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还是觉得这事荒唐,可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衣袖已经被宋铭抓住:“好十一,你就帮帮我,住进来就是帮我压压后宫那帮子太后太妃,我母妃早逝,没人帮我做这些,刚刚继位,手上一大摊子事,真是恨不得撂挑子不干了。你要是这点小事都不帮我,那我真是要哭了!”

伶俜不愿答应他,一来是觉得这不明不白住进皇宫,身份实在尴尬,二来是皇宫就是个大牢笼,她这一住进来,就是雀鸟入笼,别说是自由自在,就是想见苏冥恐怕都难。

宋铭看出她的犹豫,笑道:“我刚刚拟了帖子,擢升愉生为翰林学士,每日都进宫来上书房帮我批折子的。你还怕找不到机会和他见面。”

伶俜想了想道:“世子答应我进来么?”

宋铭道:“他是听你的,你要是愿意,他也不会反对。”说着又拉她的袖子,“哎呦,我的好十一,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这宫里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你就当来休闲玩乐的不成么?”

伶俜没好气道:“我可没这个胆子。”想了想,又道,“住进来也不是不行,但咱们得说个条件,我顶多住三个月,三个月你就废除咱们的婚约如何?”

宋铭笑:“只要朝局稳定下来,三个月后我定然送你出宫,解除婚约,还帮你和愉生主持大婚,你可满意?”

伶俜笑眯眯点头:“大婚就不用了,我和世子都是简单的人,就想着能好生过日子。”她想了想又道,“我知道皇宫不是随意进出的,但你得答应我,这几个月,至少每个月让我出宫三四次看望舅舅。”

宋铭轻笑:“这个有什么难,我这皇位再坐得摇摇晃晃,那也是天子,这么点小事都无法满足你,我这皇位干脆也不要了。”

伶俜哭笑不得:“陛下,你如今都已经是天子了,可别孩子气的说不当了的话,要是被人听到,免不得又要做文章。当皇上就该有皇上的样子。”

宋铭立刻换上一副严肃冷厉的模样,站起身负手立在她面前,他今日着一身绛纱袍,身子笔挺,玉树临风,那张美玉般的脸,蓦地多了几分不怒而威的厉色。伶俜心里刚刚咯噔了一下,他又展颜一笑:“刚刚这样子是不是皇上该有的样子?”

伶俜有点讪讪的摸了摸头:“是像那么回事?”

宋铭在她旁边坐下,挑着一双桃花眼嘿嘿笑道:“皇上有的样子对着外人就好,对着我的小十一,当然不用啊!”

他的不正经,伶俜早就领教过,自是不会多想,只佯装打了个寒噤,笑道:“你这话对着叶公子就好,可别对着我说,小心世子听到了揍你。”

宋铭扬扬眉头,得意道:“我现在可是皇上,才不怕愉生那个小和尚。”

伶俜是个护犊子的,哼了一声:“世子才不是和尚,他是我夫君。”

宋铭脸上僵硬一闪而过,又戏谑道:“少在我面前炫耀,小心我到时候不放你走,让他真真儿做和尚去。”

“你敢!”伶俜做双手叉腰状。

宋铭忙笑着摆手:“不敢不敢!你们小两口联手,我哪是对手。我让人送你回府收拾,今日就进宫来。”

回到宁府同舅舅如何交代却是件麻烦事,宁任远一听他要进宫,顿时如临大敌:“你这没名没分地住进宫,像什么话?”

舅舅不知道她和宋铭的婚约是幌子,她也不好现在就告诉他,只得找之前想好的说辞道:“这不是还在太后孝期么?陛下后宫无人,日日被太后太妃们穿小鞋子,本来他刚刚登基就有一箩筐的事做不完,他提出来,我也不好不帮他分担。”

宁任远看了看她,忧心忡忡道:“十一啊!你跟舅舅说老实话,是不是真的打算做皇后?”

伶俜讪讪道:“我和陛下有婚约,若是没什么变动,应该八|九不离十。”

宁任远叹了口气:“舅舅的意思是你真的愿意?”

伶俜违心道:“我也没想到秦王会成为天子,愿不愿意也不是我说了算!”

