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伯府只带了自己的大丫鬟翠浓,两人初来乍到陌生地,都是两眼抹黑,好在随后他老爹就拨了个小丫鬟和婆子给她。

那小丫鬟名唤青萝,比她还小了一岁,是个小嘴伶俐的丫头。伶俜正愁不知道他老爹召她回来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七弯八拐地一问,小青萝就全盘托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十一小姐,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其他的丫鬟说,是济宁侯府给咱们伯府下来婚约,但那侯世子身患怪疾恶名在外,说白了娶亲就是为了冲喜,几个适龄的小姐死都不嫁,伯爷就把您接回来了。”

伶俜真是万万想不到,提前两年回伯府,本以为是跟沈鸣的婚事毫无关系,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因为这桩子破事。只不过她这才将将满了十二岁,他爹再混账也不该把她嫁出去吧。

小青萝又道:“不过刚刚伯爷叫我和许嬷嬷过来时,奴婢好像听到他和管家说,要去劝八小姐和九小姐,让她们两个做好出嫁的准备。”

伶俜算是猜到怎么回事了。十有八,九伯府里适龄小姐不愿嫁给沈鸣,他爹只得把她骗回来,但见了她人才知道年纪太小了些,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她不明白的是,沈鸣身患怪疾不假,但那恶名是如何来的?她就有些不得其解了。上辈子他也是恶名在外,当时婚事定下来后,她还为此忐忑许久,但那时她没有见过他,自是深以为然。这一世的两年前,她可是跟他相处了一个月,虽然那人话少了些,但却是极单纯的,怎的回了侯府两年,就恶名远扬了?

她想了想问青萝:“那侯世子到底做过什么恶事?”

小青萝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想了想,却也没想出任何,只得摇摇头道:“这个奴婢还真不晓得,不过别人都这么说,许是不会有假。”

伶俜知道她一个后宅中的小丫鬟,能打听到这么多事儿,也算是不得了,估摸着再多肯定也是不知道的,于是没再追问下去。

不过她也算是放了心,上辈子沈鸣两年后才说亲,如今提前两年,她才十二岁,必然是跟她再没什么关系。没了沈家的婚约,不论沈鸣这辈子会不会在婚前就被他爹大义灭亲,她都不用再沦落到去给魏王做妾,至于会被她哪个倒霉姐姐摊上,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当然,她跟沈鸣怎么说也有过一个月两小无猜的交情,还收了人家一个玉佩,当然还是希望他活得长长久久,早些治好怪疾,也别跟宋玥发生什么不得了的矛盾,免得年纪轻轻丢了性命。毕竟宋玥黑心黑肝,有着造反的狼子野心,跟那种人为敌,想来是讨不了好的。

她歪在罗汉床上胡思乱想着,手上不自觉摸了摸腰间一直挂着的玉佩。

兴许是赶了小半日路,又想着这辈子跟沈鸣的婚事就这样没了干系,伶俜整个人松弛下来,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睡去,只道暮色时分才醒过来,还是被饿醒的。好在他爹还记着翠微苑十来年没开过火,派了丫鬟来接她去他那边用晚膳。

还才走到听雨轩的月洞门口,就听到里面吵吵闹闹,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哀嚎,伶俜正疑惑着,跟在她身后的小青萝捂嘴小声道:“是八小姐和九小姐为济宁侯府结亲的事在跟伯爷哭闹。”

伶俜闻言竖起耳朵听里面在闹什么,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哭道:“爹,听说十一都被您接回来了,怎么突然又不让她嫁了?”

谢伯爷还才刚张口,就被另一个更加刺耳的声音压下去:“她是嫡出的就是块宝,我们庶出的就是根草。”

伶俜扶额想了想,她这块宝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谢伯爷喘着气,目光瞥到进来的玲珑身影,伸手往她一指:“你们看她能嫁吗?”

两个哭得双眼如同桃子般的妙龄少女,抽噎着转头,顿时愕然。谢八在伶俜身上上下扫了眼,支支吾吾问:“爹,她就是十一小妹妹?”

谢九的声音更加没底气:“十一妹妹多大了啊?”

伶俜巧笑嫣然道:“两位姐姐,我上个月将将满了十二岁。”

谢伯爷哼了一声,重重坐在太师椅上:“你们自己说说十一能嫁吗?我是个偏心嫡女的爹吗?”

