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铭明白他的意思,但仍旧不动声色,只笑道:“有公公这句话本王就已经心满意足。我二哥毕竟是父皇宠爱的皇子,如今父皇生病,他定然也心中担忧。若是过几日他来宫中想见父皇,您别拦着就是。”

张公公不知他的打算,只以为他是与齐王关系亲厚,为他着想而已,忙不迭堆着一脸笑:“殿下真是个体恤的人儿,奴才会按着您的吩咐办事的。”

宋铭只是笑,没有再说话。

因着宋铭闭门谢客一个月,连带着苏冥也没露过面。伶俜偷偷溜去过他宅子两回,都没堵着人,正想着是不是被宋铭拉着一道守孝,便收到了秦王那边传来的口信,请她过去一叙。伶俜赶紧让长安驾车送了她过去。

这回不仅宋铭苏冥在,连伶俜许久未见的叶罗儿也在。她有些惊奇,走进去咦了一声:“叶公子,好久未见你了!”其实她知道叶罗儿是被宋铭送去了齐王那里,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却不好表露出来。她以前担心叶罗儿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没想到还真是一语成谶,心中不免为他的经历唏嘘。

她脸上的愧疚一闪而过,叶罗儿心中自是知道她想什么,笑着道:“我挺好的,十一小姐可好?”

伶俜见他气色尚可,便将担忧压了下去,目光与苏冥对上,不自觉就浮上了笑意,点头道:“甚好。”

她走到苏冥身边坐下时,宋铭则伸手握住旁边叶罗儿的手,一张桃花脸笑看着他,柔声道:“这些日子,我家罗儿受苦了,等事情结束,本王一定好生补偿你。”

叶罗儿笑道:“殿下对罗儿的大恩大德,罗儿肝脑涂地也还不清的。”

伶俜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相交叠的手,又看了看两张同样昳丽的脸,眉头不由得蹙了蹙。宋铭男女不忌的传闻她一早就听说过,但见着叶罗儿面上并无反感,稍稍安心。她想了想随口问:“殿下,上回在宫里看你守灵时,状态不大好,如今已经没事了吧?您可要节哀。”

宋铭这才又看向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道:“不说我差点忘了,我还没谢谢十一陪我守了一夜灵呢!我跪了三天,腿差点断了,太后下葬时,都是人扶着我才站稳。回来后休息了好几日才好些。你那日回去后,腿上有没有不舒服?”

苏冥并不知她陪宋铭守了一夜灵,听他这样说,有些担忧地看向她:“跪了整夜么?”

伶俜赶紧笑着道:“那蒲团挺软和的,也不是很疼,回去休息了半日就好了,你别瞎担心。”

宋铭在两人柔情蜜意的脸上扫了扫,笑道:“若不是因为十一那夜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我心里如今恐怕还难受着。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虽然这世上唯一疼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我也要好好活着。”

伶俜笑:“殿下这是说得什么话,虽然太后最疼你,但这世上想疼殿下的人多着呢!”

宋铭不以为然地笑:“都是些虚情假意,若是有人像你待愉生般待我,那才是死而无憾。”

苏冥笑着摇头:“你不待人真心,别人怎么待你真心。”

宋铭朗声大笑:“是是是,就你们俩最真心。”说罢,往叶罗儿手上一靠,眼神妖娆地挑了挑,“好在我还有罗儿。”

几人说笑了一番,苏冥要上翰林当值,伶俜随他一起出门。伶俜用马车送他一程,上了车后,她忍不住问道:“秦王和叶罗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冥道:“我问过他,似乎是打算将叶罗儿放在身旁。他对叶罗儿向来不错的,你也知道叶罗儿那样的身份和容貌,若是离开王府,恐怕是没什么好下场。若是殿下对他真心,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伶俜有些不满道:“若是真心,就不会将人送去齐王那里?”她想起当年叶罗儿对表姐沈锦的心思,这心思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虽然是去势之人,从小又遭男子亵玩,但她知道他并无龙阳之好,若一直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活着不过是痛苦罢了。

