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玥下了船,宁璨也叫船家将游船靠了岸,见伶俜脸色不佳,他柔声道:“十一,咱们回去吧!”

伶俜想了想:“表哥,你和福生先回府,我去铺子里看看。”

她在杭州城有几家绸缎绣品铺子,宁璨是知道的,反正她身边又丫鬟侍卫,他也没甚么担心,只担心刚刚的太子殿下,想了想问:“十一,太子与世子和你是不是有过什么过节”

伶俜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和宋玥的恩怨延续了两世,哪里是能跟人说得清楚的,只叹了口气敷衍道:“世子当时是在魏王府出的事,不管怎样,我和太子的罅隙已生。”

宁璨皱起俊朗的眉头道:“虽然他是太子,但若是他要对你不利,表哥一定会站在你前头。”

虽然他觉得刚刚太子的态度有些奇怪,看起来不像是对伶俜有不满,反倒是伶俜堂而皇之给他脸色,似乎也没计较。他不知道两人包括那个他未曾见过的世子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但只要有人想要对表妹不利,他就一定会挺身而出。

伶俜被他这信誓旦旦的语气弄得有些动容,笑道:“表哥,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一个小女子,太子不会对我怎样的。”

宁璨点点头,又笑着叮嘱她早些回府,他先回去让厨子准备她爱吃的菜云云,虽有些唠叨,但语气全是关心。

因着铺子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掌柜,其实伶俜也不用花太多心思,她如今不差钱,经营生意,不过是从杭州到京城,利用进货输送,及时打探消息,也顺便培养一些日后能用得上的人。

五人从铺子里出来,伶俜抬头看向对面的馥春阁,那是秦王宋铭手底下的胭脂铺子,遍布全国上下,生意很是红火,对面这家似乎才开了不久,她想着来了这么久,尽收了不少舅母表妹的东西,自己还没怎么给她们送过甚么,于是带着翠浓和青萝进了这胭脂铺,悉心为姨母陈氏和表妹宁苒挑选了一些胭脂和香露,又送了翠浓和青萝几样,两人高兴得不得了。

收获满满后,几人一起出门上了马车,就在长安驾车之前,伶俜旁边有人恭恭敬敬道:“苏公子,您有请!”

“有劳张掌柜了!”

这声音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她好奇地打开马车帘子,循声看过去,却见身后一顶轿子中,走下来一个穿着青色布长衫的男子,那男子很年轻,头束着一个发髻,插一根竹簪子,清爽利落,只看到侧颜,也看得出来模样清朗除尘。伶俜皱了皱眉,这人她认识的,正是那个曾经在自己死后,为自己搭上一件披风的苏冥,宋铭上位的大奸佞。

她上辈子生前,只见过苏冥两回,都是远远地看着他跟在宋铭身旁,那都是在京城。如今他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是作何?她看了眼馥春阁的烫金招牌,莫非是来查生意的?宋玥才就藩不到一年,这苏冥就成为他的心腹了?

这苏冥果真是有两把刷子,她将帘子放下来,对前面驾马的长安开口:“长安,你帮我去一个人,姓苏单名一个冥字,幽冥的冥,是四殿下的人,我看他好像来了杭州,你帮我查查他的动向。”

长安诶了一声:“十一小姐放心,我保管将人祖宗十八代都给您查清楚。”

如今世子没了,他们怕伶俜难过,未在叫他小夫人,而是恢复了出嫁前的称呼。

伶俜倒是对这个苏冥的祖宗十八代没兴趣,只是想知道他是个甚么样的人。她虽然做鬼做了三年,却并不知后来宋铭是如何上得位,只知是苏冥一路辅佐,但后来他如何帮助宋铭清算,那杀伐决断伶俜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个人还是后年殿试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惊才绝艳的才子。这种人若是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恐怕要替沈鸣报仇,就没那么艰难。今生不比前世,宋玥如今已经是太子,再不需要谋逆造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躲开了这种死亡的可能。宋玥到底是两世为人,知道如何样避开危险。与此同时,她要报仇,也就困难得许多。

