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姑娘住着的韶华院,却被守门的婆子拦下了,说是二姑娘生病了,不能见客。

今日早请安,阮碧就听说她病了,只是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

想了想,阮碧带着秀芝又往大夫人院子去。

稍稍走远,秀芝笑嘻嘻地说:“看来二姑娘真的是触了霉头,活该,话该。姑娘,不怕跟你说,昨日她在马车里发疯,我真想一脚踹她下去。还有她朝你扔金子的时候,我也很想上去给她一个巴掌。”

阮碧粲然一笑,说:“你如今胆子倒越发地大了。”

秀芝吐吐舌头说:“这可都是姑娘惯的。”

“如此说来还是我的错?”

“不是,是我的福份。”秀芝神情微微黯然,“姑娘,你知道吗?母亲说再过一年就可以赎我回去了,我从前巴不得她早早来赎我回家,如今…却舍不得姑娘了。说起来这赎身的钱,大部分还是姑娘赏的。”

阮碧很喜欢她的开朗活泼,心里也有点黯然,默然片刻说:“回自己家做女儿,总好过在别人家里听人使唤。再说,你回去,咱们也可以时常见面。”

最后一句,其实是十分飘渺的,先不说两人将来嫁到哪里,单说各自结婚,又门弟不同,如何往来?不过秀芝听了,还是略感安慰,深吸口气说:“不说这个了,姑娘可知道二姑娘扔你的金子让谁捡走了吗?”

“谁?”

“是侍候花木的林嫂子拣走了,她不敢留着,交给大夫人。结果大夫人只赏她三百文。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到她跟几个要好的丫鬟们抱怨,就当初该咬一口下来。”

说话间,已到大夫人院子里。她正跟几个主事媳妇说事,见她过来,神色微动,三言两语把几个媳妇都打发走了。却又不叫她坐下,先接过宝珍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地用盖子拨着茶叶。

这种给人下马威的初浅把戏,阮碧都看厌烦了,示意秀芝把包袱递上去,说:“母亲,这是西王母祥云图的样稿,四姐姐整理出来的,叫我送给二姐姐。我方才去二姐姐的院子,听说她生病了,暂时不能见客。我想,还是先交给母亲保管吧。”

大夫人拨弄茶叶时一直在盘算,如何不着痕迹地吓唬她一下,替二姑娘讨回一个公道。却没想到她是为此而来,心里吃惊,握着茶杯的手一颤,差点溅出茶水来。略微平复心绪,她抬起头看看阮碧,又看看包袱,给宝珍使了个眼色。

宝珍接过包袱,搁在旁边的桌几上打开。

大夫人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十来张卷成一团的图,她撂下茶杯,拿起其中一张展开看着。宣纸上西王母衣衫飘飘,容颜酷似太后,却是一派逍遥的神仙之姿。就是这幅绣画给二姑娘带来的无上荣耀,却又埋下无穷祸根。

昨夜,二姑娘已经把定国公府菊会的整个过程详细说了一遍,听到谢明珠与韩露追问不休时,她后背一阵冷汗,着实大意了,光顾着提防四姑娘与五姑娘,没想到提防对二姑娘知根知底的“闺蜜”。好在她们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又让阮碧三言两语给挡回去了。她以为阮碧会挟恩求报,没想到她却是送上全部的样稿。有了样稿,从此之后,西王母祥云图就是二姑娘的作品,再无人可以置疑,包括四姑娘。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大夫人用画纸遮掩着自己阴晴不定的脸,遮掩着自己内心的团团疑问。五丫头为什么这么做?她究竟在想什么呢?她究竟有什么目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发现自己从来不了解她,而且越来越看不懂她,这种感觉让她不安,还有一点可怕。

不只是她,秀芝也是十分纳闷。她原先不知道包袱里装着什么,方才阮碧提起,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西王母祥云图的样稿。二姑娘象个疯子一样,为什么姑娘还要成全她呢?

