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眼前这位小道姑。”

“明明是小道姑,怎么又是阮侍郎的女儿?”谢贵妃蹙眉说,“说的我都糊涂了。”

越听越觉得不妙,依阮碧的感觉,谢贵妃不是这种娇揉造作的人,也不是那种无聊到故意摆威风的人,这回相逢肯定有阴谋。

“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只怕要问这位阮姑娘了。”

“抬起头来。”

阮碧依言抬头。

谢贵妃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里一片冰冷。

这绝对不是摆威风的眼神,摆威风的眼神应该是嚣张又带着得意的,这分明是要治理人的眼神。阮碧心里警钟长鸣,却又纳闷,究竟为什么,她总是不放过自己?自己明明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却再三要加害自己。

半晌,谢贵妃板着脸说:“原来是你,阮五姑娘,因何乔装打扮混入后宫?”

因何乔装打扮混入后宫?

因何乔装打扮混入后宫?

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这句话,阮碧恍然大悟,这就是她要按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乔装打扮私闯禁闱。沉吟片刻,说:“贵妃娘娘,小女子拜紫英真人为师,也是半个道门中人,经常身着道袍,并非乔装打扮。今日是真人带我入宫,从西华门而入,并非混入,西华门守卫俱可作证。”

“大胆。”陆公公厉声说,“娘娘询问,不据实回答,还要搬驳娘娘。”转头对谢贵妃说,“贵妃娘娘,这等宿小奸诈之辈,还同她讲什么?直接交给侍卫处置就是了。”

谢贵妃定定地看阮碧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一刹那,宛若千树万树海棠花开。阮碧也目眩神移,心想,怪不得皇帝喜欢她。皇后虽然也不差,却沉闷的很,而这种千娇百媚的女子,才是男人的心头好。

笑罢,谢贵妃上前一步,蹲下凑到阮碧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你方才见过陛下了,所以笃定不会有乔装打扮私闯禁闱的罪名,是不是?”

阮碧还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忽然身子后仰,摇摇欲坠似是要摔倒。万姑姑和陆公公连忙扶住她,旁边的于内侍大叫一声:“大胆民女,只因为贵妃问你因何乔装打扮混入禁闱,你居然恼羞成怒,推掇贵妃,意图谋害皇嗣,来人,快抓住她。”

好大一盆狗血从头泼下,阮碧震惊,一时反应不过来,两个宫女上前已经抓着她的肩膀。

谢贵妃已经扶着万姑姑和陆公公站直了,甚至连假装的意思都没有,看着阮碧,眼眸深处是讥诮与不屑。

于内侍说:“贵妃娘娘受惊了,我这就去禀告陛下,阮侍郎之女心胸狭窄,只因贵妃责问,便推搡贵妃,陷些加害皇嗣。”

谢贵妃点点头说:“告诉陛下,我并无大碍。念她年幼无知,从轻发落就是了。”

靠,还要显摆贤良大度。阮碧已经无语了。

整桩事太明显了,这场狭路相逢是设计好的,而这位于内侍也分明是谢贵妃的人。自己一旦被扭送到皇帝面前,事实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等待自己的就是宣判了。这么恶心下三滥的构陷,甚至连圈套都算不上,就是赤裸裸的泼脏水,但因为她身怀皇嗣,占据绝对的优势,自己很可能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

谢贵妃轻蔑地笑了笑,连解释都不愿意奉上。“摆驾回宫。”

脚步刚动,听阮碧的声音响起,冷洌清脆如珠玉相击。“贵妃娘娘,你猎过野兽没?我听说,围猎的时候,通常会留个缺口,免得猎物走投无路,反过来伤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谢贵妃一怔,顿住脚步,迷惑地看着她。

之前,她听万姑姑说过,阮家五姑娘不可小觑。但几次在宫廷里接触,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比同龄姑娘伶俐一点。现在,她却看出区别了,同龄姑娘遇到这诸如此类的陷害,早就吓得筋骨酥软,或赌咒发誓,或磕头求饶。可她呢?不惧不怒,也不求饶,说出的话又叫人捉磨不定。

“我还听说,狗急了能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陆公公说:“贵妃娘娘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里懂得那些畜生们的心思?”绕着弯儿将阮碧比作畜生。

