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楼是杭城一家高档酒楼,宁璨作为地方大员宁巡抚家的公子,出手自是不会太寒酸,他订的是酒楼里最好的那间雅房,打开窗子,看到的便是夜间湖上风光,摇曳着红光的游船和画舫,别是一番景致。

其实伶俜跟着两个男子出来吃饭喝酒,其实有失体统。但宁璨虽然是个读书人,却是个不拘小节的,他未在意,伶俜和苏冥自是装作不知。宁璨酒量不佳,几盏下肚,就开始婚婚欲醉,拉着苏冥笑道:“苏兄,明年秋闱我倒是不怕的,定然是能中个举人的。但后年的春闱我就有些担心了,万一中不了进士,我怎么开口跟表妹求亲!”

伶俜本来在喝着茶,闻言差点一口喷出来,先是看了眼醉得双颊酡红的宁璨,又睁大眼睛无语地看向苏冥,得到对方一个神色莫辨的眼神,她赶紧又喝了一大口茶压惊。她是知道表哥待她好,但无非是兄妹之情,怎么会想到娶她呢?姑且不论她名义上是个寡妇,两人可是亲表兄妹,中表婚在本朝律例是听从民便,本质上其实就是不推崇,蛮夷之地还算常见,但士大夫阶层表亲婚姻少之又少。宁璨是要入仕的,娶了一个寡妇表妹,那还能有前程?也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傻气?

苏冥拍拍宁璨的背,笑道:“以宁兄的学识,考中进士不是问题的。”

宁璨吃吃地笑,已然是醉得厉害:“承苏兄吉言,苏兄恐怕是能连中三元的,到时我也与有荣焉。”

苏冥好笑地摇摇头,见他醉得厉害,道:“我明日还要启程赶路,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回去。”

“好好好!回去!”宁璨说完这句,咕咚一声栽倒在桌子上,发出了沉沉的呼吸。

伶俜忍不住掩嘴轻笑,苏冥看了她一眼,将烂醉如泥的人扶起来,三人一同下了酒楼,上了在外候着的宁府马车。宁璨虽然没有醒来,只偶尔呢喃着呓语几声,但伶俜和苏冥坐在黑暗的马车内,也不敢多说话。那车子行了一阵,苏冥到底没忍住,将人拉过来抱在怀里。伶俜笑着将他回抱住,无声吻了吻他的唇。

不知不觉到了宁府门口,马车停下来,本来烂醉的宁璨猛地坐起来,吓得伶俜赶紧离开苏冥的怀抱,哪知坐起来的人只是咕哝一声,又噗咚一声倒在车内。伶俜愣了下,和苏冥一起失笑摇头。

进了府中,伶俜和苏冥不得假装生分,各自回了自己屋子。但回了自己别院的伶俜却禁不住躁乱不安,在屋子里来回踱来踱去。只要想到苏冥明日就要离开杭州去西北,她就冷静不下来。她知道他不可能留下来,而她也不能跟他一同去,不然肯定暴露身份,两人暂时的分别是必然,可这暂时到底是多久,她却一无所知。

本以为沐浴之后上了床,会好一些,哪知仍旧是辗转反侧,虽然已经快到三更天,仍旧毫无睡意。倒是旁边翠浓和青萝的屋子,早已经安静如水。

直到身边忽然有温热的躯体靠上来,她先是吓得差点尖叫,好在瞬间反应过来发,翻身将人抱住,低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苏冥道:“你这里守备又不森严,要进来还不容易?”说罢,在她唇上亲了亲,“睡不着?”

伶俜顿时鼻子就一热,哽咽着声音道:“你明天就要走,我哪里还睡得着。”罢了又问,“不能再多待一阵么?”

