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别的一做就没完没了,还是伶俜怕耽误了辞旧迎新放爆竹这事,在他再次压上来时,赶紧着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子时快到了,咱们快去外头占了地儿。我看你们这胡同里的住户也不少,一家几个孩子,恐怕就没地儿都留给我们了。”

苏冥听她孩子气地说这些,不由得有些好笑,将她拉起来,两人随便漱洗了一番,除了身上那浓郁的欢爱之气,方才抱着伶俜买来的爆竹出门。

夜晚的天儿冷得厉害,不过心中热火朝天的一片,也就不觉得寒冷。等两人出到外头的小巷子,果然见着好几个孩子,已经拿着爆竹在嬉闹,大人们看见也并不责备,只随他们笑着闹着。伶俜见苏冥眉眼弯弯看得出神,想他是从小没有过这种经历,约莫是艳羡着。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咱们以后有了孩子,也带着他们出来这般玩儿!’

苏冥深以为然地用力点头,然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又亮亮地看向她,只是又想起什么似地黯了黯,低声道:“等到咱们生孩子,估计至少还要几年,都怪我没用。”

他向来是个骄傲而笃定的人,伶俜鲜少听他这般妄自菲薄,许是被这烟火之气的人家也刺中,她笑着道:“我也就这么一说,你都不知道小孩子多遭人烦,翠浓不是刚刚生了么?两口子日日夜夜看着孩子,哪里有睡好的时候。咱们现在能多自在几年,那都是赚的。”

苏冥被她逗乐,伸手在她垂在身后的长发摸了摸:“我也喜欢就咱们两个自己。”

到底是喜庆日子,些许的失落也只是一闪而过。岁末子时的梆子声传来,孩子们尖声叫着点燃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由近至远,响彻整个京城。

伶俜捂着耳朵站在门檐下,沈鸣点燃了爆竹,便退回来将他抱住。玩得起兴时,旁边的小孩子开始朝这边笑闹着扔爆竹,扔到伶俜脚下,吓得她尖声鬼叫,又捋起袖子拿起自家的爆竹,点上朝人回扔过去。小小的巷子里,闹成一团,好不热闹,连素来喜静的苏冥都笑得乐不可支。回到屋子里,虽则沾了一声火药烟硝味,但这样的年节味道,却让人心满意足。两人换了中衣上床,也还不觉得困倦。伶俜蓦地又想起来,从褪下的袄子里摸出两个银裸子放在床上枕头下:“差点忘了压岁了!”

苏冥看着她好整以暇,一副当家小媳妇的模样,笑着从后面抱住她:“十一,我好高兴!”

伶俜抿唇笑了笑,将那银裸子放好后,转身将他揽住:‘我也是呢!’今夜屋子里点了亮堂堂的灯,一室的灯火通明,灯火摇曳中,她看见到他清俊的脸上轻松自在甚至略带稚气的笑容,这是她几乎未曾见过的,心中不免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意,又道,“咱们以后每个年都会一起过的。”

苏冥点头:“嗯。”

☆、98.第一更

过了正月,便是冰河解冻,春风拂柳的季节。东边沿海倭寇经过一个冬日的蛰伏,又开始蠢蠢欲动。刚刚新婚的太子得皇上之命,离京赴胶东整顿水师。跟他同行的还有左都督裴放,也就是太子的岳丈。朝中文武大臣,明眼的都看得出皇上这是准备渐渐放权,将事关江山社稷的大权都交给年轻有为的太子。因为沈瀚之已经远离朝堂,人们也就暂时将太子之母那段韵事抛之脑后,权当做是后宫争斗的一个小插曲罢了。

太子离京不到半个月,素来康健的皇上,忽然生起了病来,身子疲乏,食欲不振,神色恍惚,偏偏太医院的太医们换了几波来把脉问诊,也没诊出个所以然,只开了些补气养神的药先养着。然而到了后来,皇上竟是越来越贪睡,每日常常一睡,就是七八个时辰,醒着时也是迷迷糊糊,连早朝也只得免了。

