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迅速换了一副样子，不再是举着拐杖打人的健壮模样，而是撑着拐杖的老者形象，抹着泪向围过来的神仙控诉：“这混账少年曾娶了老夫的宝贝孙女，后来又将她赶出门。我那孙女是如花似玉的好模样，四万余岁的好年华，她被这孟泽混账小儿娶过去之后，就未见过这混账。我那孙女日日以泪洗面，盼着能见自己的夫君一面。可孟泽不但没有见她，反而在几十年前，把她赶出了玄魄宫。她带着和离书回到家中，几十年来再未出门，夜不能寐，身形消瘦。诸位神仙在此，老夫心痛，恨不得手刃了这孟泽混账啊！”
本神尊终于明白过来，这周银安姑娘，是老人家的孙女，曾是孟泽娶回家的那二三十个小夫人之一。
我本来十分惦记他肩上的伤，但听了老人家的一段话之后，再看那些口子，虽然尺寸深，但是数量少，比起他当初生屠西山梦貘时候受的伤，似乎……不是很重要。
我哼笑一声，抬起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说出来的话里有本神尊没掩饰住的醋酸味：“你曾经的小媳妇儿，人家爷爷找上门来了，你自己先瞧着办吧，本神尊去讨些葵花子来围观一下。”
他无措地睁大了眼，慌忙拉住我，极力掩住自己尴尬的神色，低声道：“你……你别这样。”
我抱着胳膊看他，挑了挑眉，笑道：“别哪样？”
他见我是在故意为难他，不动声色地将我拉到身后，严严实实挡住我，沉吟一声：“你……在这儿陪着我。”
那老人家似是看出来我同孟泽之间有点儿不对劲，眼神却不大好使，将我这女人的相貌给忽略了，看到我这男人衣袍，攥紧拐杖狠狠敲了敲脚下，骂道：“混账小儿，你不但祸害姑娘，你竟然不知羞耻，连少年也要染指！你这样子，迟早要遭报应、遇大劫！”他气得直哆嗦，又将矛头对准本神尊，“你这少年也不知好歹，竟然跟着这种混账神仙鬼混，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不知廉耻，同他苟且鬼混，迟早要完！”
本神尊僵住了，惊讶地问道：“你……你说啥？”我从孟泽背后跳出来，火冒三丈，这老头骂我年少不知好歹，本神尊那年少时候的性子便冒了出来，挽了袖子喝道，“你再说一遍？”
老头儿见我不妥协，反而跟他叫上板了，举着拐杖朝我挥过来，孟泽当即握住，没叫那拐杖落在我身上。
“老夫说你不知廉耻，你同孟泽沆瀣一气，蝇营狗苟，驱去复返！”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展开，是怒到极点的样子。围观的神仙中不知是谁附和了一句“说得对”。
本神尊虽然不是个温和可亲的神仙，但是向来也不是睚眦必报之辈，当年在天上被一众神仙诬蔑，被天帝点名去送死，也没有觉得如这般生气。今日这恶毒的话无端落在本神尊头上，我气不过，夺回孟泽手中的扇剑，当即要同这老头儿讲讲道理。
沉钰越过围观的神仙，跳过来，抱着胳膊凑近那老头儿，低头正儿八经地道：“却说，你方才说的周银安姑娘，虽然孟泽玄君忘了，可爷爷我记得。”他剑眉挑了挑，歪着脑袋笑道，“一年前，这姑娘还去过司命府，求青月星君让她看一个命盘。你说她几十年来以泪洗面，不想出来，难不成出来的那个叫周金安？”
老头儿双手哆嗦，倒是抓住了重点：“你说……你说我家银安看了谁的命盘？”
“容我想想……”沉钰故意拖了拖，皱眉摆出努力思考的样子，啧啧两声道，“名字我忘了，不过身份我还记得，要不要说出来，要不要说出来呢……”
围观的神仙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扬着葵花子壳喧闹：“说出来！说出来！”
沉钰低头，凑近老头儿的耳朵，声音虽低，却叫旁边的人听得清楚：“好像之前是玄魄宫的一个侍卫……到底叫什么呢？不过贵孙女儿很着急，十分担忧这侍卫的情况。你说好端端的，她怎么这般关心孟泽以前的侍卫呢？该不会……”