谢八谢九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哇得再哭出来,还双双拉着伶俜的小手:“十一妹妹,爹爹好狠心啊!要我嫁给济宁侯府那生了怪疾性子暴虐的世子爷,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两个人还挺有默契,说得话一字不差,跟唱双簧似的。

伶俜嘴角抽了抽,挣开两人的手,一人拍了两下,安慰道:“姐姐,我听说侯世子一表人才,传闻多半是以讹传讹。”

她脑子里浮现出沈鸣的模样,确实是一表人才。皇城之中,只怕难找出几个与他不相上下的男子,模样倒是其次,那清风霁月般的风华,真真是世间少有。在她的记忆里,大约也只有后来那个大奸佞苏冥可以与之争个高下。

不过她的安慰豪不起作用,谢八哭哭啼啼道:“十一,你是不在京城中,那些事情你都不知道。总归要我嫁给那侯世子,我宁愿出家作姑子算了。”

谢伯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吼道:“说什么混账话!”

谢九也哭道:“我也是,要是让我嫁给那什么沈鸣,我就一头撞死。”

谢伯爷虚指着两人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喝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两位小姐哭哭啼啼走了,临走前还拉着刚刚见面的十一妹妹又哭诉了一回。

☆、第十三章

谢八谢九走了后,听雨轩总算是安静下来。谢伯爷揉了揉发疼的脑仁,叹了口恶气,领着小伶俜去了花厅用膳。

梨花木小圆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水晶丸子晶莹剔透,东坡肘子油润红亮,一盅加了牛乳的南瓜羹香味扑鼻,还有两道绿油油的时令小蔬看着便爽口怡人。旁边还有两个大丫鬟伺候着。不得不说,虽然谢家没落多时,上上下下除了伶俜她亲哥,还算在朝廷谋了个七品知县的差事,偌大的家族就再跟朝堂无瓜葛,但勋贵的气派却一点都不减。伶俜有时候也怀疑她爹看着糊涂,其实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不沾染庙堂是非,守着祖业潇洒度日,就算娶七个小老婆,也不会有什么政敌拿来做文章,这日子哪里是朝堂上那些身居高位却如履薄冰的权宦能比的。

一对没见过几面的父女相对而坐,难免都有些不自在。谢伯爷看着对面的女儿,小尖尖瓜子脸,柳眉杏眼,虽则还是个女娃娃,却也有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女儿长得实在是像她亲娘,虽然他谢向风流一世,但自认最爱的还是发妻宁氏。是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扶正任何侧室的打算,承安伯夫人永远只有一个。

想着这么多年,因着自己被母亲嫌弃的缘故,一直让自己这嫡出的女儿养在田庄上,顿时心生内疚,双眼一红,两行浑浊的泪水滚了下来:“十一啊!爹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

伶俜心中讪笑,知道对不起她娘,还在自己发妻过世不久,又纳了两房小妾,生了十几个孩子?当然,她跟自己这种猪一般的爹虽然没什么感情,但也不算有什么仇怨。看到他老泪纵横的模样,只面上笑着假意安慰:“爹,我和祖母在庄子上过得挺好的。”

谢伯爷抹着眼睛连连点头:“过得好就好。”又赶紧伸手示意,“饿了吧,快吃饭快吃饭。”

伶俜从善如流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她从小在庄子生活,身边除了祖母,都是乡野的男男女女,性子受这些人影响,并无大家闺秀的那些小讲究。不过自己这没见过几回的亲爹能摆出一副慈父的模样,她也就假装一下斯文秀气。

谢伯爷见着自己没对其尽过养育之责的嫡女这般懂事乖巧,又想到刚刚比她还年长两三岁的谢八谢九,本就已经生出了愧疚之心,顿时心里愈发难受。他再次抹了把眼泪:“十一啊!还是你最乖,你看看刚刚你那两个姐姐,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都是被她们娘惯坏了。这女子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她们自己来?”

伶俜塞了粒丸子在口中,抿嘴浅浅地笑。反正只要这桩婚事跟她没关系,她就谢天谢地。

父女俩吃完饭,谢伯爷又拉着伶俜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了小半个时辰体己话,才让人送了她回翠微苑。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本来下午睡了个好觉的伶俜,听她爹唠叨了一番,又有些困了,让翠浓和青萝伺候她洗漱之后,便躺在她娘留下的那架月洞门四柱床上准备歇息。

上了床之后,她好奇地往墙上窗棂子一看,只见外头的天色黑乎乎一片,便随口问正在屋子里添香的小青萝:“今儿是朔日吗?”