皇上重病,太子又离京,朝中诸事都靠着内阁几位重臣。眼见着皇上的病没个头绪,太医院的医正们诊断不出,生生担起了酒囊饭袋的名声。本来身子也不好的太后,只得病急乱投医,请来了皇家寺庙里的秃瓢大师,那大师一算,说皇上是中了邪气,最好先办喜事冲冲邪,再慢慢诊断调理。如今宫里也没甚喜事可办,太后同皇后一合计,便将皇上的生辰提前了一个月。

景平帝并不算骄奢淫逸的君主,往常生辰,多是一切从简。但如今他卧病在床,这些事就全权由后宫之主操办。为了冲掉邪气,皇后自是要大肆操办,半点不敢马虎,前几日就搭棚建阁,张灯结彩。

宫中要大设筵席,除了文武百官,品级高的勋贵女子和命妇,都在宫中宴请之列,伶俜身为乡君,自然也收到了宫里送来的帖子。

寿宴当晚,全城宵禁,唯宫中灯火通明,笙歌并作。皇上同百官筵席在前庭大殿,皇后则挟内外命妇在中宫。

伶俜已经好几日没见过苏冥,只知他们抓了沈瀚之,而齐王约莫要在今晚宫变,却对内情细节一无所知。今日入了宫,虽则美酒佳肴无不唇齿留香,管乐丝弦无不绕梁三日,但她心里却一直有些惶惶不安,尤其是知道苏冥也入了宫,却无法见到,更是心中没个底。

中宫宴厅中,太后和皇后坐在中间,左右两侧是陈贵妃李贵妃及品级依次往下的嫔妃,然后便是外命妇和世家有诰封的女子。伶俜坐在几个郡主乡君之后,并不打眼。

她一直悄悄注视着前头的皇后和陈贵妃,舞乐正酣时,忽然一个小内侍匆匆走到陈贵妃旁边跪下,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陈贵妃雍容的脸上,闻言表情大变,然后又起身走到皇后身旁,躬身凑到她脸侧耳语了片刻。皇后同样神色大变,赶紧掩嘴倾身到太后旁边说了两句。

“大胆!”太后一声怒喝,正在弹琴跳舞的优伶吓得乱了步骤,皇后挥挥手示意人下去。

宴厅里的女人们一头雾水,也不敢多言。只见太后一双苍老的目光,朝李贵妃怒目而视:“李贵妃,你好大的胆子!”

李贵妃先是一愣,又赶紧走上前跪下:“臣妾不知做错何事惹怒了太后,还望太后明言。”

太后哼了一声,又咳嗽了两下,皇后见状赶紧帮她顺气。须臾之后,太后又才喘着气道:“让人把从李贵妃宫里发现的腌臜东西带上来!”

看到李贵妃表情微变,皇后和陈贵妃都得意地勾了勾唇。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并着两个宫婢唯唯诺诺上前,前面那诚惶诚恐的内侍手中抱着一个半尺来长的桐木人偶,走到太后和皇后跟前跪下后,双手呈上:“回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小的奉命搜查各位嫔妃寝宫,这是从李贵妃宫里暗墙里搜出来的东西。上面写着万岁爷的生辰八字。小的不敢怠慢,赶紧呈上给两位娘娘过目。”

李贵妃看了眼那木偶,心里一阵紧张,不由得虚张声势喝道:“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栽赃陷害。”然后又朝太后连连磕头,“太后,你千万要相信臣妾,臣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弄这些巫蛊之术陷害陛下。再说了,如今臣妾深得陛下眷宠,玥儿又是太子,臣妾实无陷害陛下的理由。”

太后正犹疑时,皇后已经接口:“你说不是你做的,若不成是别人害你?你自己也说了,深得皇上眷宠,又是太子之母,谁有胆子陷害你?”说罢又道,“在这里做口舌之争无意,去皇上跟前做定夺才是紧要的。恰好文武百官也在,咱们就看看后宫里是不是有人胆敢陷害贵妃娘娘。来人!带李贵妃去前殿皇上跟前。”

两个内侍上前将李贵妃扶起来,实则是钳制住她。李贵妃勃然大怒:“你们这是反了!”

