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谄媚地说:“那些草民哪里见过真正的国色天香,见到一个模样周正的便惊若天人了。”

韩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吩咐下属,赶紧揪出那个刺客,他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好不容易忽悠来十七八个孕妇,叫她们来求沈老夫人摸手,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御史都是一份奏折上去:沈门洪氏,一品诰命,狂妄自大,自奉神灵,愚弄百姓…谋划好好的一桩事,却让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刺客给搞砸了,叫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这桩行刺事件成为茶楼百说不厌的传奇,也载入野史,被列为大周朝十大离奇案件之首。不管传的如何沸沸扬扬、玄玄乎乎,反正除了再三缄默的当事人,没有人知道它原是与阮碧相关的。

第六十八章 九月重阳

秋风起,菊黄遍野。

九月有两桩大事,一为重阳登高祭祖畅秋志,二为持蟹饮酒赏菊诵风雅。这两桩事合而为一,便是一大雅事——重阳登高持蟹赏菊,历来为骚客文人所钟爱,诗歌吟咏。大周朝正值盛世,人文风流,附庸风雅较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京西阮府,诗书传家,自然也不遑多论。当年文孝公虽官居二品,却是京城文坛的领袖,屡次邀请好友雅士开蟹黄宴,持蟹赏菊,饮酒吟诗,连先帝都曾私服参加。他过世后,蟹黄宴也跟着成为过去。不过,扬州菱塘的管事每年重阳前还是会乘舟南下,到太湖重金购买螃蟹,然后专人送回京城阮府。

今年因为降雨不够,太湖水位过低,螃蟹也减量了。扬州总共送来二十二笼,途中死了一些,点拣后重新梳拢,正好二十笼。大夫人便跟老夫人商量:“…媳妇想了想,东平侯府、定国公府、惠文长公主府、韩王府各送两笼,其他的都送一笼,您看合适不?”

老夫人皱眉说:“送给韩王府做什么?它与咱们素无人情往来。”

大夫人说:“这是老爷的意思,不是二叔的事情还是他帮忙的吗?”

老夫人眉毛一挑,冷笑着说:“拿了咱家一万两银子和前朝名画,把弢儿给弄到穷山恶水的泸州当什么副团练使,弘儿居然还想送螃蟹给他?便是一只只摔死,也不能给他。”团练副使是未入品的官位,泸州又在川中,蜀道崎岖,生活不易,这一走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一想起来,老夫人心里就堵的慌。

大夫人微微蹙眉,老夫人还活在从前,以为还是文孝公在时的京西阮府,有官家宠爱,与百官交好。如今外无倚靠,内无支柱,大老爷一根独木撑着好不辛苦。仔细斟酌言词,说:“母亲,沈相如今势大,原先与咱们交好的人家都疏远了。二弟出事,老爷也四处找过人,那些人都怕得罪沈相而避着老爷。无奈之下,这才找上韩王。老爷说,官家恼怒二弟游山玩水怠慢政务,致使学子闹事,理该贬为庶民永不录用,是御史中丞胡大人多方斡旋,最终才降职为团练副使,虽不入流,好歹算是留得青山在,将来再徐徐图之。如今满朝文武,也就是韩王身边积聚的先帝旧臣可与沈相一较高下,老爷他从前两边不靠,倒也还好。如今因为二弟,大家都知道他跟韩王爷搭上关系了,这往后难道会有些中伤,若是跟韩王再不处好,只怕麻烦…就大了。”

阮府每况愈下,老夫人如何不知,只是从前太过荣光,她说话行事都养成习惯了,一时走不出来,也不愿意走出来。垂下眼眸,默然半晌,说:“你是当家的,这事情原就该你拿主意,不用问我了。”

算是同意了,大夫人松口气,真怕她执拗起来,大老爷又听她的话。“还有一桩事,惠文长公主和定国公府都邀请过咱们家的姑娘做客,礼尚往来,咱们也该请静宜县主过府做客才是,我想由二丫头出面,您觉得如何?”