长安曾经跟着沈鸣好几年,虽然不是锦衣卫在册人员,但查东西的本事却非常了得,不到两天,就来给伶俜复命了:“十一小姐,都已经查到。”

伶俜道:“”说来听听。”

长安道:“这个苏冥是四殿下府长史,西北人,是个秀才,正在准备下年的秋闱,这回从西北来江南,一是帮四殿下查账,二来是去万松书院听惠中大师讲学。”

伶俜听表哥说过,这个惠中大师学识渊博,十分受人尊重,每年会抽几日在万松学院免费讲学,慕名而来的各路学子趋之若鹜。他前几年都阴差阳错地错过,今年怎么都要去听一听。

万松书院顾名思义,就是建在松山中,而惠中大师的讲学,也并不设在书院里面,而是设在松林中。去听学的学子不分男女,提前报名即可,伶俜没有报名,不过给宁璨提出想去听惠中大师讲学后,表哥立刻找人给她添了个名字,毕竟是巡抚家的公子,这点小事还不在话下。

几百位慕名而来的学子,在松林中以惠中大师为中心,朝四周蔓延而坐。伶俜和表哥的位置并不算好,好在伶俜并非是来听讲学的,而是来看那位后来权倾天下的苏冥,也是那个曾经给自己披上披风的男子。

无奈人太多,又有树木阻隔,坐在后头的伶俜,不动声色搜寻了许久,也没看到苏冥的身影,等上午的讲学结束后,顿时有些悻悻。

即使惠中大师再如何学识渊博,让人受益匪浅,听了一个上午课的学子,也是作鸟兽散,去书院食堂用餐。

伶俜不愿跟人挤,便给宁璨说自己不饿,想在松林中转一转。宁璨是饿了,听她这样说也未在意,只想着待会多要一份给她留着。

连宁璨都离开后,这本来热闹的松林,变得宁静一片,那些被吓走的雀鸟又试试探探回来。伶俜因为没看到苏冥,有些悻悻然地起身随便走一走。

只是走了没多长一段,在一棵高大的赤松旁立着一道茕茕孑立的身影,那身影清瘦颀长,一身简单朴素的青布长衫,头上发髻插着一根简单的竹簪子。伶俜认出了这身影正是苏冥,只是为何她忽然又觉得好像看到了沈鸣。因为沈鸣也是这般长身玉立,只是没有他这么清瘦罢了。

她深呼了一口气,装作不经意道:“这位公子……”

话音还未落,苏冥已经不紧不慢转过来,面无表情看着她。她本来想好的话,忽然就卡在喉咙说不出来。半响之后,才有些讪讪道:“这位公子怎么不去跟大家一起用餐?”

苏冥黑沉沉的目光微微闪动,一直盯着她的脸,良久之后才淡淡道:“我不饿,姑娘怎么不去?”

伶俜道:‘我也不饿。’

苏冥点点头,看着她道:“来听惠中大师讲学的女子寥寥无几,想必姑娘十分好学。”

伶俜暗笑,她哪里是好学,不过是来认识他罢了。今早惠中大师说了些甚么,可是半个字都未记住,晚些回去若是表哥滔滔不绝跟他讲起这些来,恐怕是一问三不知。当然被宁璨一问三不知并不是什么问题。

她不敢揽下好学的帽子,干脆拿宁璨当挡箭牌:“我其实跟着表哥来看世面的。”

苏冥嘴角轻启,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松林的宁璨,草草吃了几口饭,带着给她盛好的饭来找她了,远远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男子相峙而立,赶紧跑上前,张开拎着食盒的手,警惕道:“你是谁?要作何?”

苏冥轻笑了笑,抬手抱拳作揖:“在下苏冥,见过二位。”

宁璨见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算是放下了心:“在下杭州宁璨,见过苏公子。”

苏冥挑挑眉:“宁璨?是巡抚宁大人的公子么?”