皇后嗤然一笑:“谁反了还不一定!陛下身体有恙,太医们一直查不出病因,今儿总算是找到了根儿。至于你为何陷害陛下,去了皇上跟前,自然水落石出。”

李贵妃再如何心思深沉,善于应变,到这种时候也是慌了神。因着皇上生辰突然提前,太子虽然得了信,已经提前快马加鞭赶回,但这会子大概还只刚刚入了京畿,连皇城城门都还未到。而这宫里风向显然已经大变。她想再求太后,但是重病多时的太后,却是半点精力都无,直接让宫女扶着回了自己寝宫。

皇后和陈贵妃将李贵妃带去了前殿。这宴厅里便只剩下面面相觑的妇人女子,个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周公公,拿着拂尘在前头不紧不慢道:“各位莫急,今儿宫里约莫着会发生些事情,等事情结束,自然会恭送大家回府上。”

伶俜却是知道,宫变开始了,而这只是序曲,外头大殿才是正戏,只是她看不见。

景平帝因着身子不好,其实已经坐在龙椅上,靠着大迎枕昏昏沉沉,尤其是伴着笙歌弦乐,更是不知今夕何夕。

底下文武百官虽知皇上大病未愈,但被这歌舞升平之夜感染,人人都沉浸觥筹交错中,对宫里即将发生的大事,浑然不觉。

直到皇后一行人闯进来,歌舞突然中止,大臣们惊得放下酒杯,这才稍稍回神,却因不知发生何事,没有人敢贸然出声。

李贵妃被两个内侍押着跪下,皇后和陈贵妃也跪在皇上面前。皇上堪堪从昏昏沉沉中清明一丝,见到面前场景,半响反应不过来,只勉强发出声音道:“皇后,怎么回事?”

“启禀皇上,前儿大师说皇上重病不愈,是中了邪气。今儿趁着宫妃都在中宫饮宴,臣妾命内侍搜了一圈后宫,在李贵妃寝宫中搜出一个桐木人偶,上面写着陛下的生辰八字。陛下的病,十有八|九就是这人偶所为。”

李贵妃赶紧哭着道:“皇上冤枉啊!臣妾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请陛下替臣妾做主!皇后娘娘趁着今日发难,恐怕是另有所谋。”

景平帝迷迷糊糊地看了眼皇后手中的木偶,脑子仍旧是一阵清明一阵混沌,好容易才又开口道:“皇后,贵妃素来对朕忠心不二,又是太子之母,于情于理都不该加害于朕,只怕是哪里有了误会?”

“忠贞不二?”皇后冷笑一声,朝身后的内侍吩咐,“把人带上来!”

就在群臣低声议论时,两个禁卫押着一个穿青色布衣长袍,双鬓发白的男子走进来。众人见到这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连李贵妃都是大惊失色。

早没了当初尊贵儒雅之气的沈瀚之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在景平帝跟前,抱拳作揖道:“草民沈瀚之,向皇上请罪。”景平帝昏沉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沈瀚之已经继续开口,“先前关于草民与李贵妃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草民确实与李贵妃有过苟且,太子宋玥也实则为草民与李氏所出,并非龙种,而是奸生子。”

殿中百官闻言,倒吸凉气的声音更大。景平帝因着脑子昏沉,却还没有太反应过来。只听得李贵妃尖声大叫:“沈瀚之,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却被两个内侍紧紧钳制住,无法动弹。

沈瀚之一张苍老了十多岁的脸,淡淡朝她看去:“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又怎是我胡说?这么多年我为了咱们的儿子,殚精竭虑,终于将他送上了储君之位。只是没想到,你却如此无情,竟然要杀我这个亲生父亲灭口。不仅要杀我,还怕夜长梦多,连陛下也要害死。”说罢,又朝景平帝道,“陛下,草民所说句句属实,也自知过去二十余年的欺君之罪,千刀万剐不足惜。事到如今,我只是想说出真相,不然死不瞑目。”

景平帝揉了揉混沌的额头,挥挥手:“你们让朕好好想想,过两日再做定夺。”

只是他话音刚落,内阁两个大学士就上前跪下道:“陛下,兹事体大,储君若非龙种,那就是乱了社稷朝纲,还请陛下马上定夺。”

皇后附和道:“请陛下马上废除太子宋玥,并将李氏母子斩立决。”

李贵妃挣开抓住她的人,爬到景平帝脚边:“臣妾冤枉啊!玥儿是不是陛下的龙种,陛下再清楚不过。皇后陈贵妃收买沈瀚之陷害臣妾,您可一定要替臣妾做主。”

景平帝却依然还是迷迷糊糊,似乎周遭光影都虚幻起来,耳边的声音也远远近近不甚真实,脑子里只回想着刚刚皇后口中“废太子”三字,于是自言自语喃喃道:“废太子!”