老夫人略作沉吟,说:“还是让五丫头出面邀请吧。”

“这不合适吧?五丫头非长非嫡。”

老夫人不悦地说:“怎么就不是嫡的?她可是兰儿的肚子里出来的。”

这话可是她头回说,大夫人心里一沉,忽然想起二姑娘从天清寺回来的时候,额头顶着一个肿块,忿恨地说:“娘,祖母太偏心了,从头到尾只是拉着五丫头往外走,根本不顾我的死活。”

“母亲莫要生气,是我说错了,只是她是记在方姨娘名下的,外面的人都以为她是庶的。”

“那又如何?静宜县主还不是个庶出的。再说,惠文长公主看中的也是她。”老夫人不耐烦地说,“行了,就这么说定了。”

“是。”大夫人暗暗握紧拳头,手指掐着手心,尖锐的痛。

她走后,老夫人叫进曼云:“你去五姑娘屋里看看,她好些没?”带着爱怜地唠叨一句,“这孩子可真不经吓,这都三天了,还没缓过来。”

曼云笑盈盈地说:“老夫人你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五姑娘自然不如你了。”

“就你嘴巴甜,快去吧。”

曼云点点头,到蓼园东厢房,只见寒星和桔儿坐在外头边打络子边小声说话,屋里则寂然无声。两小丫鬟看到她,赶紧站起来低声问好。曼云指指屋里问:“姑娘醒着还是睡下了?老夫人惦记的紧,差我过来看看。”

“刚刚醒了,这会儿正跟云英姐姐说话。”

曼云微怔,早就听说云英姑娘自从进阮府里,很是低调,不太跟人往来,隔三岔五地只往五姑娘屋子里跑。其实不只是她,秀平也喜欢往蓼园东厢跑,大家每回提及,都觉得十分纳闷。

“曼云姐姐,你稍等片刻,我去替你禀告。”

曼云点点头。

寒星进屋里,片刻,秀芝出来了,满脸笑容地拉着曼云:“作什么在外头站着?这两日风大,小心吹坏了。”说着,便往屋里走。

“五姑娘可好些了?”

“无啥大碍了,只是有点乏力。”

边说边走进里屋,阮碧倚着软榻坐着,云英坐在圆墩上,不知道方才在说什么,两人的眉梢都有笑意。大家彼此见礼,就云英与曼云名字中相同的“云”字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云英起身告辞了。

“曼云姐姐,你回去跟祖母说,我已经没事了,叫她不用担心。”

“你如今可是她的心头肉,叫她如何不担心呢?想让她不担心,便赶紧好起来才是。”曼云半真半假地说,嘴角微抿,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我当真是没事了。唉,姐姐,跟你说实话,就是因为前两日吃多了螃蟹,结果正好赶上…”阮碧指指肚子,“肚子受凉了,有点痛。我只好是托说受了惊吓。”

曼云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我原本就奇怪,姑娘还会受惊吓呀?”

阮碧抿嘴笑了笑,又问:“听说二叔的事情有结果了?”

曼云点点头说:“是,大老爷说的,降职为泸州团练副使,听说这几日就要从扬州直接过去了,孙姨娘会跟着过去,二少爷则要回京城。不过郭家少爷的事情还没有定,大概死罪难逃了。”顿了顿叹口气说,“可怜的三姑娘。”

“听说,还修改荫补法?”

“大老爷是说过。”曼云偏头想了想说,“我记不太清楚了,好象是原来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就可荫补子弟入仕,改为四品以上官员方可,荫补入仕也须得经过铨试与呈试。又规定荫补官员只能担任从八品及以下的地方监当官,荫补官员不得担任台谏、两制、外交使节等高级清要之职。”

阮碧虽不懂大周政务,但考过十几年的政治,总结官样文章还是有点心得。这回的修改,就是提高荫补入仕的门槛,减少荫补入仕的人数,降低荫补官员的职位,同时限制荫补官员的升迁。让荫补官员大量留在地方,不对科举出身的官员造成实质性威胁。对大周朝来说,应该有好处,但是能否切实实行,是另一个问题。说到底,这样的修改是损伤现任高级官员的利益。

不过,曼云不懂政治,还能记得一清二楚,可见头脑如何厉害,阮碧喜欢,问:“曼云姐姐,你的心思还和从前一样吗?”

曼云微微愣了,片刻明白过来,是问自己对大少爷的心思,垂眸片刻,无奈地笑了笑,说:“姑娘忘记了,我只是个下人,求仁得仁就好了。”

阮碧一阵恍惚,心想自己蠢了,连自己的婚事都是老夫人做主,何况是她。

沉默片刻,曼云又转告老夫人的意思,让她写信邀请顾静宜过来玩耍。

阮碧依言写了信,隔天便收到回信,说是过几日便是重阳节,定国公府举家要去郊外登高望远,京城附近无山,要去田庄居住,正收拾东西,忙乱不堪,不能过府来玩,待重阳过后,返回京城,再另约时间。

在信纸的下端,另外写着一行不同字迹写着,字迹跳脱飞扬:你笨死了,那刺客都拔出剑了,你还冲上去,真笨,真笨。还有,我说过要纵马扬鞭或隋唐好汉的,怎么还送两幅水墨荷花?