阮碧自然听出来了,笑了笑,说:“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孟子说,人同此心,心同此情。所以何必懂得畜生们的心思,但懂得人心即可?怕只怕连人心都不识了。”

她引经据典,陆公公晕了。

不过谢贵妃听明白了,知道她第一句说道教的万物一体,第二句说以心照心。意思是万物一体,那人心可以印证万物之心。她也熟读诗书,也自负口才,听她话间机锋如火花闪烁,顿时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第七十四章 三人说虎

思忖片刻,谢贵妃说:“说到万物一体,我倒是想起一个故事。有个腐儒也跟你一样,笃信万物一体,每回见猎人扛着猎物在街头叫卖,便都上前说教一番,什么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诸如此类。有一日他去邻县访亲,多走了几里路,错过宿头,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便到一个破庙里歇着。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发现有只吊睛白额虎蹲在斜对面,他很害怕,顺手摸过地上的石头想砸它,忽然想起平时自己不屑于猎人,此时的行径与猎人又有什么区别?心里惭愧,于是把石头扔了,又整整衣冠,走到老虎面前作揖说,‘罪过罪过,虎兄,枉我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然起了伤你之心。圣人有曰,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也…’还没有说完,那老虎张开嘴巴,直接把他吞进肚子里,于是‘一体’了。”这一番话将阮碧比作与虎论道的腐儒,把自己比作猛虎,又暗示她,什么万物一体都是扯淡,最终的下场就是葬身虎腹。

一直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的万姑姑嘴角微咧,掠过一丝赞许的笑意。

陆公公、于内侍以及四名宫女,虽然只听明白五成,但估摸意思就是嘲讽阮碧的,于是都配合地斜着眼睛不屑地看着阮碧,掩嘴偷笑。却见她脸上波澜不兴,依然面沉如水。

其实阮碧心里也挺诧异,没想到谢贵妃的口才这么好。以前听传言说“后宫之中只知谢贵妃不知赵皇后”,她还纳闷过,皇后长相不差,家势比谢贵妃还强点,怎么会让她独占风头?如今算是明白,皇后输的并不冤枉。论长相,她只是稍微逊色,但是才情、心计、口才,这三样她没有一样及得上谢贵妃。一个天生丽质又胸有锦绣口若灿莲的女子,又生有皇长子,也难怪皇帝偏爱了。

沉吟片刻,阮碧莞尔一笑,说:“贵妃娘娘的故事当真是妙到极点。只可惜短了一些,小女子心痒,想狗尾续貂一回。望娘娘准许。”

“准。”

阮碧清清嗓嗓子说:“话说那老虎不费吹灰之力吞下腐儒,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不舒畅,趴在地上懒洋洋地想。世间竟然有如此便宜之事?比起往日,我在山林里奔波劳碌逮些小兔小鹿勉强裹腹可要悠哉多了。于是,从此便长了心眼,常常在破庙周围转悠。也是它有运气,十天半月总遇到这么一个腐儒,本着万物一体的心,做了以身饲虎的蠢事。吞了七八个腐儒后,老虎越发惫懒骄纵,不把天下人都放在眼里。一日,风清月明,它在林中漫步,又闻到破庙那厢飘来人味儿,过来一看,又是一个书生,手里捏着一本书,就着月光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万物一体,痌瘝切身,斯为德之盛、仁之至。’老虎听到万物一体,心里大定,以为自己又可饱餐一顿,于是走到书生身边坐下。书生也不害怕,拍拍它的头说:‘虎兄,今日月色朗朗,清风徐徐,你我人兽异途,却能共赏风月,实乃天地万物之造化,因缘聚合之福份。’话音刚落,老虎张开嘴巴便要吞他入腹,书生一惊,忙捡起石头砸它头破血流。老虎恼怒,责问他:‘你口口声声仁善、造化,又口口声气万物一体,入我腹里便是一体了,为什么又要伤我?岂非有失仁善?’书生哈哈大笑说:‘虎兄,你错解了。万物一体乃是指万物同源,息息相通。我仁善待你,你当仁善报我。若你存着伤我之心,我也只好打杀你,正所谓人同此心。’老虎大敢羞愧,带伤遁去了。”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又长又绕,但因为她声音清脆,吐字清晰,尽然没有一个人听得不耐烦。只是宫女、于内侍和陆公公见识有限,都听得一头雾水,只听明白最后一句是在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至于前面嘲笑谢贵妃骄傲自大,提醒她不要忘记仁德,又隐隐表示愿意与她和平相处…等等,是一概没有听出来。