因为觉得叶罗儿是心甘情愿的,苏冥倒是没有她那样的义愤填膺:“要从齐王下手,殿下肯定得找个信得过的人。不论如何,这件事快结束了,他说了会好生待叶罗儿的。”

伶俜叹了口气:“赶紧结束吧,等他当了皇上,马上将我和他的婚约解除,到时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

苏冥笑着点头:“嗯!我会上门提亲,我们认真拜一回堂,属于苏冥和谢伶俜的婚礼,再跟别人无关。”六年前那次,是沈鸣和谢家的九小姐,他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伶俜知道他的意思,她何尝不想要一场真真正正属于她自己的婚礼,听他这样一说,难免也憧憬起来:“然后去江南,在那边生儿育女。”

真是美好的愿望,再与这些朝堂的纷争无关,从此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两人憧憬着未来时,雅风园里的宋铭歪倒在卧榻上,让叶罗儿拿了壶酒上来:“闷了我一个月也差不多了。”喝了一口酒,又抬眼看向旁边那张绝丽的脸,轻笑了笑,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给你找的药,服用半年,就能让你体会做男人的乐趣。”

叶罗儿却没有接过去,只低头沉默着。

宋铭伸出食指将他的下巴抬起来:“怎么?不想当男人?还想被男人压?”说着,勾唇凑到他面前,“放心,事情结束之后,没有人会再那样对你,包括我。”

叶罗儿抬眼看他。

宋铭收回手,将瓷瓶交到他手中,又拿起酒樽倒了一盏酒,凑在唇边闻了闻,一双妖娆的桃花眼闭了闭,又抬起眼皮似笑非笑看向他:“别人都道我荒唐,没人知道,其实我是个感受不到痛快,也体会不出痛苦的人。杀人的时候没感觉,躺在温柔乡也没感觉。我好像每天都在笑,其实从来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是我现在好像有一点点感觉了。”他用手指比划着,抿着嘴似乎在回味咀嚼那所谓的感觉,须臾之后,才又道,“有点像是荒漠里从天而降的甘霖,你了解吗?”

叶罗儿眉心微微蹙起,只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厉害,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得摇摇头。

宋铭勾唇一笑:“总之,我想尝试去当一个正常人。”

☆、104.第一更

这几日,宋铭一直在皇上跟前侍疾,景平帝对其表现颇为满意。皇上也不是甚么大病,就跟张公公说的,劳心劳力,肝脾郁结,不过是需要一阵子静养罢了。他如今听不得半点聒噪,宋铭伺候他时,就挥手让宫婢和内侍都退了下,寝宫中只有父子两人。

宋铭半跪在龙榻前,亲手喂了皇上半碗药,用送了一块蜜枣入他口中,低声道:“父皇好生歇着,孩儿出去看看太医开的新方子,内侍们煎得如何了。”

他转身退了出去。须臾之后,空荡荡的寝宫,出现一个着锦袍的颀长男子。龙床上本来阖着眼睛的景平帝,觉察动静,睁开眼睛,看到来人,眉头蹙了蹙,冷喝道:“朕不是让你不要进宫么?谁放你进来的?”

皇家的男子都生得好,齐王也不例外,只是如今这张脸因为长期夜夜笙歌,又沉迷那暹罗来的大烟,显得十分颓靡,一双凹陷的眼睛珠子又黑又亮,一笑起来煞是瘆人。他咧嘴笑着,皂靴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半点声音,开口也是轻声的:“父皇生了病,孩儿不在身旁尽孝,每日饭不能思夜不能寐,就想着怎么也要来看看父皇?”顿了顿,又凑上前,低声道,“怎么着也要来送父皇最后一程!”

