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看着他心道,虽然并无多话,但也算是有了回应,比之前在庄子上,不搭理人可正常多了。想着谢九可能就是这辈子他的世子夫人,秉着姐妹血浓于水的关系,她决定为自己的九姐美言几句:“世子,这是我九姐姐,可是我们伯府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其实她也是乱说,算起来她才跟谢九认识不到两日,哪里知道她是不是才女,不过据她所知,谢九娘是青楼才女出身,他爹又是个不吝于在儿女身上投资教育的,所以这样说,显然也是*不离十的。

妹妹如此上道,谢九心中默默给她比了个拇指,面上仍旧像个大家闺秀一般,含羞带怯地垂下头道:“世子爷莫听十一胡言,谢九才疏学浅,万万不敢称才女。”

沈鸣微微一笑:“九小姐谦虚了。”

谢九本以为他还要多说下去,不想他却话锋一转,又对上伶俜:“过几日我会去伯府拜访谢伯爷,届时再去看你。”

伶俜笑眯眯点头。

他抿唇微微笑了笑,折身上了马车。坐在车前的长安笑道:“十一小姐,我们走了!”

谢九眼巴巴看着马车离开,然后笑着在伶俜脑门点了一下:“看来十一你对世子爷挺熟的么。”说完从手上拔下来先前刚买的一枚金手镯塞在伶俜手中,“若是他来侯府,你要继续帮九姐姐美言啊!”

伶俜眨巴了两下眼睛:“九姐,你不是不想嫁给世子么?”

谢九啐了一口,露出少有的愤慨泼辣:“那都是外头不知那些碎嘴乱传的,说世子爷身患怪疾脾性暴虐,真是瞎了狗眼了!幸好今日见着了世子爷本人,不然我差点就准备离家逃走的。”

伶俜默默扶额。

此时在远处看了许久的谢八,跟着丫鬟们上前,似是还有些不相信一般,低声问:“刚刚那男子真是济宁侯府的世子爷?”

谢九有点得意道:“可不是么?”说罢仰仰头,“我得赶紧回府让爹答复侯府的婚约,给我快些准备嫁妆。”

谢八嘿嘿一笑:“九妹妹,昨晚你投水之后,我心里就那个难受,辗转反侧了一夜,我到底是做姐姐的,什么苦难应是我挡在前面才对。你放心,回去我会同爹说,济宁侯府我去嫁。”

做梦也未曾想到济宁侯世子是那般风光霁月般的人物,恨只恨这京城中乱七八糟的传言。谢八小姐可谓是肠子都快悔青了。

谢九斜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八姐,你想什么我还不晓得。这婚事可是抽签抽出来的,咱谁也别说甚,世子爷到底是个好是个歹,横竖都跟你没关系,反正都该我嫁。”

昨晚两人不愿嫁时,倒是同仇敌忾,也没见着打破脑袋,今日风向一变,倒是为都想嫁沈鸣眼见着要撕破脸。伶俜觉得两个伯府小姐在大街上为着争男人吵架,委实有些丢人,干脆一人拉了一下:“八姐九姐,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谢八谢九平日里也算是关系不错的姐妹,如今却是各自哼一声,不再搭理对方,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第十六章

刚刚回到府中,谢八谢九就为了同侯世子沈鸣的婚事,去找谢伯爷。好在伶俜如今只得十二岁,那婚事扯不到自己头上来,两个姐姐再如何扯皮,都跟她没甚关系。只是如今谢八谢九知道她跟沈鸣相识,她担心两人将自己拉扯进去强行站队,虽然还挺想看热闹,但也忍了下来,寻了个借口遁逃回了翠微苑。

晚上伶俜听说她爹那边热闹得不可开交,也就没过去吃饭,让小青萝从东厨里拿了些食物草草果腹了事,然后悄悄去了听雨轩那边看热闹。

这夜的听雨轩委实热闹得不得了,谢八谢九从唇枪舌剑开始,到最后直接上演了全武行。

谢八是个伶牙俐齿的,跪在她爹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先是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愧疚不已,说自己身为姐姐,有苦难在前,挡在前面责无旁贷,不论济宁侯府世子爷性子如何暴虐,她都愿意嫁过去。又说自古出嫁成婚,都讲究长幼有序,理应是她先于谢九出阁。