宁任远摇摇头:“罢了罢了,或许这就是命吧!宫里不比自家,那是人吃人的地方,虽然现在皇上没有嫔妃,但太后太妃还有一大一摞子,你可得当心点,说话做事都要长几分心眼,别让人给使了绊子。”

伶俜想着就在宫里待三个月,忍一忍,老实本分点,除了去给太后太妃请安,就待在自己宫殿里哪里都不去,谁来给她使绊子?

当日傍晚,她就带着青萝入了宫。她本来以为宋铭安排她住在普通嫔妃所在的宫殿,却不想是锦绣宫,也就是所谓的中宫,历代皇后住的地方。

那宫殿里显然重新装点过,帷幔飘飘,珠帘璀璨,都是崭新的模样,大红抱柱还新涂了朱色的漆。宫婢内侍看着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殷勤又机灵,伶俜本来的无所适从,很快就消失殆尽。

到了二更,宋铭来看她,一进门还没等她行礼,就把她扶起来:“我都说了,咱们之间不用行礼,我在你面前不是甚么皇上,就是你的兄长好友。”罢了又外头看她,问,“还住得惯么?”

伶俜笑:“我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呢!有点新奇。”说完又看向他,奇怪问,“你怎么把我安排在锦绣宫?这可是皇后住的地儿。”

宋铭不以为意地摊摊手:“父皇退位后,皇后就成了太后,定然是要从中宫搬出去。你是我的未婚妻,也就是准皇后,就算只是做样子,那也得做足样子。”

伶俜见他眼眶有些泛青,随口问:“很累?”

不说还好,一说宋铭立马换上一脸苦状,往旁边的黄花梨螭纹圈椅上用力一瘫,摆摆手道:“别提了,我现在是肠子都悔青了,皇上这差事根本就不是人做的。内阁那几个老东西都盯着我,老子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早上天没亮就得去上书房装模作样读书,做出一副勤勉上进的鬼样子。辰时要去上朝,那些个大臣芝麻蒜皮都要上表,我脑仁儿都听得疼。折子每天几尺高都等着我批阅。一整天下来,就这会子得了闲工夫。”

因为见过他之前那闲散的日子,伶俜确实有点想象不出要他如何忍受如今这般。但不免又有些幸灾乐祸:“陛下,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你先前就没个心理准备?”

宋铭撑着头做痛苦状:“所以说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伶俜见他是有些可怜,想了想道:“若不然你让叶公子进宫陪你,也好同你说点体己话。”

宋铭抬头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摇摇头:“算了吧,若是他进来,指不定那些老东西,还有太后她们如何做文章。往后我要实在烦得很,就来你这里,你好歹陪我说几句话。”说罢,又笑嘻嘻道,“你可别烦我!”

“我烦你作甚!”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就在这里待三个月。等你大权在握,那些阁臣没人再敢反对你,你还是把叶公子接进来,你们这牛郎织女的也不好。”

宋铭挑挑眉,笑靥如花看向她:“再说。”

☆、107.第二更

对于后宫太上皇那窝后妃来说,宋铭当上皇上,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对这个新天子十分不以为然,觉得江山交给这样的纨绔子,根本就是太上皇一时糊涂。只要太上皇还在,等他醒悟过来的那天,定然是还要将皇位收回来的。是以对伶俜住进宫,并不在意。但她们要给宋铭使绊子,伶俜自然是个入口。

隔日一早,伶俜去给太后请安,直接就被太后揪着她的身份挤兑一番。当时她虽然是以谢家在室女身份,与宋铭缔结的婚约,但她曾经是侯世子夫人一事,没有人会忘记。太后说她虽然现在住在中宫,但不代表将来就是皇后,做女人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诸如云云。太后本以为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姑娘会哭哭啼啼去跟皇上告状,但没想伶俜根本不在意,只说不敢奢望。其实她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又没想过当皇后,不过在这里当三个月幌子,哪里会在乎这些话。

但宫门深似海还真是不假,就请个安而已,都让伶俜出了一层汗。好在晚上苏冥就来找她了。

伶俜见着好几日不见的心上人就喜笑颜开,挥手让宫婢内侍退下,走上前抓住他的手道:“陛下说我进了宫更方便见到你,原来是真的。”

苏冥皱了皱眉:“我本想让你别进宫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进来了。”

伶俜愣了下:“为什么?我进宫有问题么?”