景平帝消瘦的脸上,表情蓦地大变,还未反应过来,搭在身上的被子已经被齐王往上一扯,重重覆在他脸上。如今已经入了署,但景平帝身子虚,还盖着几斤重的锦被,被蒙住了头,那呼救的声音便被闷在了里头,只在被子中苟延残喘挣扎着。不到片刻,那动静便越来越小。

齐王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得身后大喝一声:“二哥,你做甚么!?”

满头汗的齐王转头,空出一只手,食指覆在唇上,对来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你母妃就是被父皇害死的,二哥这替你报仇呢!等老家伙一蹬腿儿,天下就是二哥我的,往后还怕少你的荣华富贵。”他先前同宋铭通过气,虽未明说,但彼此也心知肚明,不然外头那些值守的太监宫婢,不会站得老远,还那么识时务地放他进来,所以见着自己这四弟忽然闯进来,他半点不到担忧。

宋铭手中端着的药丸,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自己急匆匆走上前,一把将齐王推开,大声喝道:“二哥,你这是杀父弑君啊!”

景平帝喘过气儿,勉强将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颤颤抖抖道:“逆子!逆子!快来人!”

他刚刚人差点被闷得去见了阎王爷,声音细弱蚊蝇,齐王一不做二不休,又要上前去弄他,却被宋铭死死挡着。齐王是被大烟熏坏了脑子里的,一急就不顾其他,抽出腰间的匕首,要朝宋铭刺去,被他躲过。

齐王的目标本就不是他,刀锋错过他的衣角,直直刺向皇上,但宋铭却忽然一回身,挡在皇上身前,那本来擦过他的匕首,直直刺进了他的腹部。

齐王面色大变,要抽出匕首,却被他双手紧紧攥住。齐王急急喝道:“四弟,二哥不想伤你,你快放手!”

宋铭因为吃痛,脸色苍白地摇头,微微翕张着嘴,已然发不出声音。就在齐王准备不管不顾用力抽出那匕首时,忽然觉得胸口一痛,脸上一热,后知后觉地低头,却见一把宝剑直插自己胸口,脸上的热意正是从自己胸口溅起来的鲜血。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了半跪在床上,手握宝剑,大力喘着气的景平帝。

景平帝提着一口气刺下这一剑,边喘边拔高声音:“快来人!”喊完这话,就重重跌落在床上,急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这时听到动静的内侍和宫婢,终于姗姗来迟跑进来。齐王那剑正中胸口,却仿佛不太相信局面变成这样,茫然地看了看床上的皇上,又看着面前靠在床边的宋铭,此时成了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一根浮木,他伸手抓住他,断断续续:“四……弟……,救……我……”

皇上下手狠,提着一口气,也刺穿了他的胸口。宋铭本来握住腹部匕首的双手,慢慢松开,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衫,但他却好像并不觉得疼,本来苍白的脸上,在对着齐王时,忽然慢慢绽开了一丝笑容,邪魅又无邪的笑,齐王见过很多回,他睁大眼睛看着他,恍然大悟一般,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惊悚。直到他倒在地上,那惊悚的表情,还僵硬在脸上。

外头听到动静的内侍和宫婢,终于姗姗来迟跑进来,见到这鲜血四溅的场景,吓得差点厥了过去。好在景平帝已经缓过气儿,喘着声音道:“齐王企图杀父弑君,已被朕就地处罚。秦王护驾受伤,快宣太医!”

宋铭低头看着自己的血往身下浸湿去,虽然并不觉得多疼,但意识却越来越模糊,身体冰冷得厉害,让他迫切想要寻到一丝温暖,但周遭人来人往,屋宇空空荡荡,他不知要去哪里寻找温暖。

“殿下!殿下!”嘈杂的声音传来,他觉得很吵,不想听到这些,只想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

“殿下这都昏了几日了,不会醒不过来吧?”宋铭护驾,被齐王重伤,太医救治之后,说是性命无虞,但失血过多,恐怕要慢慢调理,才能恢复。被送回雅风园后,一直也没醒过来。伶俜接到消息后,就跑来看他。见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正行的人,如今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还真叫她有点不习惯。她瞅了瞅床上的人,又朝身旁的苏冥道,“齐王要弑君篡位,既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殿下怎么就不防备着点,要演苦肉计,也不该这个演法。那种时候没轻没重的,指不定就跟齐王一样,当场就见了阎王爷。”