谢九也不甘示弱,说昨晚抽中出嫁签,自是意味这一切是老天注定,只是她和世子爷的缘分,她没有不嫁的道理。

其实撇去侯世子的那些传闻,能嫁入侯府做世子夫人,对谢家子女来说,都是一桩再好不过的良缘。只可惜先前有关沈鸣的传闻太凶残,再漂亮的门楣,也让人望而却步。

今日偶遇世子,方才知沈鸣跟传闻中截然不同。原来这世子爷不仅有侯府世子之位,还有风光霁月之姿。只怕错过了这村,对于谢家的女儿来说,就再没这么好的店。所谓终身大事,对女子来说真真是终极一生的头等事。是以待字闺中的谢八谢九就算素日感情尚可,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撕破脸争一回。

谢伯爷再次被两个女儿弄得脑仁发疼,昨日两人还寻死觅活地不嫁,今日又争先恐后要嫁,这才过了一天,这俩货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快,也真是不够让他省心的。好在两人今日只是摆事实讲道理,没有像先前那样痛哭哀嚎。

不过谢伯爷发觉自己还是太乐观了些,因为很快就发生了比哀嚎更让他头疼的事儿,两个闺女争执着争执着,竟然就在他面前直接揪头发打了起来。

两人年龄相仿,谢八十五岁有余,谢九将满十五岁,这么大两个千金小姐滚在地上打架,别说是谢伯爷,就是躲在外头偷偷摸摸看戏的伶俜,都瞠目结舌。后来,谢九新买的绸缎荷叶边襦裙被撕掉了一道大口子,谢八头上的点翠簪子折成了两半。两人脸上还各自多了几道浅浅的血印子。

千金小姐打起架来,也跟乡野村妇没什么两样,就是战斗力稍微弱了些,伶俜还没看够,两人就气喘吁吁瘫在地上动弹不起。

谢伯爷眼睁睁看着两个伯府小姐,在自己面前为了争男人打起架来,一双眼睛睁得如同铜铃般大,给气得!又不得不感叹自己教育的失败,不由得想到那在田庄养大的乖巧的十一小姐。

谢伯爷脑仁儿快疼得裂开,没好气地让两个女儿滚蛋了。到底是觉得事有蹊跷,便寻来谢九的小丫鬟一问,原来是今日出街,两位小姐偶遇济宁侯府的世子爷,方知那世子是翩翩如玉佳公子,跟传闻中全然相同,所以才都生了嫁人的心思。

谢伯爷真是哭笑不得,见了男人就改了心思,这还是什么伯府的千金?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是好事。先前还怕依着谢九的性子,临嫁之前收拾包袱逃婚,还想着找人从现在起就看牢她,免得到时没法给侯府和国公府交代,如今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谢伯爷倒算是松了口气。

就这般闹腾了两日,承安伯府来了一位稀客,正是侯世子沈鸣。

这也是谢向头回见着自己这未来女婿,管家将人引来会客的正厅时,正在不紧不慢端着饮茶的谢伯爷差点被一口热茶呛住。

沈鸣毕恭毕敬地打起宽袖,作揖行礼:“小侄济宁侯府沈鸣拜见谢伯爷。”

他今日穿着一身白色茧绸直裰,虽则只有十五岁,但因着身材挺拔,言行举止从容,已然是斯文儒雅的翩翩公子,让人无法将他当做少年看待。

这位世子爷从姑苏寒山寺回京不过两年,又深居简出,谢向自是从未见过本人,有关沈鸣的传闻,他跟两个女儿听到的没甚不同,原本是秉着牺牲一个闺女成全一大家子的打算。不成想这侯世子竟是这般一表人才的人物。也难怪这两日,谢八谢九为出嫁之事闹得不可开交。

谢向赶忙抱拳回礼:“世子爷客气了,快请坐!”