苏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揽在臂弯里紧紧抱住,亲着她的耳畔道:“我离开西北已经两个月,四殿下那边恐怕已经急了。”

伶俜埋在他脖颈边瓮声瓮气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苏冥抚了抚她的脊背:“我知道,四殿下已经准备回京,等回了京城,我想办法让你也回去,咱们就可以再见面了。”

伶俜微微愣了下,宋铭准备回京,难不成他要跟上辈子一样,准备开始夺储?只是她现在也没多余的心思想这些,只觉得一阵悲凉,她和苏冥本是夫妻,却不得不承受这种不能相认的别离。心酸了须臾,她点点头:“那我等你。”

苏冥笑了笑,为了安抚她,难得戏谑道:“**一刻值千金,咱们别浪费了。”说罢,伸手将她薄薄的杭绸亵衣剥去,翻身覆在她身上。

伶俜的屋子和翠浓青萝的屋子相连,两间房只隔了一道云母雕花木门,稍微大一点声响旁边便听得到,平日里唤人倒是方便,但如今想做点坏事,委实不那么方便。

伶俜死死咬着唇不敢出声,只任凭苏冥翻来覆去将她狠狠折腾,虽然两人都只有默默喘息着,但那木架子床却是咯吱咯吱摇得厉害。

苏冥也是因为离别在即,所有的不舍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发泄,越想压抑越收不住。最后伶俜实在被他弄得忍不住,见她要叫出来,他眼明手快将自己手指塞入她口中,让她紧紧咬着,这才将那尖叫声吞了下去。隔壁不知是翠浓还是青萝大约是隐隐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嘟哝了一声:“小姐,你还没睡么?”

伶俜自是不敢出声,紧紧咬着苏冥的手,连身子也绞紧了几分,弄得苏冥在她身上狠狠颤抖了片刻,这场纠缠方才平息下来。

伶俜松开他已然被自己咬得带了点血腥味的手指,忍不住掐了他两把,娇嗔道:“坏蛋!”

苏冥轻笑,将她揽进怀里,笑着低声问:“你表哥是怎么回事?”

伶俜愣了下,瘪瘪嘴道:“我怎知道他怎么回事?”

苏冥轻笑:“我可是在进宁府的第一天,就听他说打算考中进士后娶你。”

伶俜想了想,叹了口气:“表哥生性善良,大约是看我可怜心疼我。”

“是吗?”苏冥阴测测地咬着她耳朵问。

☆、81.第一更

伶俜被他逗弄想笑,又怕吵醒隔壁的两人,只得捂嘴闷声笑,两个人又闹腾了半响,方才彻底平静下来,她懒懒靠在苏冥怀里,有些失落地问:“明天你什么时候走?”

苏冥回她:“一早就走。”顿了顿,又补道,“你不用送我。”

伶俜抬头看他,其实在黑暗中,她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

苏冥轻笑了笑:“我怕你会哭。”他其实也怕自己忍不住,此番离别,再见不知是何时,前路未卜,困难重重,他们还要面对甚么,一切都不得而知。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伶俜知道他是认真的。她想了想,点点头,故作轻松道:“那我就多睡儿,省得我早起。”

苏冥伸手揉了揉她散开的青丝:“刚刚让你累着了,睡罢,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伶俜弯着唇拱在他怀中,熟悉的气息抚平了她先前的烦躁,也是真得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就安然睡去,苏冥何时离开的,她竟然不知道。

隔日早晨,伶俜其实醒来得很早,身边空空荡荡的让她不由得有些失落,她本想起来去送一程苏冥,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去,只躺在床上发呆,直到午时,府中的丫鬟唤她去用膳。

一家围桌而坐,舅舅宁任远向来是不多问她的事,就怕碰到她的伤心处,但这段时日来,宁璨给他说了太子来了杭州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不得不问了,思忖了许久,吃得差不多时,宁巡抚才斟酌着措辞开口:“十一啊!太子和你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对你?”

伶俜持箸的手僵了僵,抬头看向舅舅,又淡淡看了眼旁边睁大眼睛盯着她的表哥和舅母表妹,心知估摸着一家子已经商量过这事,想了想,有些无奈地笑道:“舅舅,你们也看出来了!”