苏冥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怕你在这宫里受委屈。而且我哪里能天天来见你。我是每日进宫不假,但我一个男人往后宫跑,传出去咱们俩都是大罪。”

伶俜反应过来,有些悻悻地叹了口气:“是我考虑得不周全,陛下说你每日进宫的,我想着他是皇上,安排咱们见面,应该不是问题。”

苏冥皱眉默了片刻,看她神色失落颓然,又勉强笑了笑:“反正他说了三个月,你暂且忍忍,我也加把劲儿,辅佐他把朝局稳固,咱们好双宿□□。”

伶俜也笑了:“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三个月弹指一挥的事,我会安心等着你的。”顿了顿,又问,“朝局现在很混乱么?”

苏冥点头:“陛下没有外戚势利,朝中文武大臣却很多是太后和李太妃娘家人,这些人手中握着不少大权,陛下想做一些事都寸步难行,现在得慢慢把权利拿回来。”

伶俜想了想道:“会不会很多阻碍?”

苏冥笑了笑:“其实还好,毕竟锦衣卫在英才手中,有这股势利办事就一切好说。”

伶俜想到上辈子自己死的时候,苏冥就和宋梁栋搅和在一起,但照着现下的情形,自己那表姐夫根本就不知苏冥就是沈鸣,怎么会听他的心里不免纳罕,问:“表姐夫怎么会听你支使?”

苏冥笑:“他性子耿直,一根筋的人,找办法让他为我所用不难,往后要真的不行,大不了就亮明身份。况且他到底是陛下的堂兄,会帮着他的。”

伶俜点头:“你也确实该多帮帮陛下,我看他整日叫苦不迭的,说做这个皇帝肠子都悔青了。”

苏冥蹙了蹙眉,随口道:“是么?我看他干得还挺起劲儿的,比我想象得好多了。”

伶俜摊摊手:“说是在阁臣面前装模作样,谁知道呢?他那个人本来就不着调的。”

苏冥笑了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既然进来了,就在这里忍三个月。三个月后,咱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伶俜抿嘴点点头,依依不舍地靠在他怀里:“真想你今晚就留在这里。不过想到三个月后,咱们就终于能在一起,什么都值得了。”

两人正抱着,外头传来一个戏谑的笑声:“苏大学士,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抱朕的皇后。”

伶俜和苏冥分开,笑着瞪了瞪他,各自行了个礼。宋铭挥挥手,笑道:“我都说了多少次,私下里就不用行礼,你们非要弄得这么生分么?”说罢,又提醒道,“拱门要落钥了,愉生你赶紧出去,免得落人口舌。”

苏冥点点头,朝伶俜深深看了眼,又在她额头亲了亲,转头朝宋铭道:“十一在宫里这几个月,还劳烦你照顾,别让她受委屈。”

宋铭笑嘻嘻大手一挥:“十一可是这中宫之主,谁敢欺负她,我定然不放过她。”

伶俜嗔道:“什么中宫之主,陛下就别打趣我了。”又朝苏冥道,“世子,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出宫,待有了空再来看我。”

宋铭见苏冥依依不舍的模样,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欠揍一样笑道:“放心罢,咱们可是好兄弟,你媳妇就是我媳妇儿,我还能让十一受委屈?”

苏冥不悦地瞪他一眼:“陛下现在贵为九五之尊,还是别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乱说话,免得被人抓了把柄。”

宋铭不以为然地笑:“这不就是咱们几个自己人吗?你怕什么?”

苏冥道:“就算是自己人,有些玩笑也不能乱开。”

宋铭露出怕了他的样子,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推:“你怎么这样子死板无趣,玩笑都开不得。”

他将苏冥推了出去,见他跟着内侍走远,拍拍手转回到伶俜寝宫内,歪歪扭扭往那美人榻上一躺:“真是累死爷了。”

伶俜无语地瘪瘪嘴:“陛下累了就回自己寝宫早点歇着,在我这里躺着作何?”

宋铭笑着抬起眼皮看她:“我那寝宫冷冰冰的,宫婢内侍都是些榆木脑袋,连个说话的人寻不着,还是在你这里好,至少还能同我说几句话。”

伶俜想了想小声道:“陛下,我也愿意同你说话,但大晚上的你总往我这里来也不好,我怎么说也是苏冥的妻子。”

宋铭忽然不说话,只幽幽看着她,良久才可怜兮兮道:“十一,我每天真得很累,只是想和你说会儿话,都不行么?”

美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伶俜也不得不软下心:“行行行!”