他一边暗暗打量沈鸣,一边暗暗感叹,这世子爷背后是济宁侯府和卫国公府两大家,加上其本身又是如此清风明月的人物。这亲事对他们谢家来说,竟原来是烧了高香才得来的福气。

沈鸣施施然坐下,让随行的长安将几个锦盒送上来,恭敬道:“小侄初次上门拜访,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伯爷不要嫌弃。”

身为京中最有权势的侯世子,如此礼节,谢向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拱手:“世子爷真是太客气了!”又让下人赶紧替沈鸣斟茶,堆着笑道,“世子爷是为婚事上门的吧?您大可放心,老夫定然挑选府中才学品貌最好的闺女嫁过去。”

沈鸣端起青花瓷小茶杯,不紧不慢地啖了口茶,抿嘴微笑,云淡风轻开口:“伯爷误会了,小侄今日上门并非为了亲事。”说着轻笑一声,“实际上这亲事是我外祖父听了天桥大仙的话,擅作主张同伯府递的婚约,并未问过小侄意思。小侄今年年方十五,刚到束发之年,成亲一事还为时尚早。”

谢向眨了眨眼睛,似是没太明白。只觉得这不足十六岁的少年,虽则是面带微笑,气场却有些冷冽地瘆人,以至于他这个过了不惑之年的人,脑子里都一时有些发懵。

沈鸣又道:“伯爷无需多心,既然沈谢两家有婚约在身,小侄自是会遵循,只是希望再多过个两年。”

谢向有点干干地扯起嘴角笑了笑,点头道:“老夫明白世子爷的意思。”

这些日子他们承安伯府闹得鸡犬不宁,竟是白白闹了一场,敢情这侯世子还根本就没打算娶亲。

他想了想又问:“那今日世子爷到访是为了……”

沈鸣勾唇轻笑:“前年这个时候,小侄曾在宛平的山庄休养过一段时日,多亏了谢老夫人和十一小姐的款待和照料,当时小侄年少无知,约莫有诸多失礼的地方。前日我在街中偶遇十一小姐,方才知她回了伯府,所以上门来再次道谢。”

谢向恍然大悟,笑道:“世子爷原来同我家十一相识,说起来十一姨母是侯爷侧室,十一同世子爷还算是表兄妹,那可真是凑巧。”说着又道,“我这就让人把她叫出来。”

沈鸣眉头轻扬,一派清风明月的模样,仿效手中茶杯:“伯爷不用这么麻烦,若是方便的话,让人带我去见十一小姐便好,顺便也欣赏一番伯府的风光。”

伶俜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翠微苑又有丫鬟小厮,谢向自是不觉得有何不方便,忙唤来了小厮给沈鸣带路。

在沈鸣进府的时候,谢八那厢就得了前方丫鬟的线报,晓得他是要来看伶俜的,赶忙揣着两只翡翠镯子,攥起一幅自己最满意的丹青,溜到翠微苑,捉住闲着无事正在花厅里描红的伶俜,将镯子塞到她手中道:“好妹妹,若是世子爷待会来见你,你就帮八姐姐把这幅画送出去。”

其实谢八谢九哪个嫁给沈鸣,伶俜都乐见其成。因为只要沈鸣同别人成了亲,她这辈子的命运就真正转弯,再也不用经历上世的惨剧。

只是毕竟谢九是抽中签待嫁的姑娘,昨日她还收了她一只金镯子,于情于理不该帮谢八同沈鸣私相授。无奈谢八是个死皮赖脸的,攥着她的手苦苦哀求:“好妹妹,你帮八姐姐这回,你喜欢何物,姐姐都帮你弄去。”

伶俜还在犹豫,外头的小青萝风风火火跑进来:“十一小姐,济宁侯府的世子爷来看您了!”