苏冥蹙了蹙眉:“谁也不是料事如神,计划得再好,也有疏漏的时候,总归是没伤了性命就好,不然就给别人做嫁衣了。”

他话音落,床上的人眼皮儿动了动,黑黑的长睫毛跳了两下,缓慢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道:“爷好着呢!”他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如今带着些雾气沉沉的茫然,若有若无地落在伶俜脸上。

叶罗儿见他醒来,凑上前道:“殿下,您醒了?身上还疼不疼?”

宋铭嘶了一声,龇牙里最道:“疼死了爷了!”

苏冥叹了口气:“你忍忍吧,那匕首插进了两寸深,伤到了肝脏,再重一点,命就该没了。”说罢吩咐叶罗儿,“你快去给殿下端碗粥上来,他两天没进食,估摸着也饿了。”

宋铭笑靥弯弯,朝伶俜道:“十一,我想吃你上回做的点心,那什么莲蓉芝麻酥来着。”

伶俜点头:“行,我这就回去给你做。”

宋铭依旧笑眯眯的样子,像是撒娇一般:“你就在我这里做,我现在就想吃,厨房里要是缺什么,你让人去买就是。”

苏冥有点不干了:“那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你让你厨房里的人做就好,非要支使十一。”

伶俜倒是不以为意:“没事,正好我也不急着回去,你们说话,我去给殿下做点心。”

宋铭见着伶俜起身,有些得意地朝苏冥挑挑眉:“十一可比你善解人意多了。”

苏冥斜了他一眼,默了片刻道:“齐王已经死了,皇上也病得厉害,再这样下去朝中定然大乱,这回你护驾有功,皇上恐怕不止是封你为太子,只怕会直接传位于你,让你主持着乱糟糟的大局,他自己去做太上皇,好好静养身子。”

苏冥勾唇轻笑了笑:“这回就看他如何选择了,不管是封我为太子,还是直接传位于我,我都可以让他好生活着。若是他有别的想法,那就别怪我这个做儿子的无情了。”

苏冥皱了皱眉:“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你还嫌不够么?”

宋铭抬眼看他:“咱们要走的这条路,本来就是会踏着尸骸上去的。你在庙里学来的那套慈悲为怀,赶紧给我收起来。就算我登上了龙座,还有更多风暴等着呢!那些酸腐的臭文臣,恐怕等我一登基,就会给我找不痛快。还有皇后李贵妃那边的外戚党羽,虽然齐王人不在了,但辽王还在藩地过得风生水起,朝中这些党羽不拔掉,只怕我屁股还没坐热,就得被人拱下来。你就打算看着我掉进水深火热里,自己带着十一去过逍遥日子?那你的心可真是狠!”说罢,有点不高兴地瘪了瘪嘴。

苏冥道:“你放心罢,等到朝局稳定下来,殿下用不上我了,我再走。”

宋铭龇牙咧嘴半坐起身,去抓他的手,笑道:“我怎么会用不上你?就算没有这些事,咱们还是兄弟,是挚友。”

他手正要碰到苏冥,恰好被走进来的伶俜碰到,想到这是个男女不忌的主,赶紧上前将他的手拨开:“殿下,您可别乱动,碰到伤口就不好了。”

宋铭嗤了一声,叶罗儿已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过来:“殿下,你先喝点粥垫垫,我已经吩咐厨子做几样清淡的小菜,很快就好。”

他在他床榻边一坐定,宋铭就歪在他怀里,手虽然是好的,却也不动,就张着嘴让人喂他。伶俜看不得宋铭那腻歪劲儿,还是跟着男人腻歪,心中默默打了个寒噤,拉起苏冥:“世子,你帮我去揉面。”