老头儿花白的胡子哆嗦起来。
他当即了悟，自己家孙女儿是跟侍卫私通了。这侍卫既然是玄魄宫的，那必然是她在玄魄宫还是孟泽的小夫人的时候跟这侍卫好上的。
老头儿眼看自家孙女儿的这桩事情已不能怪罪孟泽，又不太清楚面前这个沉钰是何许人物，便挥开衣袖，大声道：“不只老夫的孙女，听说当年的良玉神君也被孟泽小儿害得十分悲惨。”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听到的事，握着拐杖又往地上敲了两下，指着孟泽破口大骂，“良玉神君就是你害死的吧？别以为老夫不知道，良玉神君的死全怪你！你娶不到她，便把她杀害了！你就等着吧，你蹦跶不了几天了，良玉的师父和师兄可都是厉害神仙，就算爷爷我今日放过你，她师父和师兄也会去找你算账！”
沉钰揪了揪他的胡子，忍不住笑出声：“你说啥？良玉是被谁杀害的？”指尖揪着的胡子顺势被打成个死结，沉钰拍了拍老头儿的肩膀，阴恻恻一笑，“还有，你沉钰爷爷在此，你竟然敢自称爷爷？”
“你是谁？”这老头终于知道开口问明对方身份了。
却见青月带着匀砚过来，青月的烟青色绸衫雅致温润。
他看了孟泽一眼，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沉吟一声，道了句：“别来无恙。”
我看到孟泽脸上是恍惚的神色，睫毛颤了颤，低垂着眸子。
这老头在这么多神仙中间出口伤人，又偏偏提起良玉，揭开孟泽心上这永生永世都好不了的伤疤。我瞧着孟泽的模样，十分心疼。我突然觉得他这般模样，十分像个做错了事、自己想弥补却弥补不过来的孩子，只能任由旁人指责怨怼甚至怒骂嘲讽，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暗暗握住他的手，指尖用了些力气，叫他能感受到我的支撑，想告诉他我会一直在他身边。
他感觉到我的力道，缓缓转头看了我一眼，面上的失落仍在，却还是冲我笑了笑。
青月已经站到了那老头儿跟前，如沉钰那般，抱着胳膊不屑地道：“你不知道沉钰是谁？”
老头儿见两位公子都不帮他说话，便知道是孟泽这边的人，吐了一口唾沫：“管你沉钰是谁！你们都是孟泽那厮的走狗。”顿了顿，表了表衷心，“只有老夫一心向着良玉神君！”
青月拦了拦要凑上去的沉钰，笑道：“你不知道他是谁，我告诉你。”他的胳膊放在沉钰肩上，笑得十分好看，“这位沉钰爷爷，是良玉神君六师兄的夫君，也算是良玉的兄长。”
围观群众的脸上都挂着“我的天哪”四个字。
老头儿傻了：“……良玉六师兄的夫君？你说他是谁，他就是谁吗？你是哪个？”
青月又笑了：“我正是良玉的六师兄，九重天上的司命星君——青月。”
围观群众的脸上又换上“原来如此”四个字。
老头儿彻底愣了，举着拐杖指着他俩，结巴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青月又道：“良玉的师兄，也就是本星君，我都没有说什么，怎么能轮得到你在这里替我师妹抱屈？你说孟泽杀了良玉，如果这句话是真的，别说小玉她师父和师兄不放过孟泽，连良玉的未婚夫——三十五天的长诀天尊也饶不了孟泽玄君。如果他真的杀了小玉，那他今日便不可能出现在这凌波仙会上，而是蹲在天庭大牢里。”
孟泽闻言，抬头看向青月。青月也回头看了孟泽一眼，面色平静，丝毫没有怪罪和怨念。
青月转头，声音比方才略低了一些，却叫围观的神仙，尤其是孟泽听得清楚：“师妹良玉之事，只同师父、师兄和长诀天尊有关系。若以后再有神仙拿良玉神君之事来哗众取宠，或是肆意谩骂，那只好请长诀天尊出来解决了。”他低头看了那老头儿一眼，严厉地道，“他同我们不一样，若是听到旁人这般胡诌小玉的事情，一定是要断了这仙人的仙途的。”
也许是长诀天尊的威名十分管用，老头儿连同围观的神仙都被震慑住了，僵在台子上，一动也不敢动。