谢八一双剪水双瞳祈求一般看向她,想了想又退了一步道:“要不然这样,你就把这画给世子爷看,让他点评一番,若是他觉得甚好,你再告诉她是我的画的。”她指着落款道,“反正他也不晓得我的名字。”

那落款是谢八大名谢嵘,别说是外头人弄不清谢家子女的名字,恐怕他爹叫惯了排行的乳名,一时半会儿都理不清二十多个子女的名字。

虽然上辈子这辈子伶俜跟自己的兄弟姐们都无甚感情,但到底是重活一世的人,看到这样的少女情怀,也不忍拂了小女儿心思,便点点头应了她。

谢八面上大喜,也不离开,赶紧钻进了后面的云母屏风。

在小青萝的带领下,沈鸣缓缓进了这古朴淡雅的翠微苑的花厅。伶俜从案几后绕出来,走到他面前行礼:“十一见过世子爷。”

她微微屈身,在沈鸣面前就显得更小一只。他低头看着扎着两个双平髻的脑袋,抿唇轻笑:“怎的,到了伯府就要同我讲究礼仪了?”

伶俜有些赧然地起身,在庄子中,从祖母到下人,大家确实不讲究这些虚礼的。当时沈鸣在,虽则知道他是世子爷,但她跟大牛他们一样,也未曾在他面前讲过任何礼仪。

“世子,上回在茶楼偶遇,我还以为你说来伯府,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沈鸣笑而不语,目光落在案几上铺开的笔墨和宣纸,随口问:“你在描红?”

伶俜养在田庄上,祖母虽找了夫子教她读书习字,但山野的夫子水平可想而知,她又不是个坐得住的,如今仍旧是写了一笔拿不出手的烂字。她知沈鸣有着惊才绝艳之才学,在山庄是也见过他写字作画,当时的水平已经让人叹为观止,如今过了两年,只怕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自己那字在他眼中,只怕是个笑话。

她赶紧跑到案几后,将那描红的纸张卷起来丢在一旁,又摊开谢八给她的那幅大作:“世子,你看这画如何?”

不得不说,谢八的画艺委实不错,一幅晴雨图,画得栩栩如生,边缘的一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用得是颜体行书,清新飘逸,与那画作相得益彰。

沈鸣不动声色地往那屏风瞄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冷意,走到案几前,垂首往那晴雨图看去,心下已经了然。笑道:“这作画之人功底还算差强人意,不过有形无神,可惜了这意境。”

☆、第十七章

伶俜偷偷瞄了眼屋内那微微动了一下的云母屏风,也不知道她八姐听到沈鸣如此评价,会作何感想,大约还是难受的罢。她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额头:“是么?可我觉得忒好啊,让我再学个十年定然也画不出这样的。”

沈鸣轻笑,转移了话题:“今日是我头回造访伯府,刚才一路走来这翠微苑,只觉得府中山池相映,十分雅致,不如十一你带我去府中逛逛。”

其实伶俜自己对着府中也不甚熟悉,昨日一个人跑去溜达,还险些迷了路,周周转转绕了几道弯路才找回来。不过有小青萝引路,就不是问题。

几句话下来,伶俜觉得沈鸣真真是跟从前大为不同,大约可以谓之为——长大了。虽则还是个不足十六岁的少年,但言谈举止间已有了成人的从容。明明以前,她还仗着自己重生的优势,暗自将他当成个孩子。但如今,这人却已经是需要自己从内心仰视的大人了。

从前沈鸣看着性子怪谲,但她知道他其实再单纯不过,所以并不怎么惧他。如今对着这个明明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世子爷,倒是有些不太自在。因为她知道,这个看着斯文俊逸的少年,没有了当初的懵懂,却多了几分不着痕迹的事故与城府。

这是好事,却也不尽然是好事。

小青萝拎着一只木箱子,在前方叽叽喳喳地带路,伶俜和沈鸣走在后头,沿路都是秀雅别致的山石花草,间或点缀雕梁画栋的楼阁亭台。谢家祖业都是铺子良田之类不需费心,只等着躺着收钱的行当,伶俜她爹又不问时政,除了在七个姨娘二十几个孩子之间费了些心神,闲暇就是倒弄府中这些玩意儿,一花一石都是他精心挑选。

沈鸣大约也是个风雅之人,一路不时点头轻赞。走了一段,因着日头有些高,两人便在府中池子的水榭小歇。伶俐的小青萝将木箱子打开,摆出果盘和茶水。

伶俜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沈鸣,见他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荷池中的莲叶上,佯装随口笑着道:“前些天国公爷来了府上,同爹爹商讨世子爷的婚事,看来过不了多久,十一就可以唤世子一声姐夫了。”