苏冥虽然已经习惯宋铭的不着调,但看他歪在叶罗儿身上,也委实有点辣眼睛,嘴角抽了抽,跟着伶俜去了厨房。

伶俜做点心要的食材,厨房里的下人已经替她备好,她招呼人出去,里头就留了他们小夫妻两个。眼见着宋铭没事儿,马上又要登上皇位,这意味着她和苏冥这般煎熬的日子,也要到头了,她心里禁不住喜悦,指挥他揉面时,自己就站在他身后抱着他哼哼唧唧撒娇:“世子,咱们终于快熬到头了!”

苏冥笑着点头:“嗯,快了!”说完转身,抬起手指在她鼻尖上亲昵地抹了一把面粉。

伶俜轻呼了一笑,抓着他往他脸上蹭,两张脸碰在一起,自然跟干柴遇到烈火,也没管盆里的面粉会不会结块,苏冥将她抱在怀里,将她鼻上的面粉舔在舌尖,又送入她口中,两人你来我往,黏黏腻腻地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门口响起轻咳声,才惊慌地离开,转身一看,却见是宋铭歪歪靠在门框边,似笑非笑斜眼看着里头。虽然自己和苏冥是夫妻,在宋铭面前不是秘密,但被他看到这种亲热,伶俜还是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宋铭道:“我就知道愉生被你抓来,肯定会拉着你一起偷懒,所以来监工,不然想吃口酥饼都难。”

伶俜心虚地拉着苏冥赶紧继续和面:“顶多半个时辰就好,殿下先吃点别的,别饿着了。”

宋铭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抬脚走进来,因着伤势在身,动作很缓慢,苏冥转头看他,皱皱眉道:“你这么快下地做什么?不怕碰到伤口?”

宋铭但笑不语,桃花眼斜挑着看了他一眼,又落在转过头的伶俜脸上,伸出手指在她脸上轻轻一勾,勾起半指的面粉,伶俜微微一怔,而苏冥也正为他这轻薄一般的动作皱眉时,他指头又往他脸上挑了一下,同样勾起一抹白色,抬头笑道:“真是服了你们,我这厨房都能变成你们打情骂俏的地儿,有这么欢喜么?”

他看起来太坦然,苏冥心中那微妙便稍纵即逝。

伶俜听他这样说,也不遮掩,干脆双手合十道:“殿下赶紧君临天下,好解除了咱们那荒唐的婚约,让我和世子堂堂正正团聚,不然瞧着跟偷情似的,怪不好意思的。”

宋铭笑眯眯道:“你多给我做几次点心,我就快点解除婚约。”

伶俜知他是快玩笑,瘪嘴嘟哝:“哪有这样的。”

苏冥顺着她的话道:“虽然太后刚刚过世,但皇上不比平头百姓,坐上了皇位,子嗣便是头等大事,后宫肯定不能没有人,不用服孝三年,至多一年后就要选后选妃,殿下确实现在就该打算,找个由头把跟十一的婚约解除掉,不然待到那帮文臣回神,要你立十一为皇后,可就是件麻烦事了。”

宋铭思索般点头:“你说得是。”

☆、105.第二更

宋铭在宫外养伤的这段时日,皇上自己因为身体有恙,未能出宫,但派人送了许多次补品和宫廷珍贵药材。宋铭年轻底子好,虽然当时伤得很重,但几日下来,那苍白的脸,复又唇红齿白,穿上平日里绯红澜衫,戴上一条红抹额,又是色如春花的少年郎。他与苏冥同年,也是弱冠出头的男子,却因为那张脸总是透着半邪气半无邪,总觉得他还是个少年。饶是伶俜是重活一世,做孤魂野鬼的那最后半年,曾目睹过宋铭杀伐决断一面,如今面对着这样时常在耍赖撒娇的家伙,也实在无法去如何揣度他。