“母亲,昨日我说过送韩露与谢明珠一份临摹图,我觉得这事还是由二姐姐出面合适。”

“嗯。”大夫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平复情绪,卷好样稿递给宝珍,轻描淡写地说:“五丫头,你跟四丫头都懂事了,我甚感欣慰。兄弟姐妹,朝夕相处,免不了跟上下牙齿一样磕磕碰碰。若是因为这些龃龉,忘记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份,那真是舍本逐末了。从前的事就不说了,如今你们终于长大了,懂得姐妹齐心,其利断金,这是好事儿。宝珍,去把我新得的两匹织金锻拿出来,赏给两位姑娘。”

阮碧听她喋喋不休,倒把过错都推到四姑娘与自己身上,不由地暗赞,要论颠倒黑白的能力,大夫人首屈一指。

宝珍折身进旁边的房间,一会儿回来,手里抱着两匹织金锻,红地金色暗纹,光泽鲜艳,虽不如惠文长公主上回赐的散花锦,却也着实不差。吝啬的大夫人难得肯主动拔回毛,阮碧当然不推辞了,示意秀芝接过,说:“多谢母亲。”

大夫人举起茶杯,浅啜一口,装出漫不经心地的口气问:“你坐下吧,咱们娘俩有一阵子没有好好说话了,我都不知道你屋里居然养了一盆名贵的春水绿波。”

阮碧失笑,心想,大夫人对于庶女果然是水泼不进的无情,刚承她这么大情,立刻又转动着算计人的主意。敢情十六张样稿与两匹织锻,在她眼里是钱货两讫的交易,互不相欠。当即,淡淡地说:“是秀平姐姐送我的,送过来的时候才结花骨朵,我不知道这么名贵,还是昨天二姐姐跟静宜县主说起,才知道这是十分难培育的品种。”

大夫人说:“这个品种确实是难以培育,我也有几年没有见过佳品了,二丫头说你屋里这盆品相俱佳,我也很想看一眼。”阮碧微怔,还没有回过味来,就听她吩咐宝珍:“宝珍,去五姑娘屋里,把春水绿波拿过来,小心一点,可别摔坏了。”

宝珍应声而去。

她究竟什么意思?阮碧一时没搞明白,只好默不作声。

大夫人又叫宝丽给她上了茶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过着一盏茶功夫,宝珍捧着菊花进来,好象碧玉妆成,房间里一切都跟着鲜活起来。大夫人眼睛一亮,赞叹地说:“不错,不错,果然是品相俱佳。” 接过宝珍手里的花,目不转睛地看着,“五丫头,这盆花我瞅着喜欢,且放在我这里观赏几日吧。”

阮碧恍然大悟,原来她打探花的来历,固然是好奇何人赠送,更大的原因是想据为己有。不过,这恐怕也不是最终的原因,毕竟一个嫡母占有庶女的名花,传出去有失她当家主母的气度。多半还是要借花献佛,用来结交顾静宜,对了,也有可能是晋王,因为顾静宜说过,她求购是送给晋王。

倘若这花重回晋王手里,他会是什么表情?阮碧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母亲,我听说,有意者反远无心者自近,借花献佛有可能招来金刚怒目,曲意迎合也可能落个自讨无趣。因此时时告诫自己,做好自己便可以,不要随意去迎合别人,因为很可能招来相反的结果。”

大夫人被她说的懵了,不解地看着她。

阮碧走上前,捧过她手里的春水绿波,笑盈盈地说:“母亲,这盆花我也很喜欢,恕我不能割爱。”说罢,转身就走。

她走到门边,大夫人才回过神来,脸涨通红,说:“你…站住。”

阮碧充耳不闻,挑起帘子走出去。秀芝紧紧地跟着,走出大夫人的院子后,长呼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熙和院,不安地说:“姑娘,这样子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目无尊长吗?呵呵,那也要她配当个尊长才行。”

秀芝努嘴说:“大夫人也确实太过份了。说起来,姑娘你也是的,为什么要把样稿送给二姑娘呀?她对你这么坏的,你还成全她?”