沈鸣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她娇俏的脸上,抿唇轻笑了笑:“我尚不满十六岁,袭了职马上要去锦衣卫当差,成亲一事对我为时尚早。不过是我外祖父听了天桥大仙的话,病急乱投医罢了,沈谢两家的婚约还得日后再说。”

伶俜跟她爹当时听到这消息一样,怔怔然眨了眨眼睛。不过她反应过来,内心的波澜比他爹可大多了。因为沈鸣若是要等个两年再成亲,那时估摸着八姐九姐都已经出嫁,那这婚约不是又落在她头上?

不行!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上辈子的惨剧再次重演。

她想了想,笑道:“若是十一没记错,世子爷翻过年就该满十六岁了,男子十六岁成亲正当年纪。自古以来就有男儿先成家后立业之说,何来为时尚早?”

沈鸣清俊的脸,浮上一丝浅笑,漆黑如墨的眼睛柔柔地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孩子,他到底还是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一把:“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伶俜心中苦笑,他有何事自己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若是不成亲,这辈子她红颜薄命的机会又多了几分。

正在她冥思苦想如何劝说他时,游廊上一个身着藕荷色绫罗襦裙的少女,款款而来。正是谢家九小姐。

伶俜眼睛一亮,朝那方向一指:“世子,我九姐姐来了,上回你们见过的。”

谢九听闻沈鸣到访,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本来就赛雪的肌肤,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清丽动人,可谓是人比花娇。连伶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九姐确实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儿,虽则前晚还跟谢八抱在地上打了一架,但只要保持着大家闺秀的模样,看过去还是会让人忍不住赞叹。

她不动声色瞥了眼沈鸣,只见他在谢九行礼的时候,淡淡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面无表情的移开目光,脸上又恢复了那惯有的冷漠。

美人当前,你倒是多看两眼啊!

伶俜心中暗急,心道从寺庙里出来的人,到底是比寻常男子坐怀不乱一些。她拉着谢九坐下,笑着朝沈鸣道:“九姐姐十分喜爱书法丹青,听闻世子精于这两样,正想着有机会和您讨教一二,择日不如撞日,要不然……”

谢九正暗自称赞自己妹妹上道,却听沈鸣轻描淡写打断:“今日我是上门拜访伯爷,顺道探望十一,看你在京城过不过得惯?现下园子也逛了,茶叶喝了,也该道别了。”

他这说一出,别说是谢九羞愤地低头咬起了唇,就是伶俜也目瞪口呆,这根本就是明晃晃将她九姐拒之千里啊!

沈鸣起身,朝面红耳赤低着头的谢九行了个疏离的道别礼,又同还坐在石凳上的伶俜道:“十一,你不送我么?”

谢九在府中向来是受宠的女儿,又因着才貌双全,走到哪里都能博得夸赞,哪里有过这种冷遇。坐在原处,眼泪哗哗就滚了出来。

伶俜瞅了眼自己可怜的九姐,不动声色拍拍她的手安抚,又硬着头皮起身跟上沈鸣。走出水榭,来到游廊,她忍不住小声道:“世子,我九姐姐真的是才学品貌千里挑一的。”

沈鸣低头看她,女孩儿的额头上散了两缕发丝,迎风轻舞着,他冷清的眸子涌上一层淡笑,伸手在她额头拂过,轻轻绾在她耳后。

额头上冰凉的手指划过,伶俜怔了怔,抬头看他,只见他唇角勾起,笑问:“所以呢?”

所以你要成亲啊!

