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动身，用仙术缠住茶壶，倒了杯茶水递给我：“就连他剐你鱼鳞挽救星辰、抽你鱼骨做成扇柄你都不介意，最后还要陪他去死。素书神尊，你这般度量，已经不能用一句简单的‘以德报怨’来形容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翻身下来，落在我面前，俯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啧啧啧，长得果然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这张脸是谁的样子来着……梨……梨花？”
我咬了咬唇，愤愤纠正道：“梨容。”
他大笑几声，笑得身子都有些颤，因着俯身的动作，头发垂到了地板上。
“你还记得你以前的样子吗？”
我看着他略激动的样子，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依然实话实说：“不记得。”
他突然捏住我的下颌，凑近我道：“那你想再看一看你以前的模样吗？”
我蓦地一慌，刚说出一句“不想看”，便见他右手一转，身侧烛光朦胧之中铺开一张画像。我不敢看画像中那个姑娘的样子，猛地闭眼。
耳中传入他凉凉的声音，带着浅薄的笑意：“……你在害怕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五万年了，我早就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我早已接受自己这张脸是旁人的事实。
我甚至不敢想自己曾经的模样是什么样，我怕想到曾经，就会想到聂宿手里的匕首，想到他因为思慕梨容而对我动手的事情。我那时候如果知道他要把我雕琢成梨容的样子，如果知道他要把我弄成他心上人的模样，我是拼死也不能叫他动手的。
南宭呼吸有些慌，却在瞬间恢复冷静，手指触过我的眼角，笑得轻巧：“你怎么哭了？”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把画像收了吧，我并不想看到自己原本的模样。”
“你睁开眼瞧一瞧，你以前这般可爱。”
“收了。”我又道。
“不敢看自己吗？怕看到后想到聂宿带给你的伤心事吗？”
“收了！”我捂住眼睛，怒道。
可他仍旧不在乎我的话，撩了撩我的发，凑到耳边轻声道：“还是说，你已经习惯了自己这副样子，不愿看到比现在难看一些的以前的自己了？”
“收了！”我颤抖着喊出来。
“又或者，这就是素书神尊的软肋，旁人只要一戳，就能叫你粉身碎骨？”
我死死捂住眼睛，大吼：“本神尊叫你收了！”
贴在我额发上的手指一顿，他大笑几声：“果然这般脆弱。”
他终于不再为难我，指缝里透过的那幅画像的光芒退散，画像被他收了回去。
可他说出来的话依然叫我难过：“素书，十七万年前，本公子以为，自己跟聂宿神尊完全比不得，你喜欢他，我能理解，可是之后，他用尽手段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惦念他，为什么他仙逝了你也要跟着去？”他拿开我捂着眼睛的手，低头笑道，“虽然我也曾招你厌烦，但是我觉得比起聂宿神尊来，我更好一些。你觉得呢？”
我睁开眼，看到了他眸子里眼眶通红的自己。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忍不住笑了几声，道：“聂宿他就是这么不好，可我还是喜欢他。南宭大公子，你自始至终都比不上他。”
“哦，是吗？”他负手把玩着手中的菩提，悠然往玉座上走去，讥笑道，“我也曾以为聂宿是你永生永世存在心里的执念，我以为你心里有了聂宿就再难有旁人。所以，本公子知道你苏醒过来，重归神界之后并没有想过去招惹你。”他提起衫子又斜躺在玉座之上，转头打量我，“可是本公子听说你苏醒之后，跟魔界的孟泽玄君常常在一处，还听说你们私订终身，要结个姻缘做伴。是不是？”
我恍然一惊，成亲是我同孟泽之间的事，所以到现在，那话也只有我同孟泽晓得，匀砚到现在还不清楚经常来采星阁的那位身手不凡救了他家尊上的公子是孟泽玄君，可……可南宭他为什么知道？
“你……是听谁说的？”
那厮眯了眼，却没有回答我，慢条斯理吐出来一句话：“素书啊，本公子高看了你，又小瞧了你。”
“你什么意思？”
“高看了你对聂宿神尊的感情，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没想到你苏醒不过半年就把他抛在身后，转身另择旁人。”他笑音仍在，可面色越发冰冷，“小瞧你这一身讨好男人的本事，连孟泽玄君那种死心塌地爱慕良玉神君的神仙，你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勾搭到手，当年你那般傻的样子都是装出来讨可怜的吧？”
这句话叫我再不能忍，拿出离骨折扇，风声凛凛之中，瞬间飞至玉座上，扯住他的衣襟大怒道：“你胡说八道！”
他见到我熊熊怒火的模样却一点儿也不害怕，支起上半身靠近我道：“本公子胡说八道？呵呵，那素书神尊说说我哪句话是胡说八道的？当年为了聂宿神尊跳入银河一心想死的是你，如今跟孟泽玄君掺和在一处玩笑嬉闹的也是你。素书大人啊，你果然去凡间青楼学来了一身撩拨男人的好本事。”他反握住我揪着他衣襟的那只颤抖的手，凑得更近，勾唇笑问，“本公子这些年缺个枕边人，也寂寞得很，素书神尊要不要也来撩一下本公子？”