宁任远道:“璨儿同我说过太子对你的态度,我觉得不太对劲。”他微微顿了顿,“世子死在他的魏王府,是不是被他害死的?”言下之意,太子是因为她而害死世子。

虽然不尽然,但也确实跟她有关。伶俜不愿舅舅卷入这些纷争中,微微叹了口气道:“世子确实是在魏王府犯病发狂,不过太子也确实没杀他,杀他的是沈侯爷。”她说的是句公道话,宋玥虽然黑心黑肝,但他向来不屑于撒谎,他说过那日并不是他掳走的她,她其实还是相信的。如今看来,要下杀手的只会是沈瀚之。恐怕是先前沈鸣调查从前的事被他知晓,为了掩藏真相,保护宋玥,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宁任远摇摇头:“虎毒不食子,也不知道当初沈侯爷是如何下得了手大义灭亲的。”说完看了眼自己儿子,“若是璨儿出这种事,我是宁可杀死自己,也不忍心伤害自己儿子一根汗毛的。”

宁璨嘿嘿地笑。

伶俜心中冷笑,有何下不了手,毕竟那个可能登上帝位的宋玥,十有八|九也是他的儿子。两个儿子之间取舍,必定是选择那个能带给他无尽荣华富贵和权势的那个。

宁任远想了想又道:“十一,你放心,舅舅会尽快帮你在杭州这边安排一门妥帖的亲事,好让太子死了那贼心。”

伶俜握在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桌面,急忙道:“舅舅,我不会再嫁人的。”

宁任远皱眉道:“说甚么胡话!咱家不兴三贞九烈那一套,何况你姨母告诉过我,你跟世子都未圆房,咱清清白白地出阁,不怕!”

伶俜哭笑不得,去年来杭州时她确实还是完璧之身,但前几日一切都变得不同,现下她身上还带着昨夜苏冥留下的痕迹呢!她想了想,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地小声道:“舅舅,姨母弄错了,其实我早已就已经是世子的人,先前年纪小,怕她担心我的身子,方才骗的她。”

“啊?!”宁任远大惊,连带着宁璨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愕然。

伶俜不动声色看了眼表哥错愕的模样,心道正好趁此打消他那点心思,于是继续道:“舅舅放心,十一和世子虽然情投意合,但也并非一定要三贞九烈地守寡,只是到底已经是嫁过人,再嫁恐怕只能做人继室,还要为别人抚养儿女。与其这样,不如自由自在地过一世。”

宁任远叹道:“可你到底是女儿家,没个依靠怎么行?”

一旁的宁璨抿了抿唇,忽然一脸正经道:“父亲,与其让十一去别人家受委屈,还不如就留在咱们自己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孩儿娶她就是。”

宁任远和夫人张氏先是愕然地一愣,继而相视一眼,表情中竟然生出一丝福如心至的火花,伶俜头皮发麻,深感不妙,果不其然,只见舅舅朝宁璨点点头:“你这几年一心一意准备科考,爹爹想着好男儿先博取功名再考虑终身大事,也就没同你母亲张罗过你的婚事。你现在这一提,我倒是觉得是个好主意,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如今本朝并不推崇中表婚,你又要科举入仕,只怕是会有影响。”

宁璨本是打算至少中了举人再提这一茬,今日听父亲口风,怕他给表妹先谋了亲事,于是提前说了出来,还还以父母会反对,不想竟然一拍即合,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赶紧笑着道:“这事儿不用担心,只要不大肆操办,夫妻和睦恩爱,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反正律例也是听从民便,皇上自己不也娶过表妹为妃么?”