宁璨睁了睁眼睛:“公子认识我?”

苏冥笑道:“去年苏杭府试案首,在下虽远道而来,也有所耳闻。”

☆、71.第一更

两人寒暄了几句,还未多说话,听学的学子陆陆续续回来,便客客气气道别,各自回了自己的位子。

惠中大师在万松书院松林开讲三日,伶俜就跟着表哥听了三日。到底是人太多,后面两天她都只远远看到过苏冥,并未有机会再交谈。其实若这一世日后按着上辈子的走向,沈瀚之李贵妃和宋玥都没有好下场,根本无需她去给沈鸣报仇,那些人就能得到报应。但如今宋玥已经坐上了储君之位,想来上一世因他造反失败而导致的命运,并不会再发生。也许这些包藏祸心的恶人,从此春风得意。等到宋玥登基之后,那个被亲生父亲让人射杀的世子,大概在世人口中再被提起时,就是一个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

她绝不会让沈鸣留下这样的身后名,也绝不能让那些害死他的凶手余生逍遥。既然上辈子苏冥能辅佐宋铭那样的纨绔子上位,只要他愿意帮自己,定然就能让她的目的事半功倍。

讲学的最后一日,每个学子都呈上了一篇文章。惠中大师将会从这些文章里面挑选出四五人亲自指点。伶俜知道,苏冥千里迢迢来杭州听惠中大师讲课,不如意外,定然会是大师亲自指点的其中一人。只是很可惜,自己呈上的那篇文章,并不出彩,不出意外地被淹没在这几百人中。宁璨倒是表现优异,有幸被惠中大师选中,隔日心潮澎湃地去了万松书院。

伶俜没出门,在家老老实实等着宁璨回府,想听听他带来苏冥的消息。

如今正是杏子成熟的日子,她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也挂满了红澄澄的杏子,矮处的杏子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余下地都在树梢上,得爬上树才能摘到。

伶俜从小在田庄长大,爬树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长安长路出门办事,她也懒得去叫宁府的小厮帮忙,自己直接爬上了树去摘,摘下来的杏子吃不完,还可以做杏子酱和杏肉蜜饯,表哥宁璨就爱吃蜜饯。

她身上挂了一个布兜,摘下的杏子就丢在兜里,没多久那布兜就有些沉甸甸。正要下来时,院子的月洞门口,忽然响起宁璨咋咋呼呼的声音:“十一,你怎么爬上树了?”

本来宁静的小院,陡然响起他突兀的声音,伶俜被吓了一跳,脚下不由得一滑,人已经摇摇晃晃从树上给掉了下来。

宁璨大惊失色,飞快跑到树下,竟生生接住了她。只是伶俜到底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女,分量在那里。巨大的冲力下,宁璨根本抱不住她,两人一起滚在了地上。不过有宁璨这个肉垫,伶俜倒是没摔疼,就是布兜里的杏子滚出来许多,散了一地。

她手忙脚乱从宁璨身上爬起来,看着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人,紧张兮兮地问道:“表哥,你没事吧?”

宁璨不顾自己被摔疼,只摇摇头坐起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你有没有摔到?”

伶俜笑着摇头:“不是有你被我垫背么?”顿了下又道,“不过都怪你,要不是你忽然咋咋呼呼,我哪里会吓得摔下来!”

她自不是在跟宁璨生气,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宁璨笑着道:“你要摘杏子,让长安长路帮你就好,作何自己爬上树?万一不小心摔到了怎么办?”

伶俜笑:‘长安长路出门去办事了,我见着这树也不高,就自己爬上去了。“

她边说边弯身去捡地上散落的杏子,宁璨拍拍灰白色直裰上的尘土,躬身与她一起拾,只是刚捡了两个,忽然一拍脑门,笑道:“瞧我这糊涂劲儿!差点把苏公子忘了!”说罢,朝门口唤道:“苏公子,您稍等我片刻。”

伶俜听到苏公子三个字,奇怪地转头看去,果然见月洞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长玉立的男子,穿着一身青布长衫,手中提着一只竹箱,俊朗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黑沉沉的目光正看着院子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才见到的苏冥。

她慌忙站起身:“苏公子!”