他身边的大太监闻言,赶紧高声道:“皇上口谕,废太子!”

群臣跪下听旨。

李贵妃看到皇上这模样,后悔不迭用了那劳什子的巫蛊之术,任她如何抓掐,景平帝还是那混混沌沌模样,底下群臣说何,也未曾听进一个字。

两个禁卫上前抓李贵妃,却被她用力挣脱。她知自己大势已去,转身扑向跪在一旁的沈瀚之,大叫道:“你毁我母子,我要杀了你偿命!”

沈瀚之也大叫道:“你害我妻儿,我要替他们报仇。”

两人竟是在大殿上缠斗了起来。皇上只吃吃地笑,大臣们均傻了眼,侍卫们一时也未反应过来要上前制止。

两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女,此刻竟比市井刁民泼妇还不堪,头发衣服都被对方扯得凌乱,又扔起酒盏,砸得对方一身湿漉漉的狼狈,然后又滚到了灯盏旁,将烛台打落下来,点上了两人沾了酒的衣服,蹭得一声燃了起来,瞬间成了两个火人。

这个时候,侍卫才反应过来,匆忙上去灭火。而皇上皇后们则被内侍宫女引着离开。殿中的文武百官,一面看闹剧,一面揣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这些大臣中,不少是宋玥的人,如今太子已废,不管这是天家的内斗,还是太子真的不是龙种,都已经大势已去,他们得想着未来出路。

还在中宫宴厅等着旨意的命妇们,正惶惶不安着,有内侍进来小声道:“今儿可真是发生大事了!难怪李贵妃身为太子之母,却用巫蛊之术害皇上,原来太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骨肉,而是李贵妃跟沈侯爷的奸生子,先前传闻原来是真的。就说无风不起浪。而且李贵妃真是歹毒,还想杀死沈侯爷灭口,没想到没杀成,如今还进了宫在皇上面前指证他,两人直接就在皇上跟前打了起来,不小心撞落了烛台,都烧得不成样子,估摸着也活不成了。皇上直接下达口谕废了太子。”

伶俜心中大惊,因她知道宋玥确确实实是龙种,皇上想必也是知道的,发展成这样,约莫是跟这段时日皇上精力不佳有关,据闻皇上重病的症状,便是昏昏沉沉恍若中了邪。恐怕今晚正是病重时,根本是稀里糊涂无力阻挡,只能让这事当着文武百官演变成这样。若是他过两日清醒过来,只怕会重新处理今晚的事,李贵妃已死,但宋玥至少还有转机。

所以今晚宋玥必须死。

思及此,她脑门上忽然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今生今世的宋玥,还真是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若是这样丧命,委实有些冤枉了些。她想了想起身,偷偷摸摸往外走,遇到门口当值的内侍,小声道:“我想去恭房。”

那内侍笑着道:“小的叫宫婢陪乡君去。”

伶俜赶紧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不就在那边吗?我自己去就好,不劳公公费心了。”

也不等内侍再反应,装作内急的样子,提着裙子便往那头走。等入了恭房,她又从窗子里翻出,绕着后边的小道往前殿溜去。

宫内守卫素来森严,今日尤甚。正想着如何出宫,忽然见着一个穿着飞鱼服高大挺拔的男子正低声吩咐两个侍卫不知作何。待那两个侍卫离开,伶俜捡起一个小石子朝那锦衣卫丢去,小声道:“姐夫!”

宋梁栋闻声,赶紧匆匆走过来,绕到一丛万年青后面,低声道:“十一,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中宫宴厅么?’

伶俜道:“你能让我出去么?”