重阳节当日,官家率领宗室子弟亲临五岳宫祭祖祈福,同时宣告,谢贵妃再度怀孕,为胎儿积福,故大赦天下。他年近而立,膝下一直荒凉,到如今不过一子一女,皇长子又体弱多病,能否健康长大都成问题,更不用说成为皇嗣继承大统,迫切需要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皇子,以保江山社稷千秋万代。与此同时,老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赵皇后嫁给官家八载,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女人,还配母仪天下吗?

阮碧听说后,头顿时大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紫英真人就来了。

第六十九章 汝转弃予

小丫鬟过来禀告时,阮碧刚用过早膳。心里早有准备,倒也不吃惊,略微收拾一番,带着秀芝到老夫人院子的正房,却见房门都关上了,一干小丫鬟在庭院里踢着踺子玩。曼云坐在门口打络子,看到她笑盈盈地站了起来说:“姑娘,老夫人和紫英真人这会儿在说话,你等一会儿吧。”说罢,又眼含深意地看她一眼。

阮碧被看得莫名其妙,在她身边坐下,问:“曼云姐姐,我今日的妆扮不妥吗?”

曼云摇摇头,抿嘴笑着问:“姑娘,听说那顾大少爷长得器宇轩昂,是不是真的呀?”

越发地古怪了,阮碧斟酌言词说:“还行,鼻子眼睛都长在位置上。”

曼云失笑,说:“姑娘真逗。”又看阮碧一眼,这才坐下,继续打络子。

阮碧无聊地看看天空云影,看看半黄半红的枫叶,看看院子里的猫伸着懒腰…等了一个时辰,才听里面传来老夫人的叫唤:“曼云,五姑娘来没?若是来了,叫她进来。”

“早就来了,一直在外头坐着。”曼云站起来,推开门,揭起帘子,请阮碧进去。

阮碧进去,只见老夫人和紫英真人都是一脸笑意,看来相谈甚欢。

“真人,我家五丫头就让你多多费心了。”

“老夫人客气了,她可是我徒弟。”

“是,我老糊涂了。”

两人哈哈大笑,阮碧一头雾水,脸上勉强堆起笑容,隐隐有种被两人一起卖了的感觉。又扯了几句闲话,紫英真人说想要看看阮府后花园的丹桂林,老夫人自然准了,又叫阮碧仔细照顾好师傅。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打发秀芝回蓼园东厢房,阮碧领着紫英真人慢慢地沿着抄手游廊走着,或许因为彼此了然于心,这一路两人都沉默了。今日天色有点阴沉,风太大,云层也厚,太阳若隐若现,气温虽不低,却透出一股萧杀的深秋气息。

走到一处偏僻处,紫英真人忽然停住脚步,仰头看着一株白果树。阮碧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风吹着树叶,其中一片黄叶在枝头顽抗半晌,终于飘然坠落。

紫英真人一声喟叹,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阮碧说:“只是吹落一片叶子,枝干无伤,来年春暖花开,又是一树苍翠。”

紫英真人说:“也许过不着这个冬天,就会根枯树死呢。”

阮碧说:“那得多大的风雪才行,我瞅今年的气候,还没到这地步。”

“若是有人砍断根呢?”

阮碧惊讶地转眸看她。

紫英真人说:“姑娘在内宅里,不知庙堂风云变幻。已有人上疏,说赵将军镇守西北数年,劳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伤病在身,西北又是风霜严寒,不利休养。官家皇恩浩荡,当体恤他一身铁骨尽忠于国至诚为民,调他回京城,度其功劳进加爵禄,彰扬天下。”

“欲抑先扬,谢贵妃背后有高人。”

这么一顶大帽子下去,赵将军又不能抗旨,不得不回来,到时候给他一个高位闲职,去掉他的兵权,皇后就彻底没有外援了。

紫英真人斜睨她一眼,不悦地说:“还要长敌志气灭己威风?”

阮碧心想,谢贵妃几时成为自己敌人的?不过她现在跟紫英真人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只能共同进退,若是赵皇后倒台了,估计紫英真人也不会任由自己独好。如此说来,谢贵妃还真成了自己的敌人。想了想,纳闷地问:“师傅,皇后是官家的结发妻子,难道他就一点情意都不念?”