青萝回她:“是啊,今儿是初一了,正式进九月了。”

在庄子上的日子,每日都过得差不多,伶俜倒是真没怎么记着日子,今晚没见着月亮,才想起来问一下。朔日岂不就是沈鸣发病的日子?也不知这两年他那怪病到底怎么样了?还会大晚上跑出来残杀牲畜么?京城内不比山野田庄,哪里来那么多畜生给他杀的,倒是人不少。可总不能杀人吧?本朝律法十分严苛,就算是公侯贵胄随意杀人,也是该被顺天府法办的。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又觉着有些好笑,躺在崭新的锦被中闭上了眼睛。

这晚,她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两年前那个昳丽的白衣少年,被一群手持兵器青面獠牙的恶鬼围困在一方火海之中,最后生生被烧成了一抔白灰。

惊醒过来,外头还是黑漆漆一片,偌大的伯府宁静得只剩细细的虫鸣。伶俜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脑子里都是梦中沈鸣陷入火海的痛苦身影,只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发痛与后怕,再无任何睡意。

早膳自然还是跟她爹一块儿用的。父女俩刚刚吃完,管家便匆匆来报告:“伯爷,卫国公上门来访了!”

谢伯爷面色大惊,赶紧挥手吩咐:“快些请国公爷到正厅,我马上就去。”

伶俜皱了皱眉,卫国公不就是沈鸣的外祖父么?约莫是为了嫡亲外孙的婚事来的。

谢伯爷正要出去,又看了眼微微蹙眉的伶俜,想着自己这嫡出的闺女,常年养在庄子,没见过甚世面,总归只是个孩子,便将她捎着去正厅会客了。

上辈子伶俜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卫国公苏重山,只知国公府下场惨烈。国公府世子宁夏总兵苏凛贺兰山一战惨败,七万大军惨死鞑子之手。朝廷为此震怒,皇上下令将苏凛处斩,妻小被流放塞外,卫国公因着这事大病不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整个国公府似是一夕之间瓦解,而苏家本是太子一派,自此之后太子的势利也大大被削弱,没多久就因着犯了事,被贬为郡王,发往西南烟瘴之地就藩。

而这事离现在不过只有两年不到的光阴。苏重山死后不到半年,沈鸣就被自己亲爹大义灭亲,那也正是宋玥上位之时,沈侯爷恰好曾做过宋玥的启蒙先生。

如今伶俜再去细想,忽然觉得那些陈年旧事,似乎并没那么简单。只是有关朝堂风云,切不是她这种后宅女眷一时间弄得清楚的。

不过如今的卫国公还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苏重山已是知天命之年,但整个人高大挺拔,锦衣长袍,浓眉美须,总之是风度儒雅气质卓绝。伶俜算是明白沈鸣那风华是出自于谁,正是这位国公爷,他的亲外祖父。

谢向小苏重山一个辈分,进了厅赶紧抱拳作揖行礼:“国公爷到访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苏重山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悠悠闲闲地喝着谢家下人斟好的碧螺春,见到谢向,微微起身笑着回礼:“谢伯爷客气了,冒昧来访,还望没打扰伯爷。”

苏家和谢家都是开朝勋贵,百年之前,两家算是并驾齐驱,只是如今苏家如日中天,谢家却是江河日下,两家自是甚少来往。谢向无心时事,打年轻时就是斗鸡走马之流,贵为太子太傅的苏重山自然是对其看不上眼的。只不过如今外孙怪疾一直未解,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信了那大仙的话,赶紧安排婚事冲喜。偏偏自己外孙身患怪疾的事早不是秘闻,京中贵胄世家,就算有心攀附济宁侯府和卫国公府,也因着这些传闻望而生畏。可若是找个寻常小门小户之家的闺女,又觉得辱没了自己那天之骄子的外孙。

一筹莫展之时,苏重山终于想起自己女儿在世时,和谢家曾经定下的那场婚约。谢家虽则没落,但勋贵荣耀还在,家底也仍旧殷实。实际上,除去不问朝中事,在朝中无人之外,时至今日的谢家还是能称得上大福大富之家,在京师甚至是放眼整个北直隶,比得上其财富的勋贵之家也没有几个。

苏重山和谢向寒暄一番,各自落座。他目光落在谢向身旁那娇俏玲珑的女娃,笑着随口问:“这位小姑娘是谢家小姐吧?”