万姑姑听了,虽然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是波澜迭起,若不是立场有别,恨不得冲上前,拉着她的手,说的真是太妙了。

谢贵妃听明白了八九成,十分震惊,再不敢轻视,看着她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记得万姑姑从延平侯府赏荷聚会归来后,特别提及她,说殊异于常人,不知将来会有什么造化。她当时不以为然,但还是听从万姑姑的意思把她剔出入宫晋见的名单,没想到赵皇后却又额外下旨召她晋见。于是她听从万姑姑之言,让陆公公在东华门拦下她,一则可以阻止她入宫,抹掉京西阮府的脸面,讨好沈老夫人和柔真郡主(沈?之母),二则可以给赵皇后一个大耳括子。因此,她还故意当着大伙的面,问阮老夫人关于阮碧为谢明月佇立雪中一事。

阮碧因此名声大坏,她听说后,笑了笑,心想,也就如此了,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无声无息嫁人了。不想隔着月余,她就成了紫英真人的弟子,而且还入宫晋见。终于见面了,见她刚刚长成,虽然相貌秀丽,谈吐不俗,但没有十分出众之处,心里便疑惑是万姑姑杯弓蛇影了。

听到她字正腔圆的这番话,她才意识到,不是万姑姑杯弓蛇影,而是自己太小看她了。能将一番求情与威胁揉和一起,这么不着痕迹的说出来,且不让人了耳朵生刺,这种本事就没有几个人。

俗话说,高手过招二三下,出招便知有沒有。这一回,两人各说一个故事,短兵相接,虽不见兵刃,却已是刀光剑影,遍体生寒。各自心里有了谱,也不愿意轻易说话,彼此看着,心思百转,一个想着如何陷害她并祸水东引把紫英真人也牵涉进来。另一个想着,如何摆脱眼前困境全身而退。

旁边的人见她们两个打起来眼神官司,都十分诧异,却又不敢说话。

太阳已经有点偏西了,阳光也没有方才温暖,风吹着旁边的树木,簌簌有声,颇有点风声鹤吠的味道。

半晌,谢贵妃又开口了:“阮五姑娘的故事,我方才仔细品了品,着实精妙,只是这结局却不合适。想那老虎是山中之王,百兽之长,如何能让一个书生伤着?我看这故事的结局不如改成,老虎听了书生一番之乎者也,十分恼怒,心道,我乃山中之王,百兽之长,岂能由你来说一体便一体,仁善便仁善?于是张开大口,仍将书生吞了进去。”

意思是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阮碧也不意外,刚才她一边说故事,一边在想原因——自己与谢贵妃明明无怨无仇,为什么她一而再,再面三的对付自己?她从前没把谢贵妃当成正事,所以没有细想,方才仔细思索,便明白过来了,只因为自己姓阮,只因为自己是紫英真人的弟子。

谢贵妃要问鼎后位,需要内廷与外廷的支持。外廷,沈相是百官之首,振臂一呼,是一呼百应。所以必须要拉拢他,至少不会出声反对,或说一句“陛下的家事何须征求他人意见”。想拉拢沈相,打击与沈府有嫌隙的阮府,便是一种示好方式。至于内廷,她要打倒赵皇后,那就得除掉一直支持她的紫英真人。但真人是先帝赐号的金甲羽客,又跟太后、大长公主是道友,曾经支持过官家继位,要打倒她也不容易。只好从自己身上下手——若是自己加害皇嗣,那么带着她入宫的紫英真人也会受到牵连。今日,确实是个绝佳的机会,栽赃手段虽然拙劣,却也未必不能起效。

她与谢贵妃之间,已经无关乎个人恩怨,成为紫英真人弟子那一刻,就已经敌对了。到这个世界八个半月,她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的政治漩涡之中,沈府与阮府的恩怨,皇后与谢贵妃的斗争…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不能躲开,只能迎击。