他喜欢吃她做的点心,每天能吃两大盘子,央求她给他做,她也不好拒绝。不过因为他受伤的缘故,自己又和他有着婚约,伶俜去探望他,也算是名正言顺。

去西北前,他身边莺莺燕燕环绕,雅风园最多的便是美女。但这回从西北回来后,忽然就散了那些美姬,这宅邸里除了几个丫鬟婆子,就寻不着一个女子。丫鬟也都是普通姿色的,一看就不会入秦王殿下眼的那种。当初宋铭遣散美姬时,说的是要修身养性,等待自己的真心人出现。可如今伶俜见着他与叶罗儿的黏糊劲儿,心道莫不是叶罗儿就是他的真心人了。

她连着给他做了四五天的点心,怕他吃烦了,今日特特又重新学了一种,他果然吃得很开心。坐在葡萄架子下连吃了一大盘,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抬起两手:“扶我回屋里休息一会儿。”

站在旁边的叶罗儿赶紧扶着他,但他却坐着不动,另一只手还抬在空中。叶罗儿是最了解他的,赶紧朝伶俜道:“十一小姐,你也扶着点!”

宋铭斜着眼睛轻飘飘看她,笑道:“你好歹是我的未婚妻,不能都靠罗儿一个人照顾我,你得帮他分担点。我吃得有些撑到了伤口,不敢乱动,你们俩一块扶着我。”

伶俜想他刚刚吃得确实多了点,虽然自己一个女子,不好和男子这般近,但照宋铭如今和叶罗儿的亲密,估摸着早就心无杂念,自己也不好扭扭捏捏,何况他还是个伤员。她扶住他伸在空中的手:“你慢点,别扯到伤口了。”

宋铭抿嘴笑着,将身子的负重放了一半在她身上。伶俜抓着他一截手腕,肩膀上搭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走着,因是夏日,都只穿着薄薄的夏衫,手臂和肩膀隔着单薄的布料,彼此的温度清晰无比,一个冰凉,一个温热。

宋铭闭着眼睛,夏日的艳阳从葡萄架子的缝隙钻出来,打在他身上,他觉得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温暖。

跨过门槛,进了屋内,他忽然低头凑在他耳畔边闻了闻,冷不丁道:“十一,你用得是什么香?怎么这么好闻?”

他猛然的靠近,鼻息就喷在她脖颈处,缠绕了片刻才慢慢散去,那猝不及防的暧昧,差点让伶俜打了个寒噤。好在他很快移开,言语中都是不经意,他是玩世不恭荒唐惯了的,自是不拘小节,何况只是这稍纵即逝的一下,伶俜也就没放在心上。随口回道:“是世子给我调的香露,我也觉得挺好闻的。”

宋铭嗤了一声:“这家伙敢情又私藏,也不把方子贡献出来,让我多赚点银子。”

伶俜笑道:“你都要当皇上了,还惦记着这点银子?”

宋铭在她和叶罗儿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在床上躺好,眉眼弯弯朝她笑道:“别说是皇上,就是当了玉皇大帝,银子也重要得紧。”

伶俜不以为然:“我看你是钻进钱眼儿里了。”

叶罗儿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殿下说得很对。”

宋铭笑着拉起他的手靠在自己脸侧,有些得意地朝伶俜嘟嘟嘴:“听见没,还是罗儿了解我。”

伶俜赶紧捂住眼睛,笑着往后退:“我什么都没看见。”宋铭如今是越来越无遮拦,这可是要当皇上的人,虽然帝王宠幸男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他如今还未登基,也不知被文臣知道后,会怎么上书纳柬。她对着两人虽是打趣说笑着,却到底担心叶罗儿,等宋铭进宫,要带他进宫的话,就只能以太监的身份,也不知叶罗儿会不会觉得屈辱。

她在外头站了会儿,听到背后咯吱关门声,转头一看,见叶罗儿出来,想了想,朝他招手。叶罗儿从善如流走近,午后阳光之下,他眼角眉梢美得是那样惊心动魄,连伶俜看多了,也有点心惊胆战。

叶罗儿柔和地朝她笑笑:“十一小姐,你有话要同我说么?”