宋铭立马又换上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十一最好了。”说是这样说,他却是撑着脑袋,一点一点,还没说话,人已经会了周公。

伶俜想他真是太劳累,也不好叫醒他,只叫来宫婢和内侍将他扶上床,自己则在美人榻上将就了一夜。

隔日一早,伶俜醒来却是在床上。青萝站在床边笑道:“皇上去上朝了,说不要吵醒你,让你多睡会儿!”

伶俜歪头看了看床帏,奇怪问:“我什么时候上床的?”

青萝道:“今儿天还没亮,皇上醒来见你睡在美人榻上,就把你抱上床了。”

伶俜皱了皱眉,虽然觉得宋铭举止是出于好心,但总还是有些怪异,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她洗漱完毕,想到又要去给太后请安,顿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今日到了太后寝宫,刚刚行礼请安,就听得太后一声冷喝:“明月乡君,你好大的胆子!”

伶俜吓得不轻,一头雾水抬头看向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太后年纪不算大,不过四十多岁,此时这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着一层碎冰般的寒意。伶俜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赶紧诚惶诚恐道:“太后娘娘息怒,伶俜不知犯了甚么错误,还望太后明示。”

太后冷哼一声:“你身为陛下的未婚妻,如今住在中宫,却夜会男子,真是胆大包天!”

伶俜心知昨晚苏冥来看自己的事,传到了这位老佛爷耳里。太后主宰后宫二十余载,恐怕最不缺的就是眼线。她真是天真的可以,以为苏冥每日进宫,两人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却不知比在外头艰难了太多。

她噗通跪在地上,还没回答,宋铭的声音已经从她身后传来:“母后这是做甚么?”

☆、108.第一更

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宋铭不紧不慢走进来,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伶俜,上前给太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太后不咸不淡地看了看他,冷笑一声:“陛下来得正好,明月乡君长在乡野,不懂规矩,初进宫就在寝宫私自召见男子,实在有失体统,本宫正要罚她,让她长个教训呢!”

宋铭咧嘴笑道:“太后是说昨晚乡君召见苏学士的事么?乡君刚进宫,孩儿怕她闷着,让苏学士拿了些书本子给她,本来那些书让内侍带过去就好,但母后也知苏学士是当朝状元,学识渊博,那些书本子上许多都是他亲自注释的,孩儿就让他专程去给乡君稍加讲解一下,好让乡君读起来比较容易。说私自召见,这可真就误会大发了,也不知是哪个碎嘴巴的内侍宫婢同母后说的,竟然只说了一半,苏学士昨晚去中宫,孩儿可是随后就到的,还亲自送的人出去。这段怎么没同太后说,太后快告诉孩儿是哪个内侍给您传的话,看我不撕了他的嘴!”

太后知他是故意来护着伶俜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她本来的目标就算不是这个丫头,而是宋铭。无奈他这番话说下来,确实让她找不到由头再发作,只能冷着脸作罢:“既然昨晚陛下也在,看来确实是本宫误会了。不过后宫不比在外头,就算不是私会,也不该让陛下之外的男人踏进半步。不然这头衔还没封上就失德,陛下的脸往哪儿搁!”

伶俜低着头心里不以为然地哂笑,幸好她只是个幌子,要是往后真的后妃入了这后宫,也不知会被这位太后欺压成何样。据她所知,太后常年不得宠,先前李贵妃得势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总算是缓过劲儿,恐怕是免不了要在后宫作威作福的。但宋铭并非软柿子,油嘴滑舌,善耍花腔,先前这番话不知太后听出了几分含沙射影,反正她是听了出来的。

宋铭扶着她起来后,笑着回道:“母后这话确实提醒了孩儿,如今孩儿刚刚继承大统,来不及充实后宫,只有母后和各位太妃坐镇,偏偏父皇又在沁园休养。孩儿性子从前本来就有些不好的传闻,虽然传闻不实,但到底难掩别人口舌和揣测。太妃们各个都还如花似玉,朕只怕哪些碎嘴的过不了多久就胡乱编排,就跟编排昨晚乡君一样。这一编排可就是乱纲常的,孩儿实在担待不起。恰好孩儿昨儿接到消息,父皇身子好了太半,母后和太妃们明日就启程去沁园陪着父皇吧,免得他老人家一个人在沁园孤单。”