谢向回道:“是鄙人膝下嫡出的十一小姐。”

苏重山点点头,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将心思放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身上。啖了口茶之后,开门见山道:“想必伯爷也知道老夫登门是为何事吧?”

谢向堆着笑道:“国公爷想必是为了世子亲事而来。”

济宁侯沈瀚之政务繁忙,世子的亲事倒一直是这位国公爷一手操持。

苏重山笑着点头:“正是。”顿了顿,又道,“老夫知伯爷膝下儿女众多,不知有没有择好由哪位小姐嫁过来?”

谢向心里暗暗叫苦,但面上还是堆着一脸笑:“能与国公爷的外孙,侯府的世子爷结亲是我们谢家莫大的荣幸,府中适龄待嫁小女听闻侯府递了婚约,都十分愿意嫁给世子,倒让我这个做爹的,一时没了主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怕定了这个姑娘那个又会说我偏心。所以还烦请国公爷再给鄙人一点时日。”

伶俜默默看着她爹胡诌,想着自己那一哭二闹上吊的八姐九姐,不得不佩服她的伯爷爹虽然本事不大,但做戏倒是一把好手。昨日装病将她骗回侯府,今日遇到国公爷忽然造访,说起谎来也是信手拈来。

可苏重山是谁?哪不知谢向的那点小心思。不过自己外孙的情形特殊,就指望着谢家女儿多,能嫁过来一个。于是也跟着谢向虚与委蛇:“那就烦牢伯爷费心了。外界有些传言有失偏颇,我们世子从小是得了点怪疾,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而且不是我自夸,我们世子爷无论是从才学还是品貌,那绝对都是万里挑一。”

谢向不以为然,但仍旧是嘿嘿地笑:“那是那是。”

送走了苏重山,倒霉的谢伯爷差点出了一脑门子汗。国公爷都亲自登门过问婚事,想来那世子爷虽然不姓苏,在苏家也是分量不一般。谢伯爷咬咬牙,让管家找来一个竹筒两支签,又道:“把谢八谢九给我叫来正厅。”

抽签决定嫁谁?这很符合谢伯爷和稀泥的风格。因着跟自己无关,伶俜便决定安安分分做个吃瓜子看戏的路人。

谢八谢九是跟着两人的亲娘一道来的正厅。一听是要抽签决定由谁嫁给那侯世子,顿时两对母女又瘫坐在地上开始了哀嚎表演。

谢向终于露出了点大家族的威严,脸色一沉,朝四人喝道:“放肆!还有没有一点规矩?赶紧给我抽了签准备出嫁!再这么闹下去,你们都给我滚出伯府,我不差你们两个姨娘和女儿。”

他这话说得还真没错,府中七个姨娘还有几个通房侍妾,儿女更是二十多个,当然不差两个姨娘和这两个闺女。

谢八谢九的娘赶紧拉着女儿止了哭,总归是一半一半的几率,谁倒霉还没个准呢!于是心一横眼一闭去抽签了。

事实证明,倒霉的是谢九。十四岁的谢家九姑娘,看到自己抽中的那根出嫁签,大叫一声,双手捂脸,也不听她娘的叫唤,飞奔离去。

没抽中的谢八姑娘松了口气,并着她娘安慰还留在正厅中谢九娘:“容姨娘,这就是命啊!您就节哀吧!”

容姨娘跟她女儿一样,听了这话,也是双手捂脸,飞奔离去。

当夜,谢家九姑娘投了水,不过投的是伯府中那方荷池。如今入了秋,那池子里的水不过半人高,是以谢九只湿了半截裙子就被人拉了上来。

谢伯爷虽然放了狠话,但也是真心心疼自家闺女,隔日大手一挥,便拨了谢九二百两银子,让他上街去买东西散心。古今中外,但凡要安慰女人,这大概都是个百试不爽的法子。

又因着伶俜初回京城,谢伯爷也给了她百两银票,让她陪着姐姐一起出街。伶俜拿着他爹随手给出的百两银票,方才知道谢家是真的有钱。

而逃过一劫的谢八姑娘,为了显示自己对倒霉妹妹的关怀,也跟着两个妹妹一同出了街。

☆、第十四章

伶俜打小生长在宛平田庄,对八街九陌的京城不甚熟悉,所以这趟街逛得也算是很有兴致。谢九因着昨晚抽中了出嫁签,又投水寻死失败,干脆破罐子破摔,以气势如虹的姿势,去为城中小商业行当做贡献。