伶俜点头,低声问道:“殿下恐怕很快就要入宫了,他有没有说怎么安置你?要带你入宫么?”

叶罗儿摇摇头:“殿下知道我很忌讳自己的身份,说让我做内侍是羞辱我,所以打算让我留在这里帮他看园子。”

伶俜若有所思点头:“他对你还真是挺上心的。”

叶罗儿微笑:“我的命是殿下救回来的,这几年承蒙他照顾,不然我恐怕早就投了几次胎了。”

伶俜想了想又问:“他先前将你送给齐王,你就不恨他?”

叶罗儿摇头:“好不容易有个报答他的机会,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恨他。这就是我的命,我早就认了。”

他神色平和,伶俜却看得心中唏嘘。先前韩子临倒了后,宋铭派人为叶罗儿寻过亲,他其实是生于书香之家,幼时被家中嬷嬷带着出门时,被拐子拐走。从此人生再不由己,身子残缺,屡受侮辱,他无颜与家人相认,只能跟着宋铭。他心里是个男人,也有过情意萌动,可也许这辈子都体会不到他想要的正常情感。她想了想问:“你就打算一辈子跟着殿下了?”

叶罗儿看了看她,眼波微闪,低下头:“走一步算一步吧?”

伶俜看出他有隐情,低声试探问:“你是不是不情愿?若是不情愿,我和世子替你想办法?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女子,宫里太监还和宫女结对食呢,何况你这么漂亮的男子,想找个真心实意的女子,有何难的?”

说完见着叶罗儿本来就玉白的脸,变得更白,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想补救时,叶罗儿已经笑着开口:“你别瞎担心,殿下没为难我,都是我自愿的。”

伶俜见他神色舒展,刚刚虽然有犹豫,却并未见痛苦,便稍稍放心,只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你有难处,就告诉我和世子,我们会帮你的。”

叶罗儿笑:“多谢!”

两人正说着,苏冥从外头进来,伶俜咦了一声:“怎么这么早?翰林院这么清闲?”

苏冥笑道:“不过是修书罢了,快得很。殿下呢?”

伶俜朝后头努努嘴:“吃多了犯困睡了,也不怕积食。”

苏冥道:“今日翰林院张大学士,被皇上召进宫去拟诏书,他知道我先前是殿下的坐馆,悄悄同我说了,皇上已经准备直接传位给殿下,自己去沁园休养,即日就会召集文武大臣宣读诏书。这下咱们总算是该松口气了。”

叶罗儿和伶俜都重重舒了口气。叶罗儿道:“要不然我去叫醒殿下,给他通报这个好消息。”

苏冥摆摆手:“他心里早就有数,不然哪里睡得这么安稳,让他睡吧,咱们别打扰他。他也就这几天清闲日子了,等入了宫,每日忙得跟陀螺似的,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了。”

伶俜笑:“我听说皇上每日批折子至少都得批几十本,殿下真的能受得了这种日子?”他不知道上辈子宋铭做了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但现下看到他整日好吃懒做的,真是想象不出来他日理万机的样子。

苏冥道:“批折子不过是小事,翰林院和内阁的学士们,都能分担。但在其位谋其职,天下苍生都看着新帝,身上担子确实重。但愿他能早些适应吧!”

秦王宋铭继承大统,在五天后昭告天下,三天后行登基大礼,百官朝拜。虽然不少文臣,对这个曾经纨绔名声在外的皇子继位,十分不满,但宋铭穿上衮服,带上冕冠,竟有种君临天下的威严,想给个下马威的臣子们,也只得暂时打消了这念头,让人稳稳当当登了基。

宋铭入了宫,便和在外头时不一样了。一道宫墙将他的身份拔高了一大截,让伶俜这些宫墙外的人几近遥不可及。苏冥因为曾经是他的幕僚,又在翰林院任职,倒是每日进宫同他商讨政事,忙得让伶俜连个人影儿都摸不着。