太后面色大变,太上皇先前说了要清静,方才没有带上任何嫔妃,眼下这新君明白是要将她们从宫里赶出去。一旦出去,宫里大换血,往后这后宫还有她的位置?偏偏他说得合情合理,还语气恭谦,面带笑意,她们连个反驳的话都寻不到。被噎了半响,太后才开口:“你父皇是要清静的,本宫得等着你父皇下旨才行,可不能去扰了他静养。再说你父皇身子好了,定然是要回宫的,也不可能一直在沁园。”

宋铭笑:“父皇昨儿就已经传了口谕,让母后和各位太妃过去。他身子只是好了一些,要休养彻底,至少得要一年半载。沁园那么大的地儿,哪里会扰到父皇清静。母后是后宫之主,如何安置太妃们,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太后虽然对这新君不以为然,但宋铭素来嘴巴甜会说话,她是见识过的。明知道他的用意,却对着这张美玉般的笑脸,和满嘴恭维的话,实在当面发不起火来,只能着了他的道。心想也难怪那些外命妇们,从前一说起秦王,个个嘴里啐着,面上却是笑的。

她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本宫知道了,等收到沁园那边的旨,本宫再操办。陛下带着你的人退下吧。”

宋铭扯着嘴角笑了笑,拉着伶俜出了去。伶俜到底是没在宫里待过,多少有些心有余悸,回到锦绣宫,才拍拍胸口道:“看来往后不能让世子来我这里了。”

宋铭幽幽叹了口气:“我才入皇宫,四处受掣肘,这种事看着是小事,但少不得被人抓住做文章。还得劳烦你们多忍忍,等我慢慢把人一波一波换成自己的,看那些老妖婆还敢不敢作祟。”

伶俜赶紧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张兮兮道:“这里也不知谁是太后的耳目,你别乱说话!”

宋铭不以为意地往圈椅上一坐,歪歪靠在椅背,挑眉看了看她,嗤笑一声道:“那老妖婆常年不得宠,儿子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心里就跟那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又臭又脏。也就是瞧见我母妃早逝,如今刚刚坐上皇位,想在我面前逞威风罢了。还当真以为我忌惮她?若不是我手头上一大摊子事,没那个闲工夫搭理后宫这些女眷,我弄死她还不跟掐死只蚂蚁一样容易。先把她弄去沁园,让她多活个一年半载。”说罢,又冷哼道,“想动我的人,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这人真是一张利嘴,不仅会甜言蜜语,骂起人来也是字字诛心,若是太后听到了,指不定会气得厥过去。伶俜见他那双妖娆的桃花眼里戾气一闪而过,心中不由得怔了一怔,又听他喊打喊杀的,赶紧道:“陛下,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就扯到死不死的了?”

宋铭复又勾起嘴角,眉眼弯弯朝她笑道:“我就是心里来气,这么一说而已。你还当真了?我也就是让她们去沁园,还这后宫一个清静。往后就只有你一个人,谁也别想欺负你!”

伶俜吃吃笑道:“我统共也就待个三个月,就算是太后在也无妨。不过往后你这后宫总要充实起来的,最好娶个爽利点的皇后,将三宫六院打理得好好的,才能给你省心。”

宋铭撑着头,一双勾人眼睛朝她飞了下,笑道:“我瞧你就挺爽利的。”

伶俜得意地昂昂头:“世子又没有三宫六院,也不会有三妻四妾,就我一个人,我光治他就行,不用管别人。”

宋铭眼中的哂意一闪而过,忽然又扶住额头:“我好累啊!”

伶俜这才想起来问:“陛下今日不用办公么?”

宋铭捂着头道:“我对那些阁臣学士称病提前沐休了一日,懒得听他们啰嗦。”

伶俜哭笑不得,走近歪头看着他道:“哪有你这样做皇上的?还装病?”

宋铭捂住头嗷嗷叫唤:“我没装病,我一看那些折子就头疼,不仅头疼,哪哪儿都疼。”说吧,伸手拉住她襦裙上摆,哼哼唧唧道,“好十一,我真疼,你心疼心疼我!”

他虽已过弱冠之年,但那张脸仍旧带着少年人的无邪,捧心蹙眉的样子,实在是楚楚可怜。虽然知道他是一分真实九分逗趣,还是让伶俜有些忍不住为他担忧,低头见他玉白的双颊微微泛红,下意识伸手覆在他额头上,果真微微有些发热:“陛下,你真病了?要不要传太医来?”