宁苒嘻嘻笑着附和:“若是表姐成为嫂嫂,那就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伶俜都有些无语了,舅舅这一家子也真是太不讲究了些。她刚刚都说了自己已经和世子圆过房,他们就半点不在意么?她清了清嗓子:“舅舅表哥,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十一好,但表哥一表人才,前途无量,该娶一个家世相当清清白白的女子。十一不过是个寡妇,哪里配得上表哥的。”

宁璨听她这样说,不高兴了:“十一怎么就不清白了,怎么就配不上表哥了?咱们怎么着也能算郎才女貌。”

伶俜一副怕了的样子,双手合十道:“舅舅表哥,这事我就当你们说说而已,以后可千万别提了。”

宁任远豁然开朗般挥挥手:“不管怎样,璨儿先好好准备科考。反正十一就在咱家里,一切都等春闱结束再说。”

宁璨喜笑颜开地点头,朝伶俜笑着道:“十一,这事就这么说定了,除非你有了意中人,我就不再提。”

伶俜愣了下,心道自己还真有意中人,不过现在也不能说,只道:“十一只惟愿表哥好好准备科考,到时金榜题名,为宁家光耀门楣。”

宁璨扬扬眉笑道:“这个是一定。”

看着宁璨笑嘻嘻的样子,她倒是放了心,毕竟她是唱过情爱的人,知道喜欢一个人是甚么模样,她几乎可以肯定,表哥对她不过是对妹妹的心疼罢了,哪里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愫。这家伙恐怕还不懂得甚么是真正的情爱。反正离春闱还有快两年,按着上辈子,秦王虽然还未上位,但那时宋玥已死,秦王和苏冥恐怕已经渐渐掌握局势。

可是这辈子已经当了太子的宋玥,还会死么?苏冥和秦王还会成功么?伶俜忽然想到最后一个夜晚,两人拔刀相向的场景,心中不由得大震。若是大局势还是按着上辈子那样发展,苏冥和秦王是不是真的会反目成仇?

宁任远见着外甥女的神色有些异样,奇怪问:“十一,怎么了?”

伶俜咧嘴笑着摇头:“无事。”

再嫁这这桩子事就这么过去了,而苏冥也是一去就没了消息,宁璨倒是说过两人会通信,但从西北到杭州,书信来往委实慢得狠,等到宁璨收到苏冥抵达西北后寄来的第一封报平安的信,已经是四个月后,从夏日到了中秋。

而就在中秋节过了之后,宁府接到京中传来的圣旨,浙江巡抚宁任远被升任为工部尚书,即日返京任职。

不仅是在外做地方大员惯了的宁任远很是愕然,连伶俜都有些出乎意料。上辈子她死了之后,舅舅可一直都是浙江巡抚,从未返京,这回怎么就升为工部尚书了。她若是没记错,前太子倒了之后,本是太子掌控的工部,尚书一职就由阁臣陈大学士一直兼任着。工部在六部中虽然权势算不得太大,甚至比不得在地方上呼风唤雨的自在,但却是个油水多的职位,许多官员肯定都虎视眈眈着,怎的就落在了舅舅手中?她正百思不得其解中,忽然想到宋玥几个月前离开时说过要和她京城见,十有八|九是那厮安排的。

不过想着苏冥大概也要跟着秦王返京了,她还真是该感谢宋玥,不然恐怕还得重新找个由头回京和苏冥团聚。

果不其然,在一家子动身回京城前,宁璨收到了苏冥写来的信,兴奋地找到伶俜分享:“十一,真是太好了,苏兄也要跟着秦王殿下去京城,咱们以后在京城又可以见到他了。”

☆、82.第一更

伶俜跟着舅舅一家回到京城,已经入了冬。长安的腿被宋玥伤了后,虽然没留下大毛病,但还是微微有些跛,伶俜替他和翠浓办了婚事,本来打算让小夫妻留在杭州帮着打理铺子的事,但两人都非要跟着一起回来。于是当时来杭州是几个人,回去又是原样几个,那批活下来的死士,也悄悄被安排回了京城。伶俜想着时机成熟,就交还给苏冥,这些人她虽然养得起,但留给她也没甚么用处,总不能再去刺杀一回宋玥。

如今知道沈鸣就是苏冥,他还好好活着,她就不再自作主张做蠢事,她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而且绝不会是鱼死网破这种蠢办法。