“秀芝,我并不是成全她。”

“那为什么?”

阮碧笑了笑,不再多说了。

为什么要把西王母祥云图的样稿送到二姑娘手里?原因有三。其一,欺君之罪可是重罪,阮府本来就渐呈颓势,若再有这么一击,指定家破人亡。虽然她很不喜欢阮府,但是目前又只能依附于它。一旦失去它的庇护,光景就惨淡了,比如说韩王要纳她为妾,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这个祸根必须要连根拔起。其二,提防四姑娘告发,虽然目前她没有这种打算,但是不代表将来她没有。万一林姨娘出什么事,又或者四姑娘与大夫人的仇恨越结越深,最后她告发阮府来保全自己,样图在她手里就成了证据。其三,就是顺带着让老夫人再记她一回好。至于大夫人和二姑娘,她从来就没有指望过她们会感谢自己,大夫人厌恶她一如她厌恶大夫人,而二姑娘恨自己一点不亚于四姑娘恨大夫人。

不知道大夫人是听明白阮碧的话,还是她原本就只是打着据为己有的主意,总而言之,她想要清水绿波这事,并没有跟老夫人提起,害得阮碧准备的一套说词全烂肚子里了。倒是老夫人听说阮碧把样稿送给二姑娘后,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老半天,惋惜地说:“你若是个男的多好。”

第66章 夫妻龃龉(重写版)

九月初一大早请安时,病了三天的二姑娘终于露脸了。微微有点消瘦,一双眼睛也不象原先那样明亮的近乎咄咄逼人,这使得她身上那种烈火烹油般的明艳沉淀下来,平添几分回味的余地。

老夫人看到向来张扬的她如此消沉,心生怜惜,说:“二丫头,今日我去天清寺烧香斋戒,你也跟我一起去吧,烧烧香,祈祈福,去去污秽。如何?”

二姑娘莞尔一笑,说:“正想求祖母,不想祖母倒是先开口了,孙女自然是求之不得。”

用过早膳后,老夫人便带上二姑娘、阮碧、郑嬷嬷、曼云一起去天清寺。

二姑娘跟阮碧一车,气氛可想而知的冷冽。春云和秀芝坐在小杌子,大气不敢多喘。二姑娘则一直看着窗外,朝着车厢内的小半张脸象是刀剑削成,散发着一股森冷气息。

行到半路,她忽然冷冷地说:“别以为你把样稿送过来,我就会原谅你。我告诉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阮碧诧异地看她,心想,一个人究竟有多极品,才能说出这么极品的话?想了想,终究觉得与她没有任何沟通的必要。好在,接下去的路程,极品的二姑娘再没有开口说话。

到天清寺,与从前一样,知客僧在门前迎接,引着一干人到客堂就坐,然后上茶。

刚刚喝过几口,一个十三四岁老成持重的沙弥进来问:“哪位是阮五姑娘呢?我家白莲师叔有请。”

白莲是何方神圣也?阮碧举着杯子,不解地看着小沙弥。

却听老夫人问:“白莲大师云游回来了?”

小沙弥说:“是,回来十日了,听说紫英真人的高徒今日也来斋戒,便叫我过来相请。”

老夫人点点头,看阮碧还是一脸迷惑,说:“白莲大师与紫英真人是方外之交,定然是听说了你,想见上一面。我过会儿还有功课要做,不能陪你,让郑嬷嬷陪你去吧。”

阮碧点点头,在二姑娘阴沉沉的眼神里,跟着小沙弥走出去,东拐西弯,走到后院的一间精舍前。小沙弥推开木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五姑娘请进,白莲大叔只见你一人,还请令仆在外面稍候。”