宋铭嘟着嘴道:“别啊!我最听不得太医院的老东西碎碎念,我就是累着了。躺一会儿就好。”书把将她准备离开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你的手凉凉的,真舒服!”

他是无所顾忌惯了的,伶俜却是不行。到底是男女有别,她赶紧抽回了手道:“你这是操劳上了火气,椅子上坐着不舒服,你去榻上躺着,我去让人给你端碗百合绿豆汤来。”

宋铭吃吃地笑:“十一,你真好呢!”

伶俜斜了他一眼,笑道:“我是看你可怜,当皇上当成这这样子,还不如做个闲散藩王。”

宋铭笑着起身挪到美人榻上,随手拔下通天冠歪歪躺好,小宫婢将冰镇的汤端上来,小心翼翼半跪在榻前要喂他,他撅着嘴哼了一声,朝伶俜招招手:“这丫头傻愣愣的,还是十一你来喂我。”

他没个皇上的样子,伶俜也就懒得毕恭毕敬:“你自己喝不成么?”

宋铭嗷嗷哼唧了两声:“我心慌手软,哪里又力气?亏我刚刚急忙忙去太后那里救你,你倒是一点都不可怜我。”

伶俜被他撒娇耍赖弄得没法子,只得从诚惶诚恐的小宫婢手中接过瓷碗,坐在旁边的杌子上喂他。他半靠在团花大引枕上,一张白皙的脸因着微微发热而泛着红晕,更显得色如春花,眸子波光潋滟,长睫微动,脸上的笑意邪气又无邪,喝汤的动作极为缓慢,时而抬起眼皮儿看一眼伶俜。他生得太美,即使这带着邪气的美,让伶俜并不那么喜欢,但这样近距离,她还是很不自在,目光几乎没处落下,好不容易才给他喂完一碗汤,暗忖宋铭浪荡惯了的,不是个讲究人,但她是女子,吃亏的总是自己,往后还是得注意点。

宋铭如何不知进退,见她脸色微变,不再逗弄他。往后歪在榻上,病怏怏道:“十一,你同我说些话吧!”

伶俜往宫婢将碗拿下去,远远坐在一旁:“陛下想听什么?”

宋铭双手枕在脑后,阖上眼睛,嘴角弯弯道:“听说愉生和你认识很早,成亲前就认识了是么?”

说到这个伶俜就来了兴趣,得意地点点头,笑道:“我头一回见世子才十岁呢!那时我在谢家的田庄,世子刚从寺里下来回京城,去了苏家的山庄休养,也不知怎么落了水,正好被我发现,就让庄子上的伙伴将他救了上来。”说着又哼了一声,“提起这个我就来气,当时我救了他,他一睁眼就掐我的脖子,差点没让我背过气。”

宋铭侧过身,眼睛亮亮地朝她笑道:“他这么坏啊!”

伶俜挑挑眉:“可不是么?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松开了手。”然后睁大眼睛朝他看去,故弄玄虚道,“你猜他接下来干了件什么事?”

宋铭十分配合地皱眉头做冥思苦想状,然后摇头:“他才从寺里出来时,愣头愣脑的连话都不跟人说,我还真猜不出来会干什么。”

那些恍若隔世的往事,想起来都是柔情蜜意,伶俜笑着道:“他让长安将我掳去了他们苏家的山庄。”

宋铭眨了眨眼睛,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乐不可支地在榻上打滚:“他下山时也才十三岁吧,头发都没长出来,还是个和尚就干强抢民女的事,还好意思嫌弃我浪荡!”说着,又好奇问,“他把你掳去干什么?不会是想干坏事吧?”

伶俜啐了一口:“世子那时完全不通人事。”说着脸色又禁不住发红,“不过他也不知什么是男女大防,整天把我当猫儿似抱着,还给我喂水喂饭,幸亏我那时还小。一开始差点被他吓到,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愣头愣脑什么都不懂。不过他当时就对我怪好的,我很快就不怕他了。”

宋铭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你就没问他为何那样做?”