离骨折扇登时出手，我照着他的脸狠狠抽了一扇子。
他松开手，抹掉唇角渗出的血，笑得发丝尽数散落：“素书啊素书，你现在脾气这么大了吗？当年你可不是这样的。”
我后知后觉，终于晓得了是怎么回事。今日这一场仙会，大概就是一场专门为我而设的鸿门宴。他故意候在这里，故意要折磨我。我收回扇子反握在手，扯住他的衣襟，单脚跨上玉座，扇子成剑，抵在他的脖颈上：“南宭大公子，先是给我看我以前的样子，后又说这些话来激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他丝毫不在意脖颈上贴近的剑刃，低眸瞧了瞧这扇剑：“这就是聂宿抽了你的鱼骨做成的扇子吧？你的心也是大，居然能用得这般顺手。你将扇子握在手上的时候，难道不觉得痛吗？”
“南宭，”我说道，剑刃贴着他的脖颈抖了抖，擦出浅浅一道血迹，他却依然不躲，就这般悠闲地望着我，“本神尊的事，向来不用旁人指点。南宭大公子，你真是叫人烦透了。你方才说我脾气差，那我要告诉你，如果我脾气差的话，你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依然不知死活，挑眉一笑：“是因为本公子说的话句句戳神尊大人的脊梁骨，所以你觉得我烦？本公子也想见识一下你脾气差是什么样的，所以——”
所以他便笑着靠近我，剑锋刺进他的脖颈，陷入一点儿，我猛然一惊，手上的剑顿时不稳，剧烈颤了一颤，便是在这一颤的空当，剑被他用手中的千眼菩提撞开，同菩提坠子一同掉落于玉座下。
我挥开衣袖退了两步，瞪得生疼的眼眶里竟忍不住渗出了些水雾：“南宭公子，你扣我在此，就是要戳我痛处，令我难受吗？”我竟忍不住冷笑起来，“我同你也不算有深仇大恨，当年就算是我将你错认成下人，你也纠缠有我百年，换回来了。我们应当……从来不相欠。”
“哈哈哈哈，好一个不相欠，”他望着我，笑得夸张，眼底却冰凉，“你说不相欠，你可知道你仙逝了，本公子因为这件事，整整十四万年都不开心？你活着的时候，不喜欢我去招惹你，我便不去，你死了，我连见你一面都成了不可能的事。你觉得这光阴是须臾，如睡一觉醒过来这般简单，我却觉得这仙途漫长，甚至几次熬不下去。你一句‘不相欠’说得竟这般轻巧。”
我见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扇剑，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剑尖勾过梨花木几上的烛芯，将其斩断，带着那一豆烛火定在我的脖颈处，烛灯火光燎红了我的眼。我望着他道：“我今日跟你的女官说过，她还未来得及转告你。南宭大公子，你这是多情自扰。”
他展唇一笑，声音越发平静，可又句句渗透着悲凉滋味：“多情自扰，谁说不是呢？三月初，本公子终于知道你复活的消息，心里是激动的。可那时觉得你心里仍然有聂宿，知道他是你的执念，我便也宽慰自己，不去打扰你，远远守着你，知道你活着便是好的。不料，你出来之后竟这么快有了新欢，我后悔自己尊重你对聂宿的情感，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兴许你先见到我，便先对本公子投怀送抱了。”
“……你为何知道我的事，你为何知道我所有的事情？你明明没有出现，为何知道的这么多……你知道我被剐了鱼鳞、抽了鱼骨，你知道我换了皮相，你知道我死，知道我活，你为何连孟泽同我怎么样都知道？！”
烛火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于冰冷的剑尖上。
可握着剑的那双手却稳稳当当。
“大概是本公子在乎你，所以知道。你看我自始至终这般在乎你，你却是真的绝情，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从来不去了解本公子的事。”他说，“你连一个比你晚出生几万年、素未谋面的孟泽玄君都能了解清楚。你却从来不曾想起了解本公子。”
突然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灌入心里，这情绪入了心便化成棘刺，一根一根戳得我心窝疼。
那被剑尖斩断勾出来的烛芯终于燃尽，面前的火光归于沉寂。
我念诀收回扇剑，听到自己声音沉重：“大公子，我拦不住你怎么想，可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这些话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凌波仙会结束后，我便领着匀砚回去。你若说因为这十四万年你惦记着我，所以我欠你的，那么，回到银河，我便摆个香炉，每天给你上香，也挂念着你，当是还了你的恩情吧。”我说罢，将扇剑重变回扇子模样，揣进怀里，转身便往殿外走去。
这书然殿果真很宽大，从大殿上首走到殿门口，我仿佛花了很长时间。
“素书，”他在大殿上首喊住我，幸好没有追过来，只是依旧冰冷地说道，“本公子这里有今年凌波仙会的宝物，你若是肯答应同我在一起，我便把这宝物给你。”
我冷冷一笑，转身：“从我进了这宫门，你家女官便告诉我有个宝物。说实话，我并不想要你的东西，你有什么宝物便拿出来让旁的神仙抢了去吧，犯不着因为我破坏了你们凌波仙会的规矩。”