秀芝和郑嬷嬷一愣,看着阮碧。

阮碧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想着白莲大师是方外之人,又与紫英真人相交,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便微微颔首,示意她们守在门口就可以了。自己则抬脚迈进门槛,刚进去,便听到木门阖上的声音,那种异样的感觉就更加强烈。顿住脚步,环顾四周,这间精舍十分宽敞,光线暗沉,只在东边开着一扇窗子,窗外几丛菊花摇曳生姿。

窗边的阴影立着一个人,看不到清楚面目,身着一件青衣布衫,头发乌黑挽成一髻,用青布包着。难道白莲大师是个年轻的俗家弟子?阮碧纳闷,正琢磨着要不要咳嗽一声。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天光里,整张脸纤毫毕现,满脸胡子拉渣,惟有一双眼睛如星辰熠熠,带着一点促狭笑意看着她。

阮碧仔细看他一会儿,不由莞尔。“怎么妆扮成这事模样?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山上的猴子呢。”

“你胆子不小,我还以为你会吓得哇哇大叫夺门而逃呢?”

阮碧笑了笑,上前曲膝一礼,脆生生地说:“小女子见过白莲大师。”

晋王也笑,满脸胡子颤动。“平时不见你多有礼貌,这会儿倒讲究起来了?假惺惺的很。”伸手拉她胳膊,只觉得柔弱无骨,不由心里一酥,声音也低沉了,“我很想你,你可想我?”

阮碧心里如同饮蜜,却白他一眼说:“若真是想我,怎么好些天不写信了?”

“去了一趟外地,往来四天,今晨才刚刚赶回来,一回来便来这里等你了。”

他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清越,略显喑哑,却别具一种令人耳红心跳的魔力。阮碧勉强镇定自己,看他眼圈微青,显然所言不虚,说:“那还跑这里来做什么?快回去歇着吧。”

“好不容易见一面,得好好看看才行。”晋王说着,扳正她的身子朝着自己,仔细打量着她,目光热切。

阮碧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听到他低声说:“云英说你新做一条石榴裙,异常华丽,你穿着也很好看,怎么不穿过来让我看看?”

“今日我来烧香斋戒,穿得那么华丽做什么?”

“哦,那你穿得那么华丽去定国公府做什么?”

他的口气有点异常,阮碧心里一沉,抬头看他,只是他一脸的胡子根本看不到表情。

他也看着她,目光明亮如炬。“平日里,很少见你讲究衣着,怎么去趟定国公府就这么讲究了?”

“并不是讲究…”

话还没有说完,又听他说:“不是讲究却是什么?是存心想让我那性不喜奢华的小姨讨厌你?”

阮碧惊讶地睁大眼睛,说:“你…知道?”

“那是我小姨,我自然知道。至于你,我当然也知道,一肚子的心眼儿。不过,下回可不准这样子,小姨常常进宫陪母后说话,她若是讨厌你,就事与愿违了。”晋王自然知道阮碧想让顾夫人讨厌的原因,但是她既然没有说,他也不想多说,摸摸她的脑袋说,“有些事你不必担心,水到渠成。”

阮碧胡乱地点点头,心里异常感动。原来真有这么一个人,无论你做什么,都懂得,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理由。

“那条裙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云英说你穿着恍若神妃仙子。下回可记着要穿上,让我看看,究竟如何好看?”

阮碧又胡乱点头,感觉自己变笨了,除了点头什么也不会了。

晋王笑了笑,将她拉到窗口,就着天光,再度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神里却不象方才那么热烈,带着审视物品的冷静。

阮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起来,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呆会儿剑刺在你那里好?”

“什么…意思?”阮碧觉得今天自己的大脑总是跟不上节奏。

“我今日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你记着,一会儿赠经的时候,人群若是骚动起来,你就往沈老夫人那边靠,当刺客拔出剑时,你就冲到沈老夫人面前挡着,刺客会刺在你…”晋王目光在她身上巡视一遍,最后大拇指按在她肩膀处,“这里。这名刺客是我安排的,武功很高,用的是最薄的剑,不会留下多大伤口的。你别怕,一定要冲到沈老夫人面前挡着她,明白没?”

