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拿着一枚水蓝玉玦。
当年银河畔，无欲海落雪成幕，聂宿临死时，将这枚玉玦系在我腰带上，他一直在笑，笑声入耳却尽是虚妄，缥缈得叫人抓不住。
我拥着他，惶惶低头的时候，看到玉玦轻荡之间，自己的衣裳一半猩红，一半素白。
他替我扶正玉冠，如我平时有意无意扶稳头上的玉冠那般，告诉我：“所以你长个心眼儿，日后天帝若再专门宴请你，十成是要你去送死，你便佯病在府……”
他顿了顿，低头在我唇上落下一个极其清浅的吻，他的唇冰冷，我辨不清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我也不敢回想鲜血缕缕的他立在我面前低头亲我的模样，不敢去想那句他重复了几遍的话——你还年轻，好生活着。
我从银河深处的坟茔里苏醒过来，再没有见过这枚玉玦，我从银河到无欲海反反复复寻找多次，没有找到。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枚玉玦如今竟在南宭手里，玉玦在他手中散发出幽浅的光，如果不是他拿着，我甚至觉得下一秒，我心中想着的聂宿会飞过来，如当年那样把玉玦系在我的腰带上。
南宭眯眼一笑，那笑容落在我的眼里，如针尖扎在眼眶上，刺痛不已。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笃定。
“本公子这句话便放在这里好了。你如果想要，自己来本公子这里取，不费吹灰之力，只要答应陪着我，但是，你如果想同外面那些神仙一样，凭自己的仙法夺了去，那本公子绝对不会同意。”
台上的他摩挲着那枚玉玦，换上温和的面容，道：“今年这宝物，乃是十四万年前，聂宿神尊仙逝之前，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玉玦。这十四万年来，天上的神尊府早已是断壁残垣、荒草丛生的模样，聂宿神尊生前的遗物也都化成风烟消散了，唯独这枚玉玦，至今完好无缺。其模样虽然普通，但是聂宿神尊用过的东西，自然有妙法隐藏于其中。本公子收藏至今，或多或少发现了它比起一般玉石的神妙之处。诸位神仙中，仙法卓然者不在少数，深谙各种宝物机巧构造者也不在少数，各位比在下更配拥有这宝物，定能发现聂宿神尊这枚玉玦的精妙之处。”
台下一众神仙都兴奋起来了。
欢喜之声扑面而来，我却听到自己的手骨节咯咯作响，目光紧紧盯着那玉玦，心如千万只冷刀在剐一样。
台上的他看到我这般惊怒的样子，更加快慰，轻抛起玉玦又接住，笑道：“同以往的仙会一样，宝物先给各位看一下。今晚诸位斗法一晚，至明日卯时，依然留在这台子上的那位获胜，到时候本公子便将这宝物亲手交给他。”
他说着又捏住玉玦给各位神仙展示了一番，看到本神尊的时候，特意往本神尊的方向顿了一下，这动作落入我眼中，让我几乎要奔出画舫。
他却适时收住，轻佻一笑，捏着那玉玦，以极慢的速度收回袖袋，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离骨折扇被我紧紧攥在手中，扇柄锋利，割破我的手掌，饮血饮得欢畅。
南宭他拿捏准了本神尊。
如匀砚所说，他要选那个斗赢了的神仙，然后将玉玦送给他，而不是直接将玉玦放在台子上，谁有本事就直接抢了去。
他故意留出一晚的时间，便还有一晚掌控着这玉玦。他算准了本神尊一定会被这玉玦扣住，他也算准了本神尊肯为这玉玦抛弃生死。他留出这一晚的时间，等着本神尊忘记说过的话，等着本神尊放下身段去求他。
所谓卑鄙，不过如此。
他纵身飞下丈高的台子，原本落在台子上的神鸟朝八方飞去，飞到十丈高处，盘旋着，振翅鸣叫；静守的仙兽扑下高台，分列四周，挺身握爪，龇牙呼啸。
扛着阔斧的武广大仙大吼一声冲上去。
诸神跟着他纷纷跃上，可阔斧无眼，被那武广大仙一抡，台上登时血水四溅，哀号声中倒下一排神仙。
南宭负手而立，站在阴影之中望着我。我看见他唇角勾起，那笑容自黑暗中渗出阴狠无情。玉玦又被他从袖袋里拿出来，他捏着玉玦上系着的绳坠，晃悠了几下，特意给我看。
“尊上……尊上，你怎么了？”匀砚搓着衣袖，惶惶地道，“尊上……你怎么落泪了？你也想要拿宝物吗？”