因为蜡烛悉数灭尽，黑暗便将他彻彻底底地笼罩住了。如果不是他开口说话，我甚至看不清他到底在哪里。
“本公子这句话便放在这里好了：你如果想要，自己来本公子这里取，不费吹灰之力，只要答应陪着我，但是，你如果想同外面那些神仙一样，凭自己的仙法夺了去，那本公子绝对不会同意。”
黑暗之中，我仿佛能看到他冰冷刺骨的笑容，心下恍惚，脊背渗出一阵寒凉。
可他的宝物，本神尊不想要，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南宭身边的女官将我和匀砚盯得很紧。
匀砚一脸郁闷地问她：“为什么那宝物要在晚上亮相……为什么你们非得要我家尊上看到那宝物才肯放我们走……”
女官抿着唇，冷冷看向我这边：“大公子不喜欢光。”
我窝在回廊的靠椅上，见她这般望着我，便有些心乱，拂袖起身道：“我去旁处转一转。”
那女官飞过来，亮出宝剑拦住我：“素书神尊！”
匀砚扯了扯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你让我家尊上去转一转行吗……你把我留在这儿，我家尊上肯定不会丢下我的，她就是想去转一转。”
那女官想了一会儿，收了剑，神色依然冰冷：“你家仙官还在这儿，神尊大人最好不要有旁的心思。”
我御风飞上殿顶，九月的秋风从耳边掠过，吹得面颊有些凉。
我第一次在这明媚的晴天之下觉得冷，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南宭说的那些话，心里一遍一遍想着，我对聂宿，我对孟泽，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素书啊，本公子高看了你，又小瞧了你。高看了你对聂宿神尊的感情，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没想到你苏醒不过半年就把他抛在身后，转身另择旁人……小瞧你这一身讨好男人的本事，连孟泽玄君那种死心塌地爱慕良玉神君的神仙，你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勾搭到手，当年你那般傻的样子都是装出来讨可怜的吧……”
这几句话叫我难受，可是现在我控制不住地想起这几句话。我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是他想的这样，可在旁人看来，这一字一句用在我身上，又都是合适的，叫我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这感觉就仿佛天下所有人都看穿了你，你最想逃避、最想掩饰的东西被揭开，那最恶毒、最丑陋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他人面前。
我跟孟泽或许太快了。
南宭说得对，我当年既然钟情于聂宿，便不该因为想有个人陪，就把孟泽拉进来。可我又清楚地知道，我当初对孟泽所说的话并非儿戏，我同他说过，他若娶我，我便嫁给他，自始至终都算数。
从抱着聂宿跳入银河的时候开始，至此十四万年过去，往事如过眼烟云，我以为自己喜欢聂宿喜欢了很久，我以为我对他的情义天地可鉴，我以为我不算对不起他，可我在复活不到半年后就打算把对他的这情谊永远尘封在心底。
但冥冥之中，有些事情像是阻止不住。
为何我会在银河边上遇到孟泽，为何他身上有聂宿的一缕魂魄，为何我会那般执着地想替长诀报仇，为何又偏偏扯上文儿那桩事？甚至，为何曾经恨之入骨、想把他杀之后快的混账孟泽，会跟我说他愿意娶我……
这一桩一桩阴差阳错，到底是歪打正着的巧合，还是避之不得的宿命？
原本急速穿梭在各个殿顶之间的本神尊突然一惊，从云头上掉下来，落在一处宫墙上，定了定神：一定是巧合吧，世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离谱的事情？
忽然听见不远处有窸窣声响，我在宫墙上低头一看，便瞧见脚下不远处紧贴墙面趴着一个神仙。那神仙身形颀长，挺拔矫健，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黑色发丝高高竖起，瞧着精神抖擞。
我不由自主地眯眼细看，只见那神仙埋着头，抵住墙面，似在……专心挠墙。
他不太正经地笑了一声，本神尊尚在震惊这位神仙为何这般魔怔，为何要对着墙面笑，便见他的袍子里突然钻出个人儿！
那人身着青烟绸，发丝凌乱，是弯着腰费力喘气的狼狈模样。
纵然样子狼狈，本神尊还是觉得有一股雅致的气泽袅袅而来，仿佛春泉水簇，夏柳之荫。
细细打量之下，只发现那费力喘气的神仙脸若红桃，眉似细柳，在青烟绸衫的映衬之中，竟是个俊美模样堪比女子的……少年郎。
青烟绸衫的公子恨恨骂了几句，眼泪都要飞出来了：“你到底有没有羞耻心！你不晓得来赴仙会的神仙有多少吗？你在司命府欺负我也就罢了，你怎么在旁的神仙的宫殿里也胡来？！”
那黑袍神仙开心一笑，凤眼明媚：“不过是亲你一下而已，反正你是我的媳妇儿，我亲你旁人也管着。”
本神尊被这个场景震住了，全然忘了自己方才的那些苦闷伤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