苏冥淡淡点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有些神色莫辨地看着她,嘴角牵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谢小姐,又见面了!”

伶俜不妨他忽然出现在自己别院门口,一时竟然有些紧张。好在宁璨很快替她解答了疑问:“今日惠中大师为我们几个指点,苏公子才学了得,让我十分佩服,跟他交谈方才发现志趣相投,真真是有些相见恨晚。正好他要在杭州小住一段时日,知己难得,我干脆邀请他来我们府上,也方便我们切磋学问。”

苏冥笑着道:“宁公子热情好客,在下却之不恭。只希望不会打扰府上。”

宁璨将最后一枚落在地上的杏子捡起丢在伶俜的布兜中,摆摆手笑道:“我们家最简单随意不过,宁公子不用拘束。”说完,朝伶俜道,“我去给苏公子安排屋子,顺便让厨房里早些准备晚膳,等做好了来叫你。”

伶俜有些迷迷糊糊地听着宁璨的话,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他是将苏冥邀请到了府上。苏冥住在宁家,岂不是让她近水楼台?平日里宁璨热情过头,她还有些吃不消,但现下却觉得他这样自来熟的性子委实不错,

于是笑眯眯朝他点点头:“表哥,那你快去吧,我见苏公子提着箱子,别让人等久了。”

宁璨笑着往外走,伶俜看着还立在门口的苏冥,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急急跑上前,从自己身上的布兜里,拿出两个杏子递给他:“苏公子,这杏子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苏冥淡淡一笑,从善如流接过她手中一枚杏子,直接送入口中,然后点点头看着她道:“很甜!”

伶俜见状,又捧出一大把给他:“那你多拿几个放在屋子里,没事的时候吃着玩。”

说完才反应过来他提着竹香子,根本空不出双手来,便递给宁璨:“表哥,你给苏公子拿着。”

宁璨笑嘻嘻接过来捧着:“苏公子你看你多有面子,刚刚我帮表妹捡了那么多,她也没说让我拿几个放屋子里。”

伶俜瞪了他一眼,拿起一个杏子塞进他口中:“你要是爱吃,我这一树都给你!”

她刚刚没给他杏子,正是因为宁璨压根儿就不爱吃。宁璨将口中的杏儿吐出来,又嬉皮笑脸道:“你做成蜜饯我就爱吃。”

伶俜道:“我给你做几罐子,让你吃个够。”

苏冥沉默看着两人说笑,直到跟着宁璨离开,也没有说一句话。

宁璨捧着两手杏子稍稍走在前面,离开那小别院一段距离后,他转头看了眼苏冥:“苏公子,我表妹是不是很好看?”

苏冥微微愣了下,淡淡地笑,点头道:“谢姑娘出水芙蓉。”

他虽然无多夸赞,但这一句话已经很让宁璨受用,于是宁大公子有些得意地昂昂头:“等明年中了举,我就打算娶表妹过门,若是有机会,苏公子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苏冥脚下微微一滞,一时竟僵在了原处。宁璨后知后觉意识到时,已经走出了快两丈远,他咦了一声,回过头看向他:“苏公子,怎么不走了?”、

苏冥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跟上他的步伐,云淡风轻道:“若是有机会,一定来。”

宁璨嘿嘿笑了笑,因为难得认识一个才学不凡的同龄知己,大咧咧的性子便收不住,道:“你别看我表妹现在看着好好的,其实很可怜的。娘亲早逝,父亲又不疼,明明是伯府的嫡出小姐,却从小跟祖母生活在田庄上。”他顿了顿道,“苏公子在秦王/府坐馆,我不晓得你是否听说过去年京城发生的那桩大事。”

苏冥状似想了想:“宁公子是说济宁侯府世子在魏王府遭侯爷射杀的事么?”