宁任远在京城没有置业,不过宁家本身就来自京城,在京城还有老宅,不过那宅子老旧破落,跟他一个工部尚书的身份不大相称,正想着先一大家子先凑合一段日子,找到合适的宅子再搬家。哪知一回到京城述职之后,皇上竟然大手一挥,给他赐了一座城内的良宅,那宅子还正是工部下头起的一座新宅,里头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十分气派,地段也十分便利。唯一让伶俜觉得有些膈应的,就是这宅子竟然靠着济宁侯府。

当然宁家一家子倒是没想这么多,沈瀚之虽然杀了世子,但他们到底也不认识世子,反倒因为宁如岚的关系,觉得住得近再好不过。毕竟宁家如今人丁单薄,宁任远也就这么一个妹妹,如今回了京城,得赶紧着多走动些。

于是刚刚安顿好,伶俜就跟着舅舅一家,上了济宁侯府的门。宁任远和妹妹已经几年没见,兄妹两人见着面,自是抱头痛哭一阵,不过是喜极而泣。宁氏见到宁璨宁苒,每人封了个大红包,宁苒不过十二岁,拿到红包,自是高兴地越发嘴甜,而十八岁的宁璨攥着红包也嘿嘿对着姨母傻笑,伶俜就不免忍俊不禁了。

一家子笑笑哭哭一番,宁氏这才红着眼睛拉着伶俜的手,语重心长问道:“十一,这一年多你可过得好?”

伶俜两世为人,风风雨雨经历了太多,本没那么多愁善感,但对着姨母,也不免动容,笑中带泪地点点头:“我在舅舅那里,姨母有何可担心的?再加上江南水土养人,我过得很好。”

宁氏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外甥女,果真见她比从前更加明眸皓齿,又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水灵柔媚,先前还担心她因为世子的事走不出来,如今算是放下了心,想着约莫是年纪还小,看多了新事物,自是想得开,于是笑着拍拍她的手,欣然道:“过得好就好。本来我打算让你就在杭州待着,不过既然回来了也好,舅舅和姨母都在,咱们会好生照顾你的。”

伶俜拉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只哽咽着连连点头。

一家子正说着,沈瀚之从外头回了府,人还未进屋子,声音已经先响起:“宁弟,好久不见!”

宁任远起身迎上去,笑道:“侯爷!小弟有礼了。”

两人寒暄时,伶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沈瀚之,这个连自己亲身骨肉都能下毒手的男人,依旧过得是那么春风得意。得意是必然的,毕竟宋玥如今已经贵为太子。

自藩乱之后,朝廷一直在整顿藩地,齐王倒是没有再去就藩,不过留在京城反倒有利于宋玥,如今齐王被打压得很厉害,手中几乎已经没什么权力。想必这其中也有着沈瀚之的大功劳。

沈瀚之在宁任远介绍下,同宁璨和宁苒打了招呼,这才将目光落在伶俜身上,他朝她笑了笑:“十一,你可过得还好?”

伶俜朝他行了个礼:“托侯爷的福,十一在舅舅家过得甚好。”

沈瀚之有些干干地清了清嗓子:“松柏院还原样保存着,若是你回来住,我随时欢迎。”

伶俜还未回应,宁任远赶紧道:“侯爷好意咱们心领了,如今十一也算是大归,我这个舅舅会好生照顾她的,就不劳侯爷费心了。”

沈瀚之勉强地勾了一丝笑,点点头:“也好。”

长辈们说话,伶俜也不愿多看到沈瀚之,寻了个借口就出了门。离开不过一年多,一切都变得有些恍若隔世,她竟然觉得这府中一草一木,都陌生得厉害,直到走到松柏院门口,那熟悉感才扑面而来。

伶俜去杭州前,怕福伯跟着自己舟车劳顿,给了银子让他回乡下,这院子里显然是已经没人。不过当伶俜走进去,却发觉整个屋子纤尘不染,一看就是被人精心打扫着。

虽然免不了触景生情,但如今知道沈鸣还活着,再去回想那些往日时光,便只有甜蜜,没有酸涩。她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刚刚走出来,蓦地就撞上了立在月洞门口的沈瀚之。

“侯爷!”伶俜行了个礼。

沈瀚之点点头,神色有些茫然地看着院内的宅子,低声道:“有时候我过来这里,总觉得世子还在。”

伶俜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红,似是在感怀,心中不免冷笑,忍不住问:“侯爷当时带着金吾卫的人围攻世子,有后悔过吗?”

