匀砚的脸颊红了，小声问我：“生娃娃的话……那匀砚是不是应该先娶个姑娘……”
前面一个扛着阔斧的虬髯大汉问那仙官：“大公子这次要送的宝贝是什么？”
仙官回道：“这件宝贝今夜可以给大家看，现在还在大公子那里。”
大汉随意抡了几下斧头，斧刃闪着寒光，打在路边的仙木上，那一片仙木当即被削断七八棵。在场神仙皆被震惊，那大汉笑道：“今年这宝贝，大公子直接送给在下得了，省得比试仙法抢宝贝的时候，这一帮赴会的神仙都不是在下的对手，被在下砍伤，可就不太好了。”
领路的仙官看上去是个宽厚的神仙，看大汉砍了自己家的仙木，又听他说出这般狂傲的话，也没怎么生气，反而顺道恭维一句：“素闻武广大仙好身手，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听了这句话，后面便有神仙不干了，嗤之以鼻：“大公子的宝物，向来是谁有能耐谁拿去，怎么现今还有谁长得胖、谁体量沉宝物就归谁的道理了？若是小神扛只猪来，是不是这宝贝就给小神了？”
这话一落，惹起一阵哄然大笑。
那位武广大仙脾气略暴躁，听到嘲讽，扛着阔斧就要跟后面这位拼一下。仙官慌忙拦住，劝道：“各位仙友有话好说，千万不要伤了彼此。今晚见了宝物之后，我家少主便设个正经的台子，各位再尽情比试仙法也不迟。”
那大汉才愤愤走开。
本神尊隐约觉得不太对，低头问匀砚：“你先前不是说这宝贝要挑一个神仙送吗，他们怎么还要拼仙力抢啊？”
匀砚伸着脖子踮脚往不远处的大殿看，咧嘴一笑，天真无邪地道：“对呀对呀，就是挑打赢了的那个神仙送嘛！”
“……”
“尊上，尊上，”他每次都要喊两遍，“你说咱们有没有能力抢那宝贝？”
本神尊呵呵一笑，十分有自知之明：“自然是没有能力。”
仙官领我们到素安宫门口的时候，那里早已有一众梳随云发髻、穿凌波花衣的窈窕宫娥候在宫门口了，她们皆乖巧地对我们俯身行礼。最前面的宫娥发髻高束，眉心点痣，瞧着端庄大方，像是个女官，一手捏着玉管紫毫，另一手端着朱红名柬，温雅笑道：“还请各位进宫的仙家报上名号，我家仙子好带各位入住处。”
扛斧的大汉抢到前面，亮出斧子，先报了自己的名讳：“武广大仙。”
女官寻到名柬上的一处地方勾画了一笔，转身一笑，吩咐道：“带大仙移步徳重殿。”
拿着翡翠如意的仙子被领去了“画玉楼”，温文尔雅的公子被领去了“洗棠阁”。后面的神仙也如这般，挨个被领了进去。
我同匀砚在最后。
女官提笔道：“敢问大人名讳？”
“素书。”我说。
她愣了愣，停笔抬眸：“素书？”
我以为她不太清楚我的名字，便又补了一句：“素书神尊。”
那女官眸子颤了颤，忙合了名柬，对我俯身一拜道：“终于等到神尊大人。”
“……为何这么说？”我茫然地道。
她将手中的名柬递给身后的宫娥，抬头道：“我家少主吩咐过，要小仙亲自带神尊大人去住的地方。”
匀砚尚且不知道我同这南宭公子的恩怨，依然是兴奋的小模样，跑到那女官跟前说道：“姐姐，姐姐，你家少主认识我家尊上吗？是单独给我们准备了地方住吗？”
女官笑着应道：“是。少主给神尊准备的地方便是这素安宫的主殿——书然殿。”
素安宫，书然殿。
我脑子一抽，竟然将这两个词拼了起来——素书，安然。
素书安然。
这句话打脑子里一过，叫我彻底蒙了，忙拦住前面的女官，问道：“你家公子……他给这宫殿取名为‘素安宫’，这名字是什么寓意？”女官顿了顿，蹙眉反问我：“神尊大人不知道吗？”
“……你们轩辕国的事，我一个旁人怎么会知道？”
女官面上瞧着不太开心，虽然是这样，却依然顾着礼数，俯身对我行了个礼：“回神尊大人的话，这宫殿是在你仙逝那年盖的。名字就是你看到的这般，你觉得‘素安’和‘书然’是什么寓意，就是什么寓意。”
本神尊被这话噎住了，反应过来后拉住匀砚便往回走。
匀砚不知所措，抬头问我：“尊上……怎么了？”
那女官飞过来拦住我，惊道：“神尊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走？”
本神尊终于有些怒了，拂开衣袖说道：“我昨日接错了帖子，本不想来赴仙会，奈何家中小孩子想来观一下你们轩辕国的风采，于是放下心结，只想来此简简单单游玩一遭。本神尊如年少时候一样，不想承你家公子的恩情，所以不想多留了。替我转告你家大公子，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是他多情自扰了。”