他没有说明原因,不过阮碧聪明,心思微转,就明白过来了,这是苦肉计呀。

“我并不想让你受伤,只是思来想去,这是最好的办法。沈相为人性情高傲,清介自守,不是金钱能收买,也不是武力能胁迫,只能施恩于他。他是个孝子,当年你母亲与他和离,便是沈老夫人一力主张,今日你救了她,明日便会传遍京城,点水之恩当涌水相报,沈相必定会让你认祖归宗,否则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也愧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等你成为沈相的嫡长女…”

“你不用说,我明白的。”阮碧打断他,想到认祖归宗成为沈相的嫡长女,心里有点反感,虽然并不清楚当年阮兰与他和离的真实原因,但是本能地同情阮兰。每每想起她这一生飘零如霜,心里不免叹息。不过即使反感,她也要义无反顾地去做了,晋王苦心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他们的前路扫平障碍,她又如何能扯他后腿呢?他不负她,她也不会负他。

晋王不再说了,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过着一刻钟,两人依依作别,阮碧仍回客堂。

老夫人大概还在念经做功课,只有二姑娘在,上上下下打量阮碧一番,说:“好生奇怪,五妹妹方才是去白莲大师吗?怎么会一身春风?”

阮碧心里狂跳一下,问:“合着二姐姐的意思,该见谁才一身春风呢?”

二姑娘不吱声,端着茶杯继续喝茶,一双眼睛去滴溜溜在阮碧身上打转。

又过一会儿,老夫人回来了,带着大家往东殿去。进去时,沈老夫人已经带着阮?在了,祖孙俩的目光都在戴着帷帽的阮碧身上微微一顿。

准时准点,沙弥打开侧殿的大门。

一窝蜂般涌进好些人,领头的居然是十七八个孕妇,在家人搀扶下,直接奔到沈老夫人那一桌,纷纷伸手叫嚷着:“沈老菩萨,我女儿想要个儿子,求您让她摸摸手,讨个吉利吧。”

“沈老菩萨,我媳妇已经生了两个闺女,求您让她摸摸手,沾点福气,生个带把的吧。”

一时间,闹哄哄的如同菜市场。

阮碧在人群里找了找,只见晋王站在门口,也正看着自己,眼神明亮温和。

二姑娘忽然凑到她耳边说:“门口那大胡子是谁呀?怎么一直看着五妹妹呀?”

阮碧嫌恶地瞪她一眼,假装避开她,往沈老夫人的方向走了两步。

二姑娘却也跟着靠近,看看她,又看看门口的大胡子。

这厢沈老夫人的桌边已经被孕妇及其家人团团围住,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伸向她的十几只手,后退一步。她身后的媳妇连忙上前一步,拉在她面前,正想说话,人群忽然开始骚动起来了。声音嘈杂,人头攒动,大殿的烟雾飘了过来,模糊了大家的面目。整个东殿的气息诡异迷离起来。

阮碧的心微微提起,再看一眼门口。

晋王冲她眨眨眼睛,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又往沈老夫人的方向走了一步。

第六十七章 诡异刺杀

东殿的烟雾越来越浓,丝丝缕缕地飘浮在半空。黑鸦鸦的人头攒动,彼此的脸互相交叠,支离破碎,不停变幻。然后在一片支离破碎里,一个人渐渐地凸显出来,不高不矮的个子,平淡无奇的脸容,唯一显得比较特别的是他手里握着薄薄的三寸长的布包。

布包抖开,寒光微闪,冷风乍起。

嘈杂声忽然变大,掺杂着“啊啊啊”的尖叫。

阮碧毫不犹豫地往沈老夫人方向冲过去,才跑了一步,胳膊被人抓住了。她回头一看,是二姑娘抓着自己,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声音被周边的嘈杂声淹没了,阮碧听不到,但看明白她的神色,分明在说:无论你干什么,我都会破坏。