“你在这儿等着。”我说。
手中离骨折扇带着掌心的血腥化成三尺扇剑，银光耀目，倒竖成镜，我看到一个红了眼眶的自己。下一刻掌风凛凛，我握住剑柄，扯过疾风正要冲出去的时候，手腕却被身后人紧紧攥住。
镇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素书，你若是想要，我去给你抢回来。”
我提着剑蓦地回头，泪雾之中，看到身穿水色绸衫的孟泽。他用堇色的眸子望着我。湖中夜雾漫过画舫，打湿了他握着我手腕的掌心，他脸上的志在必得叫我看得心里也如雾水漫上，开始泛潮。
“我们先在这里等一等，你瞧这个挥着斧子的，十分凶猛，我们可先借他的手，击败其他神仙。”他笑道，声音明朗。
我回头看那阴影处，早已不见南宭的身影。我脑子里反复响着他的那句话：“你如果想同外面那些神仙一样，凭自己的仙法夺了回去，那本公子绝对不会同意。”
我摇头，扇剑依然握在手上：“不对，孟泽你说得不对。”
“为什么不对？”他问我。
“玉玦还在他手上，你我凭借仙法在这台子上同诸位神仙拼个你死我活都无济于事，你不晓得轩辕国这个大公子现在的性情，玉玦只要还在他手上，他便有办法叫谁都得不到。”本神尊痛恨盈胸，攥紧剑柄，对着孟泽道，“你好生保重自己，本神尊要去会一会他！”
他却依然攥紧我的手腕，笑了笑：“我不晓得这个什么公子性情如何，可我知道聂宿神尊的遗物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他说罢拉过我的手，顺势夺过我手中的剑，掌心被摊开，是离骨折扇割开的血痕。
他扯下一截绸缎包在我的手掌上，温声道：“聂宿神尊自然重要，可你也不能让扇子伤了自己。”他抬眸看了看我，“这大公子是不是说那玉玦不会让你白白拿走？”
本神尊咬牙艰难地点了点头，却如何也说不出他拿这玉玦要挟本神尊去陪着他。
“他说的你信吗？”孟泽不屑地一笑，握着我的剑随手比画了一下，忽然又反手握剑比在眼前，目光凛冽之中，剑尖直指那台子上挥斧挥得欢畅的武广大仙，挑眉道，“旁人我不知道，我一人对百个这种草包神仙，还是绰绰有余的。等快到卯时，我跳上台子，解决一个给你看看。若是这大公子反悔，不愿意拿出这玉玦，我便毁了他这凌波洲给他看。”
“不是……不是这般轻巧。这是他的地方，他应当有所准备……”
他突然抬手为我稳了稳头上的玉冠。这动作叫我刹那恍惚。有气泽张扬欢跃，从他的指腹游离而出，缠上我的玉冠、头发，顺着我的眉心没于我的唇齿。
依然是再熟悉不过的明媚滋味。头上的玉冠被扶稳当，我怔怔看着他抬手的动作，一瞬间，我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聂宿还是孟泽……
还是他们是一体的？
“素书，既然你不信我，那我便去解决了那个扛斧子的魁梧大汉给你瞧一瞧。你在这里等着，好生保护自己。”他笑道，握着我的剑，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便跳出画舫，御风朝高台飞去。
匀砚怯生生地揪了揪我的衣角：“尊上……尊上，你说他这般清瘦，能打得过那武广大仙吗……”
我不知道。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场景，是当年银河之畔，同聂宿在一起的场景……我记着他替我稳了稳头上的玉冠……同我分别后，再也没有活过来。
我正要奔出去，却有两个身影晃过，自画舫顶篷落下来两个神仙挡在我面前。是青月星君和沉钰水君。
“神尊大人慌什么，他方才不是叫你在这儿等着吗？当年他单挑东海两万虾兵蟹将，自己却毫发无伤，你信他一回，台上那种草包大汉，纵然扛着斧子，他一个手指头就能搞定。”沉钰甩了甩手，笑道。
我皱眉绕开他，又被他拦住：“素书神尊，你日前受过重伤吧？不但仙元不稳，好像魂魄也有些裂痕。如今剑被他拿了去，就算你飞过去，没有宝剑在手，也得挨其他神仙的揍。你大可坐收渔翁之利，卯时尚早，你得沉住气，我们先在这儿观望着。”
“沉钰说得对，神尊你现在上去，他还要分心护着你。”青月道。
我见台子上的孟泽已立在武广大仙面前，手中剑光闪闪，面上气定神闲。