人们都道新科状元命好,自己考中了状元不说,前主子成了皇上,日后恐怕平步青云不在话下,连宁璨都羡慕苏冥好运气,一旦新帝帝位巩固,苏冥拜相入阁,指日可待。只有伶俜知道,宋铭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就是苏冥功成身退之日。

宋铭入宫之后的第三天,一道圣旨传到宁府,伶俜被召进宫。

☆、106.第一更

伶俜接到圣旨倒并不惊奇,她还挂着道与宋铭的婚约。在雅风园,他要找她,叫人传个口信,正式一点也就是发个帖子就行,但如今宋铭做了皇上,住进了皇宫,要见她必然就要传圣旨了。

入了皇宫,太监直接将她领到了皇上的寝宫。宋铭见人到,挥手让屋子里的宫婢和内侍都退下,偌大的宫宇除了飘拂的帷幔,就只剩他们两人。伶俜走上前屈身行了个礼:“叩见陛下。”

宋铭忙伸手扶她:“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你给我行这些礼做何?本来我就不好受,你这是诚心给我找不痛快呢!”

伶俜直起身,抬头看他,见他昳丽的脸上,隐隐都是烦躁之色,没见了往日里的风流不羁,奇怪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可不是么?”宋铭拉着她坐下,转身对着她双手合十,露出求爷爷告奶奶的表情,蹙眉笑着道:“好十一,我今儿召你进宫,是有事要求你,你一定得帮我。”

虽然之前和他说话是随意惯了的,但伶俜可不敢忘了眼前这位爷现在是天子,赶紧道:“陛下要我做什么,直接吩咐就成,说什么求我,我万万是担当不起的。”

宋铭不干了,跳起来直跺脚:“早知道我就不当这劳什子皇上,这屁股还没坐热,你就跟我生分了,我真是后悔死了。”

伶俜哭笑不得:“好了好了,你有话就说罢,你都是皇上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宋铭瘪瘪嘴,复又重重坐下,愁眉苦脸道:“你也知道我进宫前宅子里的姬妾都散了,如今进了皇宫,太后太妃还有那些阁臣们,都盯着我的后宫,恨不得马上给我塞满三宫六院,一年半载就生下一窝崽子。前两日,太后就往我跟前送了两个宫女说伺候我,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借口送走了。兴许是听闻了我和叶罗儿的事。”

伶俜心中觉得好笑,这厮从前可都跟在八大胡同安家了似的,现在竟然嫌弃起后宫来。她笑道:“做了皇上肯定就得三宫六院,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你怎么倒是怨上了,莫不是怕对不起在外头的叶公子?”

宋铭瞪了她一眼:“这有何羡慕的,鹣鲽情深琴瑟和鸣那才值得羡慕。”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是让伶俜忍不住笑出了声,见他不满地瞪着自己,又赶紧摆摆手道:“那你召我来,到底要作何?”

宋铭正了正色:“咱们不是有婚约么?如今朝中局势不稳,我也不可能现在和你解除婚约,让那些老东西做文章。所以我想着让你先进宫住着,对太后和阁臣说,等太皇太后一年丧气过去就册封你为后,先把他们的嘴堵住。等这几个月朝中局势稳定,我再找机会把咱们的婚约废了,你也好和愉生双宿□□。”

伶俜大惊:“哪怎么行咱们只是有婚约,这样住进皇宫,还不落人口舌。”

宋铭好声好气解释:“太后刚刚过世,至少一年内不能大办喜事,你和我是皇上钦点的婚约,照理说就是封你为后,但如今情况特殊,封后仪式断然是不行的。太后和阁臣们整日拿着后宫无主做文章,拐弯抹角说我是个断袖,我就干脆把你召进宫堵他们的嘴,还能以皇后都未册封为由,其他嫔妃自然是暂且不考虑。等到局势稳定,我大权在握,再解除婚约,量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