回头看刺客,他已经彻底抖开布包了,一柄薄薄的寒光闪闪的长剑现出全貌。他周围的香客、孕妇、孕妇家人都纷纷往两边躲闪,连滚带爬,有些孕妇手脚甚至灵活过猴子。再看沈老夫人,目瞪口呆地站着,而她身边的一干媳妇嬷嬷包括沈?也都吓傻了眼,傻楞楞地僵在原地。

刺客挽了一个剑花,看看周围,不见有人冲到沈老夫人面前,又无奈地挽一个剑花。

时机稍纵就逝,阮碧不敢耽误,抬起脚重重地踩在二姑娘的脚上,她“哎唷”一声,松开了手,随即又很快伸出手抓向阮碧。这时,一块石子带着破空声飞了过来,直击她的脑门。她被打个正着,又“哎唷”一声,整个人往后仰,手在空中虚抓,把阮碧头上戴着的帷帽扯了下来。

此时,阮碧离着沈老夫人只有三步之遥。

刺客已经看到她了,眼眸微微眯起,又慢慢地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长剑往沈老夫人的方向递过去。速度不快,不过周围的人全吓傻了,小部分直接瘫坐在地上,大部分双腿打颤站立不稳,包括沈老夫人,看着剑过来,也只是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啊啊啊的喑哑嘶叫声。

此时,阮碧离着沈老夫人还有两步距离,再迈一步,然后飞扑过去,刺客的剑就会穿过她的肩膀,苦肉之计就完成了。沈家再顽固,再不情愿,也得认了,否则“朱雀大街第一家”如何垂范天下?

可是,忽然跑不动了,什么东西缠住了胳膊?阮碧扭头一看,是凭空冒出的一条马鞭,缠着自己的胳膊,手柄握在…还没来及得抬头去看,顾小白已经一个健步跃到她面前,大声地喊了一句:“你疯了,往哪里跑?快去后面躲着。”边说边松开马鞭,把她往阮老夫人的方向一推。

他用了不少的力气,阮碧被推得踉跄几步,站立不稳,直接扑到在地上,压在刚刚爬起的二姑娘身上。二姑娘只觉得胸腹一阵剧痛,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蜷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等阮碧再七手八脚爬起来,场面已经变了。

方才济济一殿的人,或是夺门而出,或是贴墙站着,或钻到桌子下面抱头藏着,大殿中间空空荡荡,地上落着几只鞋子和一个簸箕。顾小白和刺客缠斗一起,闪挪腾移,你来我往。一个手里拿着马鞭,一鞭又是一鞭,虎虎有力,另一个手握三寸长剑,时不时地刺一剑,大部分时间倒都是在挽着剑花玩。

而沈老夫人已经被下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往东殿后门撤退了。

一直呆若木鸡的阮老夫人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抓着阮碧的胳膊,惊惶失色地说:“五丫头,快快快,咱们也走。”从来不知道她力气这么大,掐得阮碧胳膊一阵阵的疼痛。

阮府下人回过神,把躺在地上一脸鼻涕眼泪的二姑娘拉起来,她的帷帽也掉了,额头凸起鸡卵大小的一个肿块,鲜红晶亮,仪容不整,风采全无。不过大家才没有空注意她的仪容,拥着老夫人便往外走。阮碧不想走,但是老夫人使劲地攥着她的胳膊,下人们推着她,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

沈府一干人虽然先动,但离着后门稍远,阮府一干人虽然后动,却离着后门近,于是两伙人在门口撞上了,谁也不让谁,都争先恐后地往外面挤,但又谁也挤不过去,卡在一块儿,互相叫骂着。