宁璨点点头:“其实我表妹就是那位世子爷的夫人。不过当初成亲是替嫁的,嫁过去的时候才十二岁,好在一直养在我姨母膝下,与那世子爷并无夫妻之实。你说她的命是不是很苦?”说罢重重叹了口气,有些信誓旦旦道:“以后我娶了她,绝不对再让她受任何苦。”

苏冥道:“宁公子的这份心,谢姑娘定然很感动。”

宁璨挥挥手,叹了口气:“可惜她如今只当我是兄长,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苏冥只笑笑没再说话。

因为府上来了客人,这日晚膳便较往常提前了些。伶俜来到正厅时,其余人已经入座。宁家虽也勉强算是世家,但落败多时,舅舅宁任远也算是寒门科举入仕,一路走到浙江巡抚,委实不太容易,所以对寒门学子十分看中,只是听儿子介绍苏冥是秦王/府的长史后,宁任不免有些不以为然,毕竟秦王的名声,就算他远在杭州,也听过一二。不过交谈了须臾,便看出苏冥才学了得,不免对这位秦王的坐馆刮目相看。

伶俜在表妹身边的空位坐下,不动声色地朝苏冥看了眼,却恰好看到他投过来的眼神,也不知为何,她竟然莫名有些心虚,赶紧别开了目光,此后再不敢看他。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宁家没有食勿言的规矩,宁任远和宁璨,一直在和苏冥说话,不过多是宁氏父子说,而苏冥更像是一个认真的倾听者,只在关键时候轻描淡写说两句,但这两句每回都十分出彩,让宁任远全程面露赞赏之色。

用过晚膳,又喝茶闲聊了一会儿,宁任远要去衙门里办事,宁璨便送苏冥回下榻的小院休息。伶俜默默跟在两人远处,遥遥看着苏冥清瘦的背影,竟又觉得跟沈鸣好像。可这样一想,不免又好笑得摇摇头。

沈鸣是独一无二的沈鸣,这世上不会有人像他。

等到宁璨离开,伶俜走进了那小院,苏冥还在门口未进屋子。她朝他背影唤了一声:“苏公子!”

苏冥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些意味不明的生成,面上淡淡笑了笑:“谢小姐有事找在下?”

伶俜走上前:“苏公子,我听说你是西北人,在秦王/府做长史。秦王是先夫的至交,不知殿下如今在西北过得如何?”

苏冥笑了笑:“谢姑娘不用担心,殿下在西北过得很好。”

伶俜其实不担心宋铭,他那样的人在哪里大约都不会让自己委屈,只是苏冥是秦王的属官,宋铭的动向决定了苏冥的动向。若是宋铭在西北乐不思蜀,并不打算返京,苏冥恐怕也就只会屈才在西北。她想了想上辈子,可根本就想不起宋铭是何时回的京。

她思忖片刻,道:“我听闻太后身子不太好,四殿下是太后一手带大的,不知会不会返京侍疾?”

苏冥轻描淡写回道:“四殿下确实有此打算,不过能不能返京要看皇上是否开恩下诏令。”

“这倒也是。”伶俜若有所思点点头,又眉眼弯弯笑开:“苏公子在杭城这段时日,若是有何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舅舅和表哥都是极好客热情的人,若是他们事务繁忙,跟我说也可以,我虽然来杭州时日不长,但也还算熟悉。”

苏冥浅浅地笑:“谢姑娘客气了!”