“结发妻子又如何?”紫英真人黯然地垂下眼眸,叹口气说,“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这是诗经里的一句话,意思也就是同患难易同富贵难。

“想当年,官家不过是三皇子,虽才智不凡,因不是皇后所出,地位尴尬。赵将军却是先帝爱将之一,与定国公并称国之双雄,镇守西北,数次击退北戎军队。官家先求娶赵皇后,得到赵氏一族的支持,又因为顾夫人与太后是姐妹,得到定国公支持,才能荣登大宝。当时,那延平侯根本不足一提,就是领着一份闲差的没落侯爷,都潦倒的要靠卖田地度日。就因为女儿生下皇长子升了皇贵妃,倒一下子鸡犬升天,连原来的梁王府都拨给他居住,如今谢贵妃再度怀孕,只怕不久就要封为国公郡王了。”说到后来,紫英真人颇有点愤愤不平。

听到这里,阮碧心里一动,莫非谢贵妃是另一个阴丽华?光武帝刘秀还是一介平民时,倾慕世家女子阴丽华,发出“娶妻当娶阴丽华”的丽华之叹。后来果然娶了她,不过那时,他依然寒微潦倒。再后来,他又娶了手握重兵的真定王刘扬外甥女郭圣通,借助刘扬的兵力夺取天下,成为东汉王朝开国皇帝,郭圣通一度被封为皇后,但最后,光武帝还是废了她,立自己心爱的阴丽华为后。

“师傅,你要我做些什么?”

紫英真人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想多了,我今日来,并非来找你而是来找老夫人的。”

“你便是找祖母,也定然是与我有关的。”

“没错,实为你亲事而来。”顿了顿,紫英真人带点责怪地说,“你这么一个伶俐人,怎么惹得顾夫人觉得你招摇了?”

阮碧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后来放弃安排自己进宫,极力撮合自己与顾小白的亲事。惠文大长公主是官家的长辈,顾夫人是太后妹妹,有这一大家子支持皇后,比自己进宫的作用大多了。犹豫片刻说:“我也不知道,许是那日我穿的过于华丽,求近反远了吧。”

紫英真人并不相信,冷哼一声,说:“你向来不喜奢华,怎么那日倒一身华装了?可见又动了什么心思。”

阮碧强词夺理地说:“不是我不喜欢奢华,是从前没有奢华的衣服,那日正好新做一件,自然欢欢喜喜地穿上了。”

紫英真人看着她,严厉地说:“行了,不管你从前动的什么心思,这往后可不准再乱来。好在顾夫人觉得你虽然招摇,却尚算明理懂事,行事说话也颇有法度,且知道友爱姐妹,着实难得。”

阮碧愣了愣,片刻明白过来,定是顾夫人听说自己在茅亭里维护二姑娘的一番言谈举动。心底微叹口气,那身衣服敢情白穿了。又想起方才老夫人与紫英真人喜笑颜开,心里一震,莫非亲事已是板上钉钉

第七十章 别有目的

紫英真人见她忽然不说话,神情却有点异常,特别是一双眼睛光采渐消,不免奇怪,问:“顾夫人夸你了,你怎么反而垂头丧气了?”

阮碧笑了笑,信口胡诌:“原本以为会得她欢心,没想却得这么一句评语,所以心里正难受着。”说到“难受”两字声音有点岔了。当真是难受,想起那日在天清寺,被大夫人攥着下人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外走,现在心里也是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在强大的外力面前,自己的个人意愿完全是螳臂挡车。

她笑的勉强,声音也不象往日清泠平和。紫英真人心头掠过一种异样的感觉,直直地看着她半天,纳闷地想,她是那种会因为别人一句评语而难受的人吗?自然不是,她向来冷静刚毅,便是千夫所指,也无惧色怒色。又想起她故意身着华服现身定国公府的菊会,心顿时提起,声音也跟着严厉起来:“我不知道你在动什么心思,也不管你动什么心思。反正这回你可不能再乱来了,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这话和秋风一样冷嗖嗖的,阮碧却是外柔内刚的人,心里不痛快,又不好说什么,默不作声。紫英真人很快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太过苛刻,放柔声音说:“定国公府这样的门底,整个大周找不出几家。若非你是我的弟子,若非惠文长公主是我的知交好友,这么一桩亲事如何会落到你头上?你要知福惜福呀。”

阮碧知道自己若不表示姿态,她会一直不放心,于是便点点头。

紫英真人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看天色,说:“都快中午了,咱们先用膳吧。用完膳,你随我出去看看吟雪吧,她想见你一面。”

谁是吟雪?阮碧怔住了,脑海里急速地转动着,就是想不起来。但听这么口气,分明是与自己很熟悉,难道是冬雪?试探地问了一句:“冬雪要见我?”