伶俜笑道:“他后来说我曾经在他梦里出现过,他早就在梦里认得我。我觉得我和世子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其实不是前世注定,而是上辈子错过,这辈子老天给他们机会弥补回来。

宋铭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愉生这是说你是她的梦中情人?这家伙平时这方面跟个榆木疙瘩似的,没想到哄起女人来还有这么一套。难怪你对他死心塌地。”

伶俜哼了一声:“我相信他的。”

宋铭轻笑了笑,枕着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房上横梁,冷不丁冒出一句:“其实我也可以。”

“嗯?”伶俜没听明白。

他却只是觑了她一眼,戏谑道:“男人都是一个样,别以为愉生就只会对你好,保不准哪天他对别人也那般好,到时候你可别来我跟前哭。”

伶俜不以为然地笑,颇有些得意道:“他不一样,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知道的。”

☆、109.第二更

后宫里没有了太后和太妃,除了伶俜就是宫婢内侍,可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伶俜过得很是自在。唯一让她觉得郁卒的是,没法见着苏冥,只有每次趁着出宫回宁府看舅舅,悄悄跟他会一次面,比牛郎织女过得还痛苦。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因着这个缘故,便让人觉得实在度日如年。

宋铭还是每日都去锦绣宫,出了蹭吃蹭喝,就是拉着她诉苦,抱怨做皇上累人,若不然就是让她说他和苏冥的事。他虽然是个浪荡子,但也确实是个嘴甜有趣的妙人,十分会逗人开心,除了偶尔不经意的靠近,并未有任何不规矩的地方,加之他也会提起叶罗儿,伶俜也就渐渐不再设防。约莫都是有情人未成眷属,两人竟是像知心好友般相处着。

过了一半月,便是中秋佳节。太上皇身子好了不少,特在沁园大设筵席,请的是皇室宗亲,以及几位辅佐新帝的大学士,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苏冥。

景平帝称其为家宴,这些辅臣们,自是觉得十分荣幸。伶俜的身份是入了后宫的准皇后,坐在新帝宋铭的旁边,与苏冥遥遥隔了好些人。丝竹清音,酒香弥漫,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之后,舞姬伶人退下,大厅恢复平和宁静,景平帝难得带了些红光满面,心情十分愉悦,道:“太皇太后过过世已过三月,先前一直压在朕心头的一桩事,终于可以再提起。吾女尚嘉公主今年年方二八,正是如花似玉当嫁的年纪。”

他说到这里,伶俜心里已经是咯噔一下提起来,下意识去看对面的尚嘉公主,只见她今日着水粉色宫装,一袭淡雅月华裙垂落脚边,头上梳着桃心髻,点翠鎏金头面衬得一张含羞带怯的清丽面容光彩照人。景平帝刚一开口,她脸上就酡红一片,微微低下了头。

景平帝看了眼女儿,继续笑着道:“做父亲的自是想让女儿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尚嘉公主素来钦慕才子,恰逢今年状元郎苏学士尚未娶亲,今日朕就在这里做个媒人,替女儿求一门婚事。不知苏学士意下如何?”

太上皇做媒,而非直接指婚,这几乎是令人诚惶诚恐的荣耀。可正是这温柔一刀,让人想拒绝都难。在座宾客一片哗然,纷纷朝苏冥看过去。伶俜其实都已经忘了尚嘉公主一事,此时忽然被太上皇提起,顿时惊得不轻。

瞬间成为这中秋夜宴焦点的苏冥,仍旧是平日里带着一丝冷冽的面无表情。他放下手中酒盏,起身走上前跪下:“太上皇恩宠,臣下感激不尽。然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肖想高攀,还望太上皇给公主另择良配。”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臣在高中之前,已遇到今生挚爱,曾许诺非卿不娶,誓言不敢相忘。太上皇的好意,臣只敢心领,万不敢做那陈世美,弃旧人攀富贵。”

在座众人一时噤声,心惊胆战看着这胆敢直接拒绝太上皇和公主的新科才子,就算他是新帝心腹,这样直白的拒绝,也未免太不知好歹。本来心情尚好的景平帝,脸色也不禁大变。他身居高位太久,自己一番美意,甚至给了这初出茅庐的才子十二分的尊重,便是想着就算他不同意,也断不会公然拒绝。哪知这人如此不知好歹,不仅拒绝了他的好意,还搬出自己有老相好这种事。他皱了皱眉,忧心忡忡看向自己宠爱的女儿,果然见着尚嘉公主捂着嘴,脸颊苍白,身子颤抖,一双眼睛早已雾气沉沉,最后到底是忍不住这样众目睽睽下的难堪,起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