从珠宝首饰到胭脂水粉到绫罗绸缎再到衣帽鞋袜,总归只要是女子用得上的玩意儿,她都没放过。

在本朝,十两银子便足够寻常百姓家过上一年,谢九却生生将二百两银子在一个时辰内花得精光。是以三姐妹的丫鬟和随行小厮脖子双手都挂满了袋子,连谢八谢九也伸出了援助之手,两手没得了空闲。伶俜本打算给祖母买点京城手信带回田庄,也只能作罢。不得不感叹女人花起钱来真是可怕。

物质上的满足稍稍弥补了谢九昨晚抽签失败的痛苦。因着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体力自是不太中用,一个时辰下来,伶俜两个同父不同母的姐姐就支撑不住,嚷嚷着要歇息。于是一行人将大包小包塞入马车,去了街边一家看似规格颇高,名曰怡心园的茶楼。

谢八谢九生活在伯府,也算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选了楼上靠着雕花栏杆的雅座,安静不受打扰,又正好能俯瞰大堂中那说书人。

因着是间高档雅致的茶楼,大堂中坐着听书的也不乏达官贵人。那说书人今日正说的是开朝四大家族陪高祖打天下的故事。

这四大家族分别是苏谢裴陈,苏家的嫡系即是如今的卫国公府。谢家便是承安伯府,也就是伶俜爹谢向一脉。裴陈两家倒是已不在京城,早年离京随藩王就藩,不过如今都是雄霸魏齐两地的大家族。上辈子魏王妃裴如意就是裴家人,她爹裴放仍有着一等镇国将军的封号,地位可想而知。陈家也不逊色,代表人物是山东总兵陈昭,上辈子是齐王的心腹。

总归算起来,当年风光荣耀的四大家族,过了百年后,除了谢家,其他三支仍是本朝中翻云覆雨的家族。伶俜津津有味听着被说书人演绎的陈年往事,手中不自觉摸了摸装着百两银票的荷包。无论是说书人还是听书人,恐怕都不会有人预料得到,如今这犹风光无限的三大家族,在随后几年的夺嫡之争中,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倾倒。反倒只有他们最不济的谢家,仍旧还能在京城过着大富大贵的日子。

这样看来,伶俜再次觉得她爹其实是个大智若愚的人,不问朝堂之事,老老实实经营祖上营生,让一大家子继续过着波澜不惊的富贵日子。

那说书人正说到高,潮,大堂中忽然一个男子站起来,张牙舞爪叫道:“作甚呢?眼睛瞎了么?”

楼上楼下本来听得入神的人们,被这乍然而起的声音给打断,纷纷转眼看过去。原来是茶楼小二倒茶水时不慎洒了些茶水出来,沾在了一位男子衣角。那男子身着紫色锦缎宽袍大袖长衫,身旁跟着两个黑色裋褐的随从,约莫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公子。

不过在勋贵满地走,官宦多如狗的京城,这种人不足为奇。就是这大堂中恐怕也还有许多这样出身的人物。

但小二只是底层草根,断然是得罪不起这些人的,是自己出了小纰漏,赶紧鞠躬道歉。可那人却不依不饶,继续大声嚷嚷:“狗东西,爷的衣服是你能碰的?磕三个头就饶了你!”

谢家三姐妹从楼上望着底下的动静,都垮下脸瘪了瘪嘴。谢九本就就心情不佳,好不容易听到一段有趣的故事,却叫这人打断,不由得低声抱怨:“哪里来泼皮无赖?没见着这么多人正在听书么?不过是不慎泼了几滴水,犯得着这么欺负人?”