宋梁栋皱眉道:“今日事大,皇宫各门都落了匙,整个皇城都已经封锁,在尘埃落定之前,百官和命妇都得待在宫里。我倒是可以送你出去,但我走不开,没办法把你送回府上,你一个人出去,若是被外头金吾卫的人发现,只怕是很危险。”

她想了想也是,宋玥正在赶回的路上,为了防止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定然是严加防守,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这样一来,因着赶回来祝寿,宋玥必然轻装简行,所带人马不会超过百人,只要一进城门,那就是瓮中捉鳖。

她又问:“你见过苏冥么?”上辈子她死的时候,宋梁栋就已经和苏冥交好,就是不知道如今他知不知道苏冥就是沈鸣。

宋梁栋道:“你找苏兄作何?”估摸着是不知道苏冥的身份了。

伶俜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带我去找他。”

宋梁栋嗯了一声,对她招招手,让她跟在自己身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座小院的值房里,然后推开门,朝里面的人道:“愉生,有人找你。”

伶俜见里头只有苏冥一人,自顾地钻进去,又朝门口的宋梁栋道:“姐夫,你去当值吧,我跟苏公子说几句话自己回去。”

宋梁栋不放心地看了看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关在了门外。今日事情重大,稍有差池,只怕就会出大问题,他不敢玩忽职守,只得赶紧又回去巡视。

伶俜见了苏冥,直接抓着他的手问:“齐王和秦王今晚是不是会杀了宋玥?”

苏冥默了片刻,点头:“他必须死,就算君无戏言,皇上清醒后,不会收回废太子的口谕,但他到底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绝不会为难他。而他和裴放在魏州都还有大军,若是他要起事,谁输谁赢还没个准,他不死,这段时日的筹划,可能一切前功尽弃。”

伶俜咬咬唇,红着眼睛昂头看他:“苏冥,我知道不该开这样的口,但我还是想求求你,救救他。我不想看他死,这件事里,他到底是无辜的。而且当初杀你的人是沈瀚之,也跟他没有关系。”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说出这些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立场求他救宋玥。

她本以为苏冥会生气,但他却只是默默地看了看她,过了片刻,才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顶道:“要是齐王和秦王知道了,我可能会有麻烦。”

伶俜见着他的态度,似乎很平静,暗暗舒了口气:“只要你处理得当,秦王不会找你麻烦的。”她想了想,“我可以说服宋玥跟我们走,我们想办法把他软禁或者藏起来,不让他回魏州就是。”

苏冥也叹气:“其实我只是想沈瀚之和李贵妃狗咬狗,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但是却不得不让事情发展成这样子,我也不知是对还是错。但已经走到这里,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想了想,问:“你真的能说服宋玥跟我们走?”

其实伶俜也不确定,宋玥那种人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若是救他的条件是让他见不得光一辈子,恐怕他十有八,九不会答应。甚至还有可能,他一旦得到消息,就会掉转马头往魏州赶去。这样一来,那就是坏了齐王和秦王的好事,她和苏冥恐怕真的会有麻烦。

苏冥见她犹豫,却是抓住她的手:“我知道若是我坐视不管,恐怕你以后心里都会有个疙瘩。只要你想救,我尽全力也会满足你。况且这件事我们到底不算光明磊落。”

伶俜眼眶有些发红,她就知道她的苏冥,从来都是正直明朗的男子。

☆、99.第一更

苏冥今晚是用当值禁卫身份进的宫,手上有进出宫的牙牌,一路顺利,夜空之下,宵禁的皇城,一片寂静,只有列队锦衣夜行巡视的金吾卫。

两人共乘一匹马,出城后,苏冥快马加鞭,夜色沉沉之下,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坐在苏冥身前的伶俜,忽然看到不远处灯火星星,映照着远山黛色。

苏冥显然也看到了那灯火,手执辔绳,挥起马鞭,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马儿跑得更快。那火光越来越近,终于叫伶俜看清楚,原来是火把,照着人影憧憧,均是身穿黑色锦衣,手持弓|弩的兵卒。那弓|弩手包围着一队被血染红的人马。

隔着老远的距离,伶俜便看清楚了那些染血的人中间那个,正是宋玥。她心中大骇,果然还是慢了一步。苏冥拉紧缰绳,疾行的马儿嘶鸣一声,扬起一阵尘土,慢慢停了下来。

两人的突然闯入,让持弓|弩的兵卒转过来对上他们。不过很快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住手!自己人!”正是秦王宋铭,而此刻的他就在弓|弩手之前,正面对着那一小支伤亡惨重的哀兵。他还是穿着一身玄色长袍,逶迤及地,一头青丝并未束髻,只用一根丝带松松缠着,一手拿着剑,一手伸在胸前,食指勾弄着垂落的青丝,似在把玩,看起来倒像是出来游玩的,哪里像是来杀人的。