青月又看了看孟泽，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这一笑仿佛过往之事、痛与欢笑、悲与欣喜都化成云烟，夜风一吹，尽数消散。
这笑容，颇有些“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滋味。
回到画舫，青月劝慰孟泽：“沉钰同我，师父同灼华，简容同长宁，还有长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救活良玉，可终究都舍弃了她，她也终究舍弃了自己，成全了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心里不肯放过你自己，此事虽然是你引起的，但渊源纠缠、因果轮回都不在你身上，而在长诀身上，这是他们二位命里的纠葛，你可明白？”
孟泽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最终能不能宽慰自己，可我觉得，遇到青月和沉钰，是我此生的幸运。本以为是冤家路窄，哪知是他们给了我和孟泽旁人不能给的信任、劝解和宽恕。我自然也看得出来，青月提到良玉的事时也很痛心，在诸位神仙面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可他依然肯为了挽救孟泽在神界的名声，将这些都抛到脑后，尽他所能，给孟泽最大的支撑。
这神界，如十四万年前，星宿倒移、银河星陨、春光陡匿、寒冬复至，诸神相互推诿，真的糟糕透了。
可这神界，又如十四万年前，聂宿神尊身先士卒，长诀撑起重任，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这般有人情滋味。
这时，匀砚提醒我：“尊上，尊上……那玉玦你打算怎么拿回来？”
我才想起玉玦还在南宭手里。
此时距离卯时尚早。我回道：“先等着吧。”
沉钰活动了几下筋骨，又灌了几口茶水，朝着远处某个地方阴森森一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我们合伙去把那宝贝抢回来？”
青月斜睨他一眼，幽幽道了个字：“好。”
我看了看孟泽肩上的伤，犹豫一下，起身道了句：“好。”
匀砚有些激动，搓了搓衣袖，欢喜地说道：“我也想去。”
于是，子时三刻，我们几个神仙摩拳擦掌，同时出现在了书然殿南宭大公子面前。
那厮正在煮茶，茶盅里紫笋茶叶浮在水中，从茶壶里飘出来的茶香十分清馨，嗅之醉人。
他见我们一同过来，却没有半分惊讶，像是早已知晓，在茶案旁边已经给我们摆好了五个蒲团。
“遥闻境会茶山夜，珠翠歌钟俱绕身。盘下中分两州界，灯前各作一家春。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自叹花时北窗下，蒲黄酒对病眠人。”南宭吟着这首诗，给我们挨个斟上茶水，“却说凡间的诗人因不能赴会饮这紫笋茶而遗憾，所以，各位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先尝尝这茶，如何？”
“好啊。”沉钰已经拉着青月坐下了，端起一杯茶水尝了尝后递给青月，“青青，为夫这杯没毒，你喝这杯。”又招呼我、孟泽和匀砚，“你们也坐下，尝尝轩辕国大公子的茶。他家的茶贵着呢，日后想喝也喝不到。”
青月看了沉钰一眼：“你喝过的就不要给我了。”
本神尊心里有些拒绝。但见匀砚已经舔着唇，露出一副迫不及待的小模样，本神尊就算心里不愿意也坐了下去。孟泽坐在我旁边，抬起茶盏灌了半盏。
南宭提着茶壶给孟泽斟满，不疾不徐地道：“在下十七万年前就认识素书，那时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成为神尊，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能跟孟泽玄君在一起。”