那武广大仙当真是杀红了眼，不管上来的是谁，皆拦腰抡出一斧。孟泽手握扇剑，剑光闪过，挽成招数，绕过武广大仙，御风翻身而上，越过那斧子，飞到武广大仙背后，刺中他的左肩。
武广转身，高举阔斧照着孟泽劈过来。
斧光闪耀，绕在孟泽身边，形成茫茫雾障笼罩住孟泽。
我十分担心他，觉得心似跳在嗓子眼上。他眼睛看不清，我怕他被武广所伤。
却见武广举斧劈下那混沌雾障。雾障混浊，我看不清孟泽在哪里，刹那之间，有血水自障内飞溅而出，尽数溅在武广的脸庞上，聚成血流顺着虬髯滴落下来。武广龇牙咧嘴，朝天大笑三声，反手抡过斧子，照着那混沌雾障又重重劈下一斧。
本神尊登时僵住。台子下面诸位神仙均长嘘出声。
一道黑影飞出画舫，只匆忙留下一句：“我倒忘了他眼睛不好用了。”
我定神一看，飞过去的神仙是沉钰。
我挽袖打算跟上去，就算看不清，我给孟泽做个眼睛也好。
这个念头一闪，我顿了顿，有了别的想法。
青月抬手拦住我：“素书神尊，你莫慌，沉钰过去救他了。”
匀砚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道：“孟泽玄君这般厉害，不会有事的，神尊莫担心。”
我大约太心急了，没有注意到匀砚为何知道他是孟泽。
目光所及，沉钰将将落上台子，便有剑光刺开混沌雾障，剑身辉光直逼中天，是气贯长虹的浩然之姿。有神仙若展翅金鹏跳出雾障，水色绸衫，如瀑墨发，肩膀之上有寸许深的口子裂开，血水自那处流过绸衫，一路落至靴面。可提剑的神仙风姿凛凛，身形矫健。
那武广顿时僵住，似是没料到被阔斧砍伤的孟泽还能冲出来。
孟泽面色镇静，握剑成招，锋芒刺穿武广大仙的右臂。我清楚地知道，若是孟泽的眼睛没有荫翳，若他能看得清，那剑招当落在手腕上。
所幸孟泽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剑尖挑开皮肉，趁武广痛得一僵，还未挥斧反冲过来的时候，挥出如芒剑诀，穿过漫漫夜色，狠狠刺中武广大仙手腕上的太渊之穴。穴位被剑诀刺到，那武广大仙登时握不住斧子，扼住手腕跪地哀号。
方才挥斧抡倒一众神仙的武广大仙终于被打得扼腕跪地，台下神仙的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沉钰抱着胳膊在不远处淡淡一笑。
孟泽收回长剑，未亲自动手，台下的神仙便涌上来将武广大仙踢了下去。今日一同进宫门的时候嘲讽武广大仙是猪的年轻神仙格外兴奋，提起那斧子，抡起胳膊，一挥，那斧子便从本神尊所在的画舫上飞了过去，“扑通”一声，沉入湖中。
纵然半边衣衫都沾了血，孟泽还是站在台子上冲我笑了笑。这笑容明媚温暖，如第一缕晨光，穿过寂静又辽阔的苍穹星空，穿过卯时微凉又茫茫的雾气露水，落于我眼前。
本神尊没有等他飞回画舫来找我，而是自己提了素衫跳出画舫，御风飞到那丈高的台子上去见了他。
可是刚飞到半空，便见台子下一个白须老者飞上来，照着孟泽便揍了一拐杖……
本神尊愣住了，差点儿从半空中掉下来。我赶紧飞到台子上，急速奔到孟泽跟前，却见那老者已红了一张脸，举着拐杖大骂道：“你就是孟泽小儿吧？！”
孟泽不知所措：“你是……”
“果然是你！”拐杖又被那老者举起来，照着孟泽受伤的肩膀砸了下去，看得本神尊心惊肉跳，本想拦一下，却见那老者胡须乱颤，怒火熊熊，“你可还记得周银安？”
孟泽皱眉道：“你是谁？周银安又是谁？”
老者瞪着眼珠子，举起拐杖又要揍孟泽，我慌忙拦住那要落下的拐杖，道：“老人家你有话慢慢说，为何对晚辈动手？”
“爷爷我揍的就是他！”老者勃然大怒，“你连银安是谁都不知道！你可知道你曾经娶她过门？！”
我说：“……什么？”
孟泽似是还没想起来：“你到底是谁？”
老人家却不干了，拿拐杖指着孟泽，大声嚷嚷道：“各位神仙来给老夫评评理啊！”
反正卯时尚早，嗅到八卦味道的神仙们迅速、自觉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围住我们，摩拳擦掌，开始观战。本神尊的眼神向来精准，竟看到围过来的神仙里，还有兜着炒花生和嗑着葵花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