沈瀚之愣了下,叹道:“当时情况紧急,世子不仅滥杀无辜,而且还要杀皇子,我只能大义灭亲。若是再来一次,我应该还是会那样做,只是世子到底是我的儿子,老子杀了儿子,这种痛苦不会有人明白。”

伶俜哂笑了笑道:“侯爷深明大义,是做大事的人,难怪深得皇上宠信。”

沈瀚之微微蹙了蹙眉,目光认真朝面前的少女看去,这个姑娘当初进侯府,年岁太小,他从未在意,如今几年过去,他才蓦地发觉,她已经长大了,那双眸子里有了坚毅的东西,仿佛洞悉了一切,让他忽然有些心虚地不敢直视。

他心虚么?这是必然,因为这世上不会有哪个弑子的父亲不会心虚。

他朝伶俜虚虚点了点头:“如今你表姐出嫁,你也不在,你姨母独自在府中,难免苦闷,既然你回了京城,又毗邻而居,不如时常来陪陪你姨母解解闷。”

伶俜微微笑着点头:“侯爷放心,这个是一定。”沈瀚之似乎是有些没底气再待下去,匆匆转身离去,她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带着一丝冷清的讥诮,她知道,这个男人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宁氏本还担忧伶俜去了松柏院会触景伤情,岂料回来时,却见她神色平静,再次确定外甥女儿已经看开,心中甚感欣慰。留了一家子在侯府用了晚膳,方才依依不舍道别,因着如今住得近,不过一炷香的脚程,来日方长,宁氏也就没留伶俜宿在侯府。

哪知伶俜跟着舅舅刚回到新宅邸,宁府就有贵客上门,这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宋玥。

宁任远对这位储君心思颇有些复杂,在杭州见得几次面,本来印象颇佳,打心底觉得这人不同凡响,年轻有为,但只要想到他觊觎着自家外甥女,就怎么都说不出滋味。

恭恭敬敬迎了宋玥进门,宁任远十分贴心地寻了个借口,让伶俜回了自己别院。如今六部都已经被宋玥收入囊中,名义上是来关照新上任的工部尚书,但宁家一家四口都看得出这位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不其然,不过是坐着寒暄几句,宋玥话题就到了伶俜身上,宁任远想方设法扯远,总是被他拉回去,到最后竟然毫不顾忌,直接了当地说要去探望伶俜。宁任远自是不愿意,这天都黑了,堂堂一个太子要去人家女子别院探望,这成何体统?可宋玥却是一脸不以为然,根本不等宁任远应承,直接吩咐人带路。

宁任远和宁璨脸都气绿了。

因着刚刚搬来新宅子,许多东西都还未规整妥当,伶俜正和翠浓青萝收拾,忽然听到外头有府中小厮高声道:“太子驾到!”

伶俜一听这话脑仁都发疼,宋玥还真是阴魂不散,但人家是太子,她再如何厌恶他,面上也得过去,只得勉强自己走出来迎接:“参加太子殿下!”

宋玥似是心情不错,挥挥手道:“免礼免礼,又不是在宫中,这些虚礼就不用了。”说罢直接走了进来。

伶俜见他这丝毫不顾忌的架势,就知道他真真是贼心未死,只怕还一门心思认定自己是他的人。

宋玥借着灯光打量她,几个月不见,她又长大了一些,这个年纪正是他最熟悉的模样,而且比起上辈子,她没了那深闺幽怨的愁绪,气色红润明媚,让他看了心情也跟着变得愈发好了几分。他扬扬眉冷不丁问:“这宅子你喜欢么?”