孟泽触到茶盏的手指蓦然一顿，抬眸看他。
“南宭，我跟谁在一起，同你没什么关系。”我冷冷地道。
“不不不，现在有关系了。”他望着我，缓缓笑道，“你曾经的心上人贴身佩戴的玉玦在本公子这儿，如果本公子真同你没什么关系，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素书神尊，你说是不是？”
提及此事本神尊便恼了，当即把扇子拍在茶案上。茶盏纷纷晃了晃，溅出茶水。
“神尊大人生气了？”他如笑面夜叉，斜倾着身子，将胳膊支在直起的膝盖上，“本公子说得不对吗？各位深夜前来，总不至于是来同本公子喝茶的吧？让我猜一猜啊……各位是要联手抢了聂宿神尊的这枚玉玦吗？啧啧，凡间有句话叫，‘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中’，你们一块儿过来抢这玉玦，胜算确实大。”
说到此处，他微微转头，问孟泽：“玄君好像喜欢素书神尊，所以想帮她要回这玉玦，对吗？”
孟泽目光凛然，也拿出一把剑放在茶案上，饮完那盏茶，道了一个字：“是。”
南宭又将目光落在青月和沉钰身上，笑得十分温和：“水君和星君也要帮素书神尊？”
沉钰扬眉，随手转了转茶盏，笑道：“我和青青，说帮忙，算不上，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南宭那厮又看着我，目光迷离，却露出些狠绝，仿佛深夜恶狼自陷阱上方注视着那群落入陷阱的羔羊，它知道羊群无处可逃，所以不急着马上吃掉它们，就这般在高处看着，看它们挣扎，露出邪恶狠戾的笑容。
“素书，”他以这种目光看着我，唇贴近杯沿，缓缓吹了吹，“你愿意相信他们真的会帮你拿回玉玦？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太聪明。”
我拿着扇子拍案而起：“别使这种挑拨离间的伎俩！本神尊不信自己的朋友，难不成信你？”
孟泽也冷冷起身，不疾不徐地抬起剑，剑芒寒光直逼南宭的咽喉：“这句话，本玄君也只说一次——交出玉玦，便没什么事了。”
南宭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茶盏因为他的动作溅出来，尽数落在茶案的烛灯上，灯芯突然挣扎几下，发出声响，然后灭了。
本神尊眼力向来不错，只见灯火熄灭的瞬间，沉钰已将青月护在身后。我被孟泽拉了一把，步子一撤，便退后了几步。我见匀砚愣在那里不动弹，赶忙将他拉过来。他反应过来，轻轻捏着我的衣袖，带着哭音，小声道：“尊上，匀砚有点儿害怕。”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道：“莫怕，本神尊在，你不会有事。”
他揉了揉眼睛，微微抽泣：“嗯。”
漆黑无光的大殿里，只剩紫笋茶叶跃过沸水升腾而起，清远茶香在四周缭绕。
南宭那厮在这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动作，只叫我们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过了许久才发出他那惯有的、阴冷的笑声：“诸位怎么这般自信能在本公子的地盘将这宝物夺走？素书神尊怎么也这般自信他们真的会帮你，而不是离你而去？”
“你什么意思？”本神尊紧紧握着扇剑道。
我发现他又掏出自己的千眼菩提坠子放在指尖摩挲：“既然神尊不信，那本公子便让你体会一番好了。”
匀砚扯住我的衣袖，有些用力，也许是十分紧张，惊慌失措地吐出一个“不”字。
孟泽知道南宭要有所动作了，便蓦地握住我的手。
南宭抛起手中的千眼菩提，那菩提子在茶案上方顿了顿，忽而升浮至大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