想到这里,阮碧不肯示弱地说:“贵妃娘娘所说的结尾,只考虑了老虎的习性,却忘记了人的性情。老虎虽是山中之王,要论机智灵敏,却是比不上万物之灵的人。书生怎么可能轻易入林中,他自然是有后招。”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图穷匕现。

谢贵妃扬眉冷笑一声,正想问什么后招。忽然听到一声轻咳响起,,扭头一看,只见晋王大步走过来,问:“方才好似听到你们在说猛虎伤人,可是百珍园的白虎跑出来伤人了?在哪里?我带人一刀斩了它。”禁苑之中,有个百珍园,养着各地运来的奇珍异兽,其中就有一头白虎。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阮碧心里一股暖流淌过,偷眼看他,却见他眼梢也看着自己,触及自己的视线,眼睛几不可见地弯了弯,似乎在说,不用担心。

第七十五章 原形毕露

看到晋王忽然出现,谢贵妃十分诧异。要知道晋王是成年皇子,虽然因为太后的关系,时常出入禁闱,但是每回遇到嫔妃们都会严守男女大防,各自回避。能够堂而皇之与他打招呼的,只有赵皇后一人。因为她才是当今天子的妻子,晋王的嫂子,正儿八经的家里人。

这回,他却不避嫌,突然走过来,且又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她琢磨不透他是别有所指还是当真以为有猛虎伤人,想了想,笑着说:“晋王不必担心,并没有猛虎伤人一事,只是我与阮五姑娘在讲故事。”

“什么故事?说的这般投入,居然站在路中间说,可否说出来让我听听?”晋王假装好奇地问,其实他已经听到大部分了。

在枕梦亭左等右等,不见于内侍带阮碧回来了。他想起上回皇后责罚阮碧的事,心里担忧,坐立不安,便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回慈宁宫取点东西,实则是想到坤安门这边找个小黄门去打探一番。不想还没有到坤安门,远远地看到阮碧跪在谢贵妃面前,两个宫女按着她。心里又是惊讶,又是恼怒,但他不是鲁莽的毛头小伙子,自然不会冲冠一怒,然后直接冲过来。他从小在内廷长大,对御花园的一山一草了如指掌,于是从其他地方绕到附近的假山后面偷听。正好听到谢贵妃说酸儒以身饲虎的故事,随后就是阮碧说人同此心,虽然不明白事情始末,但他聪明异常,大概推理出来络去脉。看到双方说到最后已是图穷匕现,考虑到谢贵妃怀有身孕、阮碧身处劣势,便悄步回到路上,大步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话。

“说的是腐儒以身饲虎的故事,因为有点长,站了一会儿。可是碍着王爷的路了?罪过罪过,妾身这就让开。”谢贵妃说着,退让一侧。太后宠爱幼子,皇帝疼爱幼弟,她都是知道的,可不敢得罪他。

按她的设想,既然自己表示退让,倘若晋王是一时兴起走过来,定然会顺着阶台走开了。不想晋王恍若未闻,却饶有兴致地指着阮碧问:“这位小道姑犯了何罪,因何跪在地上?”

听到这句话,谢贵妃知道他并非一时兴起走过来的,但又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敢乱说,看看身侧的陆公公。

陆公公会意地上前一步,满脸堆笑地说:“王爷,方才贵妃娘娘带着奴才几个在御花园里游玩,忽然看到一位小道姑,又认得她是京西阮府的五姑娘,心里奇怪,就问她为何乔装打探混入宫闱?不想这位阮姑娘使气斗狠,居然推了贵妃一把,害贵妃…差点摔倒。”他一边说一边留意晋王的脸色,见他渐渐沉下脸,眸光凛冽,怒火隐隐,浑身散发出一股杀气,心里便直打鼓,说到最后声音渐小,结结巴巴起来。

这分明就是陷害,晋王非常恼怒。

这样的陷害在宫闱里并不少见,位高权重者一不高兴,就可以给地位卑微者一个罪名,而后者连争辩的机会都不一定有。他从前也见过,但从前被陷害的人并不叫阮碧。

御花园里草木丛生,太阳偏西后,周围便生起窸窸窣窣的凉意。晋王陡然黑了脸,满身杀气,凉意顿时就变成冷意,大家恍恍惚惚地生出一种处身于战场的感觉。

谢贵妃不解原因,知道万姑姑从前做过晋王的典侍(皇子身边教养姑姑),便悄悄地扯她袖子一下,让她出面打个圆场。

万姑姑眸光闪烁,刚想开口说话,却听晋王凉凉地问:“如此说来,贵妃是怀疑禁军殆慢职守,怀疑本王治下不严了?”

