晦深,神情莫名。

恰时三皇子又跑了过来,抱住我姐姐、姐姐地叫着,他本就晦深的眸子,又深了几分。

命妇和官家小姐们还没散去,这样的场合是三嫂不喜的,三嫂按了按发鬓上有些松脱的钗子,也不等我和大嫂,顾自往荣亲王府外走去。见此,大嫂在侍女的扶持下也与命妇们道别。

我看了看平阳和三皇子,微笑道:“我得走了。”

平阳道:“你等等,我去取了送你的花样子,再送你出去。”

平阳身边的阿珠看着我与平阳,笑道:“郡主,您和明月郡主在这里吃茶歇着,只与奴婢说说那花样子放什么地方,奴婢代您去取吧。”

平阳顾自往她的绣楼方向走去,说道:“送明月的东西,我可好生放着的,你这丫头找得着才是怪事了!”

平阳一走,三皇子即刻又抱紧我,赖声道:“明月姐姐,今天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我微笑道:“我一个女孩家不按时回家,我母妃可是要生气的。三皇子,你不听苏淑妃的话,苏淑妃会不会生气?”

三皇子不假思索道:“会的!”

三皇子转而又一副苦瓜脸,嚷嚷道:“我去与父皇说,让明月姐姐住在宫中陪我好不好?明月姐姐不是花朝女吗,可以自由在宫中行走,可是一年半载,我也没见明月姐姐去过皇宫啊?明月姐姐为什么不经常进宫?明月姐姐以后经常进宫好不好?”

父王的嘱咐言犹在耳,我笑道:“伴君如伴虎,我怕见到皇上啊。”

见我今日回汝阳王府心意已决,三皇子道:“明月姐姐你等等,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都可以在荣亲王府见面的,这小鬼,我正轻笑的时候,因与年幼的三皇子说话,微俯的身子还没直起,跑开两步的三皇子突然又回转了来,垫起脚尖,我猝不及防时,他已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我气也不是,斥也不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三皇子人小鬼大,此刻满脸红晕,羞窘地头也不回地跑走。

那厢命妇与官家小姐也已经尽数散去,南宫绝从女人堆里脱身了,慢慢过来了我的身边。彼时因为三皇子,我脸上眼底的笑意还是轻轻柔柔,盈盈满满,轻慢鄙薄冷淡也只是对他,面对他以外所有人,我从来都是温婉柔顺的女子,笑得无忧无愁,然所有人都会见到的,我的,这样的笑容,他却是鲜少能见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眼中突然映进他的身影,我愣怔间,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抚摩在了我的脸上。一如他眼底此刻很真实的笑容,他指腹的动作很温柔,然后触摸到我脸颊上因为三皇子亲我留下的口水印记,他眼光一沉,指腹下的动作便加重,无意识地往口水印记上一压。

他一压。

又一压。

接着又压。

倒是我回过了神,退后一步,眯眼看着他。神情戒备,蓄势待发。

南宫绝看着我,微启齿,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我清晰地听到他发出的声音。

他说,小-骚-货。

他就是这样说的。

他动了动嘴唇,说出的,就是:“小-骚-货。”

我不知道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只知一旁站着的春夏秋冬一看我脸色不对齐呼一声郡主,均都仓促地过来了我身边,狐疑地看了眼南宫绝,又狐疑地看着我。而我,全身血液倒流、顺流,又倒流,又顺流,胸膛里更有一股闷气,升腾,降落,再升腾,再降落……

饶是韬光养晦,饶是修身养性,在他的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涵养还是不够好,我的心胸还是不够宽阔,他阴险狠毒的话我可以视若未闻,可这样淫-秽-下-贱的词语加诸在我身上,我还是不能忍受,那是王府郡主出身高贵的我距离最远的词语,那样两个极端的下-贱与高贵;亦是任何一个有尊严的女子都忍受不了的说辞,那样孟浪的污秽。然满腔怒火才要喷薄而出,平阳远远欢笑而来,叫我道:“明月!”

只得……只得慢慢将怒火压制下去,看着南宫绝,愤怒的脸容硬生生,转作笑靥。这里是宗亲府,即便面对的是闺密平阳,我也不可有失花朝女身份。不可在闺蜜的家中与他吵闹,更不可在宗亲府行止失仪。

南宫绝早料定会如此,眼中淡淡笑意依然不变,不难辨认其中那一丝得意。

平阳送我出荣亲王府,他便那样,若无其事地,伴随在我们身边。

……

…………

第17章 循循善导

与平阳说笑间,心情好了许多,也不愤恨他了,与他生气实是不值得,气坏了自个儿身子更不值得。

平阳将花样子交给我的同时,亦将一艘小木船递与我,狐疑看我道:“缮弟弟怎么了,红着脸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自己却很不好意思地回了卧寝,别了门,任我怎么叫,他都不出来。”

这才意识到三皇子没像往次那般送我出荣亲王府,我噗嗤一笑道:“他偷亲过我,大约在不好意思吧。”

平阳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这小鬼无法无天,看我回去不收拾他!”