女官闻言，手中凭空多出一把宝剑，挡住我的去路，没了那会儿温雅的样子，冷漠地说道：“素书神尊，少主说过，这十四万年，他很想你。”
“那就让他想着吧。”我带着匀砚绕过剑锋，向宫门走去。
却见这女官送出一个诀术，诀术流光打在我和匀砚面前，形成一道结界，严严实实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在愣怔之中观了一眼，发现这是一个反噬结界，我若动用仙术强行破开，便要被仙术反噬。我大伤之后还未痊愈，若是破开这结界，大约会丢了小命。
本神尊怒气腾腾，回头说道：“这是你家少主的意思吗？难道你和你家少主要强扣下本神尊不成？”
她收了手中的宝剑，俯身郑重一拜：“这十四万年，少主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如今终要相见，小仙不能放你回去，还请神尊不要叫小仙为难。”
匀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小身板却挡在我面前：“你不准伤害我家神尊大人！”
我拉住匀砚，抬头对这位女官道：“如果本神尊偏要为难你呢？”
女官笑了一下，又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神尊大人难道不想看看今年凌波仙会的宝物吗？”
我笑道：“说实话，本神尊不想看那宝物。”
“神尊大人这话说得有点儿早。”她看着我，话说得胸有成竹。
虽然不同意她的话，可我现在这样也确实打不过她，所以还是带着匀砚跟她去了书然殿。
时隔十几万年，我再次见到了南宭。
书然殿坐北朝南，可能是殿身南北距离太大，所以殿内光线不是很好。那女官带我们进去后便告辞了。
我捏了个诀，掌心飞出流火，点燃殿内左侧那排烛灯，却见烛光次第延伸至大殿上首，尽头现出一个穿天青色衣衫的公子，他斜靠在书然殿上首的玉座上，墨发散了一地。他的面前放着一个梨花木几，几上有一盏未点的宫灯，一把青瓷茶壶，两只白玉茶盏。如果我没有看错，他掌心摩挲着的依然是那枚千眼菩提坠子。
这坠子质量果真不错，被他摩挲把玩十几万年，竟然还没被摩挲成灰。
他没有看我，眼眸半合着，略慵懒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落入我的耳中，一如当年那般不太正经：“好久不见啊，素书——神尊。”
匀砚握住我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提醒我道：“神尊，神尊……他被不大好惹。”
玉座上的他听到了，捏着那千眼菩提的绳坠转了转，抬眸笑道：“这就是那个把你从坟茔里挖出来的小仙官吗？模样真俊俏。”
匀砚本打算还一句，我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你先出去玩一会儿。”
“尊上……”
“听我的话，出去。”
匀砚一脸不情愿，但见我这般严肃，还是乖乖听话出去了。
从那女官设了反噬的结界来拦我时，我便觉得不太对，方才进殿门的那一刻，我匆忙给自己掐算了一把，自己的指尖、元神上都是重重的晦气，隐隐约约渗着血光，恐怕今、明两日内我都不太顺当。十几万年过去，我完全不了解这个南宭公子的性情变成什么样了，不晓得重见之后会是什么场景。匀砚年纪小，之所以命他出去，只是因为想叫他不被本神尊牵连。
南宭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的防备和惶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躺在玉座上，跷着一条腿，悠悠然转着手中的菩提坠子，轻笑一声：“说来，我们也算是故友，你为何这般怕我，嗯？”
我甩开衣袖，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既然是故友，你便应当尊重我，如今为何要把我扣在这儿？”