“便是她。冬雪是她从前做你丫鬟时的名字,如今她不是你丫鬟,也该改回原名了。陆吟雪,听起来也雅致。说起来,她也是可怜的,原是官宦之女,若非父亲去的早,家中亲戚无靠,何至于卖身为奴?”

话里话外都十分可疑,阮碧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午膳是和老夫人一起用的,用完后,紫英真人说要带阮碧去自己在京城的宅子里坐坐,老夫人自然答应,还特别叮咛阮碧要多穿一点,前阵子方才病好,可别又让风吹伤了。又叮咛秀芝要照顾好姑娘,若是出了什么差次,唯她是问。如此殷殷的关切,是从前没有的。

去紫英真人外宅的一路,两人都没有说话,各怀心事。

马车进宅子停下,东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跑出一个圆脸的小丫鬟,睁着一双乌溜溜地眼睛,好奇地看阮碧一眼,然后回头说:“姑娘,真人回来了,还有一位好看的姑娘,大概就是你一直念叨着的五姑娘吧。”记得上回过来的时候,这宅子里只有几个仆妇还没有丫鬟,看来这丫鬟是专门服侍冬雪的。

话音刚落,东厢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跟着冬雪出现在门口,满脸欢喜,神情激动,扶着门框抬脚迈出门槛。就在这时,紫英真人忽然轻咳一声,冬雪动作一滞,欢喜也僵在脸上。一会儿,她略微收敛欢喜,走路的动作也跟着端庄起来。

阮碧看她款款过来,一身百蝶恋花的织锦衣衫,头上戴的,手上套的,脖子挂的,俱都是赤金晶珠,看衣着打扮,竟然比自己还华丽几分,心里的怀疑便都一一落实了。微微不悦地看了紫英真人一眼。

紫英真人气定神闪地笑了笑,说:“徒儿,你跟吟雪许久未见,定有很多话要说。我也正好去房里打坐一会儿,各自方便。”说罢,迳直往正房走去。

她一走,冬雪吐出一口气,拉着阮碧的手,高兴地说:“姑娘,走,随我进屋里说话。”

阮碧点点头,随她进东厢房,只见屋里的摆设虽不华丽,却也别致精巧。

冬雪拉着阮碧一起到榻上坐下,仔细端详一会儿,喜孜孜地说:“好些日子没见,姑娘又长高长俊了,怪不得外头都在传姑娘的美名。”

阮碧仔细看她,脸颊的那条伤痕已经不明显了,若是敷上粉就完全看不出来。许是因为这阵子养尊处优,她整个人气质看着也不同了,象明珠吹去了灰尘,象是玉石经过打磨,闪耀亮眼。早就怀疑紫英真人收留她,另有目的,所以才想着把她许给晋王的侍卫,叹,只可惜…

冬雪见她自打进来,就一直看着自己,脸上半点欢喜也没有,反而渐渐露出惋惜神色。心里便有点发虚,不安地笑了笑,问:“姑娘,你怎么了?认不出我了?”

“冬雪,我师傅要你做什么?”

冬雪收敛笑容,垂下眼眸说:“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顿了顿说,“姑娘,冬雪自己愿意的,不是真人强迫我的。我族兄不是东西…我也已经无家可归,真人和姑娘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什么都愿意,不就是服侍人吗?我最擅长的,这个姑娘也知道。”

她以为说出自己愿意四字,便可以消却阮碧的疑窦,却不想这一番话早就把底子全揭了。阮碧暗想,就她这样的说话水平,进宫里还不如羊入虎口?默然片刻,阮碧站起来,说:“冬雪,我和师傅有话要说,你等我会儿。”

冬雪拉着她胳膊,哀求地说:“姑娘,别去了。我欠着姑娘,也欠着真人。”

阮碧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又示意秀芝留在这里陪着她,这才走出东厢房,到正门,发现门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紫英真人盘腿坐在榻上,缓缓地睁开眼睛,说:“我就知道,你要来找我。你这个人很是奇怪,有时候明明很冷漠无情,却又对身边的人照顾有加,怪不得冬雪对你死心塌地。”

“师傅,我对你也照顾有加呀。看着你走臭棋,实在不忍心。”

紫英真人笑了笑,不说话。

“你要把冬雪送到皇后身边做宫女?”