一时已行到荣亲王府外,入眼便是三哥体贴入微地扶三嫂上马车,每一次荣亲王府授课,这样的画面都是有的。我和平阳看着赏心悦目,不觉微笑。平阳亦是欣赏三嫂潇洒不羁的性子,含笑道:“你三哥倒是拣到宝贝了。”

我笑道:“他们妇唱夫随,伉俪情深,确是一段好姻缘。”

说话间,瞥到侍女扶持下,大嫂萧索的身影,不禁心中一惊。

眼见大嫂在侍女的扶持下上去另一辆马车,我顾不得与平阳道别,便奔了过去,上了车后,方与平阳道:“我走啦!”

今日来时我与大嫂一辆马车,三哥三嫂一辆马车,后来南宫绝出人意料地侯我在讲堂外,他来此地,亦随了车驾。这回去时自然不好打扰三哥三嫂,却也不是怕大嫂见南宫绝侯我,她便不等我,我会与南宫绝一同回家,实是三哥三嫂婚姻幸福相形之下,更衬得大嫂的凄凉。大哥大嫂本就是包办婚姻下没甚爱情的夫妻,不同于三哥三嫂的自由恋爱。成婚七年,大哥大嫂之间的相处始终寡淡无味,加之大嫂一直没有生育,大哥待之更加冷淡。若非惧于父王威严,大哥怕是早停妻另娶了。

在马车里伴着大嫂说话,对于大嫂,我不是没有愧疚的,汝阳王府外马车停下,将大嫂送回她住的苑子后,我才又回转王府门口,问道:“郡王上次回来王府,还是什么时候?”

侍卫作揖禀报道:“回郡主,上个月二十七日。”

又是二十多天没着家了,我说道:“郡王回来后,让他来见我。”

“是!”

喜忧参半的事,当日更是发生了。三嫂晚膳时呕吐不止,全家人关心下,召来御医看顾,原来是三嫂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这是父王母妃的第一个孙子,家中自是喜乐非常,便是因为平南大将军救命之恩极是照拂大嫂的父王,都自顾喜悦,将大嫂忘到了一边。唯有我喜庆之时,留意到大嫂深深的落寞。见大嫂一个人默默退出欢闹之地,回她自己住的苑子,我心中更见不是滋味。

这日上午在绣楼挑选送三嫂的贺礼,清风送进铜臭味,果然是大哥过来了,远远便听他笑道:“明月,你这是兴师问罪啊!”

我回身时,他已步入我的绣楼,径自拾起茶盏喝着茶,那道茶是我刚砌的‘岁寒三友’,取松针、竹叶和梅花一起用水烹了,水是夏日日出前荷叶上的露珠,入口甚是清新。然大哥一饮而尽,如此喝法,无异于牛嚼牡丹。我蹙眉道:“大哥,那是我亲自收集露珠煮的茶,给父王母妃送去了些,又分送了平阳、大嫂和三嫂,就剩这么一点啦。”

大哥不耐烦地摆手道:“露珠有什么稀罕的,有钱什么不能买到?明儿便让庄子上的人给你送些。”

别人收集的,怎有自己收集的这番意义,当真什么都是有钱能买到?我含笑道:“大哥有心疼妹妹的功夫,倒不如多心疼心疼大嫂。”

闻我提及大嫂,大哥皱眉,“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我心里平添几分怒气,质问道:“大嫂可是你明媒正娶娶进家门的,大嫂一没有不顺父母,二没有乱族,三没有妒忌,四没有恶疾,五不多言,六不盗窃,有你这么待她的么?”

“你单单说漏了一样,”大哥捻着空了的茶盏在桌上转着圈,“她无子。”

大哥看我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罢?——况且,当初也不是我要娶她的,这门亲事,是父王定下的。”

妻无子是罪过这条例记得清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忘却了?我微笑道:“大哥在我大梁各地经商,甚至常去齐国、燕邦和突厥。在各地,大哥都有新欢旧爱,其中不乏名门媛女,只因为惧于父王,不敢把她们娶进家门,这个,我没说错吧?”

大哥惊了半响,环顾周遭再无第三人,方看我道:“你如何知道?”

我低头,信手在算盘上拨弄了一下,“某一日我在帐房小坐了一会,顺便查了查近三年来,你和三哥各自的花消。你的用度,是三哥的几百倍不止。对比之下,不难看出其中端倪。再顺便查了查你的银子,甚至于你赚的银子都用到哪去了。你做了什么事,都做过什么事,我还不了如指掌?”

大哥气恼之下站起,转而又闷声坐下,着恼道:“我们家偏生了这么个聪明绝顶的妹子!”

我笑道:“大嫂无子,不过你厌弃大嫂的借口吧?你新宠的秦淮的那个名妓,潼关的那个九姨娘可给你生出一子半女了?若是有了身子了,我不介意说服父王母妃助你将她们纳进家门,也不介意让她们的孩子管我叫一声姑姑。”看着大哥黑沉的脸,我又笑道:“大哥也是不愿意将她们纳进家门吧?三嫂虽是寒门女子,但身家清白,身心干净,可以进我云家的门,三哥不会嫌弃。可秦淮那个名妓,潼关那个九姨娘,便是父王允你娶,你也是不愿意娶的吧?你嫌弃她们的身份,却又留恋她们的美貌……”

大哥不自在地道:“也称不得留恋,不过是逢场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