火光之下,他一张脸带着惯有的无邪又邪魅的笑容,不紧不慢转身朝赶来的两人招招手。苏冥带着伶俜跃下马,牵着她朝前走去。

伶俜将目光移到那中间被围困的宋玥脸上,他被手下护着,但地上已经倒下一大片,如今站着的总共不过十来人,而这支等在此处伏击围攻的弓弩手,至少两百余人。他们显然已经是瓮中之鳖。

宋玥看到她,染了血的脸上,表情微微一怔,继而又勾唇笑了笑,似乎对这生死全然不在意。

然而宋铭下一句话,却又让他脸色大变,只听宋铭又道:“愉生,这仇是我帮你报,还是你亲手来?”

宋玥睁大眼睛,看向慢慢走上前,面无表情的苏冥,表情中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苏冥淡淡看了他一眼,朝宋铭问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宋铭挑挑眉道:“太子这两年在朝廷和宫中经营得不错,锦衣卫金吾卫神机营中,不少人对他忠心耿耿。虽然皇宫和皇城都已经封锁,但保不准有漏网之鱼混出城,来给我这三哥通风报信。我二哥说了,要斩草除根的,决不能放虎归山。为了万无一失,我便提前在这边埋伏了一队人马,以免夜长梦多。”

苏冥淡淡点头,并没有说话。而被她拉着的伶俜,听了宋铭的话,心下已经明白,此事绝无回旋余地,宋玥今晚必死无疑。她看了眼不远处染了血的人,低声道:“殿下,我能不能过去跟太子说两句话。”

宋铭勾唇笑道:“这可不行,你是我未婚妻,他若是拿你做要挟,岂不是为难我。”

伶俜无可辩驳,其实宋玥死不死,跟她并没甚关系,她还不至于为了前世那不堪的情分,而心怀不忍。只是想着宋玥虽然性子讨厌,但这辈子委实未害过人,她跟他一样是两世为人的人,知道两世为人不容易,她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活下去而已。

苏冥看她神色挣扎,却是道:“你去吧!”

伶俜抬头看他,见他对自己点点头,松开了攥住她的手。伶俜浅浅笑了笑,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宋玥拨开挡在身前的手下,拖着一把滴血的剑,摇摇晃晃朝她走过来,显然已经受了重伤。

两人走近,站定后,伶俜低声道:“我其实是想来给你报信的。”

此时的宋玥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要赴黄泉路的人,虽然脸上淌着血,但表情确实笑的:“我知道,我很高兴。”顿了顿又轻声道,“他是沈鸣对不对?”

伶俜点头。

宋玥摇头轻笑出声:“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快移情别恋?好!这一世我心服口服。”他说罢这话,忽然将她的手抓起来,又迅速把手中的剑转了个方向塞住她手中,苏冥和宋铭正脸色大变,以为他要挟持她时,他却只是将抓住她握着剑柄的手,狠狠朝自己腹部刺过来。身后几个残兵手下想要过来,被他伸手制止。

鲜血喷薄而出,他噗通跪在地上,伶俜惊得放开手,脸上血色陡失,踉跄着退了一步。

宋玥却只是笑道:“胜者王败者寇,我没想到会是我四弟。我不甘心死在他们手上,前世我欠你一条命,这辈子还给你。”他说完这句,已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最后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这回去过奈何桥,我一定不会忘了喝孟婆汤。十一!”

他唤了她一声,伶俜走上前。宋玥抬头看她,月色火光之下,他一张脸上虽布满血污,但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却熠熠发光。他唇角微微勾起道:“我最后求你一件事。”

伶俜点头。

宋玥:“你可不可以吻我?”