伶俜敷衍道:“刚刚住进来,还不怎么熟悉。”

宋玥笑道:“这宅子是我让工部起的,屋宇楼阁一草一木都是按着你喜欢的来,就是希望你回了京城,能住得自在。”

伶俜怔了怔,默默抬头看他,实在搞不太懂他这神色飞扬的模样,看起来还真没把上回刺杀他的事放在心上。不过她可没心思跟他纠缠不清,尤其是知道苏冥就是沈鸣,更恨不得离宋玥越远越好。

于是她沉着脸直接道:“太子,你这又是何必呢?如今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前的事就不能跟我一样完全忘掉么?何况那本来就跟这一世毫无关系,你放了我,咱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好么?”

“不好!”宋玥直接了当回道,又笑了笑继续,“我知道我想要的是甚么,不用你来提醒。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大不了成亲以后,我再多点耐心慢慢哄你。”

伶俜无语地看他:“宋玥,我没有骗你,我和世子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天底下什么样的黄花闺女你得不到,非得要一个别人的妻子?一个寡妇?”

宋玥道:“你不用妄自菲薄,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妻子,从来不是别人的。就算你和沈鸣有了夫妻之实又何妨?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我不会跟一个死人计较。”

若不是要保护苏冥的身份,伶俜真恨不得朝他大叫:“世子没有死!”可到底是得忍着。

只听宋玥又道:“当初你和沈鸣成亲,因为是替嫁,年纪又小,一直没呈上朝廷请封诰命。过段时日,我会想办法让父皇下旨将你们的婚姻作废,让你恢复未嫁之身,再不是甚么寡妇。”

伶俜一副怕了他样子:“太子殿下,你就让我安安分分当个寡妇好么?”

“不好!”宋玥笑了笑,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却被她眼明手快避开,只摸到了一团空气,他倒也不恼,继续笑着道,“你一个寡妇的身份,怎么做太子妃?”

要不是因为世子还活着,伶俜真恨不得再刺杀一回这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的混蛋。她知道跟他说不通,也不想多说,直接冷着脸高声道:“青萝,送客!”

青萝赶紧从旁边蹿进来,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有请!”

宋玥笑着点点头,目光犹落在伶俜的脸上:“如今你回了京城,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伶俜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故意将赐了宅子在济宁侯府旁边,不过是掩人耳目,日后方便来纠缠她。她倒是有钱,自立门户不是问题,但就怕自立门户之后,看她一个女子当家,这厮更加有恃无恐,还不如住在舅舅家,多少还能挡一挡。

宋玥不亏是败坏心情的大杀器,好在她已经听到消息,太后身子不好,皇上已经下召将秦王召回京侍疾,如今大约已经在了路上。

☆、83.第二更

秦王回京是在大半个月之后,舅舅新官上任一切顺利,一家子也适应了京城的日子。姨母和表姐时常上门,表姐和宋梁栋的儿子已经能踉跄着小跑。连沈朗也带着手信上门拜访过两回。

被发落到苏州庄子的沈碧,去年已经被沈瀚之安排嫁了那边的一户人家,如今母女相隔甚远,安氏倒是消停了不少,只惟愿儿子能出息点。沈朗虽是侯门子弟,但因是庶出,去年参加了童子试,考中了秀才。他如今已经十四岁,模样愈发温润俊秀,性子依然内敛柔善,大约也是不那么得沈瀚之宠爱的缘故。

伶俜不太清楚上辈子济宁侯府倒了之后,沈朗何去何从,但他在这些阴谋当中,是彻彻底底无辜的,她自是希望他能有个好出路。

秦王回到京城那日,宁璨比伶俜还兴奋。一早得了消息,就去唤她:“表妹,秦王今日到京城,苏公子肯定跟他一路,咱们快去上街看看。”

伶俜只知道秦王是这两日抵达京城,也不知具体是甚么时候,听到表哥这样一说,一颗心也雀跃起来,赶紧着梳妆打扮,同宁璨一起去街上看热闹。

皇子从藩地返京,因着都是浩浩荡荡的人马,自是在大街上引起不少动静,接到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京城百姓。两兄妹带着两个小厮不顾身份挤到人群中。