“不拦你，你便要走。却说素书神尊你来都来了，为何又要回去？”他笑着，拂了拂衣袖，点了另一侧的烛灯。光影从他袖旁延伸到我身边，殿内倏忽大亮，烛火暖光映上，殿上的他瞧着也清晰了一些。
纵然本神尊不想承认，可看清他的面容的时候也惊讶了，十几万年过去了，这厮竟一点儿也没老。眉睫疏长，风雅倜傥，仿佛还是那个一勾唇、支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我“长这么大了还不认字儿”的大公子。可我也没有忘记是这个大公子逮住我当年的过失，生生纠缠了我一百年，连聂宿都不肯帮我。
“那时你才一万岁。如今十七万年过去了，素书啊，还能见到你，真好。”他仰面躺着，看着大殿的琉璃顶，叹了口气，笑问，“我从未忘记你，你后来可想过我？”
“没有，”我冷声道，“之前因为被大公子折腾得太烦心，你走之后，我日日无忧，夜夜好眠，再没有想过你。”
他挑眉看过来，笑道：“莫要诳我。如果不想我，便早该把我忘了；如果不想我，不管是哪个国的大公子举办仙会你都不会在乎；如果不想我，今日见到我也不会这样防备和抵触，更不会扭头就走。素书神尊，你承认吧，你心中还是有本公子的。”
“你说有便有。”我不太想和他争辩，“不是说这书然殿是给我和匀砚歇脚的吗？你躺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主人要跟客人同住不成？”
他却依然躺着：“你怕我吗？”
本神尊轻轻一笑：“不怕。”
那厮便抬手对我招了招，含笑说道：“既然不怕，那过来一些，隔这么远，我都有些看不清你了。”
我有些后悔方才嘴上逞强。我应该说怕，于是改口道：“我怕。”
他又招了招手：“来我这儿，本公子给你壮壮胆。”
“……”
他见我不过去，便把我身旁的烛灯都熄了，抬手点上梨花木几上的那一盏，风轻云淡地道：“你不是害怕吗？过来些，同本公子说说话，不见你的这十七万年里，本公子很寂寞。”
不知为何，他的这句话叫我有些恍惚，“寂寞”一词仿佛穿针引线，绵绵密密扎进我的心里，叫我一下子想到了聂宿。我长嘘了一口气，想来南宭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毕竟我们都是近二十万岁的神仙，行事都稳重了许多，于是便提步走近了一些。
梨花木几上的那盏宫灯映出月白色的烛光，瞧着清新淡雅。我心下缓和了一些，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又想起宫殿名称这件事，便开口问他：“素安宫，书然殿，你取这名字是来纪念我的吗？”
“不是。”
本神尊舒了一口气：“果然跟我没什么关系，方才你身边那位女官还说就是我想的那个寓意，倒叫我怔了一怔。”
斜躺在玉座上的公子笑了一声，侧目看我，故意道：“这名字是来纪念我未娶到手的妻子的。”停顿片刻，他抓住我方才的话，眯眼打量我，“不知素书神尊方才想的是什么寓意，可否说来听听？”
我便如实道：“这两个名字拆开，我以为是‘素书安然’，是祈求我平安无恙的意思。”
他枕上右臂，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左手依然摩挲着那千眼菩提，“本公子现在也不知道这寓意有没有用。那时我听说你仙逝，便在凌波洲盖了这座宫殿，冠上这名字来宽慰自己。如果这寓意有用，为何要用十四万年这么久，久到连这仙洲都曾被沧海漫了两次。”他笑了两声，又沉吟道，“如果这寓意没有用，可是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而且是真真切切的一个活着的你。”
我寻了把椅子坐下，认真地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苏醒，没想到当年没有死掉。”
“本公子晓得你对聂宿神尊感情深，可我没想到，你对他的感情深到能变得这般……这般大度。”他嘲讽道。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