“她兄弟无靠,又得罪韩王,原本就没有出路,这也算是她唯一的出路。至于宫女,当年则天大帝初入宫闱,也不过是王皇后的宫女。所以我只是为她指条路,具体要看她的造化。”

“武则天何许人,百年不出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况她与高宗皇帝相识于年少时,感情非同一般。冬雪哪里有这本事?方才她才跟我说一句话,便把底细全交待了。没错,她是长相不赖,可官家嫔妃几十人,哪个不是各有风采?单说谢贵妃,她就比不过。再说她曾经卖身为奴,光是这份经历,便容易为人诟病嘲笑。即使真得临幸,份位也不有多高。所以,送她入宫,不过是添个深宫怨女而已。”

紫英真人笑而不答。

“当然,或许你也根本没有打算她能为官家钟爱,只是想把她摆在皇后身边,招来官家一时怜爱,时时逗留中宫便可以了。至于她,自生自灭便是了。”阮碧说这话时,一直盯着紫英真人的眼睛,果然见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异色,心里洞若炬火,打定主意,要阻止紫英真人送冬雪入宫。

紫英真人不悦地说:“五姑娘,你管的实在是太宽了。”

“师傅,她与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我能看着她自取死路吗?如同我不会看着师傅出事,我也不能看着她出事。何况,我已有全盘计划了。”

“你的全盘计划我上回已经见识过了。”

“这回再出差池,我拎头颅见你。”

这句狠话把紫英真人惊住了,她知道自己这位徒弟极其狡猾,每回说话都给自己留着余地。

“真人,我想问你,你能安排我面见官家吗?”

紫英真人微作沉吟,说:“倒也不难,只是你要做什么?”

阮碧凑到她耳边,低声细语。

紫英真人眼睛一亮,转眸看着她。

第七十一章 进宫面圣

大周建国时,西南有后蜀,东南有南唐,西边有吐蕃诸部党项,北边有契丹北戎,仅据中原一小片,且又是几经战乱,民不聊生,国力衰弱。仓促间把皇旗竖起,其他方面就无力讲究,特别是皇宫,十分局促。后来虽几次修饬扩建,革去狭陋,但因为占地不广,始终离着气象恢宏有着一定的距离。

不过,虽不恢宏,气派森严却是无疑。特别身处其中,看红墙青瓦、重重宫门之间一列列太监与宫女垂首敛目肃立,一动不动,似是木胎泥塑,皇家的肃穆气息便扑面而来。

九月十六日,阮碧随紫英真人再度入宫。

是日天色不错,阳光普照,温暖而不耀眼。进入宫门后,未曾见太后,直接由太监领到御花园的一处凉亭内,时值仲秋,一路树木尽染秋华,十分赏人悦目。凉亭叫“枕梦亭”,北边是一个弧度很小的缓坡,遍植菊花,黄蕊吐香,心旷神怡。

紫英真人进凉亭坐下后,就一直看着缓坡的菊黄,眉间郁郁,似有怀念之意。

半晌,听她感慨地说:“我和先帝最后一次对弈便是在这里,也是菊月(九月),当时官家还未晋位太子,在旁边煮茶侍候。”顿了顿,叹口气说,“明明是往事,却又历历在目。”

紫英真人的过去,阮碧是打听过的,但只是一鳞半爪。听这番话,她与先帝分明交情甚深,曾经对弈饮茶,还不只一次。连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官家都要在旁边侍候,可见地位卓然。仔细想了想,十二年前,紫英真人在玉虚观修行,声名鹊起,半年后先帝封她为金甲羽客,召她进宫为妃子讲经——于是她结交了当时的瑞妃如今的太后,再后来赵皇后嫁给三皇子…如此说来,官家即位也有她一份功劳。

关于官家继承皇位的那场夺嫡大战,这几天阮碧也在老夫人嘴里打探过。因为时间有点久,又因为老夫人一直处于内宅,而夺嫡大战发生期间文孝公已经不在了,阮府又一直置身事处,所以老夫人并不清楚内幕,语焉不详,只说有一段时间,天黑后,京城百姓都不敢到处乱走,深怕一不留神惹上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