认识这么久,还是头回听到他正儿八经地自称“本王”,阮碧觉得好笑,不由地嘴角一咧。好在她低着头,谁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宫庭守卫是禁军,而禁军是晋王掌管的,置疑阮碧混入宫闱,确实把禁军也涉及了。怪不得他恼怒,谢贵妃恍然大悟,又暗暗叫苦。微作沉吟,娇媚地笑了起来,说:“怎么会?天下谁人不知晋王爷治军严谨,无人能及。只是方才我见她奇装异服,就好奇地问了一句,并无置疑王爷治下不严的意思。”

陆公公也补充一句:“王爷,贵妃娘娘确实没有置疑禁军的意思,就是随便问了一下,不想这个阮姑娘脾气大得很,居然推了贵妇一下。”

晋王冷笑一声,说:“亏你还是宫里老人,也是服侍过母后的,怎么说话做事如此不着边际?母后把你调到贵妃身边,是希望你好好服侍她,你却连卫护她都做不到,留你下来又有何用?”

陆公公吓得冷汗涔涔,低下头不敢吭声。

晋王又低喝一声:“万姑姑…”

万姑姑浑身一颤,抬起眼皮看着他,见他目光里失望与恼怒俱全,颇有点难堪。她在宫里二十几年了,因为通文史善处事,颇受先帝器重,曾经做到从二品的御侍(皇帝身边女官),而后先帝把她拨到瑞妃(太后)身边做正三品的令人(妃子身边女官),晋王年少时,顽劣异常,荒废学业。先帝疼爱他,怕别人不能善加引导,又把她拨到晋王身边做过两年时间的正四品典侍。后来,晋王年岁稍长,先帝请大儒教导他功课学业,她便又回到瑞妃身边当正三品的令人。因为那两年亦师亦仆的相处,两人的情份不同于常,晋王一直十分敬重她。

晋王见她眸里有难堪之色,心底微叹口气,口气稍柔说:“万姑姑,父王曾赞你,胸有甲兵千万,怎么连你也疏忽至斯?”

字面在说她没有护好谢贵妃,其实暗中责备她空有韬略,却干出这种陷害他人的蠢事。万姑姑心里惭愧,又觉得委曲,其实今日的事情,她是劝过谢贵妃,不过谢贵妃一意孤行,她也没有办法。“奴婢知错了。”

谢贵妃见晋王劈头盖脸一顿斥责,连万姑姑都不放过,心里诧异万分,同时疑窦丛生。陆公公从前在太后宫里当过一阵子的差,但并不受器重。但万姑姑服侍过先帝、太后,又曾经是他的典侍,在宫里是资格极老,一品宫正(女官)都让着他,官家都敬重她。他却毫不留情地斥责,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太不正常了。虽然不解为什么,但是晋王有偏袒阮碧的意思,她却是听出来了。

谢贵妃不笨,相反还很聪明,晋王既然把事情引到自己身上——治下不严,今日的事情便只能大事化小了。想了想,笑着说:“王爷别怪万姑姑,方才是我自己贪快,走在他们前头了。”

晋王听出她话中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便不再吱声,只看着她。

谢贵妃又说:“于内侍,你不说是陛下要召阮姑娘问话吗?还不快引她过去。”

于内侍犹豫地问:“那方才她推搡娘娘一事…”

“此等小事,就不必禀告陛下了,反正本宫并无大碍。”

于内侍应了一声:“是。”看着阮碧说,“阮姑娘起来吧,随咱家去见陛下。”