可不知为何,对上那如墨的眸子,她想继续当红娘的心思又给打乱了。嚅嗫了下嘴唇,什么话都没再说下去。

沈鸣轻笑了一声:“大人们的事,小孩子家家就不用多管了。”

伶俜低着头翻了翻眼睛,别说她是两世为人,就是年岁上,他也就比自己长了四岁不到,哪里就是大人与孩子了。

罢了罢了,这家伙看起来是个有主意的,估计靠自己嘴巴上这点功夫,是没任何用的。

伯府也真是为了这桩婚事不太平,从先前个个寻死觅活不嫁,后来谢八谢九又是争相要嫁,如今沈鸣来了一趟府中,却又说婚约其实只是国公爷擅作主张的闹剧,虽则儿女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卫国公到底只是沈鸣的外祖父,那沈鸣看着又是年少老成的,谢伯爷自是偏向他所说。真真是想哭的心思都有了。

谢八谢九听了这婚事暂缓,越发如临大敌,也不管在沈鸣那儿受了挫,两姐妹暗自较劲得更加厉害。

因着伶俜跟世子爷相熟,便成了两个姐姐争相恐后贿赂的对象,三五日下来,她屋子里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竟是堆了一小堆。

其实自从知道沈鸣暂无成亲打算,伶俜比谢八谢九还发愁。这再过个一年两载,她也就到了说亲的年纪,她又是谢家嫡出的女儿,指不定到时这门婚约又落在她头上。今世与沈鸣提前相识,虽则知道他并非传言中那个恶名在外的侯世子,嫁给他其实倒也无妨,怕就怕还未等她过门,他就跟上辈子一样一命呜呼,她还得成为宋玥那混蛋的小妾,被苛待欺凌还要遭连累至死。

所以,她绝不能重蹈覆辙。不然,她重活一回又有何意义?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承安伯府收到了宫中派来的帖子,原来是太后生辰,皇上为其在沁园做寿。因着是六十大寿,京中世家贵胄都在邀请之列。当年陪高祖打天下的谢家,如今远离朝堂已久,这样的场合对谢伯爷来说,除了少时有过几回,袭爵之后就再未跟天家有过任何直接的交往,接了帖子,自是要慎重其事地做准备。

因着后宅里没有正牌夫人,谢向也不好携妾室去赴宴怕失了礼数,恰好嫡女在府中,便捎上了伶俜一同去了沁园。

伶俜这几日为着沈鸣不娶亲的事,可谓是愁肠百结,脑门上都愁出了几个红疙瘩,正好寻个机会去喘口气。

沁园是先皇建于万寿山前的一座皇家园林,上一世伶俜曾跟宋玥去过一回,那园子虽由人作,却宛自天开,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峰峦色浓似染,令人心旷神怡,她挺喜欢那个地方,只是上辈子因着有宋玥在,煞了几分风景。

进了沁园之后,距离寿宴开始尚早,谢伯爷在景福堂与前来做寿的达官贵人们寒暄,伶俜就跟着几个一般大的孩子,去了园中的长春湖看鱼。

可她到底不是小孩子,见着那几个孩子在水边玩得起兴,自觉无趣,目光落在旁边不远处的石舫,独自一人走了过去。

只是入了石舫,才发觉里头坐着一个紫锦蟒衣的男子,那人旁边站着两个带刀侍卫,伶俜虽则只看到那人半边背影,但也从那五爪蟒袍猜得出这是皇室的人。

她不敢惊扰那人,正要蹑手蹑脚转身,那人却忽然转身,朝她唤道:“那个小丫头,你过来!”

刚刚背过身的伶俜懊恼地用力闭了闭眼睛,暗自咒骂一句,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不过是出来在湖边喘口气,竟然会遇到混蛋宋玥。

☆、第十八章

本以为做了三年孤魂野鬼,又回来了两年有余,那些前尘往事,早就已经淡忘。但现下听到宋玥的声音,仍如魔音穿脑,不愉快的记忆,瞬间就用上了伶俜心头。

裴如意的欺凌苛待,宋玥的冷漠无情,她甚至还清清楚楚记得他曾三次对自己动手,两次是因为裴如意欺负自己还嫌不满意,又跑到宋玥面前告黑状,宋玥这混蛋也不等自己解释,上来就给了两耳光。最后一次,则是他和裴如意要去西山造反,她跪在地上求他,被他一脚踢翻。