谢家的子女在谢伯爷各种不靠谱的养育下,大多没甚上进心也没甚心机,同样也就跟他们爹一样,没什么坏心眼儿。见到这种社会不公的现象,还是很生气的。当然,也只是生气,不会生出什么行侠仗义的心思,跟他们习惯明哲保身的爹如出一辙。

底下那小二哆哆嗦嗦地准备下跪,却忽然被旁桌的一个男子站起走过来扶着,在他耳侧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小二如蒙大赦一般拎着茶壶快速走了开。

伶俜眨了眨眼睛,怕自己看错了。只见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布衣长衫,身材挺拔。伶俜看不到他的正脸,当然她也没打算细看,而是将目光落在那人刚刚坐着的位子。

此时桌上还坐着一个少年,身着白色杭绸大氅,一头青丝挽成发髻,那发髻上插着一根碧玉簪子。他并未朝旁边看去,目光仍旧落在前方的说书人身上,右手持杯,不紧不慢地饮着茶。仅仅只是侧颜,已看得出其容貌的昳丽之姿。

如果说伶俜刚刚不敢确定那黑衫人是长安,那么此刻便已经笃定。因为她可能会认错长安,却绝不会认错沈鸣。倒不是因为她对沈鸣的熟悉更甚,而是这样风姿卓绝的少年,在她的记忆中,除了他再找不出别人。

此时的沈鸣跟两年前比起来,显然变化甚大。单单只是那样静静坐着,似乎也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慑人气场,与周遭的人截然不同。伶俜也不说不清到底有何不同,只隐约觉得两年前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懵懂无邪,此时再看不到半点踪迹。

旁边的长安还在和那泼皮男子拉锯,他客客气气低声道:“这位公子,还望大人大量,别影响了大家听书的雅兴。”

那男子斜眼瞥了眼沈鸣,傲慢地朝长安道:“你是哪家的狗?敢多管我的闲事!”

长安是个向来以和为贵的性子,基本上只要他家世子不发话,他是绝对不对主动跟人动手的。虽然这人嘴欠,但他还是面上含笑,越发客气:“公子,这么多人看着呢!何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那男子却是更加来劲儿,一拍桌子,指着长安:“我就问你是哪家的……”

那声狗字还没落下,只见沈鸣忽然轻拍了一下桌面,桌上一只茶杯直直飞起,如离弦之箭一般塞进了那人张开的口中。于是本来要说的话,变成了呜呜呜的声音。

他的两个随从见状不对,赶紧扶着自家公子。那人捂着下巴,好容易将茶杯从嘴里拔/出来,恼羞成怒指着沈鸣要再次开骂。而他的声音还没出来,一直未发一言的沈鸣,已经淡淡开口:“太吵了!把他丢出去。”

他语气云淡风轻,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转头,给那人半个眼神。

长安嗯了一声,直接伸手点了那男子哑穴,又伸手将人一把拎起,见着他两个随从呆若木鸡,轻笑着道:“你们两个也要我一块儿扔吗?”

这俩随从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白衣少年公子的身份是何,已经不重要,如此这般的身手,吃亏的总归是他们。于是赶紧唯唯诺诺跟上,主动扶着还在挣扎的主子灰溜溜出了门。

他们坐在角落,除了刚刚泼皮的声音大些,长安和沈鸣的动静,都十分低调。周遭大多数人并未看清楚,只知那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泼皮让人给弄走了,总算是让人松了口气。

台上的说书人又开始接着刚刚精彩的地方说下去,众人再次沉浸在四大家族的传奇中,没人再去关心刚刚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家三位小姐却因为位置的关系,将下方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实际上沈鸣坐着的位置,就对着她们的方向。那张如画中走出的侧脸,不仅落在了伶俜眼中,也直直落在了谢八谢九眼里。

两人都无心再听书,而是睁着眼睛不约而同定定看着下方的人。这时,站在伶俜身旁的翠浓,忽然低低咦了一声,似乎过了这么久才确定:“十一小姐,那不是世子爷么?”

☆、第十五章

“十一小姐,那不是世子爷么?”

那时沈鸣日日清晨从苏家山庄来到谢家田庄,暮色将,至才缓缓归去,翠浓自是认得他的。伶俜不防她冷不丁脱口而出,下意识觉得自己和沈鸣熟识——大约是可以算得上熟识,教人知道可能是件麻烦事,正要轻描淡写打发了这个问题。哪晓得对面的谢八谢九,双双睁大眼睛看向翠浓。那眼里闪烁的兴奋光芒,丝毫没有遮掩。不仅是眼神,这俩货还异口同声好奇问:“世子爷?哪家的世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男女大都概莫能外。何况沈鸣刚刚将茶杯拍进那泼皮嘴里的动作,大堂中的人肯能看不甚清,但他们三姐妹的位置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的帅气。

翠浓小声回道:“就是济宁侯府的世子爷啊!”罢了,又补充了一句,“和咱们伯府结亲的那个济宁侯府。”

谢八谢九有些怔怔然,齐齐再转头看向底下那人。其实大堂喝茶听书的人,不乏京城贵公子,但是那白衣少年,独有一派清风霁月的风姿,端端坐在那角落的桌上,已与旁人大为不同。

谢九结结巴巴低声问:“十一,他真是侯世子沈鸣?”