秦王虽然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但富可敌国这件事并不是秘密,长长的马队数百人,甚是壮观华丽,只是少了些威风凛凛,不太像皇子,倒是想富足奢靡的商客。

但凡皇子回京,多多少少都会让人猜忌另有所谋,但宋铭在京城多年来的名声,却丝毫没人会联想至此。伶俜就听到身旁的百姓窃窃私语打趣:“听说这秦王是回京城侍疾,我看他哪里是侍疾,定然是太后娘娘怜他吃不了西北那苦头,让他回京城继续享乐的。他这一回来,八大胡同那些老鸨们肯定又要乐了。”

伶俜暗自好笑,虽然她并不确定宋铭有无扮猪吃老虎的成分在,但这位纨绔王爷往后是实打实地登上了九五之尊之位,还变成了一个杀伐决断的帝王。其实谁当帝王,对她一个小女子来说,并不重要。甚至是只要宋玥别纠缠她,让她和苏冥安安生生过日子,他去当那皇上,她也乐见其成,但她知道宋玥没那么好心,也知苏冥这辈子定然还会辅佐宋铭上位。总归是苏冥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她正兀自想着,站在她前头的宁璨踮脚张望了一会儿,嘀咕道:“怎么没看到苏兄?”

伶俜觉得好笑,她这表哥怎么比她还着急:“肯定是在马车里,你怎么看得到?”以她对苏冥和秦王关系的了解,恐怕是坐在同一架马车中,也就是中间那辆最华丽的金顶大马车。从西北到京城,路途漫漫,秦王如此高调,也不怕路上遭了甚么绿林山匪。

宁璨嘿嘿笑了笑,低声道:“听说那位秦王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苏兄若不是出身贫寒,哪里会屈就到那纨绔子手下。不过如今来了京城,只要金榜题名,日后机会多得是,也不用埋没他那样的人才。”

他说话时,那金顶马车已经慢慢从两人前面的街中驶过,伶俜心痒难耐地看过去,却只看到紧闭的帘子,甚么都没看到,不免有些悻悻地失望,最后只得跟宁璨一样,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过回到府中不久,长路就从外头带了口信,说秦王刚刚返京,晚上在雅风园设宴邀请她与之一叙。

长安长路因着世子的关系,跟宋铭算得上熟稔,先前两方经常互传信息,但如今世子不在人世,他们就有点担心伶俜去赴秦王的宴,毕竟那位王爷风流名声京城上下无人不知,就怕他哪根筋不对,打上了伶俜的主意。

伶俜自是不担心,因为她知道传信的人名义上是秦王,其实就是苏冥。她甚至都等不及到晚上,以至于这一天都有些度日如年,虽然知道苏冥跟着秦王那种享乐者,吃穿用度自是不会将就,但总怕他这一路上没吃好,于是亲手做了些京味儿典型,装在了小木食盒里打算给他带去。待到暮色|降下来,她赶紧换了衣服,拎着食盒,跟长安长路一起悄悄出了门。

进大门的时候,长安长路还是不放心,长安道:“小姐,若是有什么你就大叫,我们就在门口候着。”

伶俜哭笑不得,却也不便解释,只急匆匆跟着开门的小厮进了院内。沿着游廊曲折蜿蜒来到那候着人的花厅,在门口就见着叶罗儿候着,看到她来了,笑着欠身行了个礼:“十一小姐,殿下和苏公子在里头等着你。”

她朝他点点头,只随意扫了他一眼,却也不得不感叹,西北的风沙并未将这位美人儿吹去几分姿色,反倒愈发风姿绰约,只可惜他是个男子而非女子。她心思不在他身上,只看了眼,便继续往内走。

如今时值冬日,但这屋子里地龙烧得很足,一进来暖意就扑面而来,屋子里那榻上慵懒斜靠着的美玉公子,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绫罗红杉,围绕在他旁边的两个女子,也是酥胸半露,十分清凉。见到伶俜进来,宋铭狭长的凤眼微微一亮,将身旁两个美姬打发下去,似笑非笑道:“小十一,好久不见了呢!”说罢,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咂咂舌道,“好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