人道宠妾宠妾,受宠的都是小妾。但在魏王府,她这个小妾却是用来被虐待的。

她甚至还记得那耳光扇在自己脸上的火辣,以及宋玥那穿着靴子的脚踢在自己胸口上的闷疼,更无须提那两年在床事上所遭遇到的羞辱。

算起来宋玥去年已经离京就藩,这次应该是专程返京为太后做寿。她也知在寿宴上,十有*能看到宋玥,但宴上人多,他们谢家大约是最不起眼的一家,和高高在上的皇室,不会有什么交集。可万万没想道,还没去寿宴,就先在这里遇到了这混蛋。

这辈子她最大的打算,就是离宋玥越远越好,哪晓得竟然还提前几年跟这混蛋打了照面。

她忍住想要跑去过一拳揍在宋玥那张不可一世俊脸的冲动,咬着牙慢慢转过身,低着头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小声回道:“小女子不知石舫有人,惊扰了公子还望见谅,小女子这就离开。”

毕竟这个时候她还未见过宋玥,必须装作不认识,而且还是一副怯怕的模样。不过她确实挺怕他的,那些想起来就让她全身发寒的记忆可是真真实实存在过。

她话音落了半响,却未得到对方的回应,稍稍抬眼,朝前面看过去。只见宋玥坐在那石凳上,嘴角微微勾起,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那表情伶俜再熟悉不过,上辈子他对着自己的时候,就总是这副居心叵测的鬼样子,然后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事。

鬼样子的宋玥终于还是开口:“小丫头,你是哪家的小姐?”

今日来给太后做寿,伶俜她爹自是让人给她准备了一身行头,免得失了体面。她上着藕荷色绫袄,下穿锦缎石榴裙,双平髻插着金丝八宝攒珠簪,脖子戴一串紫金璎珞圈,整个人环佩作响,一看就是世家小姐而非哪里跑来的小丫鬟。

她强忍着镇定,如实回答:“小女子是承安伯府谢家的姑娘。”

宋玥道哦了一声:“原来是谢伯爷家的千金。”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伶俜做出懵懂的样子摇摇头:“小女子无知。”

知道你是个混蛋。

宋玥轻笑了一声,朝身旁的侍卫道:“告诉她我是谁?”

那侍卫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语气不善道:“见到魏王殿下,还不过来行礼?”

宋玥皱了皱眉,轻喝:“放肆!谢小姐是伯府小姐,是你能命令的么?”说罢朝伶俜招招手,语气柔和了几分道,“小丫头,你过来!”

他这声音一放缓,伶俜就更不安了,活生生绵里藏针。但毕竟身份悬殊,她心里恨得牙痒痒,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隔着那石桌站定,躬身行礼:“民女见过魏王殿下。”

宋玥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微微垂着的脸上,不紧不慢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宋玥虽然是个黑心黑肝的,但皇家儿女,都是人中龙凤,他长得自是不差,剑眉星目,鼻如悬胆,不过十七岁,已经是玉树临风,伶俜只及他胸口。

她真是一点都不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压根就不愿和这人说话,但以后总归是会知道的。不得不勉强低声开口:“伶俜。”

宋玥口中喃喃:“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伶俜谓孤单之意,真是可怜的姑娘。”

说罢,又上前一步,抬手朝伶俜的脸伸去。

伶俜不知他那根筋搭错了,莫名说这些话。只是对宋玥的排斥,她早已深入骨髓,感觉到他的靠近,下意识就急急往后退。哪知脚下一滑,忽然失去重心,摇摇晃晃朝下栽去。

“当心!”宋玥面上一惊,半空的手赶紧改了方向,要去将她的肩膀抓住,哪知他一碰到她,竟然被挣开。

噗通一声,伶俜掉入了水中。紧接着又是两声入水的声音。

“殿下!”伶俜听到有人叫唤。

靠近石舫的水,其实并不算深,甚至都没不过伶俜的脖子。只是如今已入了仲秋,京中天气转凉多日。伶俜刚刚掉进那水中,全身就被冻得浑身发僵,不小心就喝了两口水。看到宋玥竟然也跟着自己跳下来,甚至还伸手来抱自己,更是脑皮发麻,脸上都没了血色。

“十一,没事!”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唤回神,如溺水者忽然抓到了一个浮木。

入眼之处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沈鸣,他将她拉进胸口,然后一个起身,直接带着她跃上了石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