伶俜扶额:“若是没认错,应该便是。”

谢九想起什么似地又继续问:“你怎的认识世子?”

她们生活在京中伯府都未曾见过这位传闻中的侯世子,她家十一妹妹打小在宛平田庄却认得沈鸣,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伶俜轻笑着如实道:“苏家的庄子跟咱们的庄子紧邻着,前年世子爷在山庄休养,便见过了。”

此时谢八的目光也落在沈鸣身上,点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世子爷跟传闻看起来不太一样啊!”

谢九重重舒了口气,一扫此前阴霾,吃吃笑道:“难怪先前十一妹妹说传闻不可信,原来不是安慰人的话。”眼见着说书人说完一段,底下的少年放了茶杯要离开,她又赶紧拉着伶俜道,“十一,既然你同世子爷相识,快去带九姐姐打个招呼,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伶俜无奈,还未开口,人已经被拉了起来,跟着像只出笼小鸟般的谢九姑娘蹬蹬下了楼。

到了楼下大堂,沈鸣和长安已经出门。谢九又亟不可待地拉着伶俜往外走,出了门果然见着正准备上马车的沈鸣。

谢九收了刚刚的风风火火,像个大家闺秀一般斯斯文文地立在路边,推了推自家妹妹,小声道:“快去跟世子爷打招呼!”

因着后面的谢八和丫鬟们已经跟上,这样突如其来的仗势,自是叫几丈之遥的沈鸣察觉。他的半截身子本已经入了那马车,此时又退了出来,转头朝这厢看过来。

他有些清凉的目光直接便落在伶俜身上,俊秀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继而又舒展开。

伶俜见着他已经看到自己,干脆咧嘴一笑,遥遥唤道:“世子!”

沈鸣唇角微微勾起,抬起手朝她招了招:“十一,过来!”

伶俜愣了下,便颠颠地跑过去立在他跟前。她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蹿了好大一截,但是在他面前,仍旧只及他胸口,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只。伶俜有点哀怨,昂着头看他,这家伙到底吃过什么,怎的又长高了这么多?

沈鸣低头浅浅笑着看她,下意识伸手想在她头上摸一把,却蓦地反应过来,虽然这还是那个有着一双水灵灵大眼的女孩,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小娃。纲常伦理他已经懂得太多,只得又将手放下,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白玉玉佩,冷峻的面容上,笑意更明显,柔声问道:“你怎的在这里?”

伶俜微微松了口气,她本以为时隔两年,就算他一眼能认出自己,但总该还是陌生的,不想他的语气却是如此熟稔,就像是一个兄长一般。

只是她也感觉出,沈鸣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怪谲的少年,他没有了那时的迷惘懵懂,没有了对人的抗拒。兴许他仍旧是与众不同的,但却已经成为这个红尘俗世的一个人。

或者说他那只准备落下又收回的手,以及开口的语气,让伶俜知道,如今的沈鸣,大约不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伶俜有些为他欣喜,那个被刻意养在寺庙与世隔绝的孩子,已经成为了一个正常的侯府世子。

她歪头笑着回他的话:“我回京城看我父亲,今日陪姐姐上街,不想喝茶的时候就遇到了世子。”

本来谢九见着沈鸣的正脸,又是为其惊艳又是有些心慌,因着这侯世子虽则容貌昳丽,气质卓绝,可浑身上下却带着一丝拒人千里的冷冽。他的目光甚至一直都没有落了半丝在自己身上。谢家子女的容貌本就出众,她的姿色又是公认地在诸多姐妹中数一数二。这路边行人都纷纷为他立足侧目,这世子竟然对她熟视无睹,顿时有些悻悻然。但看到沈鸣对着伶俜,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又稍稍松了口气。

隐约听到伶俜提起姐姐二字,她立刻娉娉婷婷地走过去,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行了个礼:“谢九见过世子爷。”

沈鸣抬眼淡淡看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