阮碧当即站了起来,看了谢贵妃一眼,正好谢贵妃也在看她,这一眼是火光四溅。

谢贵妃笑着说:“阮姑娘的故事说的真好,只可惜今日天气已晚,不能听到书生有什么后招。只能将来再找机会,听姑娘讲完。”

她的意思是此事不会就此结束,阮碧既然想明白两人的立场,也已经打定主意,绝不与她善干罢休。所以,粲然一笑,说:“贵妃娘娘既然爱听,我一定要将这后面的故事讲得精彩异常,高潮迭起,才不辜负娘娘的一片厚爱。”

她是有意的,因此笑得特别灿烂。唇红齿白,眸光粼粼,乍一看象是树木深密处走出来的精怪。

禁闱里多的是美人,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明明是少女,却带着一种千年精怪的草木气息。谢贵妃自负美貌,也看得心里一凛。又听她不甘示弱地接了自己的战书,心里竟然有一点遇到敌手的兴奋。看着她一会儿,然后摆摆手。

于内侍得了指示,带着阮碧往枕梦亭而去。

谢贵妃又和晋王说了几句,婉转表示没有置疑他治下不严的意思,这才带着一干人走了。走的稍远,她叹口气,看着万姑姑说:“姑姑,是我错了,不该不听你的劝,小看了她。”其实刚才没有晋王出现,她也准备放弃让于内侍揪着阮碧到皇帝面前问罪的打算,因为她的口才实在是太好了,只要她一开口,就有一种魔力让人听下去,而皇帝正好是个爱才的。

万姑姑点点头说:“贵妃不必自责,这么交一回手也是好的,说起来,这位阮五姑娘一直在藏拙。贵妃方才一逼,她倒是露出原形了。”

谢贵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阮碧的最后一笑,又张扬又秀丽,可见她其实是一直收敛自己的风华,若是她不收敛风华,会如何呢?她有点不敢想象。

第七十六章 寤寐思服

谢贵妃走远后,晋王在原地又站一会儿,等心中怒气消却大半,这才回枕梦亭。然而远远地看到肃手站在一侧的阮碧,如杨柳条一般娇弱不堪,想起方才的一幕,刚刚平息的怒火便又起来了。

走进枕梦亭,他微微顿住脚步,看着阮碧。

阮碧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他一眼。见他绷着一张脸,眉间一丝阴霾,眼眸之中藏着千言万语。心顿时好象被一只手揪着,有点酸楚,又有点疼痛。

谢贵妃刁难她,她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委曲。因为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她已经习惯强权压迫与上位者反复无常的嘴脸。也习惯孤军作战,自舔伤口。没有时间软弱哭泣——便是哭泣了也没有人在乎。但是那是从前,现在她明白,有个人会在乎的。会因为她受到欺负而愤怒,会因为不能公开偏袒她而歉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没有办法告诉他自己没事,甚至没有办法给他一个笑容,仓促之下,她便冲他曲膝一礼。然而她又忘记自己身着道袍,因此这个礼行的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晋王心里更加难受,情不自禁地向她走近一步。

垂手低头的几个内侍都诧异地偷眼看他,他只好顿住脚步,与阮碧只隔着一丈,但这是不能再靠近的一丈。

就在这时,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晋王诧异地回头,只见紫英真人作揖说:“善哉善哉,陛下真国手也。”

皇帝满脸得意,说:“真人棋力却是比从前弱了。”

紫英真人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故意的,装出遗憾说:“不是贫道弱了,而是陛下技高一筹。”

皇帝又是得意地大笑,笑罢,说:“来人,赏紫英真人金丝楠木围棋墩、岫玉棋子一副。”

“多谢陛下。”

这寥寥数语,仿若惊雷在阮碧与晋王头上炸开。

棋局结束了,那意谓着阮碧也要出宫了,而他们竟然还没有说上话。

晋王不舍的看阮碧一眼,猛然感觉到一只手揽着自己的肩膀,跟着耳边传来皇帝的声音:“走,六弟,咱们去喝酒。”

尽管心里十分不情愿,晋王还是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神,跟着皇帝走出沈梦亭。其实今日进宫,他知道自己不太可能跟她说上话,心里抱着的想法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但是真见到了,他才发现,这远远不够,他真的很想与她说说话,或者更多。