☆、72.更新

两人不过寒暄这几句,伶俜便客气道别。苏冥看着亭亭玉立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一双微微眯着眼的黑眸用力闭了闭,又幽幽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算起来其实分开还不到一年,但对他来说,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还是那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姑娘,可又好像变得有些不同。她看起来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很多,提起先夫二字,也好像很平静。他本应为这而平静而欣慰,却还是忍不住有些隐隐的失落。

没有了他,对她来说,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到了二更时分,本来就还算清静的宁府,彻底静下来。伶俜这大半年来睡得一直不太好,专门让大夫配了些安神的药丸,才能勉强入睡。但是今晚躺在床上,那药丸似乎不怎么管用,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后来干脆起来,又吞了两颗,再躺下时,方才迷迷糊糊,渐渐睡去。

梦里是她与沈鸣相见的唯一方式。这夜,她照旧梦见了他,他还是从前那清风霁月的模样,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往常在梦里,沈鸣总是还没碰到她的手,就忽然消失,但今晚他却一直走到她面前,将她的手握住,然后倾身上前,鹅毛般的轻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如此真实,以至于梦中的伶俜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黑漆漆的夜色中,站在床边的苏冥,默默看着床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少女,下意识伸手在她眼角摸了摸,触到濡湿一片后,微微怔了怔,弯身在她额头吻了吻,低声道:“你在想我,对不对?”

白日里的失落,在这一刻被弥补,是他误会了她。她怎么会忘了他可是人就是这么矛盾,看到她做梦都在流泪,他又希望她不要太在意他,只要她过得好好的,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眼角的濡湿更加明显,忽然又在梦中抓住他的手,迷迷糊糊道:“世子……你不要走!”

苏冥被她抓得有些疼,却不敢乱动,怕她从梦中惊醒发现他。他其实很想告诉她,她的夫君还活着,他就是沈鸣。可是他知道,一旦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很快就会暴露,自己离再死一回大致也不会太远了。他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所以他必须珍惜这奇迹,重新站在她面前,实现曾经的承诺,远离是非之地,与她安安稳稳地生活。这一次,他决不能再失信于她。

因为梦里的沈鸣将她的手重新握住,伶俜总算是平静了下来,抓着苏冥的手也渐渐松开。苏冥抽开了手,默默在黑暗中看了她半响,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隔日早晨梳妆时,伶俜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发觉眼睛有些红肿,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做梦,没想到梦里的哭泣,却是真实的。她忽然有点害怕,虽然白日里她看不出异样,但心里从未走出,好在她也并未打算走出来,只要替沈鸣讨回公道,她就去找他。

因为苏冥初到宁府,宁璨自是要尽地主之谊,第一期便邀请苏冥同游云林寺,同时也叫上了伶俜。想着苏冥似乎是只身前来杭州,许是个喜爱清静的人,宁璨和伶俜很有默契地都未带上小厮和丫鬟。

在云林寺中,宁璨买了就大把香,十分虔诚地烧香拜佛,还投了不少香火钱。伶俜跟着他磕了几个菩萨,见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福,恐怕还要和佛祖说一会儿话,便默默先走了出来,然后就看到苏冥静静地站在院中梧桐树下。他整个人看起来清朗除尘,与这清雅的寺庙有种相得益彰的感觉。

伶俜想起他似乎没有烧香,有些好奇地走过去,问道:“苏公子为何不烧香祈福?”

苏冥转头,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唇角微微勾起,似是随口道:“我不信佛。”

伶俜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到他的回答,却着实吓了一跳,这云林寺香火旺盛,据悉是因为很灵,虽然她也并不怪力乱神,但对佛祖菩萨还是心存敬畏。见着苏冥在寺庙里就说出这种话,他立刻踮脚捂住他的嘴,满脸紧张道:“嘘!小心佛祖听到。”

她小小的手带着些青草的馨香,又软又暖,苏冥一时有些怔怔然,竟有些舍不得她松开。

伶俜见他没再说话,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妥,赶紧松开手小声问:“那你信什么?”

苏冥略微迟疑了一下,轻描淡写道:“大概信我自己罢。”

他在寺庙里生活多年,可是佛祖教他的纯善,未能护他周全。浴火重生之后,他不再信佛也不信天,只信自己。

伶俜则一时有些怔忡,虽然这辈子与苏冥不过初相识,但凭着感觉,这并不是一个奸邪的男子,可是这睥睨一切的笃定和自负,让她明白,这个人上辈子最终走上奸佞之路,恐怕也不无道理。

她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看他,可是这样看着一个纤尘不染的昳丽少年,又怎么会走上奸佞之路,变得那样杀伐决断冷酷无情?