他看着伶俜,伶俜也看着他。血液从他身体流走,让他意识渐渐涣散,但他仍旧强撑这身体昂头等着她的唇落下来。但那张嫣红的唇,到底没有落下来。

宋玥终于怅然若失地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没有声息。

伶俜直起身捂住脸,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痛苦,而是为这个骄傲了两辈子,却总归还是不得善终的男人有些惋惜感慨。

苏冥走过来,将她揽在怀中。宋玥一死,他那些本就受伤的手下,不得不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宋铭走过来,朝地上的人看了眼,笑道:“想不到我这个三哥,对十一还真是痴情一片啊!”

苏冥道对他的玩世不恭,略微皱了皱眉,拉着伶俜往回走。宋铭吩咐手下善后,自己跟上他:“愉生,十一是我的未婚妻,这里都是我的人,你这样跟她拉拉扯扯,知道你们身份的人,还以为我被戴了绿帽子,忒没面子的。”

苏冥沉默着走了几步,忽然转头问:“宋玥是亲兄弟,你杀了他就没半点不忍?”

他说这话的时候,伶俜也终于从刚刚的触动中回神,不动声色地看向宋铭,他美玉般的脸上还是挂着惯常的笑容,当真没有半点因为兄长过世而生出的不忍和悲痛。只见他耸耸肩,朝伶俜看了眼,笑道:“愉生,你这话有失偏颇,我三哥可不是我杀的,他自己心甘情愿死在十一手中,也算是成全了他的一片痴心,对不对,十一?”

饶是伶俜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她都会觉得心中不舒服。但宋铭弄死了自己哥哥,不仅毫无愧疚之心,反倒一派的风轻云淡,甚至还有心说笑。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怕!她想到上世宋铭上位后,那些清算人的手段,想到雨夜深宫中,苏冥和他持刀相对。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

回到宁府,已经过了半夜子时。开门的老管家见到伶俜回来,舒了口气道:“老爷在正等你呢!”

果然,正厅一派灯火通明,舅舅舅母表哥表妹都坐在屋子里,显然是在等她。见着她进屋,宁任远赶紧迎上来:“宫里终于放你们回来了!”

伶俜跟命妇在中宫的筵席,与正殿文武百官并不在一处,离开时也是分了前后。宁任远回来未见到伶俜,正担心着,好在终于等回来了人。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今日宫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伶俜点头。

宁任远又道:‘你在后宫是没看到,沈侯爷和李贵妃两个人直接打了起来,烛台落在两人身上烧了起来,等禁卫灭完火,都快看不出个人样。”罢了又道,“幸好你已经不是沈家媳妇,你姨母也出了家,不然这么桩丑事,真是你们都要受牵连。难怪当年沈侯爷连亲生儿子也下得了手,原来是有个皇子儿子,这下一切都打了水漂。也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理太子,估摸着是杀头的命。”

今晚折腾到现下,伶俜也实在是困了,敷衍着点点头。舅母见着她这模样,朝丈夫埋怨道:“十一今日肯定都吓坏了,你还拉着她说这些作何,赶紧让她回房好好睡一觉压压惊。”

还是舅母善解人意,伶俜感激地笑了笑,回了屋子。

可其实如何都睡不着的,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今夜的场景在脑子里跳跃变幻,如何都停不下来。她甚至不敢相信,宋玥就这么死了。他上辈子就是个亡命之徒,向来是不怕死的,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宁愿借用自己的手而自刎,也不愿死在那些弓弩手之中,这也确实符合他一贯的傲气。也许是因为有心理准备,宋玥的死倒不算太触动她,之前打算救他,也不过是想尝试一下。说起来,今夜最让她惊愕的还是宋铭,杀死兄长,竟然毫无内疚和不忍。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到底藏着怎样一颗内心?皇家手足,自是比不得平头百姓的温情,据她所知,他和宋玥算不上亲近,但也绝没到关系恶劣,水火不容的地步。在宋玥眼里,这就是个不成器的弟弟,不足为患,也不足为惧,从未怀疑过他,自然也从未打压过他。

伶俜忽然觉得宋铭这个人太危险,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她跟太后求娶自己,是真的想帮她和苏冥,还是另有所图?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便再如雨后春笋,再也压不下去。