晚风已起,草木摇曳,隐隐约约传来琵琶声,还有女子轻声曼唱,说不尽的婉转旖旎。皇帝侧耳听了听,说:“莫非是宫里教坊新编了曲子?走,六弟,咱们去听听。”

稍微走近,声音便清楚了,却不是新编的曲子,而是老的不能再老的一首《邶风击鼓》,女子轻声曼唱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晋王听了,顿时便有点痴了。

这一夜,皇帝为他设宴星月楼,让教坊的乐师舞伎奏乐跳舞助兴。酒过三巡,近着亥时,宫门要落锁了,晋王告辞出宫,到外廷与等候良久的贴身侍卫们汇合,上马出了东华门。

夜色已深,京城里除了夜市还热闹非凡,其他大小街道巷子都是不见行人,偶而经过的也不过是一列巡夜的兵卒。九月十五刚过,天空挂着一轮缺了小半片的明月,清辉万里,京城青石板路面折射着月光,冷冷清清,带着秋意。晋王乘着酒兴,纵马飞驰,不问方向。他的青骓乃是名马,速度惊人,很快地将一干侍卫抛在身后。

看着月光下晋王飞驰而去的背影,南丰挥舞着马鞭,好奇地问:“王爷这是要去哪里呀?”

罗有德懒洋洋地说:“多半是要去阮府。”

南丰惊愕,说:“不可能吧?这都三更半夜了,去阮府做什么?又进不去,又见不到人。”

“谁知道。”有德漫不经心地说,“自从遇到这位五姑娘后,王爷做事还有常理吗?”

“也是。”南丰赞同地点点头,“那阵子天天吃面疙瘩,我可真是怕了,好在现在他不吃了。”

“只怕以后咱们不吃面疙瘩,要变成半夜三更陪着他,穿越半个京城,就是为了看一眼阮府。”

南丰放慢马速,说:“不会吧?”

罗有德撇撇嘴巴说:“可难说了,从前还真没有发现咱们王爷是个情种。”

这两人说着话,速度就放慢了,余庆等五个人也笃笃笃地跑的没影了。南丰挥动马鞭说:“不说了,咱们快走吧。”又跑了一会儿,周边地形分明,他忍不住又惊讶,“还真是阮府呀。”

“这下你信了吧。”有德带点得意地说。

进了槐树巷,两人放慢速度,绕过挂着红灯笼的大门,到东北方位的侧门,只见晋王勒马站在侧门边,怔怔地看着乌漆墨黑的侧门和高高的院墙。余庆等五人勒着马,站在一侧,没有人说话,只有马的喷气声。

有德双腿夹马,到余庆身边,小声地问:“王爷可有什么吩咐?”

余庆摇摇头。

南丰也跟过来,低声说:“难道就这么站一宿?”推推有德,“你去叫王爷一声,咱们这么傻杵着,让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有德连迭摇头说:“别,凡是五姑娘的事情,我可不敢沾惹,免得王爷生气。”

余庆面无表情地说:“站一宿就站一宿吧,今日王爷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一直板着脸,又喝了酒,分明心里不痛快。”

余庆是贴身侍卫们的头,平时话不多,因此一开口,自有一种威严。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勒着马站着,他们都年轻力壮,又在战场里历练出来,打仗时三天两夜不睡觉都可以。埋伏时,趴在草堆时一天一宿也可以一动不动,所以并不觉得辛苦。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苍头拎着更锣过来,重重地敲了三下,嘴里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猛然看到一列人马,森然地站在京城阮府的侧门,大吃一惊,“火烛”两字吞回肚子里,更锣也掉在地上,咚的一声。

酒意上头的晋王骤然惊醒,看了浑身打颤的老苍头一眼,双腿一夹马肚子,调转马头,往槐树巷子口跑去,其他人也催马赶紧跟上。顷刻间,走的无影无踪。老苍头抹抹眼睛,心想,自己莫非是发梦了。

跑出槐树巷,酒意渐消,晋王放慢速度,等着侍卫们跟上。低喝一声:“余庆。”

余庆拍马上前,应了一声:“是,王爷。”

“你准备一下,我要给你指门亲事。”

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一干人等都愣住了,面面相觑。