忙乱之中,沈?回头看了一眼东殿中间,挥舞着马鞭的英姿勃勃的顾小白。

忙乱之中,阮碧回头看着门口。晋王还站在门口,目不转晴地看着她,眼底有深深的失望。她心里一颤,忽然鼻子就酸了。

二姑娘见她回头,也回头看着门口的大胡子。

沈府人多势众,终于把阮府十人挤到一边,率先走了出去。

阮府一干人紧随着走了出去。

阮碧的胳膊被老夫人攥着,身子被一干下人推着,身不由主地往外走,却依然扭头看着晋王,不甘心,也不服气,还有深深的歉意,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错过了?白白辜负他一片苦心。不甘心,真不甘心。

下人簇拥着她继续往前走,他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眼眸深处的失望已经换成了温和的笑意,好象在说没有关系,下回还有机会。她却忽然有种错觉,这一幕情景就好象她与他的未来——虽然她不想走,却会被外部的力量推着远离他、远离他…然后越来越远,他会彻底地消失在自己的眼帘,甚至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泪水浮起,眼前一片水光,看不到前路。

在下人们的簇拥下,阮碧如行尸走肉般,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天清寺。

至于这桩行刺事件的结局,都不用打听,因为当天下午就传遍了京城,朝野轰动,老少妇孺人人皆知。据说,刺客与顾小白缠斗数个回合后,哈哈大笑几声,连挽几个漂亮剑花,然后一剑削断顾小白的马鞭,又踹了他一脚,然后拎着长剑走出东殿,飘然远去。到底是如何飘然远去的,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反正他忽然从人群里冒了出来,然后又忽然走进人群里消失了,就好象一滴水从海洋里跳了出来,然后又落回海洋里。

这桩行刺事件惊动了官家,他表示很愤怒很愤怒,居然有人胆敢行刺“沈爱卿之母”,除了派御医常驻沈府和送了几车的珍贵药材到沈府,他还勒令开封府尹早日破案,不惜物力人力缉拿刺客,甚至为此还调用了禁军高手,但是查了近一年,这位神秘的刺客还是渺无踪迹。百姓只好给他取个名字叫剑花刺客,因为在他短短出场的一盏茶功夫,他慢悠悠地挽了十几个剑花。他明明是来刺杀沈老夫人的,但他一直在挽剑花,唯一的一次有效刺杀还是慢吞吞的,跟玩儿一样。要是他没有这个实力也就算了,但他后来一剑削断顾小白的马鞭,出手之快如闪电,出手之重如雷霆千钧,证明他剑术超群,实力非凡。

有不少人怀疑他并不是真的来刺杀沈老夫人,因为他挽十来个剑花的时间足够杀沈老夫人几十回了。有些人认为他就是来成全顾小白的,因为顾大少爷之前的名声并不好听,没少干纵马伤人、街头群殴的坏事,京城的百姓们还偷偷给他取过一个绰号叫“顾小霸王”,只是顾忌着惠文长公主和定国公,没有一个人敢当真叫。然而经过这么一回,顾小白就忽然变成一个见义勇力、侠骨丹心的少年,成了京城名门闺秀们的脸红心跳的话题。也有人猜测,这是顾小白设计的刺杀,目的就是博美人一粲——沈相府里可有一颗京都明珠。甚至有个老赌徒开出盘口,赌顾家与沈家会联姻,不过他因此破了产。

这桩沸沸扬扬的行刺事件里,除了二姑娘,谁也没有留意阮碧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向沈老夫人。不过倒是不少人记得她离开东殿时的回眸一瞥,春水般的眼眸里流动着一丝无奈万般不舍,无法言说的美。大部分男子都认为她在看自己,小部分比较有自知之明的认为她在看顾小白,只有二姑娘知道她在看门口的大胡子,她也因此踏上漫漫的追查大胡子真实身份的不归之路。

从这天开始,阮家五姑娘的也成为少年男子们的一个心事,每个人都在懊悔,为什么九月初一那日不在天清寺的东殿?美名传到韩王耳朵里,他正在吃燕窝,当即就呛着了,说:“什么眼光!我可是亲眼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