迷迷糊糊睡着已经是天空露了鱼肚白的时候,好在知道她睡得晚,隔日青萝并未叫醒她,直到日上三竿,她自己才悠悠转醒,还是被饿醒的。宁璨也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见她从房中出来,急急凑上前道:“十一,太子死了!说是知道自己是奸生子,畏罪自刎。”

伶俜愣了下,淡淡哦了一声,宁璨见她神色悻悻,叹了口气道:“虽然他先前总是纠缠你,但他好像也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况且这事也跟他无关,一个太子变成了奸生子。开朝以来皇室最大的丑闻,就算死了之后,还得被人当做笑谈。说起来也挺让人唏嘘的。”

伶俜当然也唏嘘,李贵妃做的孽,最后要儿子承担,这是不是就交租讪讪笑了笑:“人各有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罢了,转移话题道,“春闱没几日了,新储君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肯定会认真从今年的科举中挑选人才,你可要好生准备,别让舅舅失望。”

宁璨瘪瘪嘴:“我几斤几两自己很清楚,能谋个进士出身就已经心满意足,倒是苏兄的学识应该是奔状元去的。”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苏兄如还未说亲,万一中了状元,被人榜下捉婿,可就麻烦了。

伶俜知他是开玩笑,如今宋玥一死,朝中局势难免混乱,布衣百姓尚无影响,毕竟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但他们这些公侯世家,却少不得要考虑局势,稍有差池,恐怕就会惹祸上身。如今宁璨科举之后入仕,正赶上最混乱的时候,虽则他只是小官,但他爹是工部尚书,想要位居高位,又明哲保身,确实是难上加难。

她想了想随他笑道:“榜下捉婿那是前朝风俗,如今早不时兴,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宁璨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有点担心么?要是苏兄做了状元,也不用再在王府坐馆,入了翰林后,定然是新储君重点拉拢扶持的人才。若是齐王能稳稳当当,倒还好,就怕他坐不稳,到时朝中又是一片混乱。”齐王跟戏子醉生梦死的传闻,他也听过一二,如今太子一死,齐王上位,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齐王不过是个幌子,是捕蝉的螳螂,秦王才是后面那只黄雀。伶俜因着知道内情,她倒是不担心苏冥的前程,因为宋铭定然会给他前程。只是一个连自己亲哥哥死在自己面前,还风轻云淡笑得出的人,真的能信得过吗?若是等到来日大局已定,宋铭大权在握,苏冥对他再没什么用处,他会让他安安心心退出吗?

☆、100.一百章

李贵妃在事发当晚就没了气儿,倒是沈瀚之苟延残喘着捡了半条命,只是烧得面目全非,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因着皇上神志还未清醒,皇后见着半死不活的人,便大手一挥,让人从宫里抬回了侯府。

侯府早就只剩个空壳子,只有被放回来的沈朗和安氏。发生了这等大事,战战兢兢的安氏整日以泪洗面,就怕等皇上一好,母子俩还得受牵连。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本来还只是个妾,自是想拉着儿子逃走,但沈朗却是个孝子,衣不解带地照料人不人鬼不鬼的父亲,勉强给他续着命。

“你怎么这么傻?”安氏一边哭一边指着儿子骂,“这么多年你父亲一直都只惦记着宫里的那个儿子,对你不冷不热,如今做太上皇的梦破碎了,就指望上你这个傻儿子了!”

沈朗苍白的脸面色淡淡,语气也是稀松平常:“若是我再不管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安氏尖声道:“你要是管他,咱们母子都是死路一条。他犯的罪,是诛九族的。”

沈朗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那也是命。”

安氏恨铁不成钢,哭得更厉害。床上那面目全非的人,嘴唇翕张了张,到底是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外头走进来一个人,正是一身白衣的苏冥。先前他带人救下沈瀚之三人,虽然沈朗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是救命恩人。见到来人,赶紧放下手中的汤药,起身做了个揖:“苏公子!”

苏冥淡淡瞥了他一眼,回了一个礼,淡淡道:“你们不需担心,皇上不会下令对你们问罪。”

安氏一听,又嚎起来:“你说不会问罪就不会问罪?如今皇上是龙体有恙,等他身子安好,还不得雷霆大怒,我们母子怎可能逃过这一劫?”

苏冥懒得在这事上纠缠:“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说罢又看向沈朗,“沈公子不如带着你母亲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同令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