两人正低声说着,烧完香的宁璨,匆匆走过来道。伶俜笑着看他一眼,问道:“表哥,你许什么愿?怎么这么久?”

宁璨笑道:“我给你许了愿,若是明年能如愿以偿,我每年都来还愿。”

伶俜以为他给自己许愿,无非是保佑身体安康之类,也就没多问。倒是苏冥笑了笑道:“凡事不用强求的,有这份心就好。”

宁璨嘿嘿笑道:“苏公子说得有道理。”

也不知是不是相见恨晚的缘故,宁璨总觉得苏冥说什么都很有道理。

三人低声谈笑着出门,刚刚走了一段,却见前方三生石前站着一个锦衣男子,他身后站着几个带刀侍卫。三人脸上表情俱是一变。

☆、73.更新

宁璨立马上前挡在伶俜面前,拱手作揖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本来盯着三生石的宋玥慢慢转头,嘴角勾着浅笑挥挥手:“孤微服出行,宁公子无需多礼。”

这话他虽是对着宁璨,目光却是清清浅浅落在伶俜漠然的脸上,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两人旁边还有一个男子。他本没在意,因为苏冥穿着不过一身普通青布长衫。然而这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雅不凡,在听到宁璨口中的太子殿下时,也仍旧一派淡定从容,让人不得不多看了他一眼。宋玥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随口问:“这位公子是?”

宁璨替苏冥答道:“回殿下,这是鄙人从西北来的好友苏冥苏公子。”

苏冥站在原地,不卑不亢行了个礼:“秦王/府长史苏冥参见殿下。”

宋玥眉头微微一蹙,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这人,是在上一世。这人是自己那纨绔四弟从西北带回京城的幕僚,只是未曾见过几回,便一时没想起。当然,一个纨绔皇子的幕僚,自是不会教已经身为太子的宋玥放在心上。他只淡淡朝苏冥点点头,又看向一脸冷淡还未行礼的伶俜,勾唇笑了笑道:“十一小姐见到本王怎的不行礼?”

伶俜冷着一张脸,走上前一步行礼:“参见殿下。”只是语气依旧敷衍冷淡。

宋玥笑着朝她走来,宁璨见状,赶紧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人之间。

宋玥看出他这小动作,倒也没放在心上,停在原地,笑着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这又不在宫里,哪需要行什么礼,快些免礼。”

伶俜直起身,淡淡道:“太子在上,臣妾不敢造次。”

宋玥微微叹息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你总是这样,表面恭顺,其实心里恐怕骂了我几百遍。”

宁璨面色大惊,赶紧道:“殿下误会了,表妹不过是后宅女子,绝不敢对殿下不敬。”

宋玥摆摆手,笑着道:“宁公子不需惶恐,我不过说笑罢了。”

他话音落,余光却瞥到一旁苏冥脸上鄙薄的讥诮,但再看去,那张清俊的脸上又是方才的冷淡漠然。宋玥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不悦,但因他是自己四弟的人,自己也不便作何,加之心思都在伶俜身上,那异样到底只是一闪而过。

宁璨见他神色确实不像与伶俜计较的样子,便赶紧转移话题:“殿下是来云林寺烧香的么?”

宋玥摇摇头:“我是慕名来看这座三生石。”说罢,目光意味不明地看向伶俜,“三生石寓意前世今生和来世,天下有情人都是缘定三生,有前世就有今生,前世也注定了今生。”

宁璨讪讪地笑:“想不到殿下也有儿女情长之心。”

伶俜则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露出讥诮的笑。若真有缘定三生,她的有缘人也该是沈鸣,只是到底差了一